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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寵圓圓 第二章 自暴自棄的大少爺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江邊的風呼呼地吹在身上,更刺骨了。

邢暉卻像渾然未覺,沿著江岸緩步行進,走得腿麻了,就歇一歇,覺得緩過來了,就繼續往前。

天地蒼茫,他卻不知該往哪兒去,說到底,這世間還有他容身之處嗎?

思及此,峻薄的嘴角掀起一絲滿是自嘲的冷笑,其實方才在碼頭邊,發現那些官府人馬仍不死心地搜尋自己時,剎那間他有種自暴自棄的念頭,干脆就讓那些人抓去得了,隨便他們愛怎麼怎麼的,活也好,死也罷,他不在乎了。

只是陰郁的內心深處終究有一點點難以言喻的不甘心,讓他無法果斷地舍棄尊嚴,再加上那個莫名其妙的丫頭,在他還惘然失神時就主動演了那樣一出戲。

那丫頭,究竟是誰呢?她喊他大少爺,他卻不記得自家府里曾養過這麼一個丫鬟。

想著他警告她遠離自己時,她那茫然失措的模樣,好似一個被親人丟棄的孩子,邢暉如刀的眉峰不覺微微一緊,接著唇畔嘲諷的笑意更冷。

管她呢,橫豎不干他的事。

邢暉漠然走著,腦門被風吹得疼痛,昏昏地有發熱的跡象,應該是染上風寒了吧,他渾不在意,卻在下一刻被路上的石頭絆倒趴跌在地。

咚地一聲,額頭撞上了夾雜著石礫與沙土的地面,磕出一處瘀青的傷口,緩緩地滲出血來。

邢暉笑了,忽然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索性翻過身子躺平,望著頭頂卷著灰色濃雲的天空,狹長深邃的鳳眸一點點地暗了光芒,直到完全沉寂,陷入一片漆黑。

或者,就不活了吧,反正活著也是索然無味……

「大少爺,大少爺!」

一道溫軟急促的嗓音由遠而近傳來,他卻已然听不見了,靜靜地躺著。

湯圓嚇得臉色都白了,慌忙趕到邢暉身邊,這才看清他額頭破口流血,眼下一片不正常的慘淡灰青。

「大少爺,您醒醒,您不能躺在這兒啊,醒醒!」

看見邢暉一動也不動,那樣沉靜淡漠、無喜也無悲的模樣,頓時揪緊湯圓心口,她不敢呼吸,小手怯怯地靠近他鼻頭,確定他還有微弱的氣息,緊繃的身子才松懈下來,一時撐不住,軟坐在地。

「大少爺還活著,您還活著就好了……」湯圓呢喃著,眼眶盈著淚光,但她只給了自己兩息平復情緒的時間,接著一咬牙,雙臂使勁,撐抱起昏迷在地的男人。

她不知道大少爺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淪落到這等境地,但她知道,自己是絕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他如此淒慘落魄的,她要救他,她要看到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大少爺。

「大少爺,您受傷了,也生病了,湯圓扶您去找大夫……您放心,大夫會治好您的,您一定能好起來。」

男人雖然清瘦,壓在湯圓肩上還是沉重的,她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他半背半拖的負在自己背上,咬著牙,逆著風,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距離碼頭兩里開外,有一處竹子搭起的簡陋棚寮,平日除了提供碼頭工人及腳夫一處歇腳喝茶的所在,也有一名經常來往附近幾個村落的游醫偶爾會來駐點看診。

今日可巧,這位上了年紀的老郎中剛好帶著徒弟從山上采藥下來,就待在這竹寮里檢視新采的草藥,進行分類。

正忙碌時,只見一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家一步一喘地走進來,身後還背著一個大男人,老郎中定楮一瞧,笑了。

「唷,這不是湯圓嗎?」

湯圓背著邢暉走了這一大段路,早已累得香汗淋灕,勉力強撐著抬起頭來,氣喘吁吁地朝老人家綻開一抹甜笑。

「杜爺爺,太、太好了,您、您在就好。」

「這是怎麼了?」杜郎中走過來,好奇地打量著。「妳背上背的這位郎君是誰?」

「是、是……」湯圓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與大少爺的關系,只得隨口捏造,「家鄉一個朋友……杜爺爺,您能幫我、看看他嗎?他好像、病得不輕。」

