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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宠圆圆 第四章 暴雨下的意外

云县县衙里,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的正厅,蓄了一把花白美胡的县太爷屈衡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招待着贵客。

这贵客的身分可不寻常,来自大齐国都天子脚下的贵族世胄,一副出身名门的做派,举止尽显风流,尤其那张俊俏的脸蛋,嘴唇红润,一双桃花眼明媚勾人,这般好颜色完全不输当年他进京赶考时偶然瞥见那花魁娘子的盛世美貌……不不不,恐怕犹有胜之。

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人还是个男的,一个男子生得比女人还美,这可真真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屈衡捻着胡须,只觉得胸口怦怦跳着,就连老脸好似也有几分发热,说来惭愧,他这人就是好美色,对着一个男生女相的绝艳美郎君,虽然明知对方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但能用眼睛吃点豆腐也好。

对方也不知是否察觉他目光带着痴迷,似笑非笑地勾了勾那比花朵还清艳的唇瓣。

“我说屈大人,你这眼珠子莫不是有什么毛病?我怎么瞧着好像都凸出来了?”屈衡一凛,顿时一阵尴尬,还来不及回应,那风流贵公子又凉凉开口。

“在下自小不务正业,医算卜相之术都略有涉及,要不我来替屈大人看看你这眼睛吧,说不得就被在下治好了呢。”

“呵呵呵。”屈衡干笑。“世子爷说笑了,下官这眼睛就是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眼,没事。”

“真没事?”温霖抿唇一笑,摇着一把折扇起身,来到屈衡面前,俯身下望,一股淡淡的松竹香就往老头脸上扑去。

屈衡脸颊更热了,这温世子莫不是在勾引他吧?哎呀,他可没听说这位名满京城的贵人有如此不一般的癖好啊!

屈衡脑海纷乱,还没理出个头绪,只见温霖越靠越近,似是在仔细端详他的眼睛。

“我瞧屈大人眼皮浮肿,眼珠凸出,分明是中了毒的迹象,要解此毒,须得立刻把眼珠子给挖出来……”

温霖话语未落,折扇一收,扇柄忽然就往屈衡眼皮上重重压下来,屈衡眼睛一痛,惨叫一声,慌得连忙躲开,整个人跳起来。

“世、世子爷饶命!您可别挖我眼珠啊,否则老夫、老夫可就真是有眼无珠了!”

“就你这身分地位,还有这副老态龙钟的死样子,也敢妄想本世子,可不就该有眼无珠吗?”

“下官知错了,温世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老夫计较。”

“唷,我温霖身上既无官职,又无皇命,可不敢当『大人』这两个字,倒是您老乃一方父母官,才是名副其实的大人啊!”

“区区九品芝麻官,不值一提,呵呵,呵呵。”屈衡简直恨不得痛甩自己几十个耳光,这温霖可是一品威武侯的世子,祖上曾为大齐立下不世战功,他算哪根葱?敢跟朝廷勋贵比官位大小?“小的无知僭越,请温世子恕罪。”他吓到都要月兑下官帽,整个人跪下来了。

温霖冷笑,见他这副斋样,也懒得再继续敲打,淡淡一句,“起来吧。”

屈衡这才抖着身子爬起来,整整歪斜的官帽,站得笔直笔直的,不敢丝毫懈怠。

温霖回座位坐好,轻摇折扇,状若漫不经心地道:“本世子听闻前阵子屈大人曾派人于辖下大张旗鼓地找一个人?”

屈衡一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指的可是……邢晖邢大人?”

