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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神与殇 第七章 交颈

被她这样吻着,他如何能不疯狂?

她的每一个吻,都像撩拨他耐心的挑衅,似乎当他是草食的兔子,不会大开杀戒。

她将他体内的兽,唤醒了。

眸色隐藏不住,魔魅鲜红,渲染他右边瞳孔,火光炽热。

当她吻至他锁骨,下颏遭他抬扬,准确攫夺她的唇。

她柔荑微微挣扎,轻易被按抵枕边,制止蠢动。

她并不是要推拒他,

他却已经无法再承受,她的触碰,指尖的甜美,令他濒临失控。

不,他早已失控,缠着她、腻着她,无法餍满于此,如何纠葛都不够。他想要被她完完整整包容、被她密密拥抱、被她缠绵困缚、被她……着。想要她抚慰那些伤一样,温柔地,抚慰他。

“尹娃。”

他的低喃,似叹,似怜,更似祈求,拂过她耳鬓,热息吁吁。

无法忍耐,贪婪地索讨更多,当她抽息欲泣时,再度吻住她。这回的吻,绵密如雨,浅浅啄诱,等她稍缓。

她不领情,一边哭,一边展臂,将他抱得更紧连最后一丝隔阂,都不允。包容,拥抱,困缚,爱,她毫无保留,他要,她便给,不因女孩蜕变为女人的疼痛而拒绝他。

他给的热,她要。

他给的疼,她也要。

只要是他,她都要。

看似是男人的侵略,实则,是女人的纵容。

……

这场澡,尹娃洗了颇久,久到足以重整信心,有颜面、有备、有担当,去面对无赦,方肯踏出浴桶,拭身着装。

一出房门,就见无回来。

她的颜面、备、担当,瞬间蔫萎,脸腮躁红,不知眼光该往哪儿摆。

脑中记忆断断续续,但光是她记得的那些,够她掘个坑,把脑袋瓜给埋进土里去!

他可没有她扭捏,姿态一如往常。

一见到她,他展颜而笑,扬扬手中所提物品,道

“我本来想去买两个夹饼、包子和咸浆,给你当早膳,半途遇见薛婶,她塞了这个给我,要我们趁热吃。”

她故作坚强,死盯着自己鞋尖的双眸,勉强瞟往他手中之物,冷静回他:是什么?”

他打开油纸包,里头数块糕点,还热呼呼的,用料扎实,她拈起一块,左右翻看,一眼就能看见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薛婶说,圆完房的隔天早上,要吃这个早生贵子糕。”

她险些捏碎手中的糕。

忍得住捏糕,但没忍住跺脚要踩他,一落空,更生气了。

“这、这种事你也四处同别人说?!要不要脸!要不要脸呀你?!”

她没脸踏进街市,没脸去见薛婶及众长辈,没脸做人了呀呀呀呀!

无赦颇为无辜,道:“我没同别人说,是薛婶说,我们两个年轻人一定忘记要准备早生贵子糕,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替我们蒸上一大块,刚正要送到家里,半路遇见我,直接让我拿回家,吩咐我们一人一口互喂着吃,才能早生贵子。”

“谁要跟你早生贵子!”她脑子发烫,恼得胡说八道,忘了他们刚做过“早生贵子”的事,还不止一回,胡混瞎闹整整一夜!

所幸,脑子发烫是一时的,理智仍是残存的,她又嗫嚅补充

要生,也要过几年,等、等我手里钱攒足些,再来生嘛……养孩子超花钱!她这叫务实!

无赦唇边微微噙笑,拉她一块坐下。

她这次倒没挣扎,乖乖任由他握。

他拈起一块糕,讨好地送到她唇边,她张嘴咬下,他也喂了自己一小块,分食薛婶费心蒸制的早生贵子糕。

见他态度自若从容,倒显得她反应太过,别别扭扭的,很不大器。

全天下的夫妻,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吗?不然孩子打哪儿来,哪家不是年初一个,年尾又一个,谁能笑话谁呀?

