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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件小事(下) 第七章

第十四章

隔天回到台北,是个罕见冬阳暖暖的天气。

鹿鸣坚持他送自己到一家干净简约的商旅,她预计在台北最多停留一两天,就会回花莲,可是这阵子“温顺体贴好讲话”的周颂却固执劲儿又发作了,大剌剌的把荒原路华停在红线上,浓眉紧皱一脸正色地对她道:“我怎么可能让你自己一个人住外面?”

“我怎么就不能自己一个人住外面了?”她忍不住反驳,提醒道:“我都自己一个人住外面很多很多年了,所以回台北这几天,也不用例外。”

“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怪物在伺机而动。”他声音温和了下来,近乎恳求的道:“你别让我担心好吗?”

她仰望着他,心绪复杂万千。“周颂,我们就保持现在这样的距离不好吗?”

“好。”他舍不得对她说不好,因为清楚地看见了她的旁徨胆怯和不安,而这一切都是过去五年来他带给她的。

是他,爱里依然感到孤独,没有安心归宿感。

所以现在他要陪着她,一点一点找回来。

“那……”

“你住我那儿,我回公司住。”他柔声却坚定地道。“你还没去过unlimited吧?是位于内湖科学园区大楼内的极限运动公司,我的公司,这次回台北,去参观看看好吗?”

她迟疑了一下,虽然忍不住好奇也很感兴趣,但一想到自己以“前女友”的身分去他的公司,怎么想怎么别扭不自在。

“放心吧,除非你同意,否则我不会告诉他们,是老板娘来巡场了。”他缱绻一笑。

果然成功收获了鹿鸣狠狠的白眼一枚,不过周颂却是笑得分外灿烂开心,觉得被她瞪得自己骨头都酥麻了……

在驱车回周颂的豪华宽敞住处时,鹿鸣还在搜肠刮肚找出如何说服他把车子转向商旅的种种说法。

他的住处虽然没有她卖掉的那间套房一样,充满了他们俩过去缠绵亲密交颈而卧甚至聊天斗嘴笑闹的回忆,但少数去过的几次,她毕竟也在里面和他做过了些羞羞的事。

如今物是人非,重新再回到他的酒店式华居里,尽管只是借宿一夜,她也觉得自己可能很难从头到尾都保持平常心。

这时候就忍不住暗自抱怨起自己干嘛吃撑了,告诉他想回台北一趟?为什么不干脆晚上从他眼皮子底下偷溜去搭夜班巴士回台北?

鹿鸣以前最看不惯女人爱搞纠结扭捏,显得特别矫情的行径,但没想到她自己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荒原路华驶进了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看着他停车熄火,牙一咬,豁出去潇洒地昂起头——住就住!反正以前又不是没住过,他都能死赖在她家不走了,她只是待一晚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干嘛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周颂替她拎起行李袋,发现身边的小女人一脸誓死而归的壮烈模样下了车,和他步进电梯,他忍不住“噗”地笑了。

她狐疑地回头。“干嘛?”

“没事。”他忙吞下笑意,殷勤地道:“等一下行李放好,我带你先去吃午餐吧?早上出门太赶,你也没吃什么,现在应该饿了吧?”

“你去吃吧,或是要回你公司忙,我自己可以的。”鹿鸣看了腕际的电子表,情绪有些低落。“等一下……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我陪你。”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掌心紧紧包裹着她有些发凉的指尖。

她抽回手,摇头道:“谢谢,不用了。”

他想再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模模她的头。“好。”

鹿鸣心里不是不受震动和感动的,因为他越来越懂得理解她,尽管不赞同,却还是能尊重她的想法和行事。

以前他们是热烈的爱人,却从未试着当过朋友。

听说一对有情人要能走得长久,炽热的爱苗要能燃烧成漫天野火,但最重要的是有着能细水长流的共同语言和聊也聊不完的话……

她有些想出神了。

内湖unlimited极限运动公司。

不务正业了大半年终于回到公司坐镇的老板,那一百九十几公分健硕性感的身材和英俊粗犷的脸庞一出现在公司大门口,瞬间激起了一阵痴迷粉红心泡泡乱飞的旋风。

不只公司的大大小小已婚未婚女性员工的倾慕眼神,就连恰巧在这个时段来运动的会员们也看得眼睛都直了,拿出手机捕捉这传说中的颂少身影。

一时间,各人的脸书和IG到处被周颂的剽悍挺拔照片猛烈洗版……

号外号外!本日大惊喜,捕捉到野生颂少一只!