温霖淡淡地颔首。

半年前,左相邢晖因违抗皇命,遭圣上贬了官,命其协同工部左侍郎前往河南治水以将功赎罪,却因河道堤防突然坍方,意外落水后便不知所踪,河南知府调动兵马搜寻了三日三夜,终于找到了一具泡水肿胀、面目全非的遗体。

虽然圣上命人将那具遗体迎回京城,并下令风光厚葬,但京中一直隐约有传言,其实那遗体并非邢晖本人,这位大齐最年轻的宰相仍存活于世间。

显然坐在金鉴殿上的那位也是如此怀疑的,否则不会到如今还在搜寻他的下落。

一念及此,温霖嘲讽地撇了撇唇,屈衡见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下更发慌了,忙解释道:“世子爷,下官也只是遵从上意,听说知府大人前阵子接获密报,说是有人曾于阳城发现疑似邢大人的行踪,命下官派人搜寻,毕竟邢大人乃国之栋梁,万一他还活着,总不能让他在外头吃苦受罪不是?只是……”

“怎么?没找到人?”

听出这话里似有问罪之意,屈衡越发局促不安地缩着手脚,喃喃解释,“小的已经尽力了,想是传言不可信,邢大人他早已……”

屈衡没把话说完,但温霖听出了他的意思,眼色一沉,“这三岔镇是什么样的地方?”

提及自己治下的小镇,屈衡打起精神,认真回应。“这三岔镇之所以如此命名,正是因为其位于交通要冲,两条官道及一条山路各通往不同的地方,还有一座码头,顺着通江往下,不到一日便可抵达阳城。”

“若是邢大人真的还活着,有没有可能是搭船走了?”

屈衡一愣。“这……下官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附近的乡里村落呢?可有仔细寻找?”

“嗯,这个嘛……”这云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就那么几十个手下可用,哪可能真的布下天罗地网去找一个人啊?除非上头派人来增援。

见屈衡一副窘迫样,温霖也知他的难处,不再追根究底,想了想,发下话来。“本世子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屈衡闻言,吓一大跳。“世子爷的意思是、是要住在我云县官衙吗?”

“怎么?”温霖抬抬眉。“就凭本世子的身分,住不起这里?”

“不是不是,温世子纡尊降贵,乃本县之荣光,小的这就去为您安排住处。”屈衡正要喊人,温霖摇手阻止。

“我不是要住你这县衙,你在三岔镇找一间客栈上房。”

“三岔镇?”屈衡又愣住了,堂堂贵人要去窝一个小镇,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妥,有些迟疑道:“那小镇虽说也算是热闹,可毕竟只是个小地方,远远比不上城里,就是客栈也没有几间,也不知能不能入世子爷的眼……”

“你尽管去替我安排就是了!能不能住得惯,是本世子的事,不会因此找你的磴,你就安心吧。”

“是,那小的这就去办。”

屈衡退下后,温霖这才允许自己露出些许焦躁之色,眉宇收拢,满是郁恼。

这日,雨过天晴,码头边一早就人声鼎沸,大伙儿都想趁着江面尚未结冻前多做几笔生意,因此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颇是热闹。

在家里待了几日,眼见米粮蔬菜渐渐没了,汤圆也不得不推着独轮车出来卖包子豆浆,好赚一些银钱来打点生活,尤其是家里那男人,大病初愈,依然瘦得厉害,可得好生补养呢。

照例,她的包子一开卖,来买的人就川流不息,李大郎更像是饿了好几天似的,一赶过来就抢了一打包子,还要了两碗豆浆。

“这么多,你能吃得下吗?”汤圆怀疑地打量他,就算他身材圆胖胃口大,但她的包子分量也不小的,一般大男人吃两、三个也就够了,特别饿的吃上四个也能饱,他这一口气可是要了一打啊!

“怎么吃不下?我现在可饿着呢,吃个半打都没问题,剩下六个正好带回书院,留着晚上热来吃。”

“书院不是也有食堂吗?”

“不是我挑剔,我们食堂那伙食拿去喂猪,猪都嫌没味道呢!你要我天天吃那些,还不如一头撞死!”