说不定其他人关起房门,玩得更疯、更狂!

她深深吸气,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况且,昨夜的一切,她没有不喜欢。

他变成了她的,而她,也是他的

相属的甜美,她怎么可能讨厌?

她只是……还没习惯,忍不住脸蛋热烫,脑门里咕噜噜沸腾,像锅被熬烂的糊粥,害她丧失思考能力。

只是,害羞嘛。

“应该买两碗咸浆回来,配着糕吃,要不我现在去?”

“配水就可以了,再跑一趟。”她嚼着糕,慢慢咽下,糕里,有着红枣的色、桂圆的味、花生的香、栗子的甜,以及,薛婶待他们好的心意。许多滋味混合一块,好不好吃倒是其次。

眸儿瞟了他缠绑布条的右手背,默了一会儿,才道:“手,要不要换药?”

她这不是怕他“使用过度”,延误了伤口复原吗?

“已经好了,不用换。”

她以为他说的全是逞强话,却不知,他没有诓她。

他手背已无伤口,缠着布条,不过是掩盖伤口消失的事实。

据他所知,人类弱小,这样的伤势,没养个数月,不可能好全。

他不想吓着她。

可是也想过,寻个时机,与她说说……他的故事。

他览读群书,不挑种类,多有涉猎,知道“神”在人类心目中,清圣崇高,拥有不一般的地位。

所以人们焚香祝祷,向神只祈求,求风调雨顺、求五丰收、求家人平安。书中时常可见——你居然是狐妖?!找法师来收了你!

又或者——我居然嫁了只鬼?找道士来收了你!

至少他没有看过,书中的哪位神,被法师或道士给收拾掉。

虽然他不似正统神只,掌管不了晴雨,更不懂丰收之术,好歹挂了个神名,妖魔鬼怪被扫地出门的凄惨下场,应该不会轮到他吧

“挖出那么大的伤口,没几天就已经好了逞什么勇呀,我又不会笑话你。”她明摆着不信。

“我真没事。”他火速将手藏到背后,思忖着要不要立马戳穿自己手掌,假造伤口

另一方面,以为她误解他伤势迸裂,体贴多解释两句:“床上那些血迹,不是我的,受伤的明明是你,我才应该帮你上药呀……”

有人脑子瞬间再发烫,理智丧失,这次桌下抬高的莲足,很顺利踹中他一脚。

他不嚷疼,确实也是不会疼,只是无辜看着她。

她囫囵吃光糕,藉梳妆之名,避遁房内,久久不出。

一面等待脸上红晕消退,一面梳盘柔软长发,不再作小姑娘打扮。

镜里之人,脂粉未施,双腮却红润赤艳,眼神娇媚流转,盘起妇髻,面庞仍显稚女敕,一时瞧着很不习惯。

镜中映照出第二道身影,无赦来到她身后,与她一同望向镜影。

“你看起来不大一样?”明明左看右看,都是他的尹娃,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同。

好似增添些些娇艳气味,更加甜香

粉女敕脸庞衬着浑圆大眼,眸光璀璨,前一日还是含苞待放小丫头,今日却舒展花瓣,争妍绽放。

“嫁人了,不能再梳姑娘发髻,这样好像老了好几……她埋怨的口吻中,添带娇嗔。

“你一点也不老,论年纪,我比你老很多很多很多所以她不用怕变老,无论她老几岁,都不及他零头数目,有他顶着先。

“是能多多呀?”她笑。很重要,所以必须强调三遍?明明看上去就是个英俊少年郎。“我真没问过,您今年贵庚?”

他默了会儿,似认真沉思,细数许久:……数不出来。”

“最好是。”她笑啐着,用手肘朝后方顶,要将下颏搁放在她胛的缠人家伙,顶离几寸。

当然他很快又黏回来,腻在她肩上,乐此不疲。

边嬉闹,她边往木匣中拣选饰物,太孩子气的、小姑娘花稍的,全都不能用,拿起瞅瞅,又放回原位,继续翻翻找找。

发髻间,微微一沉,垂眸挑选的她,缓慢扬睫,见他替她簪了一支钗。

那支钗头绽有粉瞐蔷薇的钗。

她颇惊讶:“这支钗……你不是很珍惜吗?”

