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宠圆圆 第三章 同睡一张炕
说是屋子,其实就是平日用来堆放柴薪与杂物的柴房,与前头的主屋相隔一个后院,后院一头开了块菜园,种些家常蔬菜,另一头则有一间小小的茅房。
汤圆进到柴房里,将两、三个大木箱子并在一起,上头铺了一张旧褥子,这就算一张简单的床榻了,再将那条借来的毛毯留给邢晖,把自己平日用的棉被抱过来,也勉强能窝着过夜了。
只是夜深露重,这柴房里头没有烧暖的炕,只凭一个炭盆和热水袋,睡到半夜仍是冰凉冰凉的,因此汤圆索性也不睡了,披上棉袄,早早便起来忙碌。
院子里有一口井,她先去打了一桶水进屋,烧了锅热水搁在一旁,接着将腌在瓦罐里的酸菜与萝卜取了些出来,用昨夜剩下的面团,捏了几个酸菜萝卜包子,放进蒸笼里蒸。
念及大少爷身子不好,须得多补一补,她探头张望,见斜对面丁家屋里有了动静,便走了过去。
丁大娘正好要出门打水,见到她来了,笑着打招呼,“汤圆,早啊。”
汤圆也跟丁大娘打了招呼,才软声说道:“丁大娘,有件事想请妳帮个忙,今儿大叔去做工,能不能顺道替我抓一只老母鸡回来?”
村里虽然穷,倒也有一、两户大户人家,其中有个富裕的地主,不仅有将近百亩良田,还圈了个偌大的农场,专门饲养鸡鸭等家禽,而丁大叔正是负责替主家看顾喂养饲料的。
“怎么忽然想吃鸡了?”丁大娘闻言一惊,打量了下汤圆,这丫头向来最俭省的,特意要老母鸡是要炖汤喝?“是不是妳身上有哪里不好?”
汤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家里现在有个男人,只得嗫嚅着说:“就是这几天总感觉身子虚,想着也该替自己补一补。”
“那是!妳一个未婚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调养自己的身体,要不然将来成亲了要生养孩子,也是个麻烦。”
丁大娘不知怎么转的脑筋,迅速就联想到女人那方面的毛病去了,教汤圆听了一阵尴尬。
“妳放心。”丁大娘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大娘让妳大叔抓只老母鸡回来,再要一打鸡蛋,别的还要什么不?”
“我家里剩余的菜粮也不多了,不知能不能跟大娘买一些?”
“那有什么问题!”丁大娘满口答应,不一会儿,便抱了一颗大白菜、几块豆腐出来,还给了汤圆几根猪大骨。
“这猪大骨熬汤喝,也是挺滋补的。”
汤圆接过这几样蔬菜与猪骨,要照市价算钱给丁大娘,丁大娘硬是不肯收,只说自己与老头子这阵子也吃了她不少包子,就算是邻居家有来有往吧。
汤圆感激丁大娘的好意,这才抱着东西回屋里,立刻就将那猪大骨洗净了,下锅熬汤。
待邢晖鼻间嗅着一股浓浓的汤香味醒来时,已是两个多时辰后,日上三竿的时分,他拥被坐起,只见墙边洗脸盆里装满了水,架上还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下床穿鞋,手放进那洗脸盆试了试,水还是温的,他低头洗了把脸,用毛巾将脸擦干,顿觉神清气爽。
汤圆听到他的动静,在布帘外喊了声。“大少爷,您醒了吗?”
“嗯。”
“那我进来了。”语落,她捧着一个托盘进屋,上头一碗用猪大骨熬得女乃白的汤,以及几个玲珑白软的包子。“大少爷一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他没说话,望向她笑容焕发的脸蛋,这才发现她笑起来唇畔有酒窝,很甜的模样,再多看了一眼,蓦地有些怔愣。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觉得她好像跟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
汤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大少爷,怎么了吗?”
他微微皱眉。“妳的脸……”
“啊!”她一凛,猛然想起什么,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右脸颊。“是不是青斑退了?”
青斑?他不觉仔细瞧了一眼她的脸蛋,虽说肤色不似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娇女敕白皙,但也是健康无瑕的小麦色,哪来的青斑?
“其实那是我自己画上去的,可能我早上起来洗过脸,忘了补上颜色,所以现在退掉了。”她解释着。
她没事干么在自己脸上画斑?
