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兰(2017) 第二章
她慢慢的张开了眼,眼神干净而明亮。
“兰儿,妳这是醒了。”耳东升怕妻子又对女儿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赶紧向前。
“让爹担心了。”
这个爹,没有她想象中的好,但也没有很坏,他只是护不住她而已。
“妳就好好歇着吧,没事少出来丢人现眼。”蔡氏连最基本的脸面都懒得应付了,人醒过来了,还能有什么事?
“谢谢夫人。”钵兰道。
蔡氏斜睨她一眼,鼻子哼了两哼,带着丫鬟婆子离开了。
“妳母亲就那种个性,妳别同她计较,她关着妳是过分了些,却是为家里好,要是她今天不插手此事,妳的名声会更坏,以后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对她心生埋怨。”尽管知道么女抢了大女儿婚事的行径要不得,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纵使说对大女儿不公平,事已至此,也只能叫她放宽心了。
钵兰抬着眼,没有任何表情。
自从母亲过世,来到耳府的这几年,生活苦涩太多,遭受的责骂和冷眼太多,父亲偶而给她一点温暖,总令她格外感恩。
可是,无论她和兄妹间有了争执还是什么,要退让捱骂的总是她,原因很清楚,她不是这一家的人,她一直是外人。
耳家人口中的野种。
家人的胳膊是要往里弯的,她是外人,自然没有向着她的必要。
她也不辩解。
父亲时常在外,不知道她过的日子有多艰难,因为日子是自己在过的,那种难处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听见父亲那番话仍让她抿紧嘴唇,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耳东升说完,还特意看了女儿一眼,希望她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别再使小性子生气了,为了缓和气氛,他开口道:“爹日前收到文联盟会的帖子,邀请爹去赴会,妳瞧,这是请柬。”
见他一味讨好,钵兰倒不忍心了,缓缓地开口道:“长安城最知名的文联盟会?”
文联盟会不同于一般文人的诗会还是赏花会,是由长安一群爱好古董玩物,附庸风雅的人士所发起,成员多元,各个底子丰厚,收藏家、鉴赏家,名闻遐迩的画家等都有,据说在京城的古玩界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耳东升把那烫金请柬递给了钵兰。
钵兰看了,喃喃道:“奇怪,怎会请爹去呢?”
耳东升听见了,有些不自在的僵了脸。“妳这丫头,这是打爹的脸啊?”
耳东升只是个城西的小商人,城西这一块,住的无非是小吏商贾,谈富说不上,但又比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又好上一些,按理说,像这种达官显贵们聚会的场合怎么也轮不到耳东升这样的小户人家。
“女儿只是不明白。”
想不到耳东升喜孜孜的笑了出来。“爹虽然不起眼,却还是有几分手段的,要不然怎么在长安城跟人家混?这种聚会可遇不可求,能参加,混个脸熟,也能博个名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钵兰明白父亲的意思,即便是个籍籍无名的商贩,多认识人,扩展人脉,对自己只有好处。
“我们父女俩一起去看看?”钵兰的生母淑娘是获罪没落的世家千金,因缘际会他救了她,之后便跟了他,淑娘家学渊源,对字画古玩非常了解,将这一手本事都交给了女儿,去文联盟会要是运气好,还有机会看见珍贵的古董实物,这个,她应该会喜欢吧?