之前连模都不让她模,今日却愿意拿出来,为她簪发?

“珍惜?我只记得它是紧要之物,不能丢失,倒说不上珍惜呀。”

她侧着颜,摇头晃脑去摆弄髻间花钗,任冰穗上的粉珠晃荡,轻哼道:

“那天铁青着脸,不许我碰、不许我卖,这不叫珍惜什么才叫珍惜?大方借我簪发,不怕我弄你的『紧要之物』?”

“卖掉与赠你,是两回事。”

因为紧要,不能随意出让他人。

可它就算再紧要,也不敌妆点尹娃美丽重要。

他的紧要之物,与他的紧要之人,摆在一块,正巧方便他一起扞护。

她的回答,是两声哼哼,抚着钗头的粉晶蔷薇半晌,状似随口一问:“谁送你的?”

实则,这一句话,在她心中起码摆放了个把月。

打从知道它存在之日,她就很想问!

那时身分地位未明,问了也不够理直气壮,现在不同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

“我不得了。”他眼中,没有虚假,不是谎言。

“是不是你旧相好之类”她很不情愿提醒他,相当有可能冒出的这号人物。

“我不记得我有旧相好。”

他行来的那一路,累累尸骸,与他为伴,除杀戮之外,全然想不起还有其他。

虽曾短暂拥有“仙侪”,真正敢近他身的,也不过天厉及无尽那两个孩子。她口中的“相好”,若有,他又怎么舍得忘?

“不记得并不等同『不存在』,说不定,你只是暂时忘了哪天想起来怎么办?不对,想起来也没用,你已是有妇之夫,没戏唱了,旧情复燃什么的,我绝不允许!”她严正声明。

别以为她会心胸寛阔,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众痛痛不如独痛痛,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便也很好——门儿都没有!女汉子尹离殇,这种白莲花窝囊事,不干!

她儿时曾有一事,最合适说明她的傲脾性。

六岁尹娃男孩样,不当成娇滴滴的女孩儿养,与邻里其余毛崽子玩在一块,打架、爬树、抓水蛙、偷果子、灌蛐蛐,样样有她一份。

一日,几只崽子到后山玩耍,发现一棵野生果树,枝桠间结实累累,他们争先恐后爬上树,大啖鲜美果子。

尹娃身轻如燕,利落如猴,咻咻两下爬到高处。

上头果子忒大忒甜,她摘了便往襟口里塞,直到塞不下了,又咻咻爬下树,掏出果子,在树下摆放成堆,清空之后,重新上树再采。

心想着,要带回去给爹娘弟弟尝尝,剩的还能拿到街市兜售,多赚几文钱,帮膳加菜。

第三趟的下树,发现果子早被玩伴们悄悄模走。

她火大,追着他们跑了几条街,把辛苦摘下的果子,一颗颗抢回来,顺便痛扁那些臭男孩一顿。

即便人矮个小拳头软,打不疼人,也要给他们教训吃,打不赢就动口咬!她的,她没说要给,谁都不能抢!

此后,她在崽子群中,树立了尹家小呛椒的威名,鲜有人敢欺负她。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市侩、小气、斤斤计较,不容谁占她便宜。

旧相好(不管有没有),人已经是我的,我就不会让!

“嗯,我是有妇之夫了,不会胡来。”他一脸乖巧样,惹她心软,满意赏他一声“乖”,动手揉乱他的发,也被他揉乱回来,两人幼稚嬉闹好一阵,害她又得重新梳髻了。

今日身子多倦懒,骨子里泛着酸,歇工一天。

加上宿醉头疼,要强撑着精神上街叫卖,他也不允,尹娃索性趴在床上,将没收而来的书,一本一本翻览。

关于“没收”,缘由便是她忽而察觉某事,不大合理,月兑口问他

“薛婶明明说你什么都不会,可我瞧你……”明明什么都会呀这一句,尹娃开不了口,省略揭过,直捣黄龙,食指抵在他鼻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哪儿学来的?谁教你的?旧相好吗?!”