汤圆彷佛看出邢晖的疑问,解释道:“这是住对面的丁大娘教我的,因为我自己一个人住,又要出门做生意,有时候……难免有些不便。”
他懂了,是为了防着遭那些登徒子觊觎,才刻意将自己扮丑吧!
她见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吶吶地低语,“其实我知道我本来也没长得多好看,就是……多防着点而已。”
他点点头。
这点头是什么意思?是同意她长得确实不怎么样,还是同意她应该多防着点?
汤圆纠结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在意这种细微末节很无聊,但她毕竟也是个姑娘家,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还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今天起来她才刻意那么用力洗脸吧。
汤圆暗自叹息,振作起来,转开话题,“大少爷,您趁热先把这些东西吃了吧,吃完我也替您化个妆。”
他愕然扬眉。他化什么妆?
“您忘了官府的人在找您吗?我替您在脸上弄个疤痕,这样万一有官府的人临时找上门,也不怕他们会认出您来。”
他无言地瞪了她半晌。“我本来留了大胡子的。”言下之意是她若没将他的胡子剃掉,本来就不太可能被人认出来。
汤圆一窒,思及他那满脸拉碴的大胡子,忍不住一阵恶寒。“那胡子太丑了,又脏,说不定上头都生了跳蚤呢!”她毫不客气地评论,这还不够,又补上一句。“幸好我昨夜有想到,烧了一大桶热水让您好好地泡了个澡。”
这是还嫌弃他身上脏了是吧?若是他没泡过澡,她是不是连这屋里的炕都不让他睡了?
他淡淡地横她一眼,不知怎地,她就觉得这一眼又像警告,又似有些哀怨的意味。
她讪讪一笑,连忙指了指桌上的猪骨汤和包子。“大少爷您多吃点,我去替您熬药去!”
邢晖听说她要去熬药,下意识地想开口,汤圆却不给他机会,一溜烟就转身逃离,一跳一跳的,背影像只兔子般欢月兑可爱。
邢晖出神片刻,回到炕边,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蓦地在唇腔化开,虽然不是肉包子,却比肉包子还香甜可口。
她的手艺,还挺不错的。
邢晖愣愣地拿着包子,又想起昨夜自己勉强喝药后吃下的那几个糖霜梅,她做的蜜饯也好吃,虽然比不上他在梦中尝到的滋味,但也算是……嗯,还过得去。
一边这样淡淡想着,一边吃着包子又喝汤,邢晖完全没发现自己败坏好一段时日的胃口,有了恢复的迹象。
担心没人伺候生病的邢晖,他或许会出什么事,这几日汤圆索性都不出门做生意了,只专心看顾病人,镇日不是炖那汤汤水水给他补养身体,就是忙着替他缝制新衣,连过冬的棉手套和毛帽都一并准备好了。
邢晖见她整天忙忙碌碌,像颗陀螺转个不停,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心头滋味难辨,只是他这些年来习惯了对世事漠然以对,犹如冬日那用冰霜堆起来的雪人,闲人勿近。
大少爷,变了。
以前的他固然脾气也不好,但至少会说会笑,弹琴写字、骑马射箭,日子过得好生风流,如今却像座雕塑,只是坐在屋里,难得动上一动。
汤圆在屋后忙着晒衣服时,见他坐在窗边茫然出神,忍不住心头一紧。
“大少爷,今日阳光还算暖和,要不要出来晒晒太阳?”
他没有反应。
“那您想吃什么?我做给您吃。”
他还是毫无响应。
“要不我明日出门,去买些栗子吧,做栗子糕来吃如何?”
邢晖闻言,身子总算略动了动,抬头朝她望来。
汤圆抿唇一笑。“大少爷爱吃栗子糕的,是不是?”
她如何知道?
汤圆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我说过了,以前我在府里做过丫鬟的啊。”
“我没见过妳。”他淡淡一句。
汤圆一窒,脸上的甜笑转成苦笑,酒窝也显得不那么灵动。“我只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丫鬟,大少爷您……自然是不记得我的。”
可是她记得他,记得两人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用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颐指气使地要她把花园里的落叶扫干净,因为他可有洁癖了,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容不得一点脏乱不整齐。
两人再次遇上,却是她被某个大丫鬟欺负,罚着跪在冬天的雪地上,一双脚几乎要冻僵了,他认出她是每天将花园整理得很干净的小丫鬟,便命身边的人拉她起来,还赐下热水与药油,让她能缓缓麻痹的双腿。
后来,她自告奋勇进了大厨房,学会了做豆沙酥饼,他吃了她做的这道点心,登时就喜欢上了,隔三差五便要叫厨房送来,别人做的他还不满意,只肯吃她亲手做的。
又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偶然得知做豆沙酥饼的人是她,问她可想要什么赏赐?她大着胆子,说自己很羡慕那些大丫鬟姊姊们能有机会学读书写字。
“那有什么难的?”
