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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吹箫逐凤凰(下) 第八章

书房中,李炎负着手在一方宣纸上走笔龙蛇,神情冷峻。

贴身近卫长勇垂手恭立在旁,看见李炎书写完的那一行字后,不禁虎眸震惊地睁大了。

“……长勇,送去吧!”李炎停笔,吹干了宣纸折成方胜,置入一只黑色绣金线荷包中抛给了他。

“是。”长勇接住荷包,握紧的当下感受到里头有一硬物,心下一凛,知道此事紧要,躬身行礼后迅速疾奔而去。

李炎看着长勇消失的背影,目光收回,若有所思地看着书案上那架扑拙苍劲的笔山,木质温润包浆,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物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没有将这笔山收入库房深处。

李炎伸手缓缓抚模着笔山,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清秀端庄又略带紧张与期盼的女子,低声对自己道——

“这是盛家老祖明岱公珍藏家传之物,妾身听说……侯爷文武双全,一手张体笔力万钧,此座笔山赠与侯爷,还请侯爷不弃。”

他当时怎么回复,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似只是冷漠地起身离开书房。

当年的李炎军功赫赫,英姿勃发,是京城贵女争相追逐的乘龙快婿,可他只觉得女人都烦得很,不是造作扭捏便是故作高贵,只想建功立业为国栋梁,哪里有心思去应付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

他自小沉默寡言,也唯有姨母家的表妹还能与自己说上几句话,表妹娇憨天真,虽然粘缠了些,可胜在单纯善良,姨母早年总半真半假的戏谑他们是青梅竹马,缘分深厚。

李炎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和旁的陌生女子相比,表妹总是亲近熟悉许多,他对她自然多了几分心软与包容退让。

但凡表妹想要的,他这个表哥也没有理由让她失望。

他想,这就是人们口中说的“爱”。

——可真正心悦一个女子是什么滋味?

李炎不知道,所以当父亲说为自己订下盛家女为媳时,他面对哭红了眼的表妹,心里闷得有些不好受,料想是自己辜负了表妹。

所以他对这个还未嫁入侯门的新妇就隐隐有了反感和刻意疏远。

他既让姨母失望,也让表妹伤心,更不应该亲近盛氏。

这门亲事是父亲之命,他不会违抗?但也仅此而已。

后来……

李炎严峻冷淡的目光有一丝罕见的恍惚,浑然不知自己面色怔忡,大手抚过笔山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心,透着摩挲留恋,又似唯恐碰坏了。

婚后,他军务繁忙,往往回到侯府时只见盛氏或在灯下刺绣,或料理家务帐目的端庄身影,纤细腰肢挺得笔直,就像秀丽净净的一杆碧竹,刚硬不屈,从无半点柔弱甜软依恋娇态。

仿佛他这个丈夫回不回府,在不在她身边都无妨。

李炎至今犹不是很明白,那时胸口涌现的闷涩感为何,他只是惯常的冷着脸回到书房看堆积案头的卷宗,累了喝一口炉上永远熬着的桂圆茶或燕窝粥。

不只是书房,每当他回到侯府,无论身在哪一处,不论衣食行止间,都有种恰到好处的舒心熨贴感。

茶是他最喜欢入口的温度,衣衫朴实无华却轻暖贴身,下人们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名门贵胄世家间的往来亲好顺畅而适礼。

他始终视若无睹,觉得这一切本就是侯府运行之道,非特定一人之功。

可当他有一日发现盛氏抬头对他浅浅一笑时,乌黑深邃端肃的杏眼里透着暖意欢喜的光芒,那光芒令他心脏有一刹的静止。

他忽然仓卒地转身就走,脚下隐约踉跄,而后是跟谁赌气般地僵硬紧绷冷漠起来。

……表妹的眼泪,姨母的指责历历在目,他今日这又是在做什么?

而后,他刻意请旨到东洲剿匪。

大半年后回到京师,看到的已经是身怀六甲,在那一刻于他眼前却莫名美得叫人屏息的盛氏。

盛氏看起来有点疲倦,气色不大好,凝视着他的时候是惊喜的,然下一瞬眼中明亮光彩又黯淡失色了,只有当她低头温柔怜爱地抚着六个月身孕的小小滚圆肚皮时,才像是恢复了点盎然生气。

李炎绝不会承认,自己曾在她夜里熟睡之后,怔怔地坐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模她的眉眼,她疲惫清瘦的脸颊,还有那随着呼息起伏的高耸肚子——大掌紧贴之下,感受到可能是一个顽皮的小拳头或小脚丫踹了他一下。

