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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神與殤 第七章 交頸

被她這樣吻著,他如何能不瘋狂?

她的每一個吻,都像撩撥他耐心的挑釁,似乎當他是草食的兔子,不會大開殺戒。

她將他體內的獸,喚醒了。

眸色隱藏不住,魔魅鮮紅,渲染他右邊瞳孔,火光熾熱。

當她吻至他鎖骨,下頦遭他抬揚,準確攫奪她的唇。

她柔荑微微掙扎,輕易被按抵枕邊,制止蠢動。

她並不是要推拒他,

他卻已經無法再承受,她的觸踫,指尖的甜美,令他瀕臨失控。

不,他早已失控,纏著她、膩著她,無法饜滿于此,如何糾葛都不夠。他想要被她完完整整包容、被她密密擁抱、被她纏綿困縛、被她……著。想要她撫慰那些傷一樣,溫柔地,撫慰他。

「尹娃。」

他的低喃,似嘆,似憐,更似祈求,拂過她耳鬢,熱息吁吁。

無法忍耐,貪婪地索討更多,當她抽息欲泣時,再度吻住她。這回的吻,綿密如雨,淺淺啄誘,等她稍緩。

她不領情,一邊哭,一邊展臂,將他抱得更緊連最後一絲隔閡,都不允。包容,擁抱,困縛,愛,她毫無保留,他要,她便給,不因女孩蛻變為女人的疼痛而拒絕他。

他給的熱,她要。

他給的疼,她也要。

只要是他,她都要。

看似是男人的侵略,實則,是女人的縱容。

……

這場澡,尹娃洗了頗久,久到足以重整信心,有顏面、有備、有擔當,去面對無赦,方肯踏出浴桶,拭身著裝。

一出房門,就見無回來。

她的顏面、備、擔當,瞬間蔫萎,臉腮躁紅,不知眼光該往哪兒擺。

腦中記憶斷斷續續,但光是她記得的那些,夠她掘個坑,把腦袋瓜給埋進土里去!

他可沒有她扭捏,姿態一如往常。

一見到她,他展顏而笑,揚揚手中所提物品,道

「我本來想去買兩個夾餅、包子和咸漿,給你當早膳,半途遇見薛嬸,她塞了這個給我,要我們趁熱吃。」

她故作堅強,死盯著自己鞋尖的雙眸,勉強瞟往他手中之物,冷靜回他:是什麼?」

他打開油紙包,里頭數塊糕點,還熱呼呼的,用料扎實,她拈起一塊,左右翻看,一眼就能看見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

「薛嬸說,圓完房的隔天早上,要吃這個早生貴子糕。」

她險些捏碎手中的糕。

忍得住捏糕,但沒忍住跺腳要踩他,一落空,更生氣了。

「這、這種事你也四處同別人說?!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呀你?!」

她沒臉踏進街市,沒臉去見薛嬸及眾長輩,沒臉做人了呀呀呀呀!

無赦頗為無辜,道:「我沒同別人說,是薛嬸說,我們兩個年輕人一定忘記要準備早生貴子糕,她特地起了個大早替我們蒸上一大塊,剛正要送到家里,半路遇見我,直接讓我拿回家,吩咐我們一人一口互喂著吃,才能早生貴子。」

「誰要跟你早生貴子!」她腦子發燙,惱得胡說八道,忘了他們剛做過「早生貴子」的事,還不止一回,胡混瞎鬧整整一夜!

所幸,腦子發燙是一時的,理智仍是殘存的,她又囁嚅補充

要生,也要過幾年,等、等我手里錢攢足些,再來生嘛……養孩子超花錢!她這叫務實!

無赦唇邊微微噙笑,拉她一塊坐下。

她這次倒沒掙扎,乖乖任由他握。

他拈起一塊糕,討好地送到她唇邊,她張嘴咬下,他也喂了自己一小塊,分食薛嬸費心蒸制的早生貴子糕。

見他態度自若從容,倒顯得她反應太過,別別扭扭的,很不大器。

全天下的夫妻,不都是這麼一回事嗎?不然孩子打哪兒來,哪家不是年初一個,年尾又一個,誰能笑話誰呀?