他一发话,就有人送来文房四宝,一个姊姊来教她临摹字帖,某日他心血来潮,命人将她写的字拿过来,亲自圈注批改,然后把她叫过来,骂得狗血淋头,这一笔狗爬字,委实白费他让她学写字的好意!
那天,他站在她身后,盯着她临摹字帖,甚至一时气急,握着她的手教她书写的正确姿势。那是她自入邢府以后,最精神紧绷的一天,却也是最甜蜜快乐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脾气有些坏,嘴上刻薄,心里其实很善良温暖的大少爷,他和自己是云泥之别,他也永远不可能像她将他放在心上那样,在脑海里留下对她深刻的印象。那些属于她的甜美回忆,对他而言,不具任何意义。
他当然会忘了她啊!
少年的心太大了,要装着自己的前途,装着整个家族的荣光与未来,装着对朝廷的责任与期待,而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而已,他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
是汤圆喔!大少爷,我叫汤圆,您也很爱吃汤圆的,对吧?
曾经无数次想向他如此自我介绍,却终究只能在他将自己抛在脑后时,默默地在远处窥望着他。
思及此,汤圆蓦地感到心酸难抑,这些回忆藏在她内心深处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在乍然与他重逢那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忍不住望向窗边那张俊秀好看的脸。
“大少爷,我叫汤圆。”
邢晖一愣,不明白她干么忽然这样自我介绍,皱了皱眉。“我知道。”
“您才不知道!”汤圆蓦地上前几步,赌气似地朝他呛道。“我是那个汤圆!”
什么这个那个的?还有分吗?
见邢晖一脸不解,汤圆更恼了,声量更拔高。
“我知道大少爷很爱吃汤圆的!”
那又怎样?邢晖更莫名了,蹙眉望向她的眼神分明在怀疑她是否有病。
汤圆一凛,这才惊觉自己无端端发飙很是不可理喻,脸颊窘得微热,却仍不甘示弱,咬着牙强调。“大少爷您别想否认,我亲眼看到您在那年元宵节时,偷偷多吃了好几碗汤圆。”
她还扯不清了?他偷吃汤圆又怎样,这是在找他算账吗?
邢晖冷笑。“怎么?我吃东西还惹到妳了?又不是偷吃妳的汤圆。”
“就是我的……”汤圆一窒,忽然想到那夜他烧得神智不清时,猛咬自己的嘴唇,当成糖霜梅吃个没完,颊色顿时渲染一片晕红。
她顿时羞赧,不敢再与邢晖争辩,转身就走。
这就走了?邢晖冷哼,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久无波澜的心海,又开始有了起伏。
两人冷战了起来,汤圆不再主动与邢晖搭话,虽然依旧端茶送水,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却是不发一语。邢晖本来嫌她聒噪,但她不说话后,他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
这天傍晚,一直躲在里间的邢晖终于主动走了出来,假装去后院散步,其实默默观察着汤圆的一举一动,见她正在整理柴房,走过去一瞧,这才看清这间狭窄阴潮的屋内有多简陋。
这几个晚上,她就是睡在这样的地方吗?连个火炉子也没有,如何能保暖?
邢晖想到自己睡的暖炕,又看着她用几个木箱简单拼出来的床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清清微涩的喉咙,正欲开口时,前院那头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汤圆,妳在屋里吧?快给我出来!”
是李婶的声音!
汤圆一凛,连忙从柴房里出来,这才见到邢晖在后院游荡着,一时也不知将他藏在哪里,只得将他推进柴房里。
“您躲在里头,先别出来。”
匆匆叮嘱过后,汤圆穿过主屋,来到前院,开了院门,李婶正站在门外,没好气地等着她,一旁还跟着丁大娘。
汤圆忙开门将两人迎进来,丁大娘一脸局促不安。
“汤圆啊,里正娘子找妳有事。”
“丁大娘、李婶。”汤圆温顺地打了招呼。“妳们找我什么事?”
