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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白首 第二十章 舍身救夫君

儿金金听到毛嬷嬷走出去,关上门的声音,眼皮又掀了开来,她积蓄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抬起铅般沉重的身子,试了两次穿不上绣花鞋,索性也不穿,用灵识拿出了风火云套上,移动都有困难的双脚和身子这才觉得轻盈许多。

感觉到屋外没了任何动静,她这才开门出来,毛嬷嬷果然把院子里的丫头都撵了,她用神识把身子腾高,很快看清楚盛国公府的房屋配置格局,避开下人最常走动的那几条路线,很快的找到偏堂,至于会不会被人看到,需不需要遮掩,这时候的她哪里还会在乎这些枝微末节?

看见吊挂在门楣上的白灯笼和漫天的白色,她踩着风火云进了停灵的地方,隔着重重的挽联后面只有两个小厮在烧纸钱,竟是连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这般冷清,儿金金想像得到。

乱成一锅粥的国公府现在哪里还抽得出手替她夫婿办丧事,走了一个嫡子,那是已经救不回来了,死者已矣,重要的是若庶子在刑部也出了纰漏,大房就真的绝嗣了。

盛国公病倒在床上,盛英到处去找门路奔波求情,女人窝在后院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二房,关他们什么事?

儿金金无声无息的进了停灵处,因为隔着重重的白色帐幔,外面烧纸钱的人瞧不见里头的动静,尚未盖棺的棺木半阖,里头苏雪霁阖着眼睛,平静的躺着,如同睡着一般,鼻下半点气息也无。

一看见苏雪霁,儿金金的泪就像泉涌般的模糊了眼眶,如断线珍珠的滑落下巴,擦也擦不干,拭也拭不净。

无声的痛哭,肝肠寸断。

儿金金伸出颤抖的手背碰了碰苏雪霁的颊,试着把她灵境里的灵泉往他嘴里灌,但是他的牙关紧闭,哪里还灌得进任何东西。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她不否认,但是没有放弃。

任何时候她都可以痛哭,可以脆弱,但这时候,却只能忍着,死死的忍住。

灵境里的灵泉向来不多,她以为都能培育出强壮的水稻种子,在赏墨的身上也管用,所以对已经失去生机的人体也能有所助益,她不放弃,索性爬进棺材里面,用灵识再舀出一小捧的泉水,把它喝进嘴里,口对口的哺进苏雪霁口中。

她试了一遍又一遍,努力不懈。

所有的灵泉都喂光了,苏雪霁也不知道究竟吞咽了多少,只见他领口湿得不像话,可见大部分的泉水都浪费了,儿金金颓丧的坐在他的身体上,鼓起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很慢很慢的去碰触他的胸口。

她的手贴在那,触手冰凉,和他的唇一样,那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她失望的恨不得立刻随他而去,然而毫无起伏的胸口就在她眼睛所有的光亮完全熄灭,成为黑暗之际,她感受到了一缕很微弱的温度在苏雪霁胸口升起。

确定了又确定,儿金金欣喜若狂,激动得又泪流满面,但是苏雪霁胸膛的热气也仅止于此,仍旧没有半点起伏。

她知道只有这样远远是不够的,她的太白哥哥这样还是回不来的,她得回夸父山!

“太白哥哥,你说过,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我也一样,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无比留恋的看了苏雪霁一眼,穿上斗篷,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时,低头烧纸钱的小厮用肘戳了下同伴,“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你别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呿。”那人拍着胸口,“哪来的风把蜡烛吹熄了,你去点上。”

“猜拳?”

“三次拳,输了两次的人去?”

“要不,一起去。”

石间泛清雾,山色斑烂,瑶草奇花,丹台璇霄,身在其中,但觉虚无缥缎,伸手不见五指,宛如迷离幻境。

儿金金在夸父山门外已经站了三天,但是无论她如何恳求,师尊只让弟子告诉她尘世情缘尘世尽,凡人的生离死别还看不开?

