瘟神与花 第九章 追寻
雷行云那人,嘴坏,心软,可确实是个好人。
不单借她银两,就连出门在外所需的打点,也全替她安排妥当,食衣住行,他都设想周到,她即将前去的邻镇,他同样请托在地友人,多多关照她。
临行前,他一再叮咛:“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带着我雷家玉佩去官府,他们会卖我雷霆堡面子,万一连官府也护不住你,马上叫人送口信回来,我赶去救你。”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再重复八百遍。
知道了,雷阿娘。翎花眼前的他,已经被自动涂上脂粉,里上花布长裙,化身为一名娘字辈的女人。
“还有这个,收好。”他最后塞给她一个红色小锦囊。
“治百病的奇花呀,只有两瓣,最好是别有机会吃。还有,你这张脸,记得遮着,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事,人要有自知之明,长成这模样不是你的错,可四处招摇就是你的不对,不要随便相信人,不要胡乱跟人家走,要是有谁说能介绍你赚大钱的好工作,千万不要傻傻去,酒别乱喝、饭别乱吃、糖别乱拿——”雷阿娘继续附身,一个大男人持续哮叨。
一个时辰后,翎花终于可以上路,雷阿娘策马送她出城门,多念了她两遍同样的交代,若非翎花坚持不肯,雷阿娘都打算跟着她上路了吧。
翎花预计往东山镇方向去,那儿,是最后听见瘟疫疫情的地方。
凡疫情走过之处,城镇皆冷清数分,居民逃的逃、搬的搬,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难。
她就这么茫无头绪地寻着一丁点消息,捉紧蛛丝马迹,不愿错过。
听说谁家昨夜发病,她便赶往谁家去,问到一些些端倪,说是前几日上山,受困浓雾中,回来就生了病,她后脚也往那山中去,追寻他们口中的浓雾。
又例如,有谁饮了不干净的山泉水,她便沿着涓流,爬到涌泉之处,不放过半丝机会。
如此奔波,三年竟也悄悄过了,流光飞逝,谁都求不得它放慢脚步,手里那封“家书”,静静躺有一行字,写着:丫头,要不要回雷霆堡过中秋?
头两年,雷行云也是这么问的。
她提笔回信:听说柳叶镇有疫情,我赶着去瞧瞧。平安。
还有个地方能写家书,有人惦记她的安危,心里总是暖的。
像雷行云这样宛若兄长般的追求者,即便爱慕她,也不会为难她,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可这类人,毕竟少数,三年里,翎花算是见识到,没有最超过,只有更超过。
雷阿娘的叨念,她有乖乖听进耳里,无论去到哪儿,面纱从不离脸,朝露这张面容,连她自己瞧镜子时,都要忍不住赞叹,那是如假包换,天仙才有的绝丽,在人间……那叫乱世妖孽、倾城祸水。
独独有一回,她为了吃颗包子果月复,想说不过匆匆两三口,应该不打紧,于是卸开面纱,然后,换来三年的无尽纠缠。
翟猛,便是那个死缠不休的男人,据说初次见她,惊为天人,立誓抢她回去当压寨夫人的山贼头子。
她现在不只要找人,更要顺道躲人,本就是劳心劳力的旅程,让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
翟猛不似雷行云家教严谨,思绪及行为更偏向于粗鲁野兽,他完全听不懂拒绝,傲骨太强大地说:“我这天下第一贼,自然要有个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
为何不找个大夫好好治疗呀你,大爷!
他绝非善类,跟他说道理无用,他抢夺东西已属本能,看上眼的,杀再多人也定要得手,翎花很清楚,此人惹不得,最好的办法,只有逃。
只是有几回,遭翟猛逼得躲到树上去过夜,心惊胆颤会被他察觉,整晚无法合眼入眠时,她会在心里埋怨师尊,希望师尊能出现救她,却次次都失望。
……三年了,师尊究竟在哪儿?
