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九章 追尋
雷行雲那人,嘴壞,心軟,可確實是個好人。
不單借她銀兩,就連出門在外所需的打點,也全替她安排妥當,食衣住行,他都設想周到,她即將前去的鄰鎮,他同樣請托在地友人,多多關照她。
臨行前,他一再叮嚀︰「真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帶著我雷家玉佩去官府,他們會賣我雷霆堡面子,萬一連官府也護不住你,馬上叫人送口信回來,我趕去救你。」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再重復八百遍。
知道了,雷阿娘。翎花眼前的他,已經被自動涂上脂粉,里上花布長裙,化身為一名娘字輩的女人。
「還有這個,收好。」他最後塞給她一個紅色小錦囊。
「治百病的奇花呀,只有兩瓣,最好是別有機會吃。還有,你這張臉,記得遮著,可以省去不少麻煩事,人要有自知之明,長成這模樣不是你的錯,可四處招搖就是你的不對,不要隨便相信人,不要胡亂跟人家走,要是有誰說能介紹你賺大錢的好工作,千萬不要傻傻去,酒別亂喝、飯別亂吃、糖別亂拿——」雷阿娘繼續附身,一個大男人持續哮叨。
一個時辰後,翎花終于可以上路,雷阿娘策馬送她出城門,多念了她兩遍同樣的交代,若非翎花堅持不肯,雷阿娘都打算跟著她上路了吧。
翎花預計往東山鎮方向去,那兒,是最後听見瘟疫疫情的地方。
凡疫情走過之處,城鎮皆冷清數分,居民逃的逃、搬的搬,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難。
她就這麼茫無頭緒地尋著一丁點消息,捉緊蛛絲馬跡,不願錯過。
听說誰家昨夜發病,她便趕往誰家去,問到一些些端倪,說是前幾日上山,受困濃霧中,回來就生了病,她後腳也往那山中去,追尋他們口中的濃霧。
又例如,有誰飲了不干淨的山泉水,她便沿著涓流,爬到涌泉之處,不放過半絲機會。
如此奔波,三年竟也悄悄過了,流光飛逝,誰都求不得它放慢腳步,手里那封「家書」,靜靜躺有一行字,寫著︰丫頭,要不要回雷霆堡過中秋?
頭兩年,雷行雲也是這麼問的。
她提筆回信︰听說柳葉鎮有疫情,我趕著去瞧瞧。平安。
還有個地方能寫家書,有人惦記她的安危,心里總是暖的。
像雷行雲這樣宛若兄長般的追求者,即便愛慕她,也不會為難她,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可這類人,畢竟少數,三年里,翎花算是見識到,沒有最超過,只有更超過。
雷阿娘的叨念,她有乖乖听進耳里,無論去到哪兒,面紗從不離臉,朝露這張面容,連她自己瞧鏡子時,都要忍不住贊嘆,那是如假包換,天仙才有的絕麗,在人間……那叫亂世妖孽、傾城禍水。
獨獨有一回,她為了吃顆包子果月復,想說不過匆匆兩三口,應該不打緊,于是卸開面紗,然後,換來三年的無盡糾纏。
翟猛,便是那個死纏不休的男人,據說初次見她,驚為天人,立誓搶她回去當壓寨夫人的山賊頭子。
她現在不只要找人,更要順道躲人,本就是勞心勞力的旅程,讓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
翟猛不似雷行雲家教嚴謹,思緒及行為更偏向于粗魯野獸,他完全听不懂拒絕,傲骨太強大地說︰「我這天下第一賊,自然要有個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
為何不找個大夫好好治療呀你,大爺!
他絕非善類,跟他說道理無用,他搶奪東西已屬本能,看上眼的,殺再多人也定要得手,翎花很清楚,此人惹不得,最好的辦法,只有逃。
只是有幾回,遭翟猛逼得躲到樹上去過夜,心驚膽顫會被他察覺,整晚無法合眼入眠時,她會在心里埋怨師尊,希望師尊能出現救她,卻次次都失望。
……三年了,師尊究竟在哪兒?