汤圆听李大郎说得夸张,只是摇摇头,也不跟他多说了,继续卖包子。

李大郎其实这几日一直藏着心事,见汤圆好像不怎么愿意理会自己,就更心虚了,胸口闷闷的,顿时也没了胃口,将剩下的包子揣在怀里,巴巴地望着汤圆。

汤圆连续招呼了几个客人,有了空档,回头一看,李大郎还站在原地杵着呢。

“你怎么还在?书院今日没课吗?”

“哎,自然是有课的,就是……”李大郎欲言又止。

汤圆见不得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秀眉一颦。“怎么了?”

他咽了咽口水,靠近她,小小声地问:“汤圆,你是不是生气了啊?”一脸讨好的神色。

汤圆淡淡瞥他一眼。“你听说了?”

“嗯,是啊。”李大郎讷讷地模模头,无奈叹气。“你莫跟我娘计较,她就是爱胡思乱想,你放心,明日书院放假一日,我一定回去跟我娘说,要她别再忙着替你作媒了!我爹的性子你也了解的,他处事最是公正的,不会因为我娘在耳边嚼几句,就去官府那边坏你的姻缘的。”

“是谁跟你提起这件事的?”

“就丁大娘的大儿子,前几日不是带着媳妇孩子回家看他爹娘吗?大娘就跟他提了这事,我去他店里买笔墨,这才听说的。”

丁大娘的长子在镇上开了一间书铺,就开在书院不远处,汤圆知道那些书院学生常去光顾的,也难怪丁大娘会想透过自己的儿子传消息。

汤圆心中微涩,她很感激丁大娘一番好意,只是这事就算李大郎知道了,也是帮不上忙的,反倒她还怕他回去找他娘亲争吵,更坏了李婶对她的印象。

“这事你别管吧,我已经和李婶说清楚了。”她正色道。

见她神情严肃,李大郎心一跳,不禁苦笑。“汤圆,你是不是怪我替你惹来麻烦?”

汤圆暗暗叹息,语气放缓。“你几乎日日来买我的包子,是我最忠实的顾客,我怎么会怪你呢?”

李大郎有些噎住,心里发苦,他总来寻她,并不只是为了她做的包子好吃,也是因为他欢喜看到她本人啊,尤其是她每回笑得灿烂时,那在樱唇畔跳舞的两个小酒窝实在可爱透了。

他很爱看她的笑容的。

“汤圆,其实我……”他呐呐地开口,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不知从哪儿窜过来的半大少年忽然撞上他,撞得他手臂发疼,怀里用油纸包裹的包子也松了一道口,掉了几个出来,滚落一地。

那少年眼捷手快,弯腰捡了两、三个包子揣入怀里,拔腿就逃,李大郎见状,惊得瞪大眼,嘴上呼喊。

“你这个小鬼头,敢偷我的包子,给我站住!”一边喊,一边就追上去。

少年怎么可能停下来,跑得更快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惹来不少呼喝叱骂,他也不管,急急奔向一个坐在树下的小女孩。

“可儿,快起来,快跑!”

小姑娘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瘦得皮包骨似的,更显得头大身体小,枯黄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绑着两个髻,小脸脏兮兮的,像只可怜的小花猫。

“哥哥。”可儿抬头望向半大少年,糯糯地喊。

“快,把手给哥哥!”少年牵起她细小的手,拉着她一起跑,只是小姑娘人小体弱,哪里跑得快,几次还差点绊倒,生生拖慢了两人的速度。

李大郎一路追过来,四处张望,总算看见偷自己包子的少年,连忙扬声喊。“别跑!你这个偷包子小贼!把我的肉包子还来!”

小姑娘被他的大呼小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趴跌在地,少年连忙停下脚步,转身蹲下,将微微颤抖的小姑娘抱入怀里。

“哥哥,我怕。”

“可儿不怕,哥哥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嗯。”可儿小脸埋入少年胸口,小身子也蜷缩着,少年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抬起头来。

追来的李大郎被他凌厉的眼神震慑住,那简直比他八岁那年在山上遇到的野狼还吓人,这孩子是想杀人吗?

