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宠圆圆 第二章 自暴自弃的大少爷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江边的风呼呼地吹在身上,更刺骨了。
邢晖却像浑然未觉,沿着江岸缓步行进,走得腿麻了,就歇一歇,觉得缓过来了,就继续往前。
天地苍茫,他却不知该往哪儿去,说到底,这世间还有他容身之处吗?
思及此,峻薄的嘴角掀起一丝满是自嘲的冷笑,其实方才在码头边,发现那些官府人马仍不死心地搜寻自己时,剎那间他有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干脆就让那些人抓去得了,随便他们爱怎么怎么的,活也好,死也罢,他不在乎了。
只是阴郁的内心深处终究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不甘心,让他无法果断地舍弃尊严,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丫头,在他还惘然失神时就主动演了那样一出戏。
那丫头,究竟是谁呢?她喊他大少爷,他却不记得自家府里曾养过这么一个丫鬟。
想着他警告她远离自己时,她那茫然失措的模样,好似一个被亲人丢弃的孩子,邢晖如刀的眉峰不觉微微一紧,接着唇畔嘲讽的笑意更冷。
管她呢,横竖不干他的事。
邢晖漠然走着,脑门被风吹得疼痛,昏昏地有发热的迹象,应该是染上风寒了吧,他浑不在意,却在下一刻被路上的石头绊倒趴跌在地。
咚地一声,额头撞上了夹杂着石砾与沙土的地面,磕出一处瘀青的伤口,缓缓地渗出血来。
邢晖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索性翻过身子躺平,望着头顶卷着灰色浓云的天空,狭长深邃的凤眸一点点地暗了光芒,直到完全沉寂,陷入一片漆黑。
或者,就不活了吧,反正活着也是索然无味……
“大少爷,大少爷!”
一道温软急促的嗓音由远而近传来,他却已然听不见了,静静地躺着。
汤圆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赶到邢晖身边,这才看清他额头破口流血,眼下一片不正常的惨淡灰青。
“大少爷,您醒醒,您不能躺在这儿啊,醒醒!”
看见邢晖一动也不动,那样沉静淡漠、无喜也无悲的模样,顿时揪紧汤圆心口,她不敢呼吸,小手怯怯地靠近他鼻头,确定他还有微弱的气息,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一时撑不住,软坐在地。
“大少爷还活着,您还活着就好了……”汤圆呢喃着,眼眶盈着泪光,但她只给了自己两息平复情绪的时间,接着一咬牙,双臂使劲,撑抱起昏迷在地的男人。
她不知道大少爷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沦落到这等境地,但她知道,自己是绝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如此凄惨落魄的,她要救他,她要看到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少爷。
“大少爷,您受伤了,也生病了,汤圆扶您去找大夫……您放心,大夫会治好您的,您一定能好起来。”
男人虽然清瘦,压在汤圆肩上还是沉重的,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半背半拖的负在自己背上,咬着牙,逆着风,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距离码头两里开外,有一处竹子搭起的简陋棚寮,平日除了提供码头工人及脚夫一处歇脚喝茶的所在,也有一名经常来往附近几个村落的游医偶尔会来驻点看诊。
今日可巧,这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刚好带着徒弟从山上采药下来,就待在这竹寮里检视新采的草药,进行分类。
正忙碌时,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姑娘家一步一喘地走进来,身后还背着一个大男人,老郎中定睛一瞧,笑了。
“唷,这不是汤圆吗?”
汤圆背着邢晖走了这一大段路,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勉力强撑着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朝老人家绽开一抹甜笑。
“杜爷爷,太、太好了,您、您在就好。”
“这是怎么了?”杜郎中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妳背上背的这位郎君是谁?”
“是、是……”汤圆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与大少爷的关系,只得随口捏造,“家乡一个朋友……杜爷爷,您能帮我、看看他吗?他好像、病得不轻。”
“瞧妳,说话直喘气,还傻傻背着人干么?快把妳这朋友放下来,老夫替他瞧瞧。”
杜郎中对徒弟使了个眼色,小徒弟便过来帮着汤圆一起将邢晖抬进棚寮后头另一间竹子搭起的诊疗小屋,正是杜郎中平时为病人看诊或让病人休养的所在。
角落有一张竹榻,两人小心地将邢晖放在榻上,杜郎中过来看了看他额头的伤口,判断应该不碍事,就坐在榻边替他把脉。
这一把,就是将近半盏茶的时间,眼看杜郎中脸色逐渐凝重,汤圆一颗心也提起来。
“杜爷爷,我这朋友……没事吧?”