翎花轻轻甩头,不想陷入沮丧情结,去了趟信客那处,请托传递书信后,又跑茶馆一趟,那儿消息最灵通,往来各地的旅人,总会到此歇脚,自然容易听见多方近况。
茶馆伙计早识得翎花,也知她要探问什么,热络将她招到角落,报告方才听见的最近消息。
“镇南八街的方家,水桥后面数去最末的那栋小茅屋,昨个病死了两人,草草抬出去烧了,对外说是急症,可去处理尸体的人说,分明是瘟疫。”伙计在她耳畔嘀嘀咕咕,不敢太大声,怕引起镇民恐慌。
“镇南八街?好,我马上过去看看!”翎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无论消息真假,急急赶去镇南八街察看。
她前脚刚走,就见另一人走向茶馆伙计,悄悄塞了锭银两过去,
陷阱。
翎花踏进镇南八街方家,看见翟猛坐在里头大口喝酒,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
想退,已经来不及。
翟猛箭步上前,飞快擒向她手臂,力道之大,彷佛被头烈虎一口咬住,挣都挣不开。
“原来真的只要以瘟疫为饵,轻易就能诱你上钩呀。”他一脸惊奇,啧啧地说。
翟猛并不是长相猥琐的男人,相反的,他五官相当端正,浓眉大眼,鼻挺唇薄,可惜总是胡乱扎绑的发,任其滋长的胡髭,加上大刺刺的举止,一身皮毛野裘,使他乍见下野性十足,充满胁迫力。
“翟猛!放开我!”翎花的面纱被一把抽开。
“遮着多可惜,我喜欢你这张脸蛋,美人儿。”他掐掐水女敕无瑕的粉腮,爱极细腻滑手的触感,这般吹弹可破,当真是水做的一般。
翎花故作嗔怒,瞪他,实则心里发毛,隐隐颤抖,
翟猛令她害怕,尤其他看她的眼神……太赤果果,什么也不遮掩。
“你这玩笑很恶劣,我要离开了,松手!”她虚张声势,却怎么都甩不开箝制。
翟猛咧开白牙,像笑,更像扑食猎物前的森森磨牙:“既然故意把你引来,自然没打算放你走。”
说完,翎花被拖进房,摔向床榻,床板很薄,咿呀作响。
“我老爹说的对,何必追在女人后头跑?看中就抢,抢了就上,生米煮熟了,还怕不死心踏地吗?”这一招,他们寨里那帮臭男人,哪个不玩上几次?否则厨房里烧水煮饭的女人们,从何而来的呀。
翟猛笑得很乐,开始解自己腰带,今日对她是志在必得。
翎花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自是立即予以反击,她习武多年,虽没有实战经验,可动作利落灵活,先是一记侧踢逼退翟猛,右拳紧随在后,准备痛击他眼窝,再趁机逃离——
然而,她面对的,是个自小在刀口舌忝血讨生活的山贼,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际,但他很快回神,这回挡住迎面而来的拳头,顺势反折到她身后,取回优势。
“早知道你不是颗软柿子,上回还射穿我肩膀,留了个窟窿当纪念。”翟猛所言,是数月前那回的追逐,她下手可狠了,不知藏身在哪,咻地射他一箭,箭尾绑纸条,要他放弃她,别再追着她跑。
适得其反,翟猛从来就不是被吓大的,她越是如此,他越想征服。
“可是没关系,我原谅你,不计较这小小箭伤,反正,这一箭,等会儿你也得还我。”翟猛低沉地笑了,语带双关,翎花就算一开始没听懂,从他暧昧眼神中也看懂了!
“翟猛!你这么做,算什么英雄好汉?!欺负女人,传、传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闯?!我也会看不起你!”翎花还想朝他挥拳。
“跟个山贼论英雄好汉?”他撇唇冷笑,拿腰带绑牢她双手。“你听话些,我不想动粗,打坏你的花容月貌,失胃口的人会是我,况且我这手劲,打惯了男人,对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十天半个月也消不了肿。”
翎花岂肯乖乖就范,她死命挣扎,手被绑了还有脚,脚被压制了还有嘴,她大声骂他,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狠狠咬破抵在唇间的放肆索吻,却抵不过撕裂衣帛的蛮横力道。
翟猛是狠下心,要造就事实,哪怕听见她转为哀求,放低姿态,企图安抚他的兽性,他也充耳不闻。
可怕的模索,游移滑进了敞开的衣裳间,每寸肌肤因抗议而紧绷,翎花胃部翻腾欲呢,可恨自己受制于人,无计可施。
明明每回都失望,却在最害怕无助时,仍是不禁月兑口喊:“师尊救我——”
“这种时间还喊什么师尊,喊声夫君岂不更好?”翟猛舌忝着她的颈侧,一路向下,舌头湿滑恶心,如蛇爬行,任凭她怎么缩肩,也避不开残留身上的可怕触觉。
她屈辱羞愤,想着死也不让这人得逞,可又不甘咬舌自尽,留这么一个祸害于世,再有伤害其余女子的机会。
思及此,翎花反倒冷静下来,双掌握了握紧。
“要、要听我心甘情愿喊声夫君,也不是不行。”她嗓音努力持平。
“嗯?”翟猛由她颈间抬头,似乎对她此话颇感兴趣。“要我如何做?”