“你、你……”他深吸口气,自己好歹也年过弱冠了,气势如何能输给一个半大孩子?

“你这偷包子的小贼,胆子倒挺大的啊!”

少年一声不吭,紧紧抿唇。

“别以为你故意撞人抢包子没事,走,跟我上衙门去!”李大郎上前欲拉少年,少年臂肘一拐,反而把他震得发麻,他痛呼一声,正感火大时,小女孩软软怯怯的嗓音响起。

“叔叔,你别生气,哥哥没有偷包子。”

李大郎一愣,这才看清少年怀里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扬起一双水莹莹的圆眸瞅着他。

看看一脸桀傲的少年,又看看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李大郎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那欺负无辜弱小的大坏蛋。

“这是你妹妹?”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将小女孩搂得更紧,一种老鹰护小鸡的姿态。

李大郎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时汤圆也赶过来了,看这情景也明白了一大半,她对李大郎柔声说道:“两个孩子应该是饿了,才会把掉在地上的包子捡起来。”

她不说是“抢”,也没“偷”这个字,而是“捡”。

少年一愣,转头看向她。

汤圆察觉他防备的视线,温柔一笑,语声和婉,令人如沐春风。“其实掉地上的包子都脏了,沾了尘土,你妹妹人小身子弱,吃了怕是会闹肚子的。”

少年还没来得及开口,他怀里的小姑娘就抢先软软地说道:“可儿不吃土,哥哥会帮可儿把脏脏吹干净的。”

小姑娘说话软糯糯的,虽然脸蛋脏兮兮,一双圆眸却清澄无比,话里满是对自己兄长单纯的信任。汤圆看着她,心一软,忍不住弯子,伸手轻轻模她的头。

“你叫可儿吗?真乖。”

“嗯嗯,可儿很乖的。”小姑娘很认真地点头,想想,又补上一句。“我哥哥更乖喔。”

汤圆闻言,心更软了,看了面无表情的半大少年一眼,向李大郎比个手势,李大郎有些不舍,却还是从怀里把剩下的几个肉包掏出来。

汤圆接过,将油纸包递到可儿面前。“这些包子是干净的,给可儿吃,好不好?”

可儿闻到肉包扑鼻的香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却没有伸手拿,眨眨小鹿般的大眼睛。

“这些都给可儿吗?”

“嗯,都给你。”

想到有肉包子可以吃,可儿肚子都咕噜咕噜响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没有伸手。“姨姨,给可儿一个,也给我哥哥一个,好不好?”

“这里头还有六个呢,足够你们兄妹俩吃了。”李大郎在一旁哀怨地插嘴。

可儿却像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坚持着。“可儿一个,哥哥也要有一个。”

真是个傻孩子!汤圆的心都要融化了,她这是天真地只想要两个包子呢,多的都不敢想。

“六个都给可儿,可儿跟哥哥一起分着吃。”

“有六个啊,这么多呀!”小姑娘讶叹着。

汤圆抿唇一笑,直接就把油纸包塞到她怀里,可儿抱着热腾腾的油纸袋,闻着香喷喷的肉包,幸福得都眯起眼来了。

“哥哥,我们有好多包子吃喔。”她开心地对少年笑道。少年揉揉她的头,望向汤圆,神情却是复杂的。

汤圆没再说什么,虽然这两兄妹看着就是孤苦无依、流落街头,但自己也不是个日子富裕的,力有未逮,也只能送他们几个包子,聊表心意罢了。

她向少年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李大郎只得跟上,一面还不死心地追问,“汤圆,你那里还有卖剩的包子吧?不会都没了吧?”