“伤口倒是无碍,就是这脉象右寸浮细紧小,风寒入里化热,肺热壅盛,右关浮大,饮食停滞,纳谷不香。”
“很严重吗?”
“也不是挺严重,只是这风寒固然可治,但他这身子掏空了大半,肝郁胁胀、气滞血瘀,怕是思虑过重,老夫就无能为力了。”
思虑过重,所以大少爷是有什么心事吗?
汤圆不免心疼,深吸口气,清澈的明眸流露一丝哀恳。“杜爷爷,求您开药吧,至少先让他的风寒好起来。”
杜郎中点点头。“且待老夫写个药方。”
杜郎中写了药方,交给徒弟去抓药,这几味药都是常用的,倒也不难寻,趁着等待的时候,汤圆在杜郎中指示下,替邢晖清洗了伤口上药,又烧了盆温热的水,替他擦洗四肢,拿刮刀仔细地剃去他一脸杂乱的胡子。
拉碴的胡子剃掉后,一张清俊无瑕的脸孔便露出来,汤圆愣愣地瞧着,就连杜郎中经过时随意一瞥,都忍不住赞一声。
“妳这朋友生得倒俊!”
也不知怎地,汤圆莫名就脸红了,明明不是在夸她,她却彷佛与有荣焉似的,频频点头,还认真地强调,“他从小就俊,而且不仅长相好,书读得也好,很厉害的。”
杜郎中打量汤圆微染着粉色的脸蛋,不禁捻着胡子笑道:“汤圆啊,妳年纪也该到了。”
汤圆一愣。“什么年纪到了?”
“再不成亲就晚喽!”
汤圆听出老大夫话里含着调侃的意味,蓦地又羞又急,脸色更红了,即便颊畔有一块难看的青斑,堪堪也显出几分清秀来。
杜郎中看着,心中暗叹,这丫头性情纯善,就是命薄了点,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嫁个好儿郎,怜她疼她。
就不知榻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杜郎中扫了邢晖一眼,也知道有些话不该多说,毕竟这世道男女有别,玩笑不能开过头。
他默默地走到一边去,继续收拾草药,不一会儿,小徒弟抓了药回来,汤圆连忙起身,跟着去熬药。
夜色逐渐昏蒙,一钩银月挂上了林梢。
邢晖陷在朦胧的梦境里。
梦里,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又因家族得力,于仕途上一路顺遂,步步高升,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做了工部左侍郎,离入阁只差一步了。
当时身体尚是硬朗的先皇对他是十分信重的,太子更与他兴趣相投,往来频繁,只是后来,先皇身子开始有些不好,老人家感觉到了日薄西山的惨淡,竟对自己龙精虎猛的独子日益猜忌起来。
这对皇家父子之间有了矛盾,自然会牵动了朝堂动向,各大山头蠢蠢欲动,几个派系斗争倾轧,而向来亲近太子的他,就成了先皇疏远的对象。
某日,借着一次与同僚在朝堂上相持不下的争论,先皇申斥了他大不敬,罚他闭门读书三月,不得入朝,其实就是变相分他的权。
整个朝廷风声鹤唳的,他也隐约察觉太子的几个皇叔有了结盟的迹象,只是当他悄悄将消息送给太子时,对方却要他稍安勿躁,而他向来谨小慎微的父亲听闻他和太子尚有联系,差点当场吓晕,责备他不知进退,恐怕为家族带来灭顶的灾难,坚持罚他去跪祠堂。
父亲这些年来一直缠绵病榻,他不愿违逆老人家,认分地去跪了祠堂,也是他太大意,怎么也没想到家人送来的吃食里竟会被某个有心人下了药,跪完祠堂后,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待他总算清醒时,已然太迟了!
那日,正是他在家禁闭满三个月,可以再度上朝的日子,偏偏一早就传来老父呕吐月复泻的消息,他拖着仍虚弱的身子去探望,便误了上朝的时间,待被皇上身边的黄门宣进宫里时,他才愕然得知凌晨时分,宫里竟然发生了一场剧变,皇上中毒昏迷,太子一家惨死,而他那些同僚们一个个被三王爷挟制起来,或自尽或被杀,鲜血染红了整座宫殿。
“邢大人,轮到你了,这传位诏书,你写还是不写?”