翎花輕輕甩頭,不想陷入沮喪情結,去了趟信客那處,請托傳遞書信後,又跑茶館一趟,那兒消息最靈通,往來各地的旅人,總會到此歇腳,自然容易听見多方近況。
茶館伙計早識得翎花,也知她要探問什麼,熱絡將她招到角落,報告方才听見的最近消息。
「鎮南八街的方家,水橋後面數去最末的那棟小茅屋,昨個病死了兩人,草草抬出去燒了,對外說是急癥,可去處理尸體的人說,分明是瘟疫。」伙計在她耳畔嘀嘀咕咕,不敢太大聲,怕引起鎮民恐慌。
「鎮南八街?好,我馬上過去看看!」翎花喜出望外,連聲道謝,無論消息真假,急急趕去鎮南八街察看。
她前腳剛走,就見另一人走向茶館伙計,悄悄塞了錠銀兩過去,
陷阱。
翎花踏進鎮南八街方家,看見翟猛坐在里頭大口喝酒,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
想退,已經來不及。
翟猛箭步上前,飛快擒向她手臂,力道之大,彷佛被頭烈虎一口咬住,掙都掙不開。
「原來真的只要以瘟疫為餌,輕易就能誘你上鉤呀。」他一臉驚奇,嘖嘖地說。
翟猛並不是長相猥瑣的男人,相反的,他五官相當端正,濃眉大眼,鼻挺唇薄,可惜總是胡亂扎綁的發,任其滋長的胡髭,加上大刺刺的舉止,一身皮毛野裘,使他乍見下野性十足,充滿脅迫力。
「翟猛!放開我!」翎花的面紗被一把抽開。
「遮著多可惜,我喜歡你這張臉蛋,美人兒。」他掐掐水女敕無瑕的粉腮,愛極細膩滑手的觸感,這般吹彈可破,當真是水做的一般。
翎花故作嗔怒,瞪他,實則心里發毛,隱隱顫抖,
翟猛令她害怕,尤其他看她的眼神……太赤果果,什麼也不遮掩。
「你這玩笑很惡劣,我要離開了,松手!」她虛張聲勢,卻怎麼都甩不開箝制。
翟猛咧開白牙,像笑,更像撲食獵物前的森森磨牙︰「既然故意把你引來,自然沒打算放你走。」
說完,翎花被拖進房,摔向床榻,床板很薄,咿呀作響。
「我老爹說的對,何必追在女人後頭跑?看中就搶,搶了就上,生米煮熟了,還怕不死心踏地嗎?」這一招,他們寨里那幫臭男人,哪個不玩上幾次?否則廚房里燒水煮飯的女人們,從何而來的呀。
翟猛笑得很樂,開始解自己腰帶,今日對她是志在必得。
翎花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嬌女,自是立即予以反擊,她習武多年,雖沒有實戰經驗,可動作利落靈活,先是一記側踢逼退翟猛,右拳緊隨在後,準備痛擊他眼窩,再趁機逃離——
然而,她面對的,是個自小在刀口舌忝血討生活的山賊,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際,但他很快回神,這回擋住迎面而來的拳頭,順勢反折到她身後,取回優勢。
「早知道你不是顆軟柿子,上回還射穿我肩膀,留了個窟窿當紀念。」翟猛所言,是數月前那回的追逐,她下手可狠了,不知藏身在哪,咻地射他一箭,箭尾綁紙條,要他放棄她,別再追著她跑。
適得其反,翟猛從來就不是被嚇大的,她越是如此,他越想征服。
「可是沒關系,我原諒你,不計較這小小箭傷,反正,這一箭,等會兒你也得還我。」翟猛低沉地笑了,語帶雙關,翎花就算一開始沒听懂,從他曖昧眼神中也看懂了!
「翟猛!你這麼做,算什麼英雄好漢?!欺負女人,傳、傳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闖?!我也會看不起你!」翎花還想朝他揮拳。
「跟個山賊論英雄好漢?」他撇唇冷笑,拿腰帶綁牢她雙手。「你听話些,我不想動粗,打壞你的花容月貌,失胃口的人會是我,況且我這手勁,打慣了男人,對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十天半個月也消不了腫。」
翎花豈肯乖乖就範,她死命掙扎,手被綁了還有腳,腳被壓制了還有嘴,她大聲罵他,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狠狠咬破抵在唇間的放肆索吻,卻抵不過撕裂衣帛的蠻橫力道。
翟猛是狠下心,要造就事實,哪怕听見她轉為哀求,放低姿態,企圖安撫他的獸性,他也充耳不聞。
可怕的模索,游移滑進了敞開的衣裳間,每寸肌膚因抗議而緊繃,翎花胃部翻騰欲呢,可恨自己受制于人,無計可施。
明明每回都失望,卻在最害怕無助時,仍是不禁月兌口喊︰「師尊救我——」
「這種時間還喊什麼師尊,喊聲夫君豈不更好?」翟猛舌忝著她的頸側,一路向下,舌頭濕滑惡心,如蛇爬行,任憑她怎麼縮肩,也避不開殘留身上的可怕觸覺。
她屈辱羞憤,想著死也不讓這人得逞,可又不甘咬舌自盡,留這麼一個禍害于世,再有傷害其余女子的機會。
思及此,翎花反倒冷靜下來,雙掌握了握緊。
「要、要听我心甘情願喊聲夫君,也不是不行。」她嗓音努力持平。
「嗯?」翟猛由她頸間抬頭,似乎對她此話頗感興趣。「要我如何做?」
「吻我,輕柔些,你方才咬得我好疼……」
一個不情願的女人,突然有此轉變,一般人多半會生疑,偏偏翟猛是魯莽人,未加細思,加上美人兒主動要求,他開心都來不及,哪會拒絕?