少年若有所思地目送两人逐渐远去,可儿的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哥,姨姨是好人。”

“是啊。”少年点头同意。“她是个好人。”

可惜这世上,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的。少年黯然寻思,明明外表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此时眼神却彷佛已历经沧桑。

可儿打开油纸包,先用力闻了闻包子香味,这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块,却不是自己先吃,而是送到少年唇畔。

“哥哥,吃包子。”小姑娘笑得极是天真无邪。

少年看了,心中又酸又甜,凑上去将包子咬进嘴里,一面轻轻抚模小姑娘的头发。“听说那个人就在这附近,可儿再等等,哥哥很快就会找到他了,那我们两个就安全了。”

“嗯,可儿陪哥哥一起找。”

“好,我们一起。”少年抱紧小姑娘。“永远在一起。”

卖完了包子,汤圆在市集里逛了一圈,贝了些鸡鸭鱼肉和白菜萝卜,几根猪大骨,又秤了“斗玉米粉、一斗白面,想着凛冬将至,狠下心来再买了两斤棉花,预备替大少爷做件棉袄,如此身上的银钱便所剩不多了,最后又买了几斤板栗子与一袋白糖,准备回去做些大少爷爱吃的栗子糕,若有多余的,说不定也拿出去卖,增加一条赚钱的来路。

待她将买的物品都堆上独轮车,推着往桃花村赶的时候,天空已飘来一大片乌云,风也呼呼地吹了起来,眼看着可能又要是一阵突来的狂风骤雨,汤圆纵然心急,但腿脚不便,也实在是走不快。

桃花村里,邢晖待在屋中闭门不出,吃过了汤圆为他准备的小米粥与几样小菜,他就一直坐在窗边发呆,偶尔喝上一口金银花茶。

习惯了她的身影总在他眼前晃荡,她的声音总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今日她天不亮便出门,直到这时候了都还未回归,他竟有些心神不宁。

少顷,浓云如狂涛在天际奔涌,哗啦啦地带来倾盆大雨,邢晖未及关窗,转瞬便被泼了一脸湿,他这才醒神,关上了窗,跟着撑起那把破纸伞,去检查柴房那边的情况,确定柴薪及杂物都铺上了旧草席,柴房的门扉也闭紧了,再回到主屋,将前后两道门都掩上,以免雨水泼了进来。

如此一阵忙乱下来,邢晖身上衣衫不免有些打湿,头发也散落了,但他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心下越发挂念起那个还未归家的笨女人,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邢晖拧着剑眉,没发现自己一直站在主屋门前,昂然挺立犹如守卫的士兵一般,一动也不动,蓦地,一阵土石坍落的声音自不远处轰然响起,他骇然抬头,全身一震……

正当邢晖愕然震惊的时候,汤圆亦是心乱如麻。

大雨如瀑倾泄,在黄土道上激起了圈圈涟漪,她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冒雨推着独轮车前进,却是走得十分不顺,泥水浸透了她的鞋袜,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右腿的膝关节又酸痛起来,肿得发疼。

她本想寻个避雨的所在,可一念及天快黑了,大少爷还在家里等着自己,他一个大男人,既不会烧水也不会煮吃,说不定正饿着肚子,他身子尚未完全康复,可别又饿出了毛病来。

这么一想,她就更放心不下了,咬紧牙关也要向前行,好不容易来到村口,就听见一阵吵杂的喧哗声,几个村里的汉子在大雨中彼此喊话。

“是谁家的屋子塌了?”

“不知道,我听着好像是村东那头传来的声响。”

“别是有人被压伤了?那可危险!”

“别说了,里正老爷要咱们组织几个壮丁过去瞧瞧,你们谁家能出人的?要年轻有力气的!”

“我跟你去吧。”

“还有谁能去的?带上救人的家伙!”

“也算我一个……”

半晌的功夫就有四、五个年轻人忙忙乱乱地往村子东头的方向去了,汤圆听了他们的议论,脸色顿时就刷白了。

村东不就是她住的那一片吗?她那间屋子原就老旧,每逢下大雨就这里漏水、那里破口的,早想请人来修补了,只是一直忙着别的事,一时无暇顾上,难道就是她家塌了吗?