「瞧妳,說話直喘氣,還傻傻背著人干麼?快把妳這朋友放下來,老夫替他瞧瞧。」

杜郎中對徒弟使了個眼色,小徒弟便過來幫著湯圓一起將邢暉抬進棚寮後頭另一間竹子搭起的診療小屋,正是杜郎中平時為病人看診或讓病人休養的所在。

角落有一張竹榻,兩人小心地將邢暉放在榻上,杜郎中過來看了看他額頭的傷口,判斷應該不礙事,就坐在榻邊替他把脈。

這一把,就是將近半盞茶的時間,眼看杜郎中臉色逐漸凝重,湯圓一顆心也提起來。

「杜爺爺,我這朋友……沒事吧?」

「傷口倒是無礙,就是這脈象右寸浮細緊小,風寒入里化熱,肺熱壅盛,右關浮大,飲食停滯,納谷不香。」

「很嚴重嗎?」

「也不是挺嚴重,只是這風寒固然可治,但他這身子掏空了大半,肝郁脅脹、氣滯血瘀,怕是思慮過重,老夫就無能為力了。」

思慮過重,所以大少爺是有什麼心事嗎?

湯圓不免心疼,深吸口氣,清澈的明眸流露一絲哀懇。「杜爺爺,求您開藥吧,至少先讓他的風寒好起來。」

杜郎中點點頭。「且待老夫寫個藥方。」

杜郎中寫了藥方,交給徒弟去抓藥,這幾味藥都是常用的,倒也不難尋,趁著等待的時候,湯圓在杜郎中指示下,替邢暉清洗了傷口上藥,又燒了盆溫熱的水,替他擦洗四肢,拿刮刀仔細地剃去他一臉雜亂的胡子。

拉碴的胡子剃掉後,一張清俊無瑕的臉孔便露出來,湯圓愣愣地瞧著,就連杜郎中經過時隨意一瞥,都忍不住贊一聲。

「妳這朋友生得倒俊!」

也不知怎地,湯圓莫名就臉紅了,明明不是在夸她,她卻彷佛與有榮焉似的,頻頻點頭,還認真地強調,「他從小就俊,而且不僅長相好,書讀得也好,很厲害的。」

杜郎中打量湯圓微染著粉色的臉蛋,不禁捻著胡子笑道︰「湯圓啊,妳年紀也該到了。」

湯圓一愣。「什麼年紀到了?」

「再不成親就晚嘍!」

湯圓听出老大夫話里含著調侃的意味,驀地又羞又急,臉色更紅了,即便頰畔有一塊難看的青斑,堪堪也顯出幾分清秀來。

杜郎中看著,心中暗嘆,這丫頭性情純善,就是命薄了點,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嫁個好兒郎,憐她疼她。

就不知榻上這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

杜郎中掃了邢暉一眼,也知道有些話不該多說,畢竟這世道男女有別,玩笑不能開過頭。

他默默地走到一邊去,繼續收拾草藥,不一會兒,小徒弟抓了藥回來,湯圓連忙起身,跟著去熬藥。

夜色逐漸昏蒙,一鉤銀月掛上了林梢。

邢暉陷在朦朧的夢境里。

夢里,他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又因家族得力,于仕途上一路順遂,步步高升,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便做了工部左侍郎,離入閣只差一步了。

當時身體尚是硬朗的先皇對他是十分信重的,太子更與他興趣相投,往來頻繁,只是後來,先皇身子開始有些不好,老人家感覺到了日薄西山的慘淡,竟對自己龍精虎猛的獨子日益猜忌起來。