“吻我,轻柔些,你方才咬得我好疼……”
一个不情愿的女人,突然有此转变,一般人多半会生疑,偏偏翟猛是鲁莽人,未加细思,加上美人儿主动要求,他开心都来不及,哪会拒绝?
翟猛听她放软声调,亢奋莫名,猴急且贪婪吻了上去,以为还须费些劲撬开芳唇,怎知她自动启口,迎接他的探入——凶狠咬断他的一小截舌头,翟猛捂口,发出凄厉惨叫,血从指缝间不停流淌,染红他胸膛。
他没有像《武林奇谭录》里所写,一咬舌,便即刻断气死亡,翟猛一面强忍剧痛,一面怒瞪她,满脸冷汗涔涔,青筋凸起,断舌之痛,甚至逼出男儿泪。
原来志异小说全是骗人的,以为咬舌就能立马死,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翎花口腔内全是血腥味,气息浓重,她忍住作呕,出她咬断的一段舌尖。
翟猛含糊咒骂她,和着一嘴鲜血,若非断舌太痛,一时难以忍耐,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他匆匆点住几处穴,勉强阻止失血。
翎花不顾双手受缚、衣衫残破,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肤,起身想逃,目标直往屋门方向冲,翟猛满脸满手的血,看来狰狞可怕,见她一有动作,发狠追逐扑来。
翎花仅差一步,就能逃出门褴,可终究来不及,翟猛已由身后擒捕她。
那一瞬间,她想着,轮到咬断自个儿的舌,以求不受玷污——
正欲使劲嚼下舌头,颊畔擦过一阵寒风,沁冷入骨,彷佛屋外刮起暴风雪,冻得她一哆嗦。
再张眸,却见一只臂膀横过面前,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后的翟猛咽喉。
墨袖飘飘,如云似雾,可并非纯白无垢的颜色,而是浓厚乌云,宣告风雨欲来之势。
翎花视线沿着墨袖挪去,伫立于自己前方之人,已教她寻觅多久时日?
数年奔波,百里追寻,夜里反复入梦,无一天不盼着能看见……
“师尊……”她怔呆了,愣愣呢喃。
夭厉站在门外,以翎花从未见过的冷厉表情,睨视这一切。
五指缓缓收拢,她听见翟猛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由颈骨到颏骨,一块一块,啪!啪!毛骨悚然……
除了碎骨声,已经听不到翟猛的半丝喘息或动静,连喊声疼,也没有。
她不敢回头确认,只知道原本箝在身后的手劲,完全消失。
夭厉松开手,翟猛重重落地,之后,一切是那般的静悄。
翎花此时才觉得双脚发软,止不住颤抖,刚刚浑身紧绷,恐惧着、害怕着、委屈着,突然全数消失,支撑自己的力气彷佛耗尽了一样,眼泪哗地全掉了下来,好似三年来不曾有过的泪水,在此时此刻,失去控制。
先是惊,后是喜,接连来袭,她都不知眼泪为何而掉。
为劫后余生?为安然月兑困?还是为终于再见到师尊……
即便头晕目眩,全身月兑力,几乎已是跪地愈软,她也没有忘记,紧紧抓住师尊的墨袖,绞在拳儿之内,不敢松放,怕若是不捉牢,师尊又会撇下她,让她再苦苦寻他三年……
“师尊……”
夭厉始终眉目冰冷,不发一语,面庞虽似冰雕,难辨心绪,未见起伏,然而夜风吹拂,一泓青丝,终究随其翻腾,三千烦恼,舞乱纷纷。
***
夭厉想过,直接将她丢弃原处,却担心男人同伙折返,于是,他又想,随便找一间客栈安置她,偏偏她这一身狼狈,万一单独摆进房,再遇上贪图美色之徒,岂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没想到退路,此时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失策;见她软软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开衣袖离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这次终于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抛家弃寨,只知道四处追着她跑。”
那时,茶馆内,几名贼仔围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边闲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没见过她多美啦,每次看见全是蒙着面纱,竟把大哥迷得丧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里,我一定要睁大眼,好好看看什么叫天仙美人。”
“说也奇怪,那么美的女人,干么一直寻找瘟疫消息,别人是听见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边有瘟疫她往哪边去,连累我们跟着大哥也往危险的地方跑,弄个不好,染上病,咱们哪还有命活?!”
