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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迟 第三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又过了一年,某天二嫂回来,突然问她:“想不想再为这双腿做一点努力?”

她有些意外,二嫂会主动提起这个。

这双腿,从事故发生后,来回往返了无数次医院,如今只是定期地回诊、复健,避免肌肉菱缩而已,就连二哥帮她安排的美容修复疗程,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做,她其实,已经不抱太大的期待。

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开了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家人都希望她再试试。

她自己再挨一次刀、受一回苦是无所谓,让家人再次怀抱希望又破灭,陪着她受煎熬,会让她觉得过意不去,但二嫂说——

“这医生是我哥打听来的,他以前有开过类似的手术,吕院长对他很是推崇。”

赵之寒。

他居然会将她的事惦记在心,为她寻访名医?!

因为是那个人的心意,她也不舍得拒绝。

于是,家庭会议的结果,就是先安排入院,做完一系列相关的检查之后再说。也许检查完连那位名医都没辙,两手一摊无奈望天,他们现在讨论一堆根本白搭。

住院当天,赵之寒拨冗前来打点照应,吕院长看着宠爱的外甥脸面,对她也是多有照拂,周全得没得挑。

而后,她见到了吕院长口中那位名医。

看着从病房门口走来的身影,无预警地与记亿中那人重叠,她惊愕睁阵。

“你怎么——”瞬间意会过来。“要帮我开刀的是你?”

怎么会?之前会诊,跟她商讨、解说那些检查流程的主治医师,明明不是他啊。

“不是。”邵云开微笑,在病床前站定。“你的主治是我们院内最优秀的神经外科医师,由他操刀,你可以放心。”不该受的苦,绝不让她白挨。

“那这——”指指捧握在他手上的病历本,那应该是她的没错吧?

邵云开垂眸,翻开手中的检查报告,凝思该从何说起。“我们做过X光、核磁共振、肌电波、体感觉诱发电位与运动议发电位,评估过你的神经组织的传导性、以及神经受损的程度。如果你伤的部位是手,那确实麻烦得多,毕竟臂神经丛的生理结构相当精密复杂,周边的损伤不易修复,但腿部只需要承担负重及行走的功能就很好。我看过检查报告,你的腿还有反应,神经组织并没有完全坏死。”换句话说,除了死去的医不活外,其余的,就看有没有心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清除神经旁纤维化的组织;对于受伤或断裂的神经,会取一小段身体里比较不受影响的神经续接。你就把它想成,桥断了,把桥接起来,如果有断层,就取身体里其他无碍的部分来续接,把桥搭好,让身体回复正常的流通运作。”

“也就是说,我终究还是得挨这一刀。”余善舞叹息,表情很认命。“好吧,那你至少告诉我,魏医师有几成把握?”

“那你呢?你对我有几成的信心?”

“你?”

“对,我会跟你一起进手术室,协助魏医师完成这台刀。三年多前,我有过一个病人,状况跟你很类似,所以吕院长才会找我来,共同会诊。”

那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她哭着告诉他,她还有好多梦想,她每年都会计划一次的自助旅行,她还想要用这双脚,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决定替她动刀。

而今,那女孩如愿让自己的足迹踩在一个个陌生的国度,偶尔,他会收到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或小小纪念品,让他知道,她一直在用这双重生的腿,走出一段段灿烂旅程。

不过,这可以略过不提,他只是想告诉她,现在的他,或许无法再拿手术刀,但他知道这台刀要怎么开。

因此,与她的主治商讨过后,由他出面对她说明。

他一看到病历,就知道是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站上手术台了,但是这一次,因为是她,他没有犹豫地允下。

是她,在他的人生陷入迷雾时,给了他一束光,引领他走出来,所以现在,他也想用他的方式,拉她一把,离开生命的低谷。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不是只有拿着手术刀,才可以帮助病患。”

对,这是她说的。

睽违一年,他终究还是回到他最熟悉向往的领域。

余善舞扬唇,由衷替他感到开心。“真好,你找回了你的梦想。”

“我也会帮你找回你的梦想。”他沉笃地回应。“你若要问我有几成把握,我不开这种虚无缥缈的数据,我只问你,对我有几成信心?”

你有几分信心,你的医生就有几分的把握。

余善舞静了静,而后扬唇,轻轻地,笑了。

“那这样,这刀我还真的非开不可了呢。”他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不开岂不表示对他没信心?