這對皇家父子之間有了矛盾,自然會牽動了朝堂動向,各大山頭蠢蠢欲動,幾個派系斗爭傾軋,而向來親近太子的他,就成了先皇疏遠的對象。

某日,借著一次與同僚在朝堂上相持不下的爭論,先皇申斥了他大不敬,罰他閉門讀書三月,不得入朝,其實就是變相分他的權。

整個朝廷風聲鶴唳的,他也隱約察覺太子的幾個皇叔有了結盟的跡象,只是當他悄悄將消息送給太子時,對方卻要他稍安勿躁,而他向來謹小慎微的父親听聞他和太子尚有聯系,差點當場嚇暈,責備他不知進退,恐怕為家族帶來滅頂的災難,堅持罰他去跪祠堂。

父親這些年來一直纏綿病榻,他不願違逆老人家,認分地去跪了祠堂,也是他太大意,怎麼也沒想到家人送來的吃食里竟會被某個有心人下了藥,跪完祠堂後,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幾日,待他總算清醒時,已然太遲了!

那日,正是他在家禁閉滿三個月,可以再度上朝的日子,偏偏一早就傳來老父嘔吐月復瀉的消息,他拖著仍虛弱的身子去探望,便誤了上朝的時間,待被皇上身邊的黃門宣進宮里時,他才愕然得知凌晨時分,宮里竟然發生了一場劇變,皇上中毒昏迷,太子一家慘死,而他那些同僚們一個個被三王爺挾制起來,或自盡或被殺,鮮血染紅了整座宮殿。

「邢大人,輪到你了,這傳位詔書,你寫還是不寫?」

三王爺將一把刀架在他頸脖上,笑笑地問著,面上看似一派溫文儒雅,只那狹小的眼里隱隱透出一股凌厲狠戾。

他看著三王爺,無視刀刃已在自己頸上開了一道血痕,同樣笑得清淡溫雅。「寫又如何,不寫又如何?」

「寫了,你邢氏一門繼續安享榮華富貴,本王封你為左相,你這位大齊最年輕的宰相肯定名留青史,不寫呢,躺在地上那些人就是你的借鏡。」

他順著三王爺視線,望向橫趴在白玉階梯,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軀。

「邢大人,論理,你年紀還比本王小,稱你一聲『大人』,也是本王平素敬佩你文武雙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棟梁,你可千萬莫辜負了本王對你的一番器重。」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邢暉乃朝廷重臣,自當為國家拋頭顱,為百姓灑熱血。」

「你這意思是不肯為本王所用了?」

「聖賢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邢暉個人去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齊能不能有一位明君,若是君主不賢無能,恐怕便坐不穩金鑾殿上的這把龍椅。」

「這話說得有理。」三王爺似笑非笑,刀鋒又往邢暉頸脖送進半寸,那道傷口畫得更深了。「那你覺得本王能不能坐得穩呢?」

他淡淡地瞧了拿刀抵著自己的男人一眼。「三王爺向來英明果決,足智多謀,若要治理天下,想必並非難事,但大齊素以禮義興邦,最重君臣倫理,若是沒有一份蓋著玉璽的傳位詔書,怕是任誰坐上去,都穩不了大齊的江山。」

他話中有話,褒中帶貶,聰明狡詐的三王爺自然是听出來了,微微一笑。

「所以這就要看大人的決斷了……邢暉,你可願輔佐本王,治理這片壯麗山河?你若願意侍本王以忠心,從此本王與你自是君臣相稱,你我攜手共創大齊榮景,也是全國百姓的福分,你說,是也不是?」

三王爺一番言語猶如千斤頂重重地壓下來。

他深吸口氣,抑制住心海波濤洶涌,腦海中的紛紛亂亂亦全數淨空,利落地拂了拂衣袖——

「臣,叩見陛下聖躬安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屈身一跪,果然跪出了他從此更加錦上添花的青雲路,卻也令老父听聞之後,當場吐血身亡,老娘也隨之而去,而他寥寥幾位知交好友死的死、躲的躲、割席的割席,留在他身邊的都只是一群意圖攀權附貴的小人。

