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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吹箫逐凤凰(下) 第七章

第十四章

上元节后半夜,另一座宅邸中——

“曲礼来。”赵玧笑吟吟的,有一丝殷勤地主动为面前英挺青袍男子斟了杯热酒。“夜寒,暖一暖。”

“谢四殿下,柳某岂敢。”柳曲礼含敬接过,举止翩然如竹,令人观之忘俗。

“曲礼也太客气了。”赵玧亲切道:“你愿来投,为我门下再添一生力军,本皇子自是甘心扫榻倒屐相迎的。”

他笑笑。“良禽择木而栖,柳某还要深谢四殿下愿意收留,让柳某有大展所长之机。”

同坐席上的文二爷捻短须含笑。“曲礼愿冒险自江南潜伏回京,还将太子与文家手中占来的两分漕运利奉与四殿下,足可见诚意,殿下又怎会辜负忠心臣子?”

远远坐在另一头窗边的钱晋塘则是自斟自饮,神情漠然。

赵玧有些尴尬地望了他一眼,眸底隐隐有怒意,只觉钱晋塘也太不给脸面,今夜之会何等重要,难道他不知道吗?

柳曲礼身为太子大兄插旗江南的宣抚使,有督责地方军政财政之大权,是各方人马争相抢夺收拢的大员,手中掌握的好东西可多了,如果能够令此人心悦诚服忠心于自己,不啻如虎添翼。

可谁知钱晋塘始终对柳曲礼戒心甚重,直指他是太子大兄反间的细作,但赵玧却不这么想。

不说东宫如今若风雨飘摇的残灯,稍微有点眼力劲的人都知道,虫蚀腐朽的大厦已然将倾,东宫就要换主人了。

越有才华手段权势者,越无法接受失去捏在掌心中的权力。

如同柳曲礼此人,已官拜宣抚使,一旦随着东宫倒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古百官最怕站错队伍,稍有不慎,别说官身富贵,就是连阖家性命都不保。

赵玧苦口婆心劝过钱晋塘,分析利害,收拢柳曲礼于门下确实是利多弊少,同时也向他保证过,他虽和柳曲礼名为左右手,可自己由始至终最为信重的永远是他钱晋塘。

但钱晋塘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拧,只淡淡一笑,后来虽不阻止却也冷目以对。

对此,赵玧头疼至极。

倒是柳曲礼不愧是掌江南财政大权三年的宣抚使,气度雍容,对上冷漠的钱晋塘,依然温文有礼姿态泰然。

钱晋塘突然开口,“柳大人奉与殿下的百万两银,固然极有诚意,可太子于江南的布置机密,大人却不曾吐露半句。”

赵玧和文二爷目光警醒了起来,有一丝怀疑地望向柳曲礼。

柳曲礼细细品着茶香,嘴角微扬,“钱公子对柳某很有意见?”

钱晋塘尚未回答,赵玧心下已猛然一跳,文二爷及时朗声大笑道:“柳贤弟切莫多虑,钱公子也是为了殿下着想,这才多问了一句……不过,想来柳贤弟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吧?”

文二爷狡诈如狐,这话听起来是做和事老,却也直逼柳曲礼回复问题。

柳曲礼沉默了,气氛刹那间陷入了僵凝紧绷。

赵玧俊秀的脸庞脸色渐渐变了,属于皇族的气势杀意流露而出,手掌握紧案椅扶手。

宅邸内外有护卫暗兵,只要四皇子一声令下,柳曲礼立马就会被冲进来的暗兵绞杀成泥!

他赵玧是礼贤下士,也不是能被玩弄于股掌间的二楞子。

连心爱女人都能毒杀,母亲和兄长都能舍弃,为了这把龙椅他已然豁出去一切,更何况区区一个尚且不知忠诚可靠与否的江南宣抚使?

文二爷依然微笑着,似是耐心至极地等待着下文。

钱晋塘则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自己不是刚刚那个抛出震撼火弹,轰得人心摇动互相生疑的凶手。

就在情势一触即发的当儿,柳曲礼忽然笑了起来,缓缓起身负手在原地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脸色已经隐隐铁青的赵玧和笑容冰冷的文二爷。

“百万白银是柳某的投帖,太子江南布置,柳某也略知其中二三,只不过柳某今时今日手中掌握的自然足够分量找一个最好的买主,待价而沽。”柳曲礼理所当然地漫声道,“江南的机密布置,是柳某留为己用的筹码和投名状,四殿下该不会以为柳某是那种倾尽所有、孤注一掷的傻子吧?”