原来颂少真有其人,哥不只是江湖的传说啊……

那一夜,我和颂少那些不为人知的二三事……

一见颂少误终生,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涵义。

你们这些小妖精都给我住手!放下颂少,让我来!

阿瑟则是拎了一叠厚厚的报表,毫不客气地放在老板的桌上。

“老板,自己的报表自己看好吗?”阿瑟抱臂,哼哼道:“就你要追女朋友,我不用吗?”

“都这么久了还没搞定人家?”一想到宝贝儿现在正在自家窝里,周颂就有满满说不出的骄傲和欢快,一脸欠扁地挑眉似笑非笑道:“啧啧啧,你这样不行啊,说来你跟阿定倒是同病相怜,我听说他最近也在对一个失婚女子发动猛烈攻击,但炮火虽然强,可惜对方城墙太厚,到现在连个砖角都没打下来,阿定这是功力退步了吧?还有你,被睡完了还不被认账,心情很闷吧?”

阿瑟脸色都黑了,不过下一刻反怒为笑,懒洋洋地道:“你厉害,鹿小姐答应你的求婚了吗?”

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阿瑟这一刀捅得又快又准,周颂想起临出门前宝贝儿坚持明天一早就回花莲,连多逗留一天也不愿,好像对台北真的再无半点留恋了,得意洋洋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表情像吞了一车山苦瓜一样。

“还要不要谈公事了?”周大老板恼羞成怒,“唰”地打开报表。

“终于能好好谈公事了,感谢上帝!”阿瑟优雅地在额际胸前画了个十字。

就在周颂在unlimited极限运动公司“兄弟阋墙”的时候,鹿鸣裹着羽绒外套,穿着厚牛仔裤和绒毛短靴,背着背包出了大楼,走到最近的公车站牌,心情复杂矛盾地看着一班又一班驶过的公交车,最后还是挑选了某某路线的公交车上去。

她不知道有辆黑色德国休旅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自己。

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新北市某郊区,鹿鸣按铃下了车,看着记忆中几乎没有改变过的老旧住宅区和山径窄路。

她记得,山脚下这边有间杂货店,表兄弟姊妹们都会在这里买零食、棒冰吃,她却只有远远站在一旁偷偷吞口水的份儿。

这一片老旧住宅区里大部分都是自祖辈就在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左邻右舍都认识居多,所以大家都知道鹿鸣这个小拖油瓶的事。

舅妈常常打骂她,热心的邻居也曾劝过,但是舅妈对外的说法都是她不受教,忤逆长辈还老爱撒谎,甚至会偷家里的钱,并且屡教不改。

于是渐渐的,邻居们看她的目光也变了,带着淡淡的厌恶和提防,并且还会警告家里的小孩不要跟鹿鸣这个坏孩子玩,免得跟着学坏了。

外婆总是抱着她哭,总是心疼她,但过后叫她要乖,不要惹舅妈生气。

小小的鹿鸣会在深夜搂着陈旧的棉被,缩在“客房”的床脚,泪汪汪地问姬摇阿姨:“阿姨,我是不是还不够乖?不够听话?所以舅妈才会打我?讨厌我?”

姬摇阿姨神情冷漠却坚决地告诉她:“世人心有五毒,是为贪、嗔、痴、慢、疑,长者不慈,未能怜幼,又如何是你之过?”

“……”听呒?

发现小鹿鸣一脸茫然,姬摇阿姨眉头皱了皱,强忍一丝不耐,终于还是改为直白的大白话道:“你舅母不是好人,你只管拿她的话当……放屁,自个儿快些长大,走出这里,就不用再沦为鱼肉……就是不会再被打骂欺负了。”

小鹿鸣恍然大悟,喔喔连连点头一秒懂秒懂。

虽然回忆太不堪,却也勾起了许许多多幽微的怀念和温暖,这一些,都是因为有姬摇阿姨。

鹿鸣眼眶不自禁湿了,嘴角微笑却扬起得更深。

——昨日,因姬摇阿姨无情伤人的话而紧紧揪住的心结,也渐渐软化消融淡去了。

是啊,真正的亲人,并不是嘴巴说是或不是就可以代表的,舅舅是她的亲舅舅,却放任舅妈和表兄弟姊妹欺负她,外婆是她的亲外婆,不是不心疼她,可是在外婆眼里,她这个外孙女再亲,也比不过自己的亲儿内孙。