誰也不諒解他,誰都看不起他,他只有孑然一身,也只能孑然一身。

不如歸去……

邢暉夢囈著,身上燒得更厲害了,湯圓熬好湯藥端過來,見他臉色異樣發紅,大吃一驚,連忙將藥碗擱到一邊,伸手模了模他脖頸,滾燙得嚇人。

「怎麼燒得這般厲害?」

湯圓直覺想喊人,剛一回頭,才赫然想起杜郎中方才已帶著小徒弟先離開了,如今這竹寮里只有她和大少爺。

一道冷風從半敞的門扉鑽進來,湯圓一凜,連忙轉身去關緊了門,拉下棉布簾擋著門縫,又去察看屋角的炭盆,將炭盆搬到竹榻腳邊,然後將一個熱水袋塞入被窩里,好讓大少爺發著冷顫的身子能烘暖一些。

湯圓坐在榻邊,模了模藥碗,確定湯藥不太燙了,應當能入口,才拿湯匙舀了一口。

「大少爺,我喂您喝藥。」

明知昏睡的男人听不見,湯圓還是軟軟地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將湯藥稍稍吹涼了,遞到邢暉唇邊。

也不知是湯藥太苦,還是男人心懷抗拒,一湯匙的藥,他喝進去的只有幾滴,其他都溢出來了。

「大少爺,是這藥不好喝嗎?」湯圓急了,想起以前在邢府當丫鬟時,曾听幾個近身侍奉大少爺的姊姊埋怨過,說大少爺性格好強,脾氣也硬,在他身邊的丫鬟往往討不著好,當他生病了,更不好伺候,他不想喝藥,誰也別想逼他喝。

「可是您得喝藥啊,大少爺,喝了藥,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

湯圓又舀了一匙吹了吹,喂進邢暉嘴里,但他還是不肯咽下去,這回索性還別過頭去,即便處于意識不清的狀態,仍是倔氣得很。

「大少爺,就算湯圓求您,您喝藥吧,好不好?」

男人劍眉蹙攏,在夢中緊閉著蒼白的唇,不喝就是不喝。

湯圓沒轍了,大少爺不喝藥,她總不能掐著他的嘴,硬是把藥灌進去吧,那他肯定會生氣的。

可不喝藥,難道放任他一直這樣燒下去,萬一把腦子燒壞了呢?

湯圓思緒亂如麻,終究是對大少爺的擔憂佔了上風,壯起膽子,一手掐住邢暉的唇,另一手將湯匙硬是抵進他嘴唇里。

果然,這番僭越的舉動惹惱了邢暉,明明意識混沌著,還是啞著嗓音怒斥,「莫靠近我。」

湯圓一驚,下意識地收回了手。「我……我是湯圓,大少爺您別惱,我不是想纏著您,只是要喂您喝藥而已。」

邢暉緊緊皺眉。「苦。」

「嗯,我知道藥很苦,可您生病了,得要喝藥,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湯圓看著邢暉固執冷漠的臉龐,心中焦急,語氣卻放得更軟了。「您乖乖喝藥好不好?要不等喝了這碗藥,我給您一片糖霜梅含著可好?」

她像哄著孩子似地哄著男人,但他不張嘴就是不張嘴,她又不敢再伸手去掐他的嘴,強迫他喝藥。

怎麼辦呢?

湯圓為難著,忽地靈光一閃,從懷里口袋捏出一枚糖霜梅片,含在自己唇間,直到兩瓣唇都染上一層甜甜的糖霜,然後拿起藥碗喝了一大口,垂斂顫抖不止的眼睫,俯下暈紅的臉。

大少爺,對不起,湯圓太蠢了,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她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怕大少爺怪罪自己,卻還是鼓起勇氣,湊近了男人干澀的唇,靜靜地貼著。

好片刻,男人似乎感覺到什麼,舌尖探出來,舌忝了舌忝。

「甜……」

趁他張唇時,湯圓一口氣將嘴里的湯藥哺了進去,他猝不及防,竟然咽下大半,湯圓見狀大喜,連忙又喝了一大口湯藥,如法炮制,再來一遍。

邢暉在咽下滿口湯藥後,忽地憤然咬住湯圓柔軟的唇瓣,用力吸吮那淡淡的甘甜。

湯圓心跳乍停,腦海剎時一片空白。

大少爺……在做什麼?