李婶身为里正娘子,本来在这村子里就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再加上不满自己最宝贝的长子李大郎总是缠着汤圆不放,对汤圆的态度就越发高高在上了,她傲然抬起下巴道:“妳让两位长辈陪妳在这里说话是什么意思?不请我们进去坐吗?”
汤圆可不想让她们进屋,万一邢晖不小心被发现了呢?
“李婶别误会,不是我不愿请妳进屋,实在是我这屋里小,也没什么坐着说话的地方。”见李婶面色一沉,汤圆继续软软地说道。“幸亏今日天气好,我这院子种的这棵枣树挺好的,树下也有石桌石凳,不如请李婶跟大娘在这里坐着,我先泡一壶茶过来?”
“是啊,是啊,妳先去泡茶吧。”丁大娘见气氛有些不对,赶忙打圆场。“我说里正娘子啊,咱们就在这院子里坐坐也挺好,汤圆这屋子确实是小,也别为难她了。”
“坐哪里我是无所谓,就是想把话说清楚。”
“那妳两位先坐,等泡好了茶,我再来听李婶说。”
“不用了,我还得赶着回去做饭呢,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这张帖子妳给我看好了,成或不成,给我一句话。”李婶端着架子坐在石桌旁,丢下一张红帖子。
汤圆瞥了丁大娘一眼,见丁大娘满脸无奈,也有了预感,接起红帖子看着。
“这上头的字,妳还认得吧?”李婶语带轻蔑。“要是不认识字,我来跟妳说。”
“不用了。”汤圆语声淡淡。“这几个字还算简单,我都认得。”
李婶见她竟能认字,不免有些惊讶,但一转念,可不能被这丫头给压下了气势,又再度抬头挺胸,架子端得十足十。
“妳既认得几个字,那这事情便好说了,这户人家姓林,人丁繁茂,虽然是最小的儿子,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年幼时也曾送去私塾读过两年书,妳嫁过去了不仅有公婆教导,还有诸位兄弟妯娌帮衬,绝对不吃亏。”
汤圆默不作声。
“这张红帖写的就是对方的生辰八字,妳把妳的生辰八字也拿出来,我身为里正娘子,少不得为村里的人多操点心,就替妳跑个腿,找个算命仙来合一合。”见汤圆没有反应,李婶眉头一皱,神色不悦。“妳可别拿乔,都二十多岁了,也不是什么小姑娘,又生得颜色不好,脸上有斑,走路也难看,能有人家瞧上妳,算是妳的福气了,即便这姻缘算不上十分好,妳能捡到,也是值了。”
丁大娘听这话说得不客气,实在忍不住,出声替汤圆帮腔。“我说里正娘子啊,妳可别这么说话,汤圆自从进了我们村子,她是怎么吃苦耐劳地养活自己,是怎么与邻里和睦相处的,咱们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她年纪稍微大了点,那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妳想替她作媒,也得多用点心。”
“我怎么就不用心了?我替她找了这么一户好人家,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声的,哪里就值得她嫌弃了?”
“这户人家家境是不错,但兄弟众多,一个个又哪里是好相处的?再说我偶然听人说了几句,那林家的小儿子可不是个上进的,整日只会偷鸡模狗,没个正形,性格还浮浪,他们村里几个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就没有没被他调戏过的。”
“年轻人爱风趣,说几句玩笑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怎能这么说呢?就算他年轻爱玩,也不能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他家有田,跟着家里下田不就得了?何况他们又没分家,还怕公婆少了他们小两口一口饭吃?”
“那分家了以后呢?总不能让汤圆跟着那小子喝凉开水吧?”
“妳刚不也说汤圆最勤劳能干?就算那小子不养家,汤圆自己就能卖包子赚钱啊!”
“妳这……”丁大娘说得火气都上来了。“岂不是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推入火坑?”
“妳哪只眼睛看我推她进火坑了?”李婶也跟着火大,拍桌而起。“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敢挑三拣四的,撑不死她!”
“妳这人说话还讲不讲道理了?”
“在这桃花村里,我就是道理!妳要不服气,咱们找人一起过来评评理啊!”