姬摇阿姨口口声声说只是想利用她,只因为她是大王的唯一血脉,守着她就能再有见到大王的一日……

可是鹿鸣只知道,这二十年来如果不是姬摇阿姨,她就算能健全长大,也可能会偏激孤僻到堕落走歪路,甚至最后自我毁灭。

人要学坏,随便都能找到借口。

……什么我爸妈都不了解我,我老师看不起我,我同学只会找我麻烦等等等。

自我放弃是最容易最轻松的,可人一旦一路沦落,才会成为这个世界谁都可以践踏的脚底泥。

可是因为姬摇阿姨,她没有被那样的原生家庭打垮,反而长成了一个比她希望的还要更好、更勇敢更独立的鹿鸣。

不远处,一个身形粗壮穿着俗艳花花上衣和黑色镶水钻紧身裤,脖子戴着金项链,手上套着假红宝金戒指的中年妇人提着一大袋沉重菜,气咻咻地扭着发福的宽臀摇摇晃晃地往上走。

鹿鸣双手面伫立,冷冷地看着她。

十年来,她的“好”舅妈可老了很多……

也许是日子过得没有她预想渴望的那样舒心富足,眉宇间的暴戾刁蛮之色更浓重,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种穷酸却要装气派的违和感。

这样的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干不了什么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坏事,但惯于欺善怕恶,不介意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吝于占便宜、讨好处。

疥癣之患,弄不死人,但也够恶心人了。

十年前,舅妈是她的恶梦,但时至今日,她站在这里看着对方,却发现原来自己记忆中巨大、凶狠、尖酸刻薄的厉害大人,现在再看,也不过就是个上了年纪,心思狭窄,并且被社会底层生活压得有些人格扭曲的欧巴桑。

“原来,她老了,而我长大了。”鹿鸣看着朝上坡老旧住宅区方向走的舅妈,不知不觉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喃喃。

——我不再怕她,她也再不能伤害到我。

鹿鸣眼角有些发热,浅浅上扬的嘴角有着掩不住的松快释然。

她就这样插着口袋,背着包包,慢慢地也往老小区走去。

这老旧小区一向有点冷清,年轻人多半因为工作就近的原因搬进台北市,所以留在这老山城的大多是老人小孩,现在大冬天的,老人家也躲在屋内看电视避寒居多,不像她小时候印象的那样,夏天的午后会有老先生老太太在树下乘凉聊八卦。

远远在前头的中年妇女没有发现她默默地跟在后头,正如鹿鸣也没有察觉自己身后有保镖暗中保护。

舅妈进去了两层楼的窄小老式公寓内,这是山城小镇上的特色,几十年下来用石头和砖块混凝土混造而成,因为地域的关系,夏天凉爽,冬天则是冷得要命,寒风好像会从石头和砖块堆叠的缝隙中吹进屋内,也冷冰冰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老公寓旁边是增建的一间厨房,屋檐很矮,里头长年幽暗,有着掺杂着厨余和湿气混合而出,好似怎么刷洗也刷洗不掉的陈腐味道。

她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小时候的鹿鸣就是被舅妈一边巴头,一边逼她要把厨房地板刷洗干净。

堆积了几十年的油腻,又岂是一个国小一年级的小朋友一天之内清除得完的?

鹿鸣远远站在对面一棵龙眼树下,看着老厨房,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这一瞬,好似她也是一只鬼,正飘飘荡荡回到了前世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里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就在这时,公寓大门被推开了,有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瑟缩着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盆沾满菜渣油污的待洗碗盘,慢慢蹭进了厨房内。

她心一紧,几乎冲动地月兑口唤道——外婆!

一个小男孩穿得圆滚滚地从大门追出来,满口嚷嚷:“阿袓,我要吃巧克力!阿祖带我去买巧克力!我要吃我要吃!”

老太太忙着从厨房出来,满手湿答答也来不及擦,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叠成折子了,搂住直蹦跶的小男孩。“好好好,乖阿孙耶,阿祖带你去买蛤!”

“现在买!”

“好好,阿祖拿钱,现在就去买。”

老太太被小曾孙闹腾,满脸都是纵容和宠溺与满足……

鹿鸣眼泪不自觉滚落了下来,拳头握得死紧,最终还是没有叫人,也没有进去。

她默默地转身,背瞬间微微驼了下来,有些沉重,有些举步维艰,但她还是一步一步离开了。

——这样也好,对吧?

那才是外婆真正的小孙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她不再去打扰外婆,也无须去求得谁来给她公平,抑或是谁得到她的宽谅,更无须出那一口憋了多年的恶气。

往后,便各自安好,苦乐自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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