她慌張地想抬頭躲開。「大少爺,您弄錯了,這不是糖……」

「不準動。」男人從小養尊處優,天生就有霸氣,感覺到那枚甜甜的糖霜梅要含不住了,惱上心頭,大手掌著湯圓後頸壓下來,就是不讓她逃離。

一碗藥喂得湯圓心慌意亂,每一回被迫咽下苦澀的湯藥,邢暉都像要報復似的,狠狠含住湯圓的唇瓣蹂躪著。

他以為他在吃糖霜梅,卻不知吃的其實是她的唇。

夜色無邊,桌上一盞燭火忽明忽滅,室內一片靜謐,只有男人吮咬的聲音透出幾許難言的曖昧。

邢暉再醒來時,已是午後時分,暖暖的日照由一扇紙糊的窗扉透進來,帶來一室光亮,屋外喧喧嚷嚷,人聲鼎沸,不時可听見有人吆喝要茶水的聲音,有人說笑,也有人扯著大嗓門爭執著。

好吵。

邢暉劍眉一擰,盯著頭頂幾根竹子簡單搭起的承塵,又轉過頭,淡淡掃了屋內一圈,除了他身下躺著這張竹榻,就只有一張竹幾、幾張竹凳,屋角堆著各種雜物。

這里看起來不像官府的牢獄,應當是民間百姓搭起的簡單棚寮,他記得自己分明走在江邊,怎麼會來到此處?是他暈了之後,哪個好心人救了他嗎?

真是多管閑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隨隨便便就將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帶進屋子里,那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他正漠然尋思著,驀地,一陣咿呀聲響,有人推開了門,跟著一道輕快歡悅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爺您醒了啊?」

邢暉轉過頭,清淡的眼眸里映入一道縴細窈窕的倩影,秀發用一條碎花布巾松松地挽起,雙手端著托盤,臉上漾著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認出對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糾纏著他的姑娘。

「是妳救了我?」從腫痛的喉嚨里擠出的嗓音沙啞破碎,連他自己都覺得難听。

湯圓听了,卻只感到心疼。「大少爺您的聲音好啞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爺爺說您受了風寒,這段時間且得好好養著呢。」

邢暉默然不語,勉力撐起酸軟無力的身軀,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湯圓見狀,慌忙將托盤放在竹幾上,過來阻止。

「您別亂動啊,您這樣身子會撐不住的。」

事實上,他也動不了。

才剛起身,邢暉便感覺到腦門一陣暈眩,太陽穴悶悶地發疼,他閉上眼,正努力調勻短促的氣息時,一雙小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回床上,動作卻是極輕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頓他靠坐在牆邊,替他將被子拉攏,嘴上一邊叨念著,「杜爺爺說了,您如今身子有些虧空,須得好生調養,何況您從昨日到現在粒米未進呢,身上怎麼會有力氣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還熱呼著,您先喝一點吧。」

邢暉淡淡地看著她的舉動。「妳昨日一直暗中跟著我?」

湯圓聞言,身子一僵,尷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幾分。「大少爺,您莫惱,我只是擔心您……」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揚起眸,見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更慌了。「我真的沒有惡意,我不是壞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解釋,臉頰都漲紅了。

果真是個傻子,竟然還怕他惱,明明是她將昏迷不醒的他帶回來,救了他一命。

他靜靜盯著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無措了,腦海就不爭氣地浮現大少爺昨夜吮著她的嘴不放的畫面,一時間不僅臉蛋紅透,連唇瓣都燙得發燒……

不行!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大少爺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他那樣清風朗月似的人物,她這樣想想,都是對他的褻瀆。

湯圓用力咬了下唇,差點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來,這才心神寧定了些,綻開清澄的笑容。

「大少爺,您一定餓了吧?哪,先吃點粥。」

她端來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濃密,灑了細碎的蔥花,還臥了顆半熟的雞蛋,雖是簡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來一張凳子,坐在榻邊,討好地對他笑了笑,「大少爺,您如今身上沒力氣,還是我喂您吃吧?」