他只能坦承罪行,双手呈缴共犯。

她仅翻开共犯前两页,立马判处充公,终身封箱监禁。

不过在监禁之前,她多瞅两眼,当作知己知彼,日后无赦再拿书里那几招对她,她也好正面迎战,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啧啧啧,知呀知晚,你画的全是些什么玩意儿呀……

难怪以前她曾同林知晚提及,能替她上街叫卖叫卖她的神作,林知晚却是一脸淡定,摇头,喃了句“我不想害你被官差捉拿,罪名妨碍风化……”,意味深远,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这、这……这能大卖呀!太新奇有趣了!

尹娃就这般翻玩了四五遍,欲罢不能。过后,涨红的芙颜埋进枕间低吟,觉得自己太过豪放,居然瞧得颇欢,还动起了生意头脑。

正继续翻起下一本,听见屋外动静,不用猜也知道,八成又是董府派来催问无赦伤势,希望他能尽早返回工作岗位。

据说无赦请数日病假,董承右动用大批人手,顶无赦的缺。

她倒是不明白,一个小厮的工作,犯得着劳师动众吗?

再者,她并不想让无赦再去,前一回是掌心插了箭回来,下一回呢?她只想他安安稳稳,做着就算辛苦却绝不危险的差事。

上门的董府人,让无赦去应付吧,她吩咐过,在家养伤半个月,少一天都不行,无赦不敢违逆她。

她只管边看书,边长知识,边养睡意。

然来者,并不是任何一位董家人。

不,来者,不是人。

无赦一眼看穿来者真身,懒得多言,关门上闩。

“喂!你谁啊你?为什么在我家?你给我开门!开门外头来者怒拍门板,一时忘了自己要踏进屋内,易如反掌,薄薄这一片板,岂能挡他!不过,来者也只有机会拍门一次,第二记甫扬手,阵劲风,穿透门扉,向他直击而至。

来者反应不及,被狠狠刮飞,吹得极远,几乎甩至云巅,不停打着旋。尚未稳住身势,一道杀气凝为冰剑,直取门面,若非他在风中踉跄,恐已成剑下魂,一命呜呼。

握剑的无赦,御凛冽之风而至。

雪色衣摆婆娑飞扬,舞乱的浓墨长发间,衬着一张寒霜俊颜。

这态势,是真欲置他于死地。

半字都毋须说,名号不用喊,面对一个将死之辈,言语,只是浪费唇舌。但来者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大声喝道:“你讲不讲理?一出手就是狠辣死招,也不弄清始末,我都还不知道你这家伙是谁,为什么住进我家?难道你是来抢妖炼穴的—”

来者身分,有何难猜?

三讙口中,霸占尹家妖炼穴的大妖,同时觊觎尹娃光凭这一点,足够无赦杀他千百次。

原先,无赦不过是不希望拍门声嘈杂,叨扰尹娃休息,除掉他,是最快的清静方式。

现在,猜出来者何人,除掉他,便是无赦的唯一念想。

大妖其名“伏胜”,属“狰”一族,是妖兽间的佼佼掠食者,鲜遇对手。而这只佼佼掠食者,此时此刻,第一次知晓待宰猎物,是何心情。

那股子恐惧,冰一般寒彻,激灵灵地,从骨髓深处窜起,直达兽毛,伏胜甚至能清晰听见,每根骨头的打颤声。

他不过是因缘际会下,入手一颗灵蛇元丹,须寻一处极清水源处,将元丹纳为己用,化入骨血,增进妖力,炼毕得意返家,自家门口竟站了这么一个陌生男人。

看似无害,一持剑,却教人毛骨悚然,浑身上下,毫无破绽,无机可乘。冰剑再度来到眼前,明明望上去既薄且透却迸发强大摄人的威息,似能一剑劈山断海。

当然,要劈了伏胜,更是轻而易举。

伏胜第一次怕,第一次觉得,死亡好近,活命好难。

但他毕竟不是擅长示弱的兽,咆哮声,声若猛雷撃石,兽牙暴突,利爪尽出,做起垂死抵抗,要与无赦一搏。

就算死,也不能辱没“狰”之威猛!