这话不好听,甚至隠约透着嘲讽,但赵玧却莫名安心了下来,脸色也和缓许多。

“柳贤弟,你难道还想——”

“舅舅。”赵玧压下面露不悦的文二爷,对着柳曲礼一笑。“曲礼,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精明善机谋的人才。”

“殿下?”文二爷急促地唤了一声。

“舅舅,本皇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柳曲礼眼神闪过一抹赞赏。“四殿下心胸开阔善纳诤言,能容人所不能容之大量,柳某果然没有看错人。”

“好!”赵玧哈哈笑道,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无比亲近样。“往后你就是本皇子的好兄弟了,将来若本皇子大事可成,定为曲礼算上首功,届时以曲礼的才干,也当得起整个江南的提督之位啊。”

柳曲礼掩不住飞扬激动,心悦诚服地拱手行礼。“谢四殿下,微臣定当为主子肝脑涂地、固守江南!”

最后自然是宾主尽欢一场大醉,当柳曲礼强抑醉意脚下微微虚浮的要告辞,惜才爱才的赵玧还是劝他在此别院西厢房歇下过夜,并命娇侍美婢好生服侍。

当那修长如竹的身影摇摇晃晃被搀扶离去之后,赵玧酒气弥漫的双眼蓦然恢复了清明,无视已醉倒一旁的文二爷,对始终冷漠的钱晋塘道——

“动手吧。”

钱晋塘淡然挑眉。“殿下不是已然信了他?”

“我信他,但本皇子给自己多一层保障岂不更好?”少年俊秀脸庞有着狡猾和逐渐展露头角的阴毒老练。

钱晋塘默不作声。

他选了这个主子,不就是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在褪去天真和光明之后,会堕落染黑得比谁都要厉害彻底。

“一个藉酒醉后奸婬本皇子别院宫婢的宣抚使,有这个把柄在,又何愁他不敢乖乖为我所用?”

当半个时辰后,西厢房那头传来的消息,是醉醺醺的柳曲礼和一名入内服侍的美婢滚做了一团,男人纵欲低吼声和女子承欢痛呼娇喘声已然响起,隔着被刺破一角的霞纱窗窥视去,那张红木大榻上战况激烈……

赵玧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那般看似明月清风的清高公子,骨子里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的衣冠禽兽,下等人就是下等人,还敢在本皇子面前装什么高贵,呸!”

钱晋塘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名利场是非圈本就是一群禽兽厮混撕咬搏杀,只有胜者为王,才能书写历史,为自己洗清肮脏血污,造万世傲然盛名。

……如同他的父母,不就是这样用无数人的尸骨鲜血把钱家这块牌坊打造得光鲜亮丽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钱晋塘就要让他们看看,舍弃小小的儿女至亲去追名逐利又有什么了不起。

有本事,功成,就叫钱家跃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事败,就举家坠于烈火之中焚烧一尽,才算痛快!

就如同,那个夜里时时纠缠他的噩梦一样……

德胜侯府

自从宝贝女儿被圣上口谕发往皇家庵堂静修,一生不得出庵后,姚氏就快疯了。

她先是去求了丈夫出头为李湉说情,没想到换来丈夫的温言却坚定拒绝,日日啼哭撒泼也无用,又去求了儿子找二皇子,毕竟李湉可是他心爱的宠妃,儿子禁不住她的哀求,硬着头皮上了二皇子府,却差点被打了出来。

“二殿下说,李家养出的祸害连累了德妃娘娘被贬为嫔,还累及殿下被帝后训斥,没有亲手勒死这个祸害就已经是给德胜侯脸面了,若是再敢胡乱上门纠缠,二殿下就上折子恳请圣上明正典刑,到时候自然会把尸首还给德胜侯府!”

这番话一出,姚氏就翻白眼生生昏厥了过去。

李曜神情感伤又烦躁,忙命人请府医来治,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等姚氏悠悠醒来,又是嘤嘤哀泣得人头疼。

“娘,儿子早就说过,让您和妹妹安分一点,别再上窜下跳了,现在妹妹闯出那么大的祸来,能留一条小命已经是陛下看在爹多年忠心的份上了,否则恐怕连爹都不只是落一个『罚俸三年』的罪名就罢了。”

“你怎么跟你爹一样没良心?那可是你亲妹妹啊!”姚氏美丽苍白的脸庞此刻狰狞扭曲,喘吁吁地尖声叫道:“我的湉儿怎么能去庵堂受苦?她才十多岁正是花样青春年华,要在庵堂熬上一辈子,你们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娘,这是陛下口谕,谁能违逆抗旨?”李曜痛苦喊道:“娘,您醒醒,妹妹之事已经无法转圜,您希望连爹爹和我都搭进去吗?”