那大少爷呢?他可不能有事……

一念及此,汤圆更慌张了,加紧脚步,来到离村口最近的桂花嫂子家,朝屋里扬声喊。

“桂花嫂子!桂花嫂子你在家吗?我是汤圆啊!桂花嫂子……”

她连喊了几声,王桂花总算戴着斗笠出来了,见她一身仓皇狼狈,连忙招呼。“汤圆,是你啊,你这是才刚从码头那边回来?快进来嫂子家里躲躲雨!”

“桂花嫂子,我就不进去了,我这车子和东西先放你这里,我得赶回家里去瞧瞧。”

王桂花一愣,跟着转念一想,恍然大悟。“你是怕塌的是你那间屋子吧?要我说你这会儿赶回去也来不及了,方才你王大哥找了几个年轻汉子去帮忙,你不如就留在嫂子家里等消息……万一真是你那间屋塌了也就算了,你人没事就好。”

可问题是她家里还有人啊!万一大少爷有事呢?

“不行!我一定得回去看看,桂花嫂子,我这些东西就麻烦你了。”

汤圆不顾王桂花的阻拦,转身就走,她走得极快,偏雨势又大,眼前视线一片朦胧,就连摔了好几跤,每回都摔得她全身骨头疼。

但她没有放弃,咬牙爬起来后,又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只是右腿越发疼了,到后来简直是用尽力气拖着走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丁大娘家附近,夫妇俩正在门口说话,丁大娘一转头,就见汤圆脚一滑,扑跌在地,急忙撑伞过来察看。

“汤圆啊,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汤圆这回磕到了下巴,疼得都瘀紫了,却还是勉力在丁大娘的搅扶下站了起来。

丁大娘见她身上多处擦伤,显然一路带伤赶回来的,又是担忧,又是心疼。“你这傻孩子,着急什么?先进来大娘家躲雨,大娘熬姜汤给你喝。”

“大娘、大娘!”汤圆抓紧丁大娘的手,眼眸刺痛着,也不知是雨是泪。“是不是我家屋子塌了?我得回去瞧瞧,我得回去……”

“哎喑晴!你就是为了这事赶回来的啊?傻孩子,就算屋子塌了也不要紧,你人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你先别着急,放宽心。”

她怎么能放宽心?她最在乎的人还在里头啊!

“丁大娘,求求你,我走不动了,你扶我回去,求你扶我回去……”

见汤圆急得眼眶都泛红了,丁大娘一愣,却还是搅着她往自家屋内走。“你这情形不对,大娘不能放你一个人回去,你跟我进来……”

“不行!”汤圆挣月兑了丁大娘,明明身子骨痛得都要散架了,双腿也又酸又麻,她仍坚持要往自家方向去。

只差几步了。她在心里鼓励自己,就差几步而已,她能走到的,一定可以的……

“大少爷,您别怕,我回来了……汤圆回来救您……”

汤圆跌跌撞撞的,右腿一麻,眼看着又要踉跄倒下,一个修长的人影疾如风地窜了过来,将她扶抱在怀里,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她讶然抬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了一张令她心心念念的脸孔。“大、大少爷?”

他板着脸,眼神却异常幽深,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你这笨丫头,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句不满的叱喝,听入她耳里,却犹如最美妙的天籁。

她微微扬唇,笑意如春天枝头初绽的樱花,清淡却撩人。“您、没事就好了……”

语落,她再也撑不住虚软的身子,意识混沌地晕在他怀里。

邢晖拥着她,转头迎向一个神情写满惊愕不信的中年大婶,心中不免有些窘迫,表面却是不动声色,一派淡定孤高。

“你、你、你是谁?”丁大娘惊得口齿都不清了,手指着邢晖颤抖。“你、你、你是怎么认识汤圆的?”怎么还能当着她的面抱这傻姑娘!