三王爷将一把刀架在他颈脖上,笑笑地问着,面上看似一派温文儒雅,只那狭小的眼里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狠戾。
他看着三王爷,无视刀刃已在自己颈上开了一道血痕,同样笑得清淡温雅。“写又如何,不写又如何?”
“写了,你邢氏一门继续安享荣华富贵,本王封你为左相,你这位大齐最年轻的宰相肯定名留青史,不写呢,躺在地上那些人就是你的借镜。”
他顺着三王爷视线,望向横趴在白玉阶梯,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躯。
“邢大人,论理,你年纪还比本王小,称你一声『大人』,也是本王平素敬佩你文武双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你可千万莫辜负了本王对你的一番器重。”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邢晖乃朝廷重臣,自当为国家抛头颅,为百姓洒热血。”
“你这意思是不肯为本王所用了?”
“圣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邢晖个人去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齐能不能有一位明君,若是君主不贤无能,恐怕便坐不稳金銮殿上的这把龙椅。”
“这话说得有理。”三王爷似笑非笑,刀锋又往邢晖颈脖送进半寸,那道伤口画得更深了。“那你觉得本王能不能坐得稳呢?”
他淡淡地瞧了拿刀抵着自己的男人一眼。“三王爷向来英明果决,足智多谋,若要治理天下,想必并非难事,但大齐素以礼义兴邦,最重君臣伦理,若是没有一份盖着玉玺的传位诏书,怕是任谁坐上去,都稳不了大齐的江山。”
他话中有话,褒中带贬,聪明狡诈的三王爷自然是听出来了,微微一笑。
“所以这就要看大人的决断了……邢晖,你可愿辅佐本王,治理这片壮丽山河?你若愿意侍本王以忠心,从此本王与你自是君臣相称,你我携手共创大齐荣景,也是全国百姓的福分,你说,是也不是?”
三王爷一番言语犹如千斤顶重重地压下来。
他深吸口气,抑制住心海波涛汹涌,脑海中的纷纷乱乱亦全数净空,利落地拂了拂衣袖——
“臣,叩见陛下圣躬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屈身一跪,果然跪出了他从此更加锦上添花的青云路,却也令老父听闻之后,当场吐血身亡,老娘也随之而去,而他寥寥几位知交好友死的死、躲的躲、割席的割席,留在他身边的都只是一群意图攀权附贵的小人。
谁也不谅解他,谁都看不起他,他只有孑然一身,也只能孑然一身。
不如归去……
邢晖梦呓着,身上烧得更厉害了,汤圆熬好汤药端过来,见他脸色异样发红,大吃一惊,连忙将药碗搁到一边,伸手模了模他脖颈,滚烫得吓人。
“怎么烧得这般厉害?”
汤圆直觉想喊人,刚一回头,才赫然想起杜郎中方才已带着小徒弟先离开了,如今这竹寮里只有她和大少爷。
一道冷风从半敞的门扉钻进来,汤圆一凛,连忙转身去关紧了门,拉下棉布帘挡着门缝,又去察看屋角的炭盆,将炭盆搬到竹榻脚边,然后将一个热水袋塞入被窝里,好让大少爷发着冷颤的身子能烘暖一些。
汤圆坐在榻边,模了模药碗,确定汤药不太烫了,应当能入口,才拿汤匙舀了一口。
“大少爷,我喂您喝药。”
明知昏睡的男人听不见,汤圆还是软软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将汤药稍稍吹凉了,递到邢晖唇边。
也不知是汤药太苦,还是男人心怀抗拒,一汤匙的药,他喝进去的只有几滴,其他都溢出来了。
“大少爷,是这药不好喝吗?”汤圆急了,想起以前在邢府当丫鬟时,曾听几个近身侍奉大少爷的姊姊埋怨过,说大少爷性格好强,脾气也硬,在他身边的丫鬟往往讨不着好,当他生病了,更不好伺候,他不想喝药,谁也别想逼他喝。
“可是您得喝药啊,大少爷,喝了药,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
汤圆又舀了一匙吹了吹,喂进邢晖嘴里,但他还是不肯咽下去,这回索性还别过头去,即便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仍是倔气得很。
“大少爷,就算汤圆求您,您喝药吧,好不好?”