“请柬上只有爹的名字,像这种聚会请谁就只能谁去,多带了人就是失礼不是吗?”钵兰说得很慢,却字字清晰,这种基本的概念她还是有的。
“这文联盟会不同于那些高门大户的死规矩,是允许带人的,但对于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也是有讲究的,简单说,就是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要没一点内容物,很快就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人给考倒,捞不着好处,还丢了面子,这一来,便令一些想借势的人望而却步,所以一直以来才会给人家高不可攀的印象。”
换言之,耳东升能构着这文联盟会的边,还是小有本事的。
“咱们住在城西这块地,周围都是小康的家庭,一出去就是一股小家子气,妳今年就要满二十了,要在这些人家中找到合适的,怕是不容易,去了文联盟会,只要妳与他们的孩子交好,不管是不是能找到乘龙快婿,长长眼界也不是没好处。”
钵兰对父亲描绘出来的大饼并没有什么奢想,她会等到这把年纪未出阁,变成老姑娘,要感谢那位康榜眼。
原先娘亲看中的是康韬读书的资质,谁料到她都等成了大龄女,对方才中举,也许就因为她年纪大了,加上耳大、耳二兄弟和耳千蝶闹出了那一出丑闻,对方借势顺驴下坡,就让耳千蝶替代了她也说不定。
人心通常很复杂,谁知道呢。
至于求证,以前的她就算死活也会去要一个答案,现在,康韬于她已是无关紧要之人,无论他有多少的逼不得已,还是什么自圆其说的理由,都不重要了。
不过能出门透透气,总比闷在这逼仄的院子里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妳好好歇息,爹爹出去办事了。”耳东升站了起来。
“爹爹慢走。”钵兰目送父亲走了出去,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这才抬眼望向床顶,长长的吁了口气。
伺候她的两个丫头等耳东升出去后才慢吞吞的进来。
“小姐,老爷要带妳去赴宴啊,这可是好事,到时候我们也可以跟着去看看热闹吧?”开口的丫头叫五丫,另外一个叫茶茶,都是嫡母送来的人。
钵兰不想说话,索性阖上眼睛。
“小姐还伤着呢,妳就少废话了。”茶茶拉了五丫的袖子,她再没眼色也知道小姐这是气她们俩呢。
五丫想必也想到了同样一件事情上去,她不是很高兴。“小姐被关黑屋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她气我俩做什么呢?”
“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妳?妳这张嘴迟早会招祸的!”茶茶训了她一句。
两个丫头太会看人下菜碟,知道服侍的小姐在府里没权没势,伺候起来漫不经心,说话更是随心所欲,尊卑之分更是看着给的。
以前的钵兰可能不明白自己身边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纰漏,现在的她可明白得很,这两个内神通外鬼的丫头一定没少背着她给院子外的人送消息。
毕竟,她们在她这里得不到什么好。
她和爹要去文联盟会的事,恐怕是一波三折。
果然,那晚嫡母就带着耳千蝶到耳东升的书房去闹了一场,说他偏心,有这么个露脸的好机会,为什么只带石淑娘生的贱种,不带自己嫡亲的女儿。
这话惹恼了耳东升,他阴恻恻的看着蔡氏。“兰儿身体里流着我的骨血,妳骂她贱种,这是拐着弯骂我?”
蔡氏也知道自己一时嘴快惹了祸,连忙用帕子捂住嘴,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妾身这不是心急吗?老爷就不怪了。”再不喜欢这个枕边人,蔡氏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把耳东升得罪狠了,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语气马上就软嗲了下来。
耳东升抑下满心烦躁,“妳只觉得我偏心,也不想想蝶儿正在备嫁,妳觉得她这会儿的身分适合出去抛头露面吗?那会让康家怎么想?”
蔡氏没讨着好,甩了甩帕子示意小女儿出去,自己小意的替耳东升倒了碗茶,又转到他身后,替他捶起肩来。“都怪妾身不好,只想着要一碗水端平,没想到这一茬。”
耳东升被伺候的有些意动,把蔡氏拉了过来。“我知道妳是个好的,不管怎么说兰儿名义上还是妳的女儿,她要去赴宴,要是穿着不得体,落的是妳的面子,明天带她去城东最大的绸缎铺子做两身衣服,再去银楼给她买点首饰。”
一个私生女也配她张罗吗?
蔡氏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是刚刚一开头就把老爷得罪狠了,再加上她把兰丫头关黑屋,一关十几天的事,她知道老爷是不高兴的,这会儿要是再拒绝,惹恼了这男人,恐怕就难善了了。
要做衣服,买首饰吗?