說不定其他人關起房門,玩得更瘋、更狂!

她深深吸氣,在心里給自己鼓勁。

況且,昨夜的一切,她沒有不喜歡。

他變成了她的,而她,也是他的

相屬的甜美,她怎麼可能討厭?

她只是……還沒習慣,忍不住臉蛋熱燙,腦門里咕嚕嚕沸騰,像鍋被熬爛的糊粥,害她喪失思考能力。

只是,害羞嘛。

「應該買兩碗咸漿回來,配著糕吃,要不我現在去?」

「配水就可以了,再跑一趟。」她嚼著糕,慢慢咽下,糕里,有著紅棗的色、桂圓的味、花生的香、栗子的甜,以及,薛嬸待他們好的心意。許多滋味混合一塊,好不好吃倒是其次。

眸兒瞟了他纏綁布條的右手背,默了一會兒,才道:「手,要不要換藥?」

她這不是怕他「使用過度」,延誤了傷口復原嗎?

「已經好了,不用換。」

她以為他說的全是逞強話,卻不知,他沒有誆她。

他手背已無傷口,纏著布條,不過是掩蓋傷口消失的事實。

據他所知,人類弱小,這樣的傷勢,沒養個數月,不可能好全。

他不想嚇著她。

可是也想過,尋個時機,與她說說……他的故事。

他覽讀群書,不挑種類,多有涉獵,知道「神」在人類心目中,清聖崇高,擁有不一般的地位。

所以人們焚香祝禱,向神只祈求,求風調雨順、求五豐收、求家人平安。書中時常可見——你居然是狐妖?!找法師來收了你!

又或者——我居然嫁了只鬼?找道士來收了你!

至少他沒有看過,書中的哪位神,被法師或道士給收拾掉。

雖然他不似正統神只,掌管不了晴雨,更不懂豐收之術,好歹掛了個神名,妖魔鬼怪被掃地出門的淒慘下場,應該不會輪到他吧

「挖出那麼大的傷口,沒幾天就已經好了逞什麼勇呀,我又不會笑話你。」她明擺著不信。

「我真沒事。」他火速將手藏到背後,思忖著要不要立馬戳穿自己手掌,假造傷口

另一方面,以為她誤解他傷勢迸裂,體貼多解釋兩句:「床上那些血跡,不是我的,受傷的明明是你,我才應該幫你上藥呀……」

有人腦子瞬間再發燙,理智喪失,這次桌下抬高的蓮足,很順利踹中他一腳。

他不嚷疼,確實也是不會疼,只是無辜看著她。

她囫圇吃光糕,藉梳妝之名,避遁房內,久久不出。

一面等待臉上紅暈消退,一面梳盤柔軟長發,不再作小姑娘打扮。

鏡里之人,脂粉未施,雙腮卻紅潤赤艷,眼神嬌媚流轉,盤起婦髻,面龐仍顯稚女敕,一時瞧著很不習慣。

鏡中映照出第二道身影,無赦來到她身後,與她一同望向鏡影。

「你看起來不大一樣?」明明左看右看,都是他的尹娃,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同。

好似增添些些嬌艷氣味,更加甜香

粉女敕臉龐襯著渾圓大眼,眸光璀璨,前一日還是含苞待放小丫頭,今日卻舒展花瓣,爭妍綻放。

「嫁人了,不能再梳姑娘發髻,這樣好像老了好幾……她埋怨的口吻中,添帶嬌嗔。

「你一點也不老,論年紀,我比你老很多很多很多所以她不用怕變老,無論她老幾歲,都不及他零頭數目,有他頂著先。

「是能多多呀?」她笑。很重要,所以必須強調三遍?明明看上去就是個英俊少年郎。「我真沒問過,您今年貴庚?」

他默了會兒,似認真沉思,細數許久:……數不出來。」

「最好是。」她笑啐著,用手肘朝後方頂,要將下頦擱放在她胛的纏人家伙,頂離幾寸。

當然他很快又黏回來,膩在她肩上,樂此不疲。

邊嬉鬧,她邊往木匣中揀選飾物,太孩子氣的、小姑娘花稍的,全都不能用,拿起瞅瞅,又放回原位,繼續翻翻找找。

發髻間,微微一沉,垂眸挑選的她,緩慢揚睫,見他替她簪了一支釵。

那支釵頭綻有粉薔薇的釵。

她頗驚訝:「這支釵……你不是很珍惜嗎?」

之前連模都不讓她模,今日卻願意拿出來,為她簪發?