男人剑眉蹙拢,在梦中紧闭着苍白的唇,不喝就是不喝。
汤圆没辙了,大少爷不喝药,她总不能掐着他的嘴,硬是把药灌进去吧,那他肯定会生气的。
可不喝药,难道放任他一直这样烧下去,万一把脑子烧坏了呢?
汤圆思绪乱如麻,终究是对大少爷的担忧占了上风,壮起胆子,一手掐住邢晖的唇,另一手将汤匙硬是抵进他嘴唇里。
果然,这番僭越的举动惹恼了邢晖,明明意识混沌着,还是哑着嗓音怒斥,“莫靠近我。”
汤圆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我……我是汤圆,大少爷您别恼,我不是想缠着您,只是要喂您喝药而已。”
邢晖紧紧皱眉。“苦。”
“嗯,我知道药很苦,可您生病了,得要喝药,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汤圆看着邢晖固执冷漠的脸庞,心中焦急,语气却放得更软了。“您乖乖喝药好不好?要不等喝了这碗药,我给您一片糖霜梅含着可好?”
她像哄着孩子似地哄着男人,但他不张嘴就是不张嘴,她又不敢再伸手去掐他的嘴,强迫他喝药。
怎么办呢?
汤圆为难着,忽地灵光一闪,从怀里口袋捏出一枚糖霜梅片,含在自己唇间,直到两瓣唇都染上一层甜甜的糖霜,然后拿起药碗喝了一大口,垂敛颤抖不止的眼睫,俯下晕红的脸。
大少爷,对不起,汤圆太蠢了,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怕大少爷怪罪自己,却还是鼓起勇气,凑近了男人干涩的唇,静静地贴着。
好片刻,男人似乎感觉到什么,舌尖探出来,舌忝了舌忝。
“甜……”
趁他张唇时,汤圆一口气将嘴里的汤药哺了进去,他猝不及防,竟然咽下大半,汤圆见状大喜,连忙又喝了一大口汤药,如法炮制,再来一遍。
邢晖在咽下满口汤药后,忽地愤然咬住汤圆柔软的唇瓣,用力吸吮那淡淡的甘甜。
汤圆心跳乍停,脑海剎时一片空白。
大少爷……在做什么?
她慌张地想抬头躲开。“大少爷,您弄错了,这不是糖……”
“不准动。”男人从小养尊处优,天生就有霸气,感觉到那枚甜甜的糖霜梅要含不住了,恼上心头,大手掌着汤圆后颈压下来,就是不让她逃离。
一碗药喂得汤圆心慌意乱,每一回被迫咽下苦涩的汤药,邢晖都像要报复似的,狠狠含住汤圆的唇瓣蹂躏着。
他以为他在吃糖霜梅,却不知吃的其实是她的唇。
夜色无边,桌上一盏烛火忽明忽灭,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男人吮咬的声音透出几许难言的暧昧。
邢晖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暖暖的日照由一扇纸糊的窗扉透进来,带来一室光亮,屋外喧喧嚷嚷,人声鼎沸,不时可听见有人吆喝要茶水的声音,有人说笑,也有人扯着大嗓门争执着。
好吵。
邢晖剑眉一拧,盯着头顶几根竹子简单搭起的承尘,又转过头,淡淡扫了屋内一圈,除了他身下躺着这张竹榻,就只有一张竹几、几张竹凳,屋角堆着各种杂物。
这里看起来不像官府的牢狱,应当是民间百姓搭起的简单棚寮,他记得自己分明走在江边,怎么会来到此处?是他晕了之后,哪个好心人救了他吗?
真是多管闲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坏人,随随便便就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带进屋子里,那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正漠然寻思着,蓦地,一阵咿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跟着一道轻快欢悦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爷您醒了啊?”