翟猛听她放軟聲調,亢奮莫名,猴急且貪婪吻了上去,以為還須費些勁撬開芳唇,怎知她自動啟口,迎接他的探入——凶狠咬斷他的一小截舌頭,翟猛捂口,發出淒厲慘叫,血從指縫間不停流淌,染紅他胸膛。
他沒有像《武林奇譚錄》里所寫,一咬舌,便即刻斷氣死亡,翟猛一面強忍劇痛,一面怒瞪她,滿臉冷汗涔涔,青筋凸起,斷舌之痛,甚至逼出男兒淚。
原來志異小說全是騙人的,以為咬舌就能立馬死,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翎花口腔內全是血腥味,氣息濃重,她忍住作嘔,出她咬斷的一段舌尖。
翟猛含糊咒罵她,和著一嘴鮮血,若非斷舌太痛,一時難以忍耐,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他匆匆點住幾處穴,勉強阻止失血。
翎花不顧雙手受縛、衣衫殘破,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膚,起身想逃,目標直往屋門方向沖,翟猛滿臉滿手的血,看來猙獰可怕,見她一有動作,發狠追逐撲來。
翎花僅差一步,就能逃出門襤,可終究來不及,翟猛已由身後擒捕她。
那一瞬間,她想著,輪到咬斷自個兒的舌,以求不受玷污——
正欲使勁嚼下舌頭,頰畔擦過一陣寒風,沁冷入骨,彷佛屋外刮起暴風雪,凍得她一哆嗦。
再張眸,卻見一只臂膀橫過面前,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後的翟猛咽喉。
墨袖飄飄,如雲似霧,可並非純白無垢的顏色,而是濃厚烏雲,宣告風雨欲來之勢。
翎花視線沿著墨袖挪去,佇立于自己前方之人,已教她尋覓多久時日?
數年奔波,百里追尋,夜里反復入夢,無一天不盼著能看見……
「師尊……」她怔呆了,愣愣呢喃。
夭厲站在門外,以翎花從未見過的冷厲表情,睨視這一切。
五指緩緩收攏,她听見翟猛骨頭被捏碎的聲音。
由頸骨到頦骨,一塊一塊,啪!啪!毛骨悚然……
除了碎骨聲,已經听不到翟猛的半絲喘息或動靜,連喊聲疼,也沒有。
她不敢回頭確認,只知道原本箝在身後的手勁,完全消失。
夭厲松開手,翟猛重重落地,之後,一切是那般的靜悄。
翎花此時才覺得雙腳發軟,止不住顫抖,剛剛渾身緊繃,恐懼著、害怕著、委屈著,突然全數消失,支撐自己的力氣彷佛耗盡了一樣,眼淚嘩地全掉了下來,好似三年來不曾有過的淚水,在此時此刻,失去控制。
先是驚,後是喜,接連來襲,她都不知眼淚為何而掉。
為劫後余生?為安然月兌困?還是為終于再見到師尊……
即便頭暈目眩,全身月兌力,幾乎已是跪地愈軟,她也沒有忘記,緊緊抓住師尊的墨袖,絞在拳兒之內,不敢松放,怕若是不捉牢,師尊又會撇下她,讓她再苦苦尋他三年……
「師尊……」
夭厲始終眉目冰冷,不發一語,面龐雖似冰雕,難辨心緒,未見起伏,然而夜風吹拂,一泓青絲,終究隨其翻騰,三千煩惱,舞亂紛紛。
***
夭厲想過,直接將她丟棄原處,卻擔心男人同伙折返,于是,他又想,隨便找一間客棧安置她,偏偏她這一身狼狽,萬一單獨擺進房,再遇上貪圖美色之徒,豈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沒想到退路,此時落得進退兩難的地步,失策;見她軟軟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開衣袖離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這次終于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拋家棄寨,只知道四處追著她跑。」
那時,茶館內,幾名賊仔圍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邊閑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沒見過她多美啦,每次看見全是蒙著面紗,竟把大哥迷得喪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里,我一定要睜大眼,好好看看什麼叫天仙美人。」
「說也奇怪,那麼美的女人,干麼一直尋找瘟疫消息,別人是听見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邊有瘟疫她往哪邊去,連累我們跟著大哥也往危險的地方跑,弄個不好,染上病,咱們哪還有命活?!」