姚氏浑身起了寒意,颤抖道:“所以你们父子俩就对家人见死不救了?”

她在此之前从不知,被亲人冷血无情舍弃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不,不会的,她和湉儿又不是盛氏母女那俩蠢妇贱货,她可是表哥心爱的女子,她的湉儿也是表哥自小疼宠到大的心肝儿,表哥不会舍得女儿当真去受这样的苦楚。

姚氏哆嗦着,死命咽下自肚月复升起的恐惧,挣扎就要下床榻。

“娘,您要做什么?您身子还弱……”李曜搀扶住了她。

“你这个不孝子,娘不敢指望你了,”她恨恨道,“你现在只想着要去攀你那个大姊姊的高枝儿,连自己嫡嫡亲的妹妹都不顾,我就要看东宫还能嚣张多久,你那个好姊姊还能扔什么肉骨头给你啃!”

李曜脸色变了。“娘,您怎能说自己的儿子是狗?”

姚氏这些时日已经被女儿的受苦和丈夫的无情,以及名门贵妇间的嘲笑指指点点折磨得濒临崩溃。

她以前纵然不受高门待见,可碍于丈夫的权势,那些贵妇至多也只是疏离冷淡客套对待,且寻常三品以下的官宦命妇依然对她众星拱月般地讨好吹捧,谁人不艳羡她的美貌和受宠,还有德胜侯府的无边富贵?

可是自从湉儿出事后,送上德胜侯府给她这个当家主母,京城名门贵胄间交际的帖子便少了大半,就算她应邀赴宴了,惹来的也是席上众人的皮里阳秋,或假意探问实则讪笑的反应。

这种被人像扒光衣裳当场嘲讽耻笑的感觉,她只在十多年前嫁给表哥后,头一次出门赴宴时经历过。

她们嘲笑她,嘲笑湉儿,简直巴不得把她们踩进泥滩里,甚至拿她们母女跟盛氏母女相比。

说什么盛氏虽然命薄,女儿却是个有大福气大富贵的,贵为一国太子妃,还是太子捧在手掌心珍之重之的正室。

而她姚氏是继妻,膝下所出之女是妾,母女俩争了这么多年,都是一场大笑话。

——不!她不是!

姚氏剧烈颤抖了起来,难堪愤怒如烈焰烧得理智尽失,推开了儿子,眼红如血。“我要去找你爹……他不能这样对湉儿,不能这样对我……我才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就该护着我们母女!”

李曜拦阻不了,只能木然目送母亲跌跌撞撞出去,自己则是颓然坐在椅上,面色黯淡茫然。

德胜侯府怎么会变成这样?

爹爹每日上朝,回到府中便是在书房不出,他几次三番想找爹谈谈,可只换来爹平静肃然地道:“把你骁骑校尉的差事办好,旁的不用管。”

爹是他心中的大英雄,虽然自幼也听闻过他和娘与前头夫人的纠葛,但人总有私心,他不觉得娘想嫁给两情相悦的心上人有什么不对,况且娘也是等前头夫人不在人世后才嫁给爹。

大姊姊李眠在府里的存在原就尴尬,说是嫡长女,可连爹都像是遗忘了这个长女,他这个做儿子做弟弟的倘若上前亲近,岂不表示自己的娘确实对不起她的娘吗?

李曜心头怎么想都不自在,理智和情感争斗拉扯下,终究是偏了自己的亲人为先,只不过他也不会对大姊姊落井下石就是了。

况且他们一家人过得安乐,爹娘恩爱手足相亲,这十多年来从无波澜,可没想到在大姊姊嫁入东宫三年后的今时今日,一切渐渐都变了。

爹爹对娘亲依然温柔,却再也不会毫无条件地宠溺纵容,最可怕的改变还是对湉儿。

他感觉得出,自妹妹算计着嫁给二皇子为侧妃,爹爹看着妹妹的眼神就已经不一样了,疏离冷淡得令人心悸。

唯有他那个傻娘和蠢妹妹还不自知……

李曜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心跳得厉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就要发生了。

可如今而言,还会有比妹妹被送进皇家庵堂更要惨痛严重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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