「珍惜?我只記得它是緊要之物,不能丟失,倒說不上珍惜呀。」

她側著顏,搖頭晃腦去擺弄髻間花釵,任冰穗上的粉珠晃蕩,輕哼道:

「那天鐵青著臉,不許我踫、不許我賣,這不叫珍惜什麼才叫珍惜?大方借我簪發,不怕我弄你的『緊要之物』?」

「賣掉與贈你,是兩回事。」

因為緊要,不能隨意出讓他人。

可它就算再緊要,也不敵妝點尹娃美麗重要。

他的緊要之物,與他的緊要之人,擺在一塊,正巧方便他一起扞護。

她的回答,是兩聲哼哼,撫著釵頭的粉晶薔薇半晌,狀似隨口一問:「誰送你的?」

實則,這一句話,在她心中起碼擺放了個把月。

打從知道它存在之日,她就很想問!

那時身分地位未明,問了也不夠理直氣壯,現在不同呢,她已經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順!

「我不得了。」他眼中,沒有虛假,不是謊言。

「是不是你舊相好之類」她很不情願提醒他,相當有可能冒出的這號人物。

「我不記得我有舊相好。」

他行來的那一路,累累尸骸,與他為伴,除殺戮之外,全然想不起還有其他。

雖曾短暫擁有「仙儕」,真正敢近他身的,也不過天厲及無盡那兩個孩子。她口中的「相好」,若有,他又怎麼舍得忘?

「不記得並不等同『不存在』,說不定,你只是暫時忘了哪天想起來怎麼辦?不對,想起來也沒用,你已是有婦之夫,沒戲唱了,舊情復燃什麼的,我絕不允許!」她嚴正聲明。

別以為她會心胸闊,委屈自己、成全別人,眾痛痛不如獨痛痛,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我便也很好——門兒都沒有!女漢子尹離殤,這種白蓮花窩囊事,不干!

她兒時曾有一事,最合適說明她的傲脾性。

六歲尹娃男孩樣,不當成嬌滴滴的女孩兒養,與鄰里其余毛崽子玩在一塊,打架、爬樹、抓水蛙、偷果子、灌蛐蛐,樣樣有她一份。

一日,幾只崽子到後山玩耍,發現一棵野生果樹,枝椏間結實累累,他們爭先恐後爬上樹,大啖鮮美果子。

尹娃身輕如燕,利落如猴,咻咻兩下爬到高處。

上頭果子忒大忒甜,她摘了便往襟口里塞,直到塞不下了,又咻咻爬下樹,掏出果子,在樹下擺放成堆,清空之後,重新上樹再采。

心想著,要帶回去給爹娘弟弟嘗嘗,剩的還能拿到街市兜售,多賺幾文錢,幫膳加菜。

第三趟的下樹,發現果子早被玩伴們悄悄模走。

她火大,追著他們跑了幾條街,把辛苦摘下的果子,一顆顆搶回來,順便痛扁那些臭男孩一頓。

即便人矮個小拳頭軟,打不疼人,也要給他們教訓吃,打不贏就動口咬!她的,她沒說要給,誰都不能搶!

此後,她在崽子群中,樹立了尹家小嗆椒的威名,鮮有人敢欺負她。她就是這樣的性子,市儈、小氣、斤斤計較,不容誰佔她便宜。

舊相好(不管有沒有),人已經是我的,我就不會讓!