他有他的张良计,难道她就没有她的过墙梯吗?这后院可是她说了算的。
那晚,蔡氏使出浑身解数把耳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第二天,耳东升愉悦的上铺子去了。
至于钵兰的衣服首饰她也的确吩咐绸缎铺子的绣娘裁了,挑的是十两五钱银子的好料子,打的是钵兰的名目,实际上主要是替耳千蝶做衣裳,只把留下的边角料给了钵兰。
钵兰收到衣裳时,只静静的向蔡氏派来的婆子道谢,没多说什么。
是夜,她挑灯把衣裳摊在案桌上,看过整套衣服后,拿起针线筐的剪子就照自己的心意裁剪起来。
她是不得宠的庶女,身边的丫头是嫡母派来监视她一举一动的,凡事若不靠自己,就会永远处于捱打吃亏的分,她虽然没有出色的女红,修改一身衣服还不至于太为难。
很快到了文联盟会赴会的日子,钵兰自己将衣服穿了,想说为着父亲的脸面好看,簪上一支素雅的兰花纹银簪,配戴妥当,又画了个淡妆,就见五丫匆匆来报,说老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钵兰放下篦节,转身朝外面走。
“小姐,那么大的场合,妳都不会紧张吗?”五丫是个有话就说的,也不会看场合。
她心里忐忑得很,光想去文联盟会那许多勋贵人家聚集的地方,不管主子还是她这丫头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不过,看着小姐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好像也定了些。
耳东升借来的马车虽然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华丽宽敞,但比起街上雇来的马车又强上不少。
耳东升看见打扮过的女儿,颇感欣慰,他这女儿平常没打扮,看起来便平凡不起眼,但一打扮起来,还是不错的。
父女俩上了车,耳东升的小厮和五丫自然是只能坐车辕上了。
一路上,父女俩都没什么说话,钵兰静静的靠在车厢上,透过车窗缝隙往外看风景,不发一语。
耳东升倒是不以为意,自己这女儿素来安静,要不是平常还喜欢捣鼓些老东西,他这做父亲的还真有些捉模不透她的性子。
像这回带她出门,她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按说见过最大的场合也就是亲戚家的喜宴了,即便是喜宴,有父母在,她只需躲在父母哥哥后面就可以。
可那文联盟会与会的人可都是权贵和懂古玩的内行人,见多识广,人面广阔,他一个小商人第一次被介绍给大家的时候,想到那种场合,还心跳如鼓,脚下发软,现在兰儿却是神态自若,一点也没有他这父亲的紧张感,小小年纪,能有这份镇静,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勇敢了。
他们到附近时,前面已经被其他马车挡住,过不去,于是又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到盟会大门。
盟会门口站着几个人,一个负责招呼,一个收柬,一个登记,一个领客人进去。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有人来,便笑着过来寒暄,然后再派下人把他们领进屋里。
绕过影壁,穿过一个院子,便是盟会厅堂,他们父女二人停在堂前,等领路的下人进去通报,出来道“有请”,这才领着他们进去。
此时厅堂上已经有许多人,有的立着,有的坐着,正三五成群热热闹闹的说着话,见耳东升领着钵兰进来,有不少人朝他们望来。
“兰儿,妳第一次来,对这里不熟悉,那边的长条案桌上有的是信远斋最出名的秘制酸梅汤和从宫里出来秘方制的果脯,妳拿点东西到姑娘堆里去,爹去和几个友人打招呼。”
这些个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到文联盟会来交际应酬,还要一年四季都能尝到宫廷风味,于是他们将宫里制作的蜜饯如桃脯、杏脯、沙果脯、苹果脯、蜜饯红果、榲桲、冰糖梨糕和秋梨膏等秘方逐渐传抄出来,由信远斋制作,供他们食用,因此与会的人既能看见文玩书画,互相交流评鉴,又能尝到宫廷果脯蜜饯,满足了雅兴,又享了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