邢晖转过头,清淡的眼眸里映入一道纤细窈窕的倩影,秀发用一条碎花布巾松松地挽起,双手端着托盘,脸上漾着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认出对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纠缠着他的姑娘。
“是妳救了我?”从肿痛的喉咙里挤出的嗓音沙哑破碎,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汤圆听了,却只感到心疼。“大少爷您的声音好哑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爷爷说您受了风寒,这段时间且得好好养着呢。”
邢晖默然不语,勉力撑起酸软无力的身躯,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汤圆见状,慌忙将托盘放在竹几上,过来阻止。
“您别乱动啊,您这样身子会撑不住的。”
事实上,他也动不了。
才刚起身,邢晖便感觉到脑门一阵晕眩,太阳穴闷闷地发疼,他闭上眼,正努力调匀短促的气息时,一双小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回床上,动作却是极轻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顿他靠坐在墙边,替他将被子拉拢,嘴上一边叨念着,“杜爷爷说了,您如今身子有些亏空,须得好生调养,何况您从昨日到现在粒米未进呢,身上怎么会有力气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还热呼着,您先喝一点吧。”
邢晖淡淡地看着她的举动。“妳昨日一直暗中跟着我?”
汤圆闻言,身子一僵,尴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几分。“大少爷,您莫恼,我只是担心您……”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扬起眸,见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慌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不是坏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解释,脸颊都涨红了。
果真是个傻子,竟然还怕他恼,明明是她将昏迷不醒的他带回来,救了他一命。
他静静盯着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无措了,脑海就不争气地浮现大少爷昨夜吮着她的嘴不放的画面,一时间不仅脸蛋红透,连唇瓣都烫得发烧……
不行!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大少爷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那样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这样想想,都是对他的亵渎。
汤圆用力咬了下唇,差点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来,这才心神宁定了些,绽开清澄的笑容。
“大少爷,您一定饿了吧?哪,先吃点粥。”
她端来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浓密,洒了细碎的葱花,还卧了颗半熟的鸡蛋,虽是简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来一张凳子,坐在榻边,讨好地对他笑了笑,“大少爷,您如今身上没力气,还是我喂您吃吧?”
他一动也不动。
他没反应,她就当他是应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
他没有张嘴。
她有些着急,大少爷不肯喝药,连粥也不肯吃吗?“大少爷,您一定得吃点东西,这样身子才能快些好起来。”
他默不作声。
“还是您不爱吃这菜粥?那您告诉我想吃什么,汤圆想办法做给您吃。”
“……”
“大少爷,您吃点东西吧,您这样真的不成的。”
见她急得脸色都发白了,他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张了嘴,她大喜,开始喂他吃起粥来。
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温顺,她却感觉到其实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因为想养好自己的身体才吃,而是懒怠去抗拒、去与这个世间争辩。
他究竟遇上什么事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还记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飞扬,眼神如星辉般灿烂夺目。
而现在那双墨深的眼眸却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着,汤圆不由得越发感到心酸,但脸上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直灿烂地笑着。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过头去,她也不强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说话,外头响起杯碗砸碎的声响,跟着,一个汉子粗声嚷嚷,“好啊!你这个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来干一架啊!”
“这可是你自愿送上来的,我也不多说了,谁打赢了,这批货就归谁!”
“来啊!谁怕谁!”
“打、打、打!”整齐画一的起哄声轰然如雷。
看样子外头真的打起来了。
汤圆蹙眉,将门窗关紧,回过头来见邢晖也同样蹙着眉,显然不堪其扰,心头顿时一凛。
这里环境吵杂,可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还是尽早转移阵地吧。
“大少爷,不如我去外头叫一辆车,我带您回我住的村子里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妳不是住这里吗?”
她摇头。“这里是给那些码头工人休憩的茶棚,这间屋子是杜爷爷有时来这边看诊时,歇脚的地方。”
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大少爷没反对,就是答应的意思?