「管她怎麼想,反正能把她騙去鎮南八街就好,其余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厲當時正坐在他們後方那桌,悠閑品茗,並不因天界偶爾追緝打擾而躲藏,依舊隨時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不管這一身疫,在何處歇腳,會留下多少後遺,全與他無關。
起先,他並不刻意听其對話內容,僅是斂著眸,坐在二樓雅座的臨窗邊,任輕風拂面,茶香裊裊,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緩緩擱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後,他便出現在鎮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雖不故意隱藏蹤跡,同樣也不特意去見她,兩人既已無關,再見面,徒麻煩罷了,他不信緣分,亦不信天下之大,會再與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聲「師尊」,引發無數記憶,本以為它們太淺太淺,不過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跡,卻像落在白紙上的殘點,即便再小,再淡,終究是存在著的,難以忽視。
客棧住房內,夭厲被迫坐于床邊,小廳桌上燭火微曳,蠟淚點點堆砌,融了漫漫長夜。
他未曾移動,靜謐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這兒時的習慣,一直沒有改,捉緊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時呢喃,毋須認真細听,也知含糊在嘴里的兩字為何。
興許是三年來的尋覓過程太累,體力與精神放松的瞬間,竟讓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睜開的頭一件事,便是慌忙尋找師尊,怕昨天不過夢境一場。
結果師尊就坐在床側椅間,面無表情看她。
翎花絲毫沒被那股冷淡疏離所傷,依舊如同孩童時期,朝他撲抱而去,這一次不只是袖子,連人都抱得牢實。
「師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終于找到你了!師尊……」她抱著磨蹭。
夭厲默然以對,將環過腰際的縴細雙臂拉開。
她既已醒,他不用掛心她昏迷之際會遭遇危險,起身便要走。
翎花當然不放開,這一次,說什麼也不放!
「放開。」他寒著嗓。
「不放。」
「放開!」加大聲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來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為……是他慣出來的。
「想嘗嘗與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嗎?!」他恫嚇她,右手扣上她的頸,五指冰冷無溫,掐住人類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個粉碎。
她依舊是昨夜那般狼狽模樣,他將她自鎮南八街方家抱離,直至投宿客棧,不曾為她清理擦拭,任她滿唇沾染咬斷翟猛舌頭所留下的斑斑血跡,衣裳殘破大半,肩頸盡露。
此時頸上吻痕轉為瘀紅,如紅梅墜雪間,點點殷紅。
夭厲瞳心微縮,感覺光亮扎眼般不適——應該說,不舒爽。
指月復按在一處男人齒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緩緩收勢。
他同自己說,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輕薄,與翎花並無關系。
翎花瞧不見自己脖上慘烈情況,只當師尊要付諸行動,竟也乖巧認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關之際,她還是握著他的衣袖,那般依戀,全心全意,性命都願意給他。
夭厲松手,放開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還撫上他的斷臂,翻開衣袖,看他傷勢。
斷去的手臂處……居然變成煙?