「嗯,我是有婦之夫了,不會胡來。」他一臉乖巧樣,惹她心軟,滿意賞他一聲「乖」,動手揉亂他的發,也被他揉亂回來,兩人幼稚嬉鬧好一陣,害她又得重新梳髻了。

今日身子多倦懶,骨子里泛著酸,歇工一天。

加上宿醉頭疼,要強撐著精神上街叫賣,他也不允,尹娃索性趴在床上,將沒收而來的書,一本一本翻覽。

關于「沒收」,緣由便是她忽而察覺某事,不大合理,月兌口問他

「薛嬸明明說你什麼都不會,可我瞧你……」明明什麼都會呀這一句,尹娃開不了口,省略揭過,直搗黃龍,食指抵在他鼻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哪兒學來的?誰教你的?舊相好嗎?!」

他只能坦承罪行,雙手呈繳共犯。

她僅翻開共犯前兩頁,立馬判處充公,終身封箱監禁。

不過在監禁之前,她多瞅兩眼,當作知己知彼,日後無赦再拿書里那幾招對她,她也好正面迎戰,同他拼個你死我活!

嘖嘖嘖,知呀知晚,你畫的全是些什麼玩意兒呀……

難怪以前她曾同林知晚提及,能替她上街叫賣叫賣她的神作,林知晚卻是一臉淡定,搖頭,喃了句「我不想害你被官差捉拿,罪名妨礙風化……」,意味深遠,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這、這、這……這能大賣呀!太新奇有趣了!

尹娃就這般翻玩了四五遍,欲罷不能。過後,漲紅的芙顏埋進枕間低吟,覺得自己太過豪放,居然瞧得頗歡,還動起了生意頭腦。

正繼續翻起下一本,听見屋外動靜,不用猜也知道,八成又是董府派來催問無赦傷勢,希望他能盡早返回工作崗位。

據說無赦請數日病假,董承右動用大批人手,頂無赦的缺。

她倒是不明白,一個小廝的工作,犯得著勞師動眾嗎?

再者,她並不想讓無赦再去,前一回是掌心插了箭回來,下一回呢?她只想他安安穩穩,做著就算辛苦卻絕不危險的差事。

上門的董府人,讓無赦去應付吧,她吩咐過,在家養傷半個月,少一天都不行,無赦不敢違逆她。

她只管邊看書,邊長知識,邊養睡意。

然來者,並不是任何一位董家人。

不,來者,不是人。

無赦一眼看穿來者真身,懶得多言,關門上閂。

「喂!你誰啊你?為什麼在我家?你給我開門!開門外頭來者怒拍門板,一時忘了自己要踏進屋內,易如反掌,薄薄這一片板,豈能擋他!不過,來者也只有機會拍門一次,第二記甫揚手,陣勁風,穿透門扉,向他直擊而至。

來者反應不及,被狠狠刮飛,吹得極遠,幾乎甩至雲巔,不停打著旋。尚未穩住身勢,一道殺氣凝為冰劍,直取門面,若非他在風中踉蹌,恐已成劍下魂,一命嗚呼。

握劍的無赦,御凜冽之風而至。

雪色衣擺婆娑飛揚,舞亂的濃墨長發間,襯著一張寒霜俊顏。

這態勢,是真欲置他于死地。

半字都毋須說,名號不用喊,面對一個將死之輩,言語,只是浪費唇舌。但來者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大聲喝道:「你講不講理?一出手就是狠辣死招,也不弄清始末,我都還不知道你這家伙是誰,為什麼住進我家?難道你是來搶妖煉穴的—」

來者身分,有何難猜?

三讙口中,霸佔尹家妖煉穴的大妖,同時覬覦尹娃光憑這一點,足夠無赦殺他千百次。

原先,無赦不過是不希望拍門聲嘈雜,叨擾尹娃休息,除掉他,是最快的清靜方式。

現在,猜出來者何人,除掉他,便是無赦的唯一念想。

大妖其名「伏勝」,屬「猙」一族,是妖獸間的佼佼掠食者,鮮遇對手。而這只佼佼掠食者,此時此刻,第一次知曉待宰獵物,是何心情。

那股子恐懼,冰一般寒徹,激靈靈地,從骨髓深處竄起,直達獸毛,伏勝甚至能清晰听見,每根骨頭的打顫聲。

他不過是因緣際會下,入手一顆靈蛇元丹,須尋一處極清水源處,將元丹納為己用,化入骨血,增進妖力,煉畢得意返家,自家門口竟站了這麼一個陌生男人。

看似無害,一持劍,卻教人毛骨悚然,渾身上下,毫無破綻,無機可乘。冰劍再度來到眼前,明明望上去既薄且透卻迸發強大攝人的威息,似能一劍劈山斷海。

當然,要劈了伏勝,更是輕而易舉。

伏勝第一次怕,第一次覺得,死亡好近,活命好難。

但他畢竟不是擅長示弱的獸,咆哮聲,聲若猛雷石,獸牙暴突,利爪盡出,做起垂死抵抗,要與無赦一搏。

就算死,也不能辱沒「猙」之威猛!