他一動也不動。

他沒反應,她就當他是應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

他沒有張嘴。

她有些著急,大少爺不肯喝藥,連粥也不肯吃嗎?「大少爺,您一定得吃點東西,這樣身子才能快些好起來。」

他默不作聲。

「還是您不愛吃這菜粥?那您告訴我想吃什麼,湯圓想辦法做給您吃。」

「……」

「大少爺,您吃點東西吧,您這樣真的不成的。」

見她急得臉色都發白了,他這才有了反應,緩緩張了嘴,她大喜,開始喂他吃起粥來。

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溫順,她卻感覺到其實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並不是因為肚子餓了、因為想養好自己的身體才吃,而是懶怠去抗拒、去與這個世間爭辯。

他究竟遇上什麼事了?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她還記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飛揚,眼神如星輝般燦爛奪目。

而現在那雙墨深的眼眸卻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著,湯圓不由得越發感到心酸,但臉上不敢露出異色,只是一直燦爛地笑著。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過頭去,她也不強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說話,外頭響起杯碗砸碎的聲響,跟著,一個漢子粗聲嚷嚷,「好啊!你這個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來干一架啊!」

「這可是你自願送上來的,我也不多說了,誰打贏了,這批貨就歸誰!」

「來啊!誰怕誰!」

「打、打、打!」整齊畫一的起哄聲轟然如雷。

看樣子外頭真的打起來了。

湯圓蹙眉,將門窗關緊,回過頭來見邢暉也同樣蹙著眉,顯然不堪其擾,心頭頓時一凜。

這里環境吵雜,可不是個養病的好地方,還是盡早轉移陣地吧。

「大少爺,不如我去外頭叫一輛車,我帶您回我住的村子里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妳不是住這里嗎?」

她搖頭。「這里是給那些碼頭工人休憩的茶棚,這間屋子是杜爺爺有時來這邊看診時,歇腳的地方。」

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大少爺沒反對,就是答應的意思?

湯圓粲然一笑,拿起托盤。「那大少爺且等一等,我馬上將車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開門走出去,他才轉過頭來,若有所思。

湯圓舍不得邢暉顛簸受累,又怕人認出他來,狠心多花了幾十文錢,特地托人叫來一輛從外地來拉貨的騾車,在板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稻草,又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條厚厚的毛毯,將邢暉從頭到腳裹得密密實實的,才在車夫的協助下,將他扶抱上車。

騾車離開岸邊,車輪轆轆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兩旁都是農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里都是干旱的黃土,等待來年春季再播種。

騾車悠悠地穿過一片樹林,每逢春天,這里繁花盛開,桃李芳菲,頗有一番繽紛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樹葉都染黃了,偶爾風吹過來,便飄飄灑灑地萎落塵泥,不見熱鬧,只透著蕭條。

過了樹林,就是湯圓所居的桃花村了,這村子不大,約莫三十來戶人家,大部分都是黃泥土牆砌成的屋子,僅寥寥幾間是用磚瓦蓋的。

黃昏日落,正是鄉野人家用晚飯的時間,四下一片靜謐,只有從幾間屋頂煙囪冒出裊裊炊煙。湯圓特地挑了這時候回村,就是算準了路上應該沒什麼人,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輛騾車以及坐在車上的異鄉人。

騾車越過一條小溪,又走了大約半里路,停在一道超過一人高的院牆前,黃泥壘成的土牆上頭密密麻麻地插著各種尖銳的碎石或破瓦片,明顯是為了防止有人爬牆。

湯圓跳下車,雙腿一落地,便習慣性地彎腰揉了揉酸腫的右腿,接著抬頭對邢暉嫣然一笑。

「大少爺,我們到了。」

車夫幫忙將邢暉送進院子里,這方前院佔地不大,栽了一棵棗樹,枝葉倒是生得繁茂,綠蔭如蓋,院子中央是一間同樣用黃泥堆起的土屋,屋頂上搭著茅草,一看即知這戶人家的條件頗為艱苦。