那笑,一如初识时,清朗,纯粹,明净如水。

回视她清澄眸底,他知道,她懂了。

所请知音,不外如是。

士为知己者死,为酬知音,这一场人生战役,他不能输,也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输的空间。

眸光交会间,他浅浅地,扬唇。

尽在不言中。

外出采买住院用品的余善谋,和妻子一同回来,站在病房外,困惑地望了老婆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里头这氛围……怪诡异的……”

既然确定要动这个手术,院方很快地排定手术日期,并与亲属做好完整的术前沟通。

开刀那天,余善舞都还在嘻嘻哈哈跟她哥打。

手术前,邵云开来病房关切。“一切都好吗?”

“肚子饿算不算?”她苦着脸。除此之外,其他应该都还好吧。

他笑了,“手术完,想吃什么我请客。”

“真的吗?我发现我还真有点想念你的粥耶。”

“真的?”而且他能给的,不只是粥。

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只粉色御守,绕上一圈,悬挂于床架。

——还有一束希望。

这御守,是那个立志要将足迹踏遍全世界的女孩送给他的,他发生意外的时候,女孩正在日本旅游,辗转听闻后,为他祈来健康御守,跨海遥寄到他手中,愿他平安,重拾喜乐。

如今,他将这愿力与福分,转赠予她。

微微倾身,目光与她平视。“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说过,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的他,帅得无以言喻。

她说过,他的病患将自己交给他,就是相信他不会让他们失望。

今天,他希望她能将自己交给他,对他也有这样的信心。

“嗯。”她没有迟疑地点头。

从现在开始,到手术结束,所有的事,他都会自己来,不假他人之手。

一旁的家属持续在状况外。

“——医院这么缺人手?”这年头,连量血压、心电图都要医生自己来了吗?赵之荷一脸懵地压低声问丈夫。

余善谋颇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记录数据、顺手调点滴瓶的男人。

原来不只他这么觉得,这年头的医生好闲……

直到余善舞换上开刀服,被推进手术室,躺在冷得令人发颤的手术台上,丝丝寒意袭来,颤颤然,心一阵慌。

麻醉师要来帮她麻醉,邵云开走上前接过针管,那道轻暖柔和的声音,是她这一生听过,最温柔的音律——

“从现在开始,好好睡一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你醒来天就亮了,你会看见,生命中全新的曙光。来,我数到三就开上眼睛,一、二、三——”

她看着他,带着倒映眸心的温雅面容缓缓合眸,陷入深沉、无梦无觉的黑暗。

手术过程很顺利。

术后,她被推回病房,主刀的魏医师向家属报告手术结果。

她醒来过一次,喊饿,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家属刚刚出去买吃的,等她醒来可以裹月复。

他不觉绕往病房,静静站在床前,凝视她。

他已经为她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真的够了。

但是为什么,心底隐隐仍有一丝不甘?他还以为,自己早就释怀。

抬手看着自己的右掌心,紧握成拳、再摊开。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来动这台刀,时间可以再缩得更短,她可以少挨一些苦、少流一点血……

再怎么努力做复健,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这只手的流畅度、稳定度,都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他不敢拿她来赌。

手术很顺利,这样就好。

他以为,自己不会恋栈手术台上那个位置,她的话,让他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涯规划,为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

不拿手术刀,他可以转做医学研究。

医学研究的本质,在于创新医疗技术,能救的人更多,本质上,他还是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甚至,为过去的自己,开拓更宽广的视野。

一台手术,只能救一个人。

但是一个干细胞的培养分化的研究、生物学的精益,能救的却是千万人。

他的世界,不再困囿于小小的手术台中,不为曾经的得与失挂心。

这一年,他不曾再走入手术室。

直到今天。

他竟然会觉得遗憾,替她动刀的,不是他。

这些时日,很偶尔、很偶尔的某个瞬间,空闲下来的脑子,会突然闪过她的形影。

会想——

她还好吗?

现在的她,在做什么?

是不是,依然甜甜地笑着?