“狰”之威猛,没两下便于无赦剑下,七零八落九残缺,兽牙利爪骨头,能断的,全断光了。

无赦向来面对的魔物,乃上古之初,未曾驯化、未经教,最最野蛮凶暴之流,神族亦无法轻取的纯种始祖。

数不尽的年岁过去,魔物妖类开始安逸猎食与生存越发容易,已不到非得以命相拼的觉悟,就连爪子和利牙,也逐渐滞钝,在无赦眼中,连蝼蚁都不如。

伏胜傲骨犹存,唯有一遗言,非说不可:“你杀我没关系,我亲亲娘子尹娃心肝你别动她!”

此遗言一出,冰霜面庞因而龟裂。

裂成更噬人的至冷。

无赦额际ㄧ阵雷劈似的抽动,异色双眸间的红瞳,浓烈嗜血。

一剑挥下,快得来不及闪,伏胜胸口迸裂一道血口,腥红鲜血狂溅。剑气何其霸道,伏胜生生遭劈下半空,只见他混着血,化为小小红点,直直撞入一座山林,轰隆巨响,惊起无数树梢飞鸟。

倘若伏胜未得灵蛇元丹、倘若伏胜少掉这新增的百年功力,这一剑,已教他做了鬼。

不,伏胜更清楚,他之所以没死,是那男人手下留情。

留情?

无赦并无此等慈悯胸襟,他身势翩缓飘降,彷佛天际舞落的白雪,至纯至净。

却也至冷。

洁净无垢的靴,踩踏无声跫音,行至倒卧血泊中的伏胜身侧。

薄唇终于开启,声音远比手中扬起的冰剑更冷、更锋利:

“尹娃是我的娘子。”

留命,只为让伏胜听清楚这一句。

亲亲娘子尹娃心肝,他的!

危急之际,万物皆可抛。

包括尊严、傲骨、狰之威猛。

更包括,伏胜珍藏多年,保存在映影石中,尹娃自小到大的成长纪实。那可是灵活生动,会说话、会跑步,会咧嘴呵笑的原音原影重现,即便她的过去来不及参与,也勉强能凑上一脚,补全缺憾。

这是伏胜最心爱之物,为求性命无虞,不得不掏出来,做为交易。

方才出手毫无迟疑的男人,撤收冰剑,拿走映影石,任由伏胜自生自灭,多睨他一眼都不屑。

几个时辰后,本该身陷血泊及山坑中,静静等死的家伙,面上毫无赧色和血色,出现在无赦眼前。

那时,无赦及尹娃正准备开饭,伏胜是光明正大敲敲门,放轻着声音喊:“尹娃,是我,伏胜。”

无赦并没有第二次出剑机会,只能眼睁睁见尹娃咧开笑,迅速将门打开,迎人……不,迎妖入内。

“伏哥,你回镇啦?好久没见了,快进来一起吃饭!”

伏胜捂住咳,也不同她客气,一脚踩入,目光迎战先前险些砍死他的男人,故意问:“他是?”然内心,自是将无赦祖宗十八代(可惜无赦没有祖宗十八代)全骂透透。

“先坐下,我再替你们介绍。”

尹娃忙着替伏胜布筷盛饭,满满一大碗,浑然未察,身畔两道目光相互厮杀——单方面的,无赦杀意满盈,伏胜只敢瞪一眼就瞟远,弱到爆。

本以为,这只大妖,是暗地里纠缠着尹娃,却不料,他也使这招现形亲近的手段,而且,与尹娃似乎很熟稔。

令人难以忍受的熟稔!