湯圓從荷包里數出兩百文錢給車夫,連同邢暉的醫藥費,一下子就用去了她這幾個月來辛辛苦苦賣包子所攢下的大半積蓄,她卻半點沒感到心疼,對車夫笑道︰「大叔,多謝你了。」

車夫拿了錢,高興地駕著騾車離去,湯圓左右張望,確定周遭無人,才小心地關上院門,插上木栓。

回到屋里,她便忙碌地抱起一堆柴,在灶里升了火,一邊用大鍋煮水,一邊利用灶火的煙氣將屋里的炕給燒暖。

「大少爺,您等等,這炕很快便能燒暖了。」

邢暉裹著毛毯坐在炕上,視線淡漠地掃過屋內,除了用簡單的門簾隔開內室與外室,這屋里就沒什麼隔間了。

另一頭的灶房,煮吃的灶爐旁邊就是木造的餐桌,幾把木頭凳子,石砌的灶台上擱著鍋碗瓢盆,幾個竹簍放著米面菜油,再來便是洗臉的木盆、毛巾架,裝水的瓦罐、木桶等等雜物,東西倒是歸置得十分整齊,屋里各處也都收拾得干干淨淨,近乎一塵不染。

湯圓煮滾了水,泡了一盞茶,等了片刻,待茶溫稍涼,才端給邢暉。

「大少爺,我這里簡陋,也沒什麼好茶,這是曬干的金銀花泡的茶,杜爺爺說有解毒消炎的功能,對身子挺好的,您將就喝點吧。」

湯圓說著,將茶碗放在邢暉手里,邢暉雙手包覆著茶碗,感覺到一陣暖意,鼻間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您先歇著,我去煮點東西,晚上吃貓耳朵面疙瘩。」

邢暉聞言,表面沒什麼反應,只耳尖微微一動。

貓耳朵面疙瘩,正是他小時候最愛的吃食,每回書讀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要一碗用來當作是點心或宵夜。

是巧合嗎?她如何知道這樣吃食是他的心頭好?

邢暉默默盯著湯圓轉身的背影,目色一深。

湯圓回到灶房,翻開一個竹簍,見里頭面粉只余一小袋,暗暗嘆口氣,卻還是咬牙倒出了足量的面粉,在灶台上開始和起面團。

她動作利落,不過半個時辰,便煮好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貓耳朵面疙瘩,還炒了兩樣菜,一碟木耳炒雞蛋,一碟涼拌土豆絲。

待湯圓再進到里間時,她已經簡單梳洗過了,托盤上放著一個盛著貓耳朵面疙瘩的湯碗,兩碟小菜。

「大少爺,讓您等久了,晚膳好了。」湯圓笑盈盈道,拿了一雙筷子,一個湯杓,正打算再喂邢暉吃飯時,他搖了搖頭。

「我自己來。」

她一愣。「您能行嗎?」

他像是不滿她這樣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

「那好吧,您自己吃。」湯圓點點頭,有些勉為其難的,但一雙圓亮的明眸盯著邢暉不放,好像他一有什麼狀況,她立刻準備上前救援似的。

邢暉被她這樣真誠擔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皺了皺眉,舀起一勺貓耳朵送進口中。

軟硬適中的咬勁,彈性十足,帶點鮮活的咸香,跟他記憶中的味道相差不遠,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盯著那一大碗貓耳朵,認出飄在面湯上頭的是青翠的芹菜,沒有他最討厭的蔥花。

他知道許多人做面時,喜歡灑一些蔥花提味,但她沒有。

是因為她很熟悉他的口味嗎?可他完全想不起府里曾有過這麼一個丫鬟……

「大少爺,您怎麼不吃了,不好吃嗎?」她見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住了,有些擔心。「是不是我把味道調得太咸了,還是這面疙瘩勁道不夠?」