“管她怎么想,反正能把她骗去镇南八街就好,其余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厉当时正坐在他们后方那桌,悠闲品茗,并不因天界偶尔追缉打扰而躲藏,依旧随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也不管这一身疫,在何处歇脚,会留下多少后遗,全与他无关。
起先,他并不刻意听其对话内容,仅是敛着眸,坐在二楼雅座的临窗边,任轻风拂面,茶香袅袅,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缓缓搁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后,他便出现在镇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虽不故意隐藏踪迹,同样也不特意去见她,两人既已无关,再见面,徒増麻烦罢了,他不信缘分,亦不信天下之大,会再与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声“师尊”,引发无数记忆,本以为它们太浅太浅,不过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迹,却像落在白纸上的残点,即便再小,再淡,终究是存在着的,难以忽视。
客栈住房内,夭厉被迫坐于床边,小厅桌上烛火微曳,蜡泪点点堆砌,融了漫漫长夜。
他未曾移动,静谧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这儿时的习惯,一直没有改,捉紧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时呢喃,毋须认真细听,也知含糊在嘴里的两字为何。
兴许是三年来的寻觅过程太累,体力与精神放松的瞬间,竟让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睁开的头一件事,便是慌忙寻找师尊,怕昨天不过梦境一场。
结果师尊就坐在床侧椅间,面无表情看她。
翎花丝毫没被那股冷淡疏离所伤,依旧如同孩童时期,朝他扑抱而去,这一次不只是袖子,连人都抱得牢实。
“师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终于找到你了!师尊……”她抱着磨蹭。
夭厉默然以对,将环过腰际的纤细双臂拉开。
她既已醒,他不用挂心她昏迷之际会遭遇危险,起身便要走。
翎花当然不放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放!
“放开。”他寒着嗓。
“不放。”
“放开!”加大声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来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为……是他惯出来的。
“想尝尝与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吗?!”他恫吓她,右手扣上她的颈,五指冰冷无温,掐住人类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个粉碎。
她依旧是昨夜那般狼狈模样,他将她自镇南八街方家抱离,直至投宿客栈,不曾为她清理擦拭,任她满唇沾染咬断翟猛舌头所留下的斑斑血迹,衣裳残破大半,肩颈尽露。
此时颈上吻痕转为瘀红,如红梅坠雪间,点点殷红。
夭厉瞳心微缩,感觉光亮扎眼般不适——应该说,不舒爽。
指月复按在一处男人齿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缓缓收势。
他同自己说,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轻薄,与翎花并无关系。
翎花瞧不见自己脖上惨烈情况,只当师尊要付诸行动,竟也乖巧认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关之际,她还是握着他的衣袖,那般依恋,全心全意,性命都愿意给他。
夭厉松手,放开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还抚上他的断臂,翻开衣袖,看他伤势。
断去的手臂处……居然变成烟?