汤圆粲然一笑,拿起托盘。“那大少爷且等一等,我马上将车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开门走出去,他才转过头来,若有所思。
汤圆舍不得邢晖颠簸受累,又怕人认出他来,狠心多花了几十文钱,特地托人叫来一辆从外地来拉货的骡车,在板车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稻草,又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条厚厚的毛毯,将邢晖从头到脚裹得密密实实的,才在车夫的协助下,将他扶抱上车。
骡车离开岸边,车轮辘辘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两旁都是农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里都是干旱的黄土,等待来年春季再播种。
骡车悠悠地穿过一片树林,每逢春天,这里繁花盛开,桃李芳菲,颇有一番缤纷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树叶都染黄了,偶尔风吹过来,便飘飘洒洒地萎落尘泥,不见热闹,只透着萧条。
过了树林,就是汤圆所居的桃花村了,这村子不大,约莫三十来户人家,大部分都是黄泥土墙砌成的屋子,仅寥寥几间是用砖瓦盖的。
黄昏日落,正是乡野人家用晚饭的时间,四下一片静谧,只有从几间屋顶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汤圆特地挑了这时候回村,就是算准了路上应该没什么人,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辆骡车以及坐在车上的异乡人。
骡车越过一条小溪,又走了大约半里路,停在一道超过一人高的院墙前,黄泥垒成的土墙上头密密麻麻地插着各种尖锐的碎石或破瓦片,明显是为了防止有人爬墙。
汤圆跳下车,双腿一落地,便习惯性地弯腰揉了揉酸肿的右腿,接着抬头对邢晖嫣然一笑。
“大少爷,我们到了。”
车夫帮忙将邢晖送进院子里,这方前院占地不大,栽了一棵枣树,枝叶倒是生得繁茂,绿荫如盖,院子中央是一间同样用黄泥堆起的土屋,屋顶上搭着茅草,一看即知这户人家的条件颇为艰苦。
汤圆从荷包里数出两百文钱给车夫,连同邢晖的医药费,一下子就用去了她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卖包子所攒下的大半积蓄,她却半点没感到心疼,对车夫笑道:“大叔,多谢你了。”
车夫拿了钱,高兴地驾着骡车离去,汤圆左右张望,确定周遭无人,才小心地关上院门,插上木栓。
回到屋里,她便忙碌地抱起一堆柴,在灶里升了火,一边用大锅煮水,一边利用灶火的烟气将屋里的炕给烧暖。
“大少爷,您等等,这炕很快便能烧暖了。”
邢晖裹着毛毯坐在炕上,视线淡漠地扫过屋内,除了用简单的门帘隔开内室与外室,这屋里就没什么隔间了。
另一头的灶房,煮吃的灶炉旁边就是木造的餐桌,几把木头凳子,石砌的灶台上搁着锅碗瓢盆,几个竹篓放着米面菜油,再来便是洗脸的木盆、毛巾架,装水的瓦罐、木桶等等杂物,东西倒是归置得十分整齐,屋里各处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近乎一尘不染。
汤圆煮滚了水,泡了一盏茶,等了片刻,待茶温稍凉,才端给邢晖。
“大少爷,我这里简陋,也没什么好茶,这是晒干的金银花泡的茶,杜爷爷说有解毒消炎的功能,对身子挺好的,您将就喝点吧。”
汤圆说着,将茶碗放在邢晖手里,邢晖双手包覆着茶碗,感觉到一阵暖意,鼻间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您先歇着,我去煮点东西,晚上吃猫耳朵面疙瘩。”
邢晖闻言,表面没什么反应,只耳尖微微一动。
猫耳朵面疙瘩,正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吃食,每回书读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要一碗用来当作是点心或宵夜。
是巧合吗?她如何知道这样吃食是他的心头好?
邢晖默默盯着汤圆转身的背影,目色一深。
汤圆回到灶房,翻开一个竹篓,见里头面粉只余一小袋,暗暗叹口气,却还是咬牙倒出了足量的面粉,在灶台上开始和起面团。
她动作利落,不过半个时辰,便煮好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猫耳朵面疙瘩,还炒了两样菜,一碟木耳炒鸡蛋,一碟凉拌土豆丝。
待汤圆再进到里间时,她已经简单梳洗过了,托盘上放着一个盛着猫耳朵面疙瘩的汤碗,两碟小菜。
“大少爷,让您等久了,晚膳好了。”汤圆笑盈盈道,拿了一双筷子,一个汤杓,正打算再喂邢晖吃饭时,他摇了摇头。
“我自己来。”
她一愣。“您能行吗?”
他像是不满她这样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
“那好吧,您自己吃。”汤圆点点头,有些勉为其难的,但一双圆亮的明眸盯着邢晖不放,好像他一有什么状况,她立刻准备上前救援似的。
邢晖被她这样真诚担忧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舀起一勺猫耳朵送进口中。
软硬适中的咬劲,弹性十足,带点鲜活的咸香,跟他记忆中的味道相差不远,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一大碗猫耳朵,认出飘在面汤上头的是青翠的芹菜,没有他最讨厌的葱花。
他知道许多人做面时,喜欢洒一些葱花提味,但她没有。
是因为她很熟悉他的口味吗?可他完全想不起府里曾有过这么一个丫鬟……
“大少爷,您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她见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住了,有些担心。“是不是我把味道调得太咸了,还是这面疙瘩劲道不够?”