那一刹,他眼眶发热,却是强硬吞咽下喉头突然涌现的哽咽。

这是,他和盛氏的孩子啊……

自那夜后,李炎神情依然漠然,却会不自觉陪着盛氏在饭后到院子转一圈消食。

尽管,总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但就是这样奇异的前跟后随,他们共同走过了三个月的辰光。

盛氏的眼里又渐渐有了闪动如星子的光芒。

但姨母府中传来消息,表妹投缳了……虽然被救下得及时,却也伤了喉颈,往后只怕会落下病根。

表妹投缳的原因,是京城名门公子皆风传讽笑她是个被表兄嫌弃并退亲的无盐女,可怜虫……表妹,表妹因为他的干系,从此姻缘路断,一生尽毁。

李炎犹记得,当这消息传到自己耳中时,他浑身冰凉,心口颤抖空洞得厉害。

他以为,那是他深深痛惜自责、悔愧表妹为自己伤害的缘故。

后来,他去见了表妹……

再后来,他承诺待盛氏产子后,便迎娶表妹为贵妾进门。

十多年前的李炎伫立在正房门外,冷淡地对盛氏说了前因后果,说他不能辜负表妹,但盛氏始终是他的正室。

十多年后的今日,李炎已不知何时走出了书房,又来到了尘封已久的东苑正房,大门紧闭,重锁深扣。

他望着斑驳的东苑梁楼台门扉,蛛网缠绕,败落腐朽……

这本是他一生不愿再回首,再踏上的地方。

盛氏在此产女血崩,在婴儿哇哇啼哭的当儿,产婆和女乃嬷嬷惊慌失措,无人想起要拦阻他踏进产房——当时面色铁青狰狞如妖魔的他,恐怕也无人敢拦!

床榻上都是鲜血,大片大片数之不尽的鲜血……纵使李炎多年自刀山血海尸身成山的战场上闯过来的,这一眼,却让他几乎膝软站不稳。

用尽全身的力量,他撑住了,血红着眼紧紧盯着面容惨白呈现死气的盛氏……她满头满脸都被冷汗打湿了,仿佛无视生命正随着身下血液汩汩流失,温柔的目光只牢牢地望着他。

“侯、侯爷……妾身给您……生了个女儿……您喜欢她好吗?”

——不!本侯不喜,本侯不要喜欢一个害生母血崩的女儿,除非,除非你不死!

他想对她强势砸下这番话,要她挺下来抱抱自己的女儿,亲眼看着女儿长大。

但李炎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喉咙痛楚烧灼紧缩得说不出任何一个宇,只是死死地瞪着她。

“妾身……想是活不成了……”盛氏笑,笑里有着泪光有惆怅和隐隐的释然与不舍。

惆怅自己在这段姻缘里终究是孤零零的,她刻骨铭心爱着的丈夫,永远不会爱上她,释然的是她这一次,再也不用目送他离开自己,去到远方以及别人的身边……可不舍的,是她的孩子,可怜她的小女儿还不曾喝过娘亲的一口女乃水……

“侯……爷……妾身……求……您一件事……”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曈眸里的光华逐渐就要熄灭,依然努力挣扎着断续破碎喃喃。“妾身让出这个……正室名分……给您心爱的……表妹……您可否……疼爱我们的女儿……护她一生平、平安?”

李炎闭上了眼,眼眶炽热狂烧如火,他紧紧咬住牙关,坚不松口。

——只要他不答应,就不信为母则强的盛氏,敢安心撒手人寰!

可,他终究还是听到了她最后遗憾地、低低吁出的那一口气……

李炎从那日起,再也不愿见那个呱呱落地的女儿。

他给她取名“眠”,就是恨不能……恨不能她和她母亲一样长眠而去,那么他就不会每每看到她一次,心口就剧痛窒息一回!

李炎抬起大手贴放在斑驳蒙尘的正房大门上,他深深地盯视着门扉,好似想透视过那一头,看见曾经在里头绣衣的纤细挺直身影。

“盛氏,”他开口,嗓音低沉喑哑粗嗄,冷淡如旧。“本侯没有善待你的女儿,你应当来找本侯报复追究。”

寒风拂过,不知何时有点点轻雪飘落。

“你的女儿前十几年都过得坏透了,你难道没有瞧见?”

“那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自己尚且不保护疼惜她,凭什么要本侯来为她做主?”

“本侯等了你十几年来算这笔恶帐,只要你来,本侯就把这条命赔给你。”

“本侯已经等得有些累了……”

“下一次,不要再先爱上我。”

陷入自己心绪的李炎全然不知,一个娇弱的身影摇摇欲撞地靠在月洞门,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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