「猙」之威猛,沒兩下便于無赦劍下,七零八落九殘缺,獸牙利爪骨頭,能斷的,全斷光了。

無赦向來面對的魔物,乃上古之初,未曾馴化、未經教,最最野蠻凶暴之流,神族亦無法輕取的純種始祖。

數不盡的年歲過去,魔物妖類開始安逸獵食與生存越發容易,已不到非得以命相拼的覺悟,就連爪子和利牙,也逐漸滯鈍,在無赦眼中,連螻蟻都不如。

伏勝傲骨猶存,唯有一遺言,非說不可:「你殺我沒關系,我親親娘子尹娃心肝你別動她!」

此遺言一出,冰霜面龐因而龜裂。

裂成更噬人的至冷。

無赦額際ㄧ陣雷劈似的抽動,異色雙眸間的紅瞳,濃烈嗜血。

一劍揮下,快得來不及閃,伏勝胸口迸裂一道血口,腥紅鮮血狂濺。劍氣何其霸道,伏勝生生遭劈下半空,只見他混著血,化為小小紅點,直直撞入一座山林,轟隆巨響,驚起無數樹梢飛鳥。

倘若伏勝未得靈蛇元丹、倘若伏勝少掉這新增的百年功力,這一劍,已教他做了鬼。

不,伏勝更清楚,他之所以沒死,是那男人手下留情。

留情?

無赦並無此等慈憫胸襟,他身勢翩緩飄降,彷佛天際舞落的白雪,至純至淨。

卻也至冷。

潔淨無垢的靴,踩踏無聲跫音,行至倒臥血泊中的伏勝身側。

薄唇終于開啟,聲音遠比手中揚起的冰劍更冷、更鋒利:

「尹娃是我的娘子。」

留命,只為讓伏勝听清楚這一句。

親親娘子尹娃心肝,他的!

危急之際,萬物皆可拋。

包括尊嚴、傲骨、猙之威猛。

更包括,伏勝珍藏多年,保存在映影石中,尹娃自小到大的成長紀實。那可是靈活生動,會說話、會跑步,會咧嘴呵笑的原音原影重現,即便她的過去來不及參與,也勉強能湊上一腳,補全缺憾。

這是伏勝最心愛之物,為求性命無虞,不得不掏出來,做為交易。

方才出手毫無遲疑的男人,撤收冰劍,拿走映影石,任由伏勝自生自滅,多睨他一眼都不屑。

幾個時辰後,本該身陷血泊及山坑中,靜靜等死的家伙,面上毫無赧色和血色,出現在無赦眼前。

那時,無赦及尹娃正準備開飯,伏勝是光明正大敲敲門,放輕著聲音喊:「尹娃,是我,伏勝。」

無赦並沒有第二次出劍機會,只能眼睜睜見尹娃咧開笑,迅速將門打開,迎人……不,迎妖入內。

「伏哥,你回鎮啦?好久沒見了,快進來一起吃飯!」

伏勝捂住咳,也不同她客氣,一腳踩入,目光迎戰先前險些砍死他的男人,故意問:「他是?」然內心,自是將無赦祖宗十八代(可惜無赦沒有祖宗十八代)全罵透透。

「先坐下,我再替你們介紹。」

尹娃忙著替伏勝布筷盛飯,滿滿一大碗,渾然未察,身畔兩道目光相互廝殺——單方面的,無赦殺意滿盈,伏勝只敢瞪一眼就瞟遠,弱到爆。

本以為,這只大妖,是暗地里糾纏著尹娃,卻不料,他也使這招現形親近的手段,而且,與尹娃似乎很熟稔。

令人難以忍受的熟稔!