他没回答,只是再吃了一口来表示自己对这碗面疙瘩并无嫌弃。
她松了口气,唇边浮跃着两个甜甜的酒窝。“您若觉得不难吃,就多吃点。”
他看了她一眼。“妳不吃吗?”
“喔喔,要的。”她转身从灶房里取来一个边缘有个缺角的陶碗,里头光有面汤,盛了约莫八分满,还有一碟烙饼,显然是之前吃剩的。
他挑了挑眉。“妳就吃这些?”
“嗯,这烙饼放了几天,再不吃就坏了。”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面疙瘩和两盘菜,又看了看她一口烙饼,一口面汤,好像吃得也挺香,一时无语。
她这是真把自己还当成一个丫鬟吗?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给他了,自己却吃得粗陋。
“大少爷,您快吃啊,再不吃菜就凉了。”她见他又不动了,连忙催促。“您尝尝这木耳炒鸡蛋,很香的。”
这绝不是邢晖吃过最好的一顿饭,却是他落魄流浪的这段日子以来,最香的一顿饭。
他默默地吃着,这阵子总是空荡荡的胃袋渐渐有了饱足感,只是曾经满怀雄心壮志的胸臆,依然是一片荒芜。
吃过饭后,汤圆将碗盘收拾干净,又熬了一碗药汤过来,邢晖瞪着那碗一看就又浓又苦的药汤,一动也不动,她却彷佛看出他的不豫,又捧出一小碟糖霜梅来。
剑眉不着痕迹地一挑,墨眸往她盈盈的笑容淡淡瞥去一眼。
“大少爷,您的身子若想要快点好起来,就得吃药。”她像个大姊姊叮咛不听话的弟弟似的,神情认真又温婉。
他真不想理她。
“大少爷,您若不吃药,我只能一直在这里等着了。”
他闷了闷。“我想睡了。”
“喝完这碗药再睡。”
“……”
“还有蜜饯喔,这是……糖霜梅。”
邢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梦中似乎梦见了自己在吃糖霜梅,而且那甜甜微苦的滋味竟是十分特别,和他以前尝过的蜜饯都不一样。
他不禁往汤圆捧在手上的小碟子看过去。
汤圆注意到他的视线,忍不住欣喜,大少爷果然还是爱吃蜜饯的,这是想吃了吧?她清清喉咙,故意以一种欢快的声调诱惑他。
“这糖霜梅啊,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是去年冬天我们村里后头那座山上摘的梅子腌渍的,我这可是附近十里八村独门的手艺喔,尝过的人都说好,外头买不到的!”
是能有多好?不过就是颗梅子!
邢晖撇过头去。
“大少爷只要把这碗药喝了,这碟糖霜梅就都归您了。”
哼,哄他呢,他又不是长不大的孩子。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傲娇,想了想,将药碗和碟子都放下了。“大少爷,我还得去烧热水,这药汤和糖霜梅就搁这儿了,我相信您是个有格调的人,不会只吃蜜饯不喝药的。”
语落,她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转身就离开去灶房忙了,留下他一个人默默瞪着那一碗苦药,还有那一碟彷佛一直在勾引着他的糖霜梅子蜜饯。
待汤圆忙完,打了一盆洗脚的热水回来时,搁在炕边桌几上的药碗和碟子都已经空了,她悄悄地抿唇一笑,却假装没注意到。
“大少爷,这水里头放了姜煮的,您泡一泡脚,能袪寒保暖。”说着,她放下木盆,蹲下来就要服侍他洗脚。
他立刻收回双腿,语声清冷。“我自己来。”
她抬头打量他淡漠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感到不自在。“那好吧,大少爷您自己来,洗完脚您就早点歇下吧。”
他闻言一凛,这才想到一个问题,这间屋子也就里外两间,她总不会是要和他一起挤这张炕吧?
其实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两、三个大人该当是不成问题的……
汤圆随着邢晖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着又抬头,与他狐疑的视线相触,她陡然一震,猜到这位大少爷心里在想什么,顿时整张脸都烧热了,慌忙用力摇头。
“不、不是的!大少爷,您别误会,我、我不睡这里的。”
那还有哪里能睡?
“后头……后头还有一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