伏哥?我很快会让你变成伏地。

“他是伏胜,你随着我一起叫他伏哥便好,伏哥是我们娃群里的孩子王,我以前总跟在他后头跑,受他颇多照顾呢。”这番话,自然是说给无赦听。

真不要脸,几百岁的妖呢,冒充孩子跟尹娃玩,无耻!

“伏哥,他是无赦,是、是我夫君,你回来的真不巧,不然昨天就能喝到我们的喜酒了。”尹娃腮上仍泛轻红,似朵盛开的鲜花儿,伏胜第一次看到她这模样。

伏胜脸上藏不住的受创,无论身上或心理上的伤,全拜无赦所赐,而两者,都足以致命!

“我才离开多久,你怎就嫁人了?嫁个连伏哥都不认识的人!伏哥没能替你好好审视,万一所嫁非人,你如何是好?!”

况且,她真的所嫁“非人”!伏胜内心疯狂呐喊。

虽然他尚未弄清楚无赦身分,但妥妥明白,无绝对与“人类”不属同物种!

伏胜翻遍脑中着名的大妖怪名单,梁渠山的邛无心、北雪之极的龙无波、狐岐湖的白无垢……所有名中带“无字者,全未遗漏,就连楣神梅无尽,他都顺便想了想,独缺无赦这一号人物。

如此无名之辈,怎会拥有媲美着名大妖怪的强悍,太没道理。

“伏哥你不用担心,无赦性子单纯,脾气又好,每件事都让着我,就旁人来看,皆觉得是我欺负了他呢。”尹娃为无赦澄清道。

性子单纯?

脾气又好?

伏胜眼神死,伤口隐隐作痛,似在嘲笑着这两句话。

他可是只差一点点点点……就被这位“性子单纯脾气又好”的家伙给灭了!耳边继续听见,尹娃道来与无赦相遇过程,言谈中,诸多袒,满满想为无树立好形象的用心良苦。

可惜,伏胜见过这男人的凶狠真面目,只觉得她口中的“傻小子”,根本是另一位某某某。

“我再去炒两样菜,取一壶酒,算补请伏哥喝一顿喜酒。”桌上菜肴的分量,够她与无赦吃,再加上伏胜,断断是不足的,难得有客到,实在失礼,尹娃起身要去备菜。

“尹娃,甭忙了。”伏胜欲阻止她离席。

他不想和这男人独处呀呀呀呀!

“很快很快,一会儿工夫罢了,你们边吃边聊她比划了个“快坐下”的手势,走没两步,思及一件要事未叮嘱,又转首道:“伏哥,你欺负我家无赦哦。”

她怕无赦老实,哪敌得过伏胜咄咄逼人,当然要先护好自家夫君,给他撑腰。

伏胜胸口那道伤,还淋淋渗血,若非自己妖力不算弱,勉力暂隐伤势,恐怕连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闻言,就差没呕一口血,为自己写个惨字……

再呕,却只能笑笑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欺负他,内心哀哀想你怎不叫他别随便欺负我……

伏胜心里苦,无人能诉,默默咽回月复中。

尹娃去往后头厨房,两个男人在死寂中进食,谁也没先开口。

扒完半碗饭,伏胜越想越不甘心,被打断的一口牙即便重新长出,依然泛着疼,一路疼到心坎里。

那疼,是屈辱,是世仇,是夺爱之恨。

伏胜着实吞不下沉默,月兑口正要质问他,待在尹娃身畔,假扮与她恩恩爱爱,究竟是何目的

无赦倒先开口,声嗓一如当时行至他身畔,俯睨着人时,毫无度

“饶你一命,你不逃,再度送上门,找死的家伙我见多了,没见过这般又蠢又想死的。”

“你够胆量的话,刚刚那番话,在尹娃面前说呀!”伏胜呛回去,用尽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装什么乖乖呀!不就跟我一样是妖吗?!”

伏胜,你好样的!够勇猛!面对强者也毫不屈服!

就算现在被人一剑砍死,血溅当场,也是好狰一只!