形狀一如臂膀,隱藏于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異,翎花伸手去握,縴指穿透過去,握不住一絲絲黑煙。
這時她無比慶幸他的身分,才能在斷去一手一足之後,仍能安然無恙。
她仰起頭,打量他,把他看個仔仔細細,還好,師尊沒瘦沒胖,也沒憔悴,可仍想親耳听他說,于是,她關心詢問︰「師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于他,不過死水一灘,全是一個模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少了她的清靜——他說不上來,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徑自接下去說︰「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無時無刻。一開始是想罵你,罵你為什麼瞞我騙我,罵你那樣掉頭離開,棄我不顧……後來,又變成想問你,問你當年為何收養我?問你明明說要兩人作伴,又為何不守承諾……」
反正以前也是這樣,總是她嘰哩呱啦地說,師尊安靜聆听,現下彷佛重回舊時,教她懷念。
「到最後,單純只剩下『想』……想念過去、想念村子、想念與師尊在一塊的點點滴滴,想著……找到你。」
先前師尊沒給她機會開口,如今不管師尊愛不愛听,她也要說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樂是真的,無憂無慮是真的,師尊對我的關懷也是真的,我喜歡那時的生活,想回到那時候,或許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呀……我們可以找個村子,安居下來,重新來過,平平靜靜的,誰也不打擾。」
他淡淡掃眸而去,眼底有詫異、有睦笑、有不屑。
她說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單純,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來過?如何平平靜靜?如何不受打擾?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釋懷,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見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質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樂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與『原諒』間,擇一而定,那麼,哪個能讓師尊留下,我就選擇哪個,哪怕死後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責備,我也要理直氣壯向他們說︰師尊同樣是我的家人!我已經失去你們,不要連他也沒有。」
字字既輕,又堅定,她雙眼無懼,直視他,夭厲並不逃避她的注目,兩兩對望。
房里一陣沉默,冗長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風吹得咿呀晃動。
好半晌,夭厲打破寂靜︰
「說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緒近乎全無。
「還沒,我還有三天三夜的話沒說。」實際上是三年的份。
「……」他轉身走人,懶得與她多言。
房門一拉開,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樓,準備抹地打掃,見著客官,還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樓板濕滑,走路要當心,
他身後翎花追著跑出來——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無自覺的薛翎花!
房門驀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頭撞上師尊背脊,不懂師尊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師尊?」她不解出聲。
夭厲雙手按在門板,無不懊惱糾結,幾乎要絞碎門板,偏又想到門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門板出氣,門若破損,白白便宜別人賞春光。
居然為了這麼一丁點的破理由,走不掉……
「師尊,你怎麼……」
「把自己弄干淨!」他遷怒于她,自然口氣不可能好。
變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過她而立,背影看來殺氣騰騰,面對戰斗天女辰星時也不曾這般。
翎花這才低頭留意自己模樣。
破損外衣寥寥無幾的遮蔽下,貼身肚兜大半露在外頭見人,這些年她不只長年紀,身軀亦成熟不少,雖因長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渾圓酥胸半點也沒減到,里在兜里,呼之欲出。
她臉一紅,難得害羞別扭起來,趕忙擰了帕子,清洗手臉,更換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歡的武服褲裝,顏色也是,這麼些年過去了,師尊態度雖冷淡,卻還是記得的,換妥衣裳後,師尊仍舊背對她,佇立著疏離。
她知道,師尊依然會走,頭也不回地棄下她,這一次,再十個三年也尋不著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兒翎花」,在他眼中,她從來就只是打發無趣時的小玩意兒,可有,可無……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麼,她只知道,她願意以任何代債,來換陪伴于師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頓,小臉添了堅決,改為環繞他腰側,整個人抱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埋進絲緞黑發之內,感覺環抱著的身軀,有片刻緊繃。
「如果……我變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邊?」
小小聲的提問,夭厲听得一清二楚。
胡說八道!天底下已無朝露,誰也變不成她,亦沒資格變成她——
「……我願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樣,成為你心上那個人,頂著她的眉眼,擁有她的面容,與你相伴,我沒有她萬分之一,可我會盡我所能,代替她,減師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顯得不知廉恥,但她顧及不了,僅有一個心願——不被他棄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賭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願。
她賭了這一把,拗開所有矜持及羞怯。
賭師尊對朝露的感情,多深濃。
賭師尊是否愛朝露愛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舍。
「你可以把我當成朝露,告訴我朝露是怎樣說話、怎樣笑,我會努力模仿她,你不許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許我留下?」
夭厲心頭竄升一把火,幾乎想扭絞她的手臂,問她︰你憑什麼?!
以為擁有那張臉,就能代表自己變得重要?
那種法術,他愛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給她,自然也能輕易撕破,她當真以為,一個長著朝露容顏的女人,就真能成為朝露?!
興許是怒極了,連帶焚盡了理智,黑霧盈滿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霧霾朦朧著五官,覆蓋一層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獰,想著要撕毀她臉上舍己就人的堅毅,以及愚昧無知的縱容笑靨——
斷去左臂凝聚成煙,滑上翎花面容,煙化成五指,抵在她頰邊,只消用力一扯,什麼朝露的影子,也不復存在了,黑霧很冰冷,猶若冰天雪地的寒氣,凍得翎花頰畔發冷,更像一整塊冰往臉上緊貼,肌膚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厲听見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結霜,咬牙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