“我是汤圆的……”邢晖停顿两息,嗓子有些发干。“老乡。”

“老乡?是从哪里来的老乡?你是什么时候进到我们村子里的?我怎么都没听汤圆提起过你?”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似地在邢晖耳畔炸响,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朝丁大娘瞥去一眼。

就这一眼,丁大娘感觉自己的喉咙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邢晖朝她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拦腰将汤圆横抱起来,穿过蒙蒙雨雾,大踏步往前行。

他的背影俊拔,伟岸如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毅,教人看了莫名地感到敬畏,却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此刻胸口狂跳着的心,有多么凌乱不堪。

这傻丫头,明知自己腿脚不便,还非得冒着这样的大雨赶回来,就连跌趴在地上也不在乎,她怎么可以如此不爱惜自己!

邢晖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世事,再没什么人、什么事能引得他心湖稍稍波动,更别说怒火中烧,可怀里这姑娘动摇了他。

想严厉地痛骂她一顿,却更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他还是初次对旁人产生这般矛盾的情绪,而且还是对一个姑娘家。

傻汤圆,你最好无恙,否则看本少爷怎么教训你!

大雨更加放肆地浇下,邢晖不由自主将怀里娇柔的身子揽得更紧,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躬着上半身,只为能替她挡住凌厉的雨势。

风雨之中,男人抱着姑娘,像是亲密,又似保护,丁大娘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不知怎地,一张老脸居然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汤圆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炕上,炕烧得暖暖的,而她身上湿透的衣裳也换下来了,如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寝衣。

她坐起身,愣愣地眨眨眼,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昏迷过去前的情景,跟着,明眸顿时睁圆,像只受惊的小鹿。

是谁帮她换的衣裳?该不会是大少爷吧?

念头才起,她整个人就着慌了,脸颊直发烧,连耳朵都透出一抹害羞的粉晕。

帘外传来一阵响动,汤圆一震,僵着身子不敢回头,直到一道含笑的声音落下。

“汤圆,你醒了啊。”

是丁大娘?

汤圆愕然回眸,果然看见丁大娘端着一碗姜汤进来。

“来,把这碗姜汤喝了,你淋了半天雨,可得暖暖身子,要不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大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替我换的衣裳吗?”

“是啊,你这傻丫头,浑身都淋得湿透了,可知大娘有多担心!”

“谢谢大娘。”原来不是大少爷替她换的。汤圆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又像松口气,又似有些懊恼自己自作多情,只是一转瞬,她就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顿时慌得睁圆了眼。

“大娘进屋来照料我,那你……你是不是看见了……”

她呐呐地不知从何问起,丁大娘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在炕边坐下,将那碗姜汤放进她手里暖着。

“你别担心,大娘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见汤圆一脸仓皇,丁大娘也是不舍,温声安慰着。

“所以……你真的看见了?”

“嗯。”丁大娘点头,神情有些复杂。“汤圆啊,你这老乡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怎么大娘都没听你说起?”

“老乡?”汤圆一愣。“是他这么说的吗?”

“难道不是吗?”丁大娘也紧张起来。“我以为你认识他,要不怎么会悄悄把一个男人收留在家里?”

见丁大娘脸色不好,汤圆忙解释。“大娘,你别误会,我确实认识他的。”

丁大娘这才松口气,催着汤圆喝姜汤。“我记得你以前跟大娘说过,你家在一个穷山村里,家里是种田的。”

汤圆边喝姜汤,边点了点头。

丁大娘皱了皱眉。“那个男人可不像出身贫穷,大娘看着他那通身的气派,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汤圆先是一怔,接着又为大娘称赞大少爷气质出众而感到与有荣焉。“其实他的确是个少爷。”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以前我是在他家府里当丫鬟的。”

“他是你以前主家的少爷?”

“嗯。”

“难怪了。”丁大娘想了想,忍不住摇头莞尔。“大娘看他笨手笨脚的,连烧个火也不会。”

汤圆一惊。“大娘,你让大少爷帮你烧火了?”