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生活依旧忙碌,他们的世界,依然没有交集。

他以为,就这样了。

他以为,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挂念。

他没有想到,还会再遇上她。

静静的,如来时一般,退离床畔,无声掩上病房的门。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挂念。

余善舞小睡了一下,醒来的时候,天刚亮。

兄长在一旁,支着额,合眼假寐。

“二哥——”

余善谋睁开眼,倾前。

“我要喝水……”

余善谋倒水,插上吸管,她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看见桌上的保温罐。“那什么?”

“刚才出去买吃的,回来就放在那里了,不晓得谁送来的。”旋开瓶盖给她闻香一下。“鱼汤。”

她想,她知道是谁。

“这个时间,我只买得到便利商店的面包,你要吃哪个?”

“先来点鱼汤垫垫胃好了。”

“贪吃鬼!不怕被下毒?”

“我又不是你,这么顾人怨。”一天到晩都要防别人毒死他!她可是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好吗?

“……”我现在就想毒死你。

想归想,一边当奴才伺候主子,一边碎语——“是说,你跟那个佛系医生,有鬼吧?”

他其实用根脚毛,也参透了鱼汤的玄机。

才出手术室,新鲜现煮热腾腾的鱼汤随后就到,衣不解带、照拂周全,他又不是瞎了,要说这真是他的错觉,他会开始怀疑人生。

“嗟,想太多!”是太久没交男朋友,她哥想嫁她想瘦了吗?

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她只是不小心说了几句禅语,人家就突然慧根大开,立地成佛了,这是报恶路线来着,你想嫁妹妹还有得等啦,你家这个讨债鬼,目前还会继续吃你、赖你,暂时没有机会月兑手换人养……

术后,又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

邵云开得空会过来看看她,关切伤口的复原状况,亲自替她换药。“最近这几天膝关节尽量保持弯曲,不要过度伸直,以免拉扯到修复接合的神经组织。”

有时,送点吃的、几本闲书、或纡压小物之类的,让她打发卧床的无聊时光。

于是,余善谋偶尔会看到,他妹时不时把玩那个纡压小玩具,放在掌心捏来捏去。

住院期间,赵之寒来探视过一次,问候她术后的情况,毕竟,这事是他牵的线。

“很好,一切都好。”她暖暖微笑。

当时,邵云开也在。

待访客离开,邵云开凝视她,若有所思地开口:“就是他?”

人前谈笑自若,人后眸如融融春水,情韵迷蒙。

余善舞一顿,立刻明白,他看出来了。

“你、你怎么——”她一阵结巴。他怎么会知道?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那么明显的事,他没瞎。

“……”迎视他了悟清澈的时,她居然无法否认。

全世界她都瞒过了,包含她最亲爱的兄长,独独他,看出来了。她只随口提过一次,未料他竟会记在心上,还能做出这样的连结。

“还是不变?”依然是那个人?依然满足在对方转身后,默默看一眼,支撑后来的漫漫时光?

“对。”她坚定地一点头。

就算一个人的爱情很寂寞,她也甘于寂寞,一个人在爱里,徜徉。

“嗯,我懂。”这是她的选择,他也有他的,每个人都甘于自己的选择,这条路不一定是最幸福的,但甘之如饴。

赵之荷送完客回来,刚好接收到这两人眸光交会的瞬间,一种……她老公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论异氛围。

出院那天,他过来给伤口拆线。

“愈合情况不错,接下来会有复健师帮你安排复健,要乖乖配合,落实复健疗程,知道妈?”

她温驯点头。“知道。”再生父母的话,不敢不听。余善舞很知好歹,充分卖乖。

他微笑,伸掌拍柏她头顶。“回去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

余善谋在旁边收拾东西,被那记温柔宠爱的拍头举动,闪得眼睛有点痛,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不小心吃到一口狗粮。

她出院之后,邵云开定期追纵她的回诊纪录,知道她有按部就班、认认真真做复健,但各有各的生活在过,彼此几乎没什么机会碰到面。每隔一阵子,他会寄放些物品托医护人员转交给她,像是挑选适合她的医疗保健书籍之类的,有一次,是一本曲谱。

只是觉得这曲子旋律很美,很是适合你。

其中一页夹了字笺,写上这么一行字。

如此有心,说这当中没有猫腻,谁信?

她被家人问过好几轮了,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因为她某次回诊,顺手带回来的物品,是一对新人的婚礼邀请函。

新郎名字,是邵云开。

……至此,余善谋彻底怀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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