形状一如臂膀,隐藏于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异,翎花伸手去握,纤指穿透过去,握不住一丝丝黑烟。
这时她无比庆幸他的身分,才能在断去一手一足之后,仍能安然无恙。
她仰起头,打量他,把他看个仔仔细细,还好,师尊没瘦没胖,也没憔悴,可仍想亲耳听他说,于是,她关心询问:“师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于他,不过死水一滩,全是一个模样,唯一的差别,只是少了她的清静——他说不上来,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径自接下去说:“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无时无刻。一开始是想骂你,骂你为什么瞒我骗我,骂你那样掉头离开,弃我不顾……后来,又变成想问你,问你当年为何收养我?问你明明说要两人作伴,又为何不守承诺……”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总是她叽哩呱啦地说,师尊安静聆听,现下彷佛重回旧时,教她怀念。
“到最后,单纯只剩下『想』……想念过去、想念村子、想念与师尊在一块的点点滴滴,想着……找到你。”
先前师尊没给她机会开口,如今不管师尊爱不爱听,她也要说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乐是真的,无忧无虑是真的,师尊对我的关怀也是真的,我喜欢那时的生活,想回到那时候,或许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呀……我们可以找个村子,安居下来,重新来过,平平静静的,谁也不打扰。”
他淡淡扫眸而去,眼底有诧异、有睦笑、有不屑。
她说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单纯,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来过?如何平平静静?如何不受打扰?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释怀,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见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质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乐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与『原谅』间,择一而定,那么,哪个能让师尊留下,我就选择哪个,哪怕死后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责备,我也要理直气壮向他们说:师尊同样是我的家人!我已经失去你们,不要连他也没有。”
字字既轻,又坚定,她双眼无惧,直视他,夭厉并不逃避她的注目,两两对望。
房里一阵沉默,冗长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风吹得咿呀晃动。
好半晌,夭厉打破寂静:
“说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绪近乎全无。
“还没,我还有三天三夜的话没说。”实际上是三年的份。
“……”他转身走人,懒得与她多言。
房门一拉开,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楼,准备抹地打扫,见着客官,还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楼板湿滑,走路要当心,
他身后翎花追着跑出来——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无自觉的薛翎花!
房门蓦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头撞上师尊背脊,不懂师尊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师尊?”她不解出声。
夭厉双手按在门板,无不懊恼纠结,几乎要绞碎门板,偏又想到门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门板出气,门若破损,白白便宜别人赏春光。
居然为了这么一丁点的破理由,走不掉……
“师尊,你怎么……”
“把自己弄干净!”他迁怒于她,自然口气不可能好。
变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过她而立,背影看来杀气腾腾,面对战斗天女辰星时也不曾这般。
翎花这才低头留意自己模样。
破损外衣寥寥无几的遮蔽下,贴身肚兜大半露在外头见人,这些年她不只长年纪,身躯亦成熟不少,虽因长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浑圆酥胸半点也没减到,里在兜里,呼之欲出。
她脸一红,难得害羞别扭起来,赶忙拧了帕子,清洗手脸,更换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欢的武服裤装,颜色也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师尊态度虽冷淡,却还是记得的,换妥衣裳后,师尊仍旧背对她,伫立着疏离。
她知道,师尊依然会走,头也不回地弃下她,这一次,再十个三年也寻不着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儿翎花”,在他眼中,她从来就只是打发无趣时的小玩意儿,可有,可无……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么,她只知道,她愿意以任何代债,来换陪伴于师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顿,小脸添了坚决,改为环绕他腰侧,整个人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埋进丝缎黑发之内,感觉环抱着的身躯,有片刻紧绷。
“如果……我变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边?”
小小声的提问,夭厉听得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天底下已无朝露,谁也变不成她,亦没资格变成她——
“……我愿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样,成为你心上那个人,顶着她的眉眼,拥有她的面容,与你相伴,我没有她万分之一,可我会尽我所能,代替她,减师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显得不知廉耻,但她顾及不了,仅有一个心愿——不被他弃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赌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愿。
她赌了这一把,拗开所有矜持及羞怯。
赌师尊对朝露的感情,多深浓。
赌师尊是否爱朝露爱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舍。
“你可以把我当成朝露,告诉我朝露是怎样说话、怎样笑,我会努力模仿她,你不许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许我留下?”
夭厉心头窜升一把火,几乎想扭绞她的手臂,问她:你凭什么?!
以为拥有那张脸,就能代表自己变得重要?
那种法术,他爱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给她,自然也能轻易撕破,她当真以为,一个长着朝露容颜的女人,就真能成为朝露?!
兴许是怒极了,连带焚尽了理智,黑雾盈满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雾霾朦胧着五官,覆盖一层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狞,想着要撕毁她脸上舍己就人的坚毅,以及愚昧无知的纵容笑靥——
断去左臂凝聚成烟,滑上翎花面容,烟化成五指,抵在她颊边,只消用力一扯,什么朝露的影子,也不复存在了,黑雾很冰冷,犹若冰天雪地的寒气,冻得翎花颊畔发冷,更像一整块冰往脸上紧贴,肌肤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变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厉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结霜,咬牙轻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