无赦淡道:“我与你,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就是谁大一点谁小一点的事儿吗?妖力大妖力小啦,别想歪!

“我是妖吗?”无赦反问他,瞥来的一睐,双色泽流转,一红,一蓝,似滚滚熔岩,又似广阔深海。

伏胜怔了一下。

红瞳,是魔之证明,可湛色蓝眸,澄澈如天幕,又非魔物妖类能有

异彩的双瞳色……勾起了伏胜极浅淡的记忆,似乎曾在哪儿,听过类似景况,越是要想,越想不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玩意……”

无赦夹一口菜,缓缓入嘴,细细咀嚼,就连吃起东西,亦能吃得比常人多出一分雅致。

随他慢慢将食物咽下喉,伏胜似乎也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咕噜声。

“杀神。”

最轻巧的低吐,道出最具杀伤力的答案。

好似有个孩子,捏了颗雪球,力道不足地朝你砸来,抵达眼前半寸,雪球猛然化为千倍大的饕餮,将你一口吞下肚,连骨头都甭吐伏胜内心转折,正是如此峰回路转、措手不及。

伏胜好半晌没反应,无赦也继续进食,尹娃特地替他炸了盘溪虾,又香又酥,他很是喜欢,一只都不想留给伏胜。

许是“杀神”之名,已经太过遥远,现世的小妖小魔,对他无比陌生。既然陌生,自是无处怕起,没有反应也属正常。

结果下一瞬间,伏胜由椅上弹跳起来,撞翻板凳也没空去扶,嘴里吐出成串脏话,边骂,边往屋外逃,速度奇快一眨眼,已不见踪影。

妖的哩!

以为你是虎精狼妖,结果你竟是老祖宗口中流传许久,那位屠戮为名的恐怖神只?

大家都说杀神早已羽化神殒——个屁!明明还在这个世间蹓跶走跳,根本犯规!这种怪物级古神,谁打得赢呀!)

这几句话,正是伏胜月兑口而骂的叨念。

方才挤破脑也想不起来的记忆,因为“杀神”两字,如潮水倒灌,完完全全涌回脑海。

数百年前的妖崽时代,几只小狰尚无人形,最爱边啃肉骨头,一边听先祖讲古。

当时族中资历最长,是一尊石狰雕像,据说是狰的初代老祖宗,身已化为石,魂却不灭。

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对小小族孙辈很疼爱,狰崽们总是围坐它身边,争先恐后提问,问题

稀奇古怪、天马行空,它不嫌烦,几乎知无不答。

忘记由哪只狰崽所问:老祖宗,天底下,最强悍的人,是谁?

老祖宗叹笑,由一句“最强悍的,不是人开始,给它们讲了一个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有漫天浊息,有浑沌大地,有终年不止的炽烫岩浆,有猎神的魔,有争食的妖。

还有,一剑灭魔的杀神。

伏胜无法不信,他每根寒毛都在颤抖!

从遇见无赦开始,那股无以为名的惧意,终于得到解答。

他不是任何一类的大妖怪。

他是杀神。

在这当中,最教人胆寒的那一位。

最乱之世,以杀止杀。

老祖宗口中,随白翼黑翅的凛冽破空声,轻缓落下,重浊不沾其身,混沌不染其袖,最冷厉的剑,握在最冷厉的手,剑光划破蒙阍重雾,瞬间恍如白昼。

剑起,血涌,魔群甚至不及哀号,再坚硬的甲壳,顷刻被击碎;再尖锐的铁角,眨眼被斩断,薄冰一般的剑,无坚不摧。

红蓝双瞳,无情无欲,眼底尽是空无淡漠,似乎他斩碎的,仅仅一块石头。生命映不入其眼,求饶听不进其耳,他所认知,只有歼灭眼前敌人。石像老祖宗提及这几句,抖到还崩坏了一条腿,足见曾亲眼见过的可怕情景,永难磨灭。

那一位只在传说中出现,闻之色变的杀神居然从未殒灭,犹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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