“妳……”
眼见两位大娘一言不合,乌眼鸡般地斗起来,汤圆深吸口气,轻淡地扬嗓。“李婶,丁大娘,妳们两个别吵了,这都是汤圆的不是,不该让妳们为我的事烦心。”
丁大娘听闻此言,对汤圆越发不舍,李婶却是得意冷笑,“妳这丫头,还算有几分见识,既然这样,我就把妳的庚帖也拿给对方,让他们找个好日子来提亲——”
“不用了!”李婶话说到一半,便被汤圆淡声打断。“李婶,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妳说什么!”李婶震怒。
“多谢李婶为我张罗,但我还不想成亲。”汤圆态度坚定,迎视李婶怒火中烧的目光,丝毫不畏惧。
“妳这死丫头!该不会还肖想我家大郎吧?”李婶气得刷白了脸,陡然抬起手就一巴掌劈向汤圆。“不要脸的贱货!我儿可不是妳能肖想的!”
汤圆无端受了一记耳光,还来不及说话,丁大娘就为她抱起屈来。
“里正娘子,妳别太超过了!妳凭什么甩汤圆巴掌?”
“我就打她!这不知廉耻的贱胚,我就要打到她不敢招惹我家大郎!”李婶越说越气,还想再动手,汤圆却是稳稳地箝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分毫。
“妳……”李婶又惊又怒。“还不快给我放开!”
汤圆眼神清正,语气坚定冷然。“李婶,我尊重妳是长辈,不愿回手,但我汤圆自认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没有对不起良心的地方,当不起妳这般侮辱。”
“我说妳几句又怎样?谁叫妳不自量力,胆敢勾引我儿子!”
“我说了,我跟李大郎之间清清白白,李婶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自己的儿子,还是妳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儿子都将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婶没想到汤圆竟敢如此与自己叫板,一时气到口齿不清。“妳、怎能这样侮辱、我家大郎……”
汤圆不欲再与她争辩,转向丁大娘,放柔了嗓音说道:“丁大娘,我今日身上有些疲倦,就不招待两位婶子了。”
“没事,妳进屋休息吧,我们这就走。”
丁大娘强拉李婶离开,李婶还不肯,一边被丁大娘拖着走,一边嘴上仍不服气地嚷嚷着。
“给脸不要脸的丫头,老娘愿意给妳作媒,可算是妳天大的福分呢!难不成妳真要像邻村那个阿桃一样,等着官府来替妳配婚?到时可没妳拿乔的分!等着吧,我回去就让我那当家的去说一声,把妳指给哪个色老头子当小妾,看妳还会不会这么不识抬举!”
“妳说够了没!快滚回妳自家去吧!”
两个大婶拉拉扯扯地离去,汤圆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李婶的辱骂,确定两人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院门,转身回屋。
才踏进屋里,就见邢晖挺拔的身子站在眼前,目光深邃地盯着她,她顿时有些窘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邢晖看了她良久,才淡淡开口,“刚才那位里正娘子一直都是这么欺负妳吗?”
汤圆一愣,低声解释,“也不是欺负,她就是看我年纪大了,想为我说亲……”
“那跟她那个儿子有什么关系?”
“就……李大郎爱吃我做的包子,常来跟我买,他娘就有点误会了,其实也没什么,李婶也是慈母心肠,我再跟她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邢晖见汤圆一副打算息事宁人的模样,一股难言的滋味窜上心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汤圆被他看得手足无措,“大少爷,您干么一直这样瞪着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去煮点吃的……”
“笨蛋。”邢晖嘟哝地撂下一句。
汤圆一怔,没听清楚。“大少爷说什么?”
“我骂妳笨。”邢晖不客气地说明。
汤圆愕然,又气又委屈。“我哪里笨了?大少爷可不能这样冤枉我!”
邢晖不满地瞪她,见她又把脸上的青斑补上了,思及她一个女儿家独自撑起门户实属不易,又无端端招惹上这般是非,也不知明里暗里究竟受了多少气,眼神越发沉冷。
他蓦然转身,甩了门帘进里间。
他这是在生气吗?谁惹他了啊!