伏哥?我很快會讓你變成伏地。

「他是伏勝,你隨著我一起叫他伏哥便好,伏哥是我們娃群里的孩子王,我以前總跟在他後頭跑,受他頗多照顧呢。」這番話,自然是說給無赦听。

真不要臉,幾百歲的妖呢,冒充孩子跟尹娃玩,無恥!

「伏哥,他是無赦,是、是我夫君,你回來的真不巧,不然昨天就能喝到我們的喜酒了。」尹娃腮上仍泛輕紅,似朵盛開的鮮花兒,伏勝第一次看到她這模樣。

伏勝臉上藏不住的受創,無論身上或心理上的傷,全拜無赦所賜,而兩者,都足以致命!

「我才離開多久,你怎就嫁人了?嫁個連伏哥都不認識的人!伏哥沒能替你好好審視,萬一所嫁非人,你如何是好?!」

況且,她真的所嫁「非人」!伏勝內心瘋狂吶喊。

雖然他尚未弄清楚無赦身分,但妥妥明白,無絕對與「人類」不屬同物種!

伏勝翻遍腦中著名的大妖怪名單,梁渠山的邛無心、北雪之極的龍無波、狐岐湖的白無垢……所有名中帶「無字者,全未遺漏,就連楣神梅無盡,他都順便想了想,獨缺無赦這一號人物。

如此無名之輩,怎會擁有媲美著名大妖怪的強悍,太沒道理。

「伏哥你不用擔心,無赦性子單純,脾氣又好,每件事都讓著我,就旁人來看,皆覺得是我欺負了他呢。」尹娃為無赦澄清道。

性子單純?

脾氣又好?

伏勝眼神死,傷口隱隱作痛,似在嘲笑著這兩句話。

他可是只差一點點點點……就被這位「性子單純脾氣又好」的家伙給滅了!耳邊繼續听見,尹娃道來與無赦相遇過程,言談中,諸多袒,滿滿想為無樹立好形象的用心良苦。

可惜,伏勝見過這男人的凶狠真面目,只覺得她口中的「傻小子」,根本是另一位某某某。

「我再去炒兩樣菜,取一壺酒,算補請伏哥喝一頓喜酒。」桌上菜肴的分量,夠她與無赦吃,再加上伏勝,斷斷是不足的,難得有客到,實在失禮,尹娃起身要去備菜。

「尹娃,甭忙了。」伏勝欲阻止她離席。

他不想和這男人獨處呀呀呀呀!

「很快很快,一會兒工夫罷了,你們邊吃邊聊她比劃了個「快坐下」的手勢,走沒兩步,思及一件要事未叮囑,又轉首道:「伏哥,你欺負我家無赦哦。」

她怕無赦老實,哪敵得過伏勝咄咄逼人,當然要先護好自家夫君,給他撐腰。

伏勝胸口那道傷,還淋淋滲血,若非自己妖力不算弱,勉力暫隱傷勢,恐怕連來見她最後一面的機會也沒有,聞言,就差沒嘔一口血,為自己寫個慘字……

再嘔,卻只能笑笑向她保證,自己絕不會欺負他,內心哀哀想你怎不叫他別隨便欺負我……

伏勝心里苦,無人能訴,默默咽回月復中。

尹娃去往後頭廚房,兩個男人在死寂中進食,誰也沒先開口。

扒完半碗飯,伏勝越想越不甘心,被打斷的一口牙即便重新長出,依然泛著疼,一路疼到心坎里。

那疼,是屈辱,是世仇,是奪愛之恨。

伏勝著實吞不下沉默,月兌口正要質問他,待在尹娃身畔,假扮與她恩恩愛愛,究竟是何目的

無赦倒先開口,聲嗓一如當時行至他身畔,俯睨著人時,毫無度

「饒你一命,你不逃,再度送上門,找死的家伙我見多了,沒見過這般又蠢又想死的。」

「你夠膽量的話,剛剛那番話,在尹娃面前說呀!」伏勝嗆回去,用盡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裝什麼乖乖呀!不就跟我一樣是妖嗎?!」

伏勝,你好樣的!夠勇猛!面對強者也毫不屈服!

就算現在被人一劍砍死,血濺當場,也是好猙一只!