“是他自己要帮忙的。”丁大娘一脸无奈。“差点没把灶间烧起来。”

汤圆想象大少爷烧火时手忙脚乱的模样,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大娘,你莫太为难他,大少爷是读书人,不擅长做这些的。”

“大娘哪里敢为难他啊?”丁大娘啧啧有声。“你可不晓得,他只那么随意瞧我一眼,那股威严劲啊,大娘光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汤圆听着,眉眼弯弯,丁大娘见她那表情,心下有谱,这丫头怕是喜欢上人家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汤圆不知丁大娘心中的忧虑,只是挂念着大少爷,一边喝着姜汤,一边就忍不住往帘外张望,丁大娘察觉她的视线,暗自摇头叹息。

“你别看了,他在外间吃面呢,我方才下了一碗面给他。”

“太好了,大娘,我正想着大少爷还没吃晚饭,怕是饿了……”见丁大娘若有深意地瞅着自己,汤圆蓦地一赧,慌张地转开话题,“对了,大娘,我方才回来时,在村口听说有谁家的屋子塌了?”

“倒塌的是林老汉他家的西屋,幸亏那时候林老汉全家几口子都在堂屋吃饭,虽然受到了惊吓,人倒是没事,里正带了几个人去瞧过,大伙儿商议了,等雨停了后,再去帮他家修房子。”

“原来是林老伯家啊,还好没事。”

丁大娘深深地看了汤圆一眼。“你是不是以为倒的是你这屋子,怕你那位大少爷受伤,才这么着急地赶回来,连自己摔伤了也不管?”

汤圆一窒,听出丁大娘话里略带责备的意味,一时窘迫,低眉敛眸。

丁大娘拿过她手上的姜汤,搁到一旁,跟着握住她的手。“汤圆啊,大娘问你一句心里话,你能不能对大娘老实说?”

汤圆大概猜到丁大娘想问什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大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你那位主家的少爷?”

汤圆默不作声。

丁大娘心里一沉。“还真让大娘猜对了?”

汤圆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大娘,你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大少爷在京城可是个大人物,我哪里能够肖想?”

这话里有着轻快的自嘲,却也有着某种沉重的忧伤,丁大娘虽然如年纪大了,毕竟也曾年少青春过,自然懂得女儿家的心事,如果这两个年轻人将来真能走在一起,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就怕一切只是这丫头的单相思。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慎重提醒道:“你们孤男寡女,处在一个屋檐下,大娘是不会多嘴去跟人说,只是万一漏出些风声,被村里人知道,那可就不好了。”

“我明白,大娘,我会小心的。”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丁大娘拍拍她的手。“好了,你既然醒了,大娘这就先回去了,我那老头还在家里等我呢。”

“谢谢大娘,也帮我跟大叔说声好,麻烦你们两位了。”

“都多长的时间了,还跟大娘这般客套……好了,你好生休息,大娘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丁大娘风风火火地离去,汤圆呆呆坐在床上,将整碗姜汤都喝完了,还是等不到心上挂念的那个人进来。

大少爷在外间做什么呢?

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似乎是被大少爷抱在怀里的,汤圆蓦地心跳加速,扬起手来对着发热的脸颊猛掳风,好一会儿,总算感觉降了些温度。

现在她看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异样吧,她深深地呼吸,鼓起勇气下床,披了外裳,系紧衣带,悄悄掀起布帘往外一瞧。

灶间里,那理应高高在上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对着灶膛口吹火呢。汤圆愕然,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大少爷,您在做什么?”

邢晖听见声音,抬头朝她望来,清俊的脸上不知何时沾抹了灶灰,一块一块灰白相间的,乍看之下竟像只无辜的小花猫,可爱透顶。

汤圆见状,禁不住噗笑出声。

邢晖愣了愣,半晌,像是忽然领悟她在笑什么,顿时黑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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