汤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抚上还隐隐发疼的脸颊,又是委屈,又是茫然。
临睡前,汤圆照例给邢晖端了温热的洗脚水过来,邢晖板着脸,也不跟她说话,也不多看她一眼,汤圆郁闷地撇撇唇,木盆放下就走,索性也不理他。
汤圆看似赌气,但心里还是挂念邢晖的,在灶间里转了一阵子,一面悄悄听着里屋那头传来的声响,等到邢晖泡了脚,上了床,又过了好一会,一片静寂无声,想是邢晖已经睡沉了,她才默默收拾好东西,回柴房睡觉去。
半夜,外头忽然刮起风来,呼呼作响,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细雨打上前院的石榴树,滴滴答答地入了邢晖梦里,彷佛化成血流,滴在那金銮殿里的白玉阶上,又像刑场上刽子手刀刀斩落的人头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怵目惊心。
“我邢氏一门忠烈,竟会养出这般贪生怕死的子孙!”
这是父亲临死前的斥责,一字一字敲打着他的脊骨心神。
“儿啊,你这可是让爹娘多失望啊!你爹爹黄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哪!”
这是母亲哀哀的哭泣,碾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君子『九思』,你做到了哪一点?枉费名满士林的傅先生临去前还将你视为关门弟子,赐给你这个表字……我温嘉鱼没你这样的朋友,从今以后,你我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践踏着他的灵魂。
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谁的原谅,他对不起父母,辜负了恩师,甚至连生平至交都疏远了他,就这么满身狼狈、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不归路……
邢晖剎时惊醒,昏昏沉沉地拥被坐起,这才知道自己是作了恶梦,嘴角掀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狂风呼啸,吹得更响了,伴随着雨打树叶的声音,乱人心神,正如他此刻沧桑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了,外头该是冷的,可邢晖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却觉得满身温暖,眼眸不由得往后窗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那笨丫头睡得如何?那样阴暗潮湿的柴房,她能禁得住夜半风雨的凉意吗?
正寻思着,就见柴房内隐约亮起了烛火,幢幢摇曳。
她醒了吗?
邢晖披衣下床,举起烛盏来到后窗边往外一看,只见汤圆打了把破纸伞,冒雨出了柴房,回到主屋灶间搬了两个木盆,还拿了一块破草席。
这是柴房里漏水了吗?她是要拿木盆接水,拿破草席盖在那些堆的柴薪上?
邢晖见汤圆来回跑了几趟,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却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寒冷,只想着保护柴房内那些堆积的物品。
“哈啾!”
一阵喷嚏声传来,邢晖一凛,顿时就沉下了脸,而汤圆倒是不在意似的,揉了揉鼻子又继续做事,只是天雨路滑,她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她纤细的身子摇晃着,好不容易站稳了重心,接着像是感觉到右腿不舒服,略蹲下来抚揉膝盖。
邢晖看着,剑眉一拧,这些天来他已经好几次见她这样揉自己的脚了,有时候提着重物走路时,右腿也会一拐一拐的不太自然。
她这是腿有毛病吧?但就算再如何疼痛,她每日还是替他劈柴打水,煮菜缝衣,从不喊一声累。就是府里那些领月钱的丫鬟,也没有如她这般服侍周到的。
果真是个傻的!
邢晖脸色越发难看,忽地出了里间,随手拿起一个挂在墙上的旧斗笠戴上头顶,施施然来到后院,一脸冷漠。
汤圆正忙碌着,抬头见是他,一阵错愕,转瞬就急起来,“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半夜风冷,还下雨了呢,您快进屋里去,万一又着凉了可不好!”她只顾着推他进主屋,殊不知自己头发都半湿了,脸蛋也是满满挂着晶莹剔透的雨珠。
“跟我进来!”邢晖扣住汤圆细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拖进屋内。
她挣月兑不开,只得焦急地解释,“大少爷,我柴房那边还有事呢!”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漏雨了吗?”
“嗯,漏雨了,所以我得……”
“妳给我留在这里,不准动!”邢晖拿出大少爷的气势冷声一喝,汤圆一愣,顿时就不敢动了。
邢晖又警告地瞪她一眼,见她神色仓皇,才转过身替她去察看柴房,见里头堆放的柴薪都铺上了草席,暂时不至于被雨淋到湿透,就果断地关上了柴房的门,回到主屋。
汤圆见他拿下斗笠,傲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一时手足无措,吶吶地开口道:“大少爷,我还得回去睡觉呢。”
“妳睡炕。”简洁扼要的三个字。
汤圆听了整个脑子都糊了,自觉耳朵出了问题。“大少爷,您刚刚说什么?”