他沒回答,只是再吃了一口來表示自己對這碗面疙瘩並無嫌棄。

她松了口氣,唇邊浮躍著兩個甜甜的酒窩。「您若覺得不難吃,就多吃點。」

他看了她一眼。「妳不吃嗎?」

「喔喔,要的。」她轉身從灶房里取來一個邊緣有個缺角的陶碗,里頭光有面湯,盛了約莫八分滿,還有一碟烙餅,顯然是之前吃剩的。

他挑了挑眉。「妳就吃這些?」

「嗯,這烙餅放了幾天,再不吃就壞了。」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面疙瘩和兩盤菜,又看了看她一口烙餅,一口面湯,好像吃得也挺香,一時無語。

她這是真把自己還當成一個丫鬟嗎?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給他了,自己卻吃得粗陋。

「大少爺,您快吃啊,再不吃菜就涼了。」她見他又不動了,連忙催促。「您嘗嘗這木耳炒雞蛋,很香的。」

這絕不是邢暉吃過最好的一頓飯,卻是他落魄流浪的這段日子以來,最香的一頓飯。

他默默地吃著,這陣子總是空蕩蕩的胃袋漸漸有了飽足感,只是曾經滿懷雄心壯志的胸臆,依然是一片荒蕪。

吃過飯後,湯圓將碗盤收拾干淨,又熬了一碗藥湯過來,邢暉瞪著那碗一看就又濃又苦的藥湯,一動也不動,她卻彷佛看出他的不豫,又捧出一小碟糖霜梅來。

劍眉不著痕跡地一挑,墨眸往她盈盈的笑容淡淡瞥去一眼。

「大少爺,您的身子若想要快點好起來,就得吃藥。」她像個大姊姊叮嚀不听話的弟弟似的,神情認真又溫婉。

他真不想理她。

「大少爺,您若不吃藥,我只能一直在這里等著了。」

他悶了悶。「我想睡了。」

「喝完這碗藥再睡。」

「……」

「還有蜜餞喔,這是……糖霜梅。」

邢暉心念一動,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夢中似乎夢見了自己在吃糖霜梅,而且那甜甜微苦的滋味竟是十分特別,和他以前嘗過的蜜餞都不一樣。

他不禁往湯圓捧在手上的小碟子看過去。

湯圓注意到他的視線,忍不住欣喜,大少爺果然還是愛吃蜜餞的,這是想吃了吧?她清清喉嚨,故意以一種歡快的聲調誘惑他。

「這糖霜梅啊,是我親手做的,用的是去年冬天我們村里後頭那座山上摘的梅子腌漬的,我這可是附近十里八村獨門的手藝喔,嘗過的人都說好,外頭買不到的!」

是能有多好?不過就是顆梅子!

邢暉撇過頭去。

「大少爺只要把這碗藥喝了,這碟糖霜梅就都歸您了。」

哼,哄他呢,他又不是長不大的孩子。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傲嬌,想了想,將藥碗和碟子都放下了。「大少爺,我還得去燒熱水,這藥湯和糖霜梅就擱這兒了,我相信您是個有格調的人,不會只吃蜜餞不喝藥的。」

語落,她也不管他是什麼反應,轉身就離開去灶房忙了,留下他一個人默默瞪著那一碗苦藥,還有那一碟彷佛一直在勾引著他的糖霜梅子蜜餞。

待湯圓忙完,打了一盆洗腳的熱水回來時,擱在炕邊桌幾上的藥碗和碟子都已經空了,她悄悄地抿唇一笑,卻假裝沒注意到。

「大少爺,這水里頭放了姜煮的,您泡一泡腳,能袪寒保暖。」說著,她放下木盆,蹲下來就要服侍他洗腳。

他立刻收回雙腿,語聲清冷。「我自己來。」

她抬頭打量他淡漠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感到不自在。「那好吧,大少爺您自己來,洗完腳您就早點歇下吧。」

他聞言一凜,這才想到一個問題,這間屋子也就里外兩間,她總不會是要和他一起擠這張炕吧?

其實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兩、三個大人該當是不成問題的……

湯圓隨著邢暉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著又抬頭,與他狐疑的視線相觸,她陡然一震,猜到這位大少爺心里在想什麼,頓時整張臉都燒熱了,慌忙用力搖頭。

「不、不是的!大少爺,您別誤會,我、我不睡這里的。」

那還有哪里能睡?

「後頭……後頭還有一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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