無赦淡道:「我與你,並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不就是誰大一點誰小一點的事兒嗎?妖力大妖力小啦,別想歪!

「我是妖嗎?」無赦反問他,瞥來的一睞,雙色澤流轉,一紅,一藍,似滾滾熔岩,又似廣闊深海。

伏勝怔了一下。

紅瞳,是魔之證明,可湛色藍眸,澄澈如天幕,又非魔物妖類能有

異彩的雙瞳色……勾起了伏勝極淺淡的記憶,似乎曾在哪兒,听過類似景況,越是要想,越想不起來。

「你究竟是什麼玩意……」

無赦夾一口菜,緩緩入嘴,細細咀嚼,就連吃起東西,亦能吃得比常人多出一分雅致。

隨他慢慢將食物咽下喉,伏勝似乎也听見自己吞口水的咕嚕聲。

「殺神。」

最輕巧的低吐,道出最具殺傷力的答案。

好似有個孩子,捏了顆雪球,力道不足地朝你砸來,抵達眼前半寸,雪球猛然化為千倍大的饕餮,將你一口吞下肚,連骨頭都甭吐伏勝內心轉折,正是如此峰回路轉、措手不及。

伏勝好半晌沒反應,無赦也繼續進食,尹娃特地替他炸了盤溪蝦,又香又酥,他很是喜歡,一只都不想留給伏勝。

許是「殺神」之名,已經太過遙遠,現世的小妖小魔,對他無比陌生。既然陌生,自是無處怕起,沒有反應也屬正常。

結果下一瞬間,伏勝由椅上彈跳起來,撞翻板凳也沒空去扶,嘴里吐出成串髒話,邊罵,邊往屋外逃,速度奇快一眨眼,已不見蹤影。

妖的哩!

以為你是虎精狼妖,結果你竟是老祖宗口中流傳許久,那位屠戮為名的恐怖神只?

大家都說殺神早已羽化神殞——個屁!明明還在這個世間蹓走跳,根本犯規!這種怪物級古神,誰打得贏呀!)

這幾句話,正是伏勝月兌口而罵的叨念。

方才擠破腦也想不起來的記憶,因為「殺神」兩字,如潮水倒灌,完完全全涌回腦海。

數百年前的妖崽時代,幾只小猙尚無人形,最愛邊啃肉骨頭,一邊听先祖講古。

當時族中資歷最長,是一尊石猙雕像,據說是猙的初代老祖宗,身已化為石,魂卻不滅。

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對小小族孫輩很疼愛,猙崽們總是圍坐它身邊,爭先恐後提問,問題

稀奇古怪、天馬行空,它不嫌煩,幾乎知無不答。

忘記由哪只猙崽所問:老祖宗,天底下,最強悍的人,是誰?

老祖宗嘆笑,由一句「最強悍的,不是人開始,給它們講了一個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有漫天濁息,有渾沌大地,有終年不止的熾燙岩漿,有獵神的魔,有爭食的妖。

還有,一劍滅魔的殺神。

伏勝無法不信,他每根寒毛都在顫抖!

從遇見無赦開始,那股無以為名的懼意,終于得到解答。

他不是任何一類的大妖怪。

他是殺神。

在這當中,最教人膽寒的那一位。

最亂之世,以殺止殺。

老祖宗口中,隨白翼黑翅的凜冽破空聲,輕緩落下,重濁不沾其身,混沌不染其袖,最冷厲的劍,握在最冷厲的手,劍光劃破蒙閽重霧,瞬間恍如白晝。

劍起,血涌,魔群甚至不及哀號,再堅硬的甲殼,頃刻被擊碎;再尖銳的鐵角,眨眼被斬斷,薄冰一般的劍,無堅不摧。

紅藍雙瞳,無情無欲,眼底盡是空無淡漠,似乎他斬碎的,僅僅一塊石頭。生命映不入其眼,求饒听不進其耳,他所認知,只有殲滅眼前敵人。石像老祖宗提及這幾句,抖到還崩壞了一條腿,足見曾親眼見過的可怕情景,永難磨滅。

那一位只在傳說中出現,聞之色變的殺神居然從未殞滅,猶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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