邢晖懒得多加解释,直接就指了指里间。
“大少爷的意思是,让我今晚睡在里面的炕上?”
他点头。
“那您呢?”
“我当然也睡炕。”
汤圆愕然,久久才从喉咙挤出干涩的声音来。“大少爷也要睡炕?”
“难不成妳要我在地上铺草席?”邢晖神色冷然,一脸要他委屈自己睡凉地板,这事绝对没得商量。
“可是您、我……我们……”
“说重点!”
汤圆急得冲口而出。“我们、我们又不是夫妻,怎能睡同一张炕!”
邢晖瞪她。
“我说的是实话啊,又没说错……”
邢晖继续瞪她。
汤圆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还是我来打地铺好了……”
邢晖瞇了瞇眼。“我方才说的话,妳没听明白?”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实在不理解。”
“既然听明白了,如何会不理解?”
“就是……”她讪讪地模头。“那炕是大少爷睡觉的地方,我怎么能没脸没皮地也睡上去?”
“这是妳的屋子,那张炕也是妳的。”
“呵呵,也是喔。”
这傻姑娘,该不会是装傻来气他的吧?
邢晖懒得跟她多说,掀帘进屋。“进来!”
汤圆在门口踯躅着。
“马上给我滚进来!”他又端出少爷架子,厉声喝了一句,这回汤圆总算听话,圆润地滚进来了。
“大少爷,我进来了。”她低眉敛眸,螓首垂着,一副乖巧的模样。
“给我上去。”他继续下令。
“是。”她不敢多说,小心地坐上暖炕这一头,和他睡的那一头离得远远的。
“这就对了。”他颇感满意,警告道:“楚河汉界,妳可别睡到一半越线闯过来。”
“不会不会!”汤圆慌忙摇手,急切地表明心志。“我汤圆绝不会做那种卑鄙的事!”吃大少爷的豆腐,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啊。
“那就好,睡吧。”
“嗯嗯。”汤圆靠墙躺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小小声地说:“大少爷,我忘了拿棉被过来。”
邢晖刚想把毛毯拉上,就听见这丫头吶吶低语,忍不住翻白眼。
“还是我现在过去拿?”
外面下雨呢,她还想怎么折腾自己?
邢晖没好气,从身下抽出一条褥子,丢到她身上。“先盖这个!”
“喔,好。”虽是薄薄一条棉褥,也是她特意寻来给大少爷垫着的呢,用来保暖是够用了,只是……“大少爷,您身下只垫着草席,会不会觉得磕啊?我怕您睡得不舒服……”
“闭嘴!”
“喔。”汤圆不敢再说话了,拉好被子,感受着炕上融融的暖意,心中不由得一阵满足感。
但最令她满足的,还是她最敬爱的大少爷如今就与她睡在同一张炕上,纵然隔着楚河汉界,不能越线,总也是拉近了一些距离。
只要能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大少爷总是这么凶巴巴地对自己,她这一生也再无遗憾了。
她,真的很幸福呢!
汤圆含着笑,明眸在烛光掩映下璀璨生辉,小小声地问:“大少爷,您不生气了吗?”
她细微的嗓音宛如猫叫似的,甜软绵柔得教邢晖一凛,喉咙莫名干涩。“我气什么?”
她想了想,“您是不是气傍晚的时候李婶和丁大娘过来,吵着您了?以后您在的时候,我会尽量不让旁人进院子里的,您莫恼了,好不好?”
邢晖只觉得胸口窒闷,这笨丫头竟连他气什么也不晓得。
“大少爷?”见他久久不回应,她又彷佛猫儿般咪呜地唤了一声。
不知怎地,邢晖就想起年幼的时候在家里养过的那只虎斑猫,毛茸茸的,眼珠又圆又亮,顶着湿润的鼻头怯怯地看着人时,再如何冷硬的心都免不了融化。
一念及此,邢晖不禁眉峰一拧。
“大少爷,您不生气了,对不对?”
他向来最是清高矜持的,若还恼着她,怎么可能答应让她同睡一张炕上?
汤圆甜甜地想,而邢晖的回答只是冷冷一句。
“闭嘴!睡觉!”
“好。”
汤圆微笑了,乖乖地闭上嘴,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是她有生以来,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晚,而与她分睡两头的邢晖,以为自己大概会失眠,却也是不过转瞬就沉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有血腥,只有一片祥和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