她头抵着地,却固执的说道:“弟子愚鲁,不知道怎么看开!我与他还未白头,便天人永隔,我不能甘心,即便身死魂飞,我亦不悔!”

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他们什么都还没开始,怎么能甘愿结束?

轮值看顾山门的是儿金金的十二师兄,他见小师妹神情枯槁,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如同白日里一抹摇摇欲坠的魂魄,心里很是不舍。

夸父山向来只收男弟子,小师妹却是受师尊点化后化成人形带回来的仙草,她成了所有师兄弟最疼爱的小师妹,也几乎是众人的软肋,有求一定必应,只有她不想要的,没有她要不到的。

众人原想着人间百年,转瞬即过,等小师妹历劫回来,定能月兑胎换骨,焕然一新,大家能重新团聚一起,夸父山上又能恢复往日的笑声,可她现在入情太深,坠入情障,世俗的爱情有多少甜,就有多少苦,它有多少喜,就有多少痛,一旦遭逢了爱情,百般不由人。

“师妹,你还是回去吧,等你勘破放下之后,师兄还是在山门等你回来,可好?”

儿金金明白,她在师尊这里是求不到丹药的,她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朝着十二师兄嫣然一笑。“我很久不曾回我住的幽谷了,着实想念那边的同伴,既然师尊不肯赐我丹药,我也不强求,十二师兄,就让我回幽谷看看可好?”

十二像是想到什么,一脸的戒慎。“师兄放你进去,你不会趁机再去偷师尊炼丹炉上的丹药吧?”

她笑得凄楚。“师兄过虑了,师妹现在就只是个凡人,能上夸父山来还是仗着大师兄给的两样护身宝物,别说师尊的炼丹房,我这不是连山门都进不去?”

“如果是幽谷,十二师兄可以作主让你进。”幽谷等于是夸父山的花园,遍植花卉草药,但也就这样而已。

“谢谢十二师兄。”她跟着十二的脚步进了山门,往幽谷去。

十二亲眼看着儿金金进了谷内,他还要看顾山门,也无法陪着她,只是他才刚在山门前站定,儿金金就出来了。

“十二师兄,师妹走了。”儿金金挥挥手,头也没回的离去了。

十二怔愣了下,说去幽谷看一眼,就真的看一眼啊?她笑得很美,美得好像……好像她以前只要做了什么坏事,怕人家知道的时候的样子……

十二转头便往幽谷腾飞而去,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进师尊的居室,神色仓皇。“师尊,弟子一时不察,让小师妹带走了她自己的本体。”

凌霄九星也没骂十二失职,仍旧坐在蒲团上。“那个糊涂虫,是打算用自己的本体去救人,这样不管不顾,就没想想以自己的本体为药,换来的会是元神俱灭?”

“师尊!”十二着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凡情未了,业力太多,夙缘太过。”凌霄九星叹道。

“师尊!您想想办法!”十二顾不了什么尊师重道,催促着。凌霄九星脸色不变。“你大师兄云游到京城附近,让他过去瞧瞧。”

师尊口里说得绝情,这还是放不下小师妹吧?十二立刻屏气凝神,一念之间,把相关讯息,传到大师兄的神识中。

“师尊,小师妹会没事吧?”十二追问。

“一切都未可知。”凌霄九星打机锋。

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说嘛?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儿金金在夸父山不过待了三日,人间却已经过去三年。

本来应该坟上都长草的苏雪霁却无声无息的躺在国公府的西边小院中,不生不死,就靠着那缕似有还无的热气,像人又不像人的“活着”。

三年前马车出事时,请来的太医,包括衙门的仵作都确定他已经死透,灵堂设了,棺椁打了,就差盖棺论定,发丧。

可就在盖棺那日,管家居然发现自家少爷的胸口是有温度的,这一发现不得了了,又把京里的大夫给请来,这下连大夫都惊疑不定苏雪霁到底是人已经过世,抑或是活着,盛家人也不知道是否该照着日子下葬?毕竟,冲着他胸口还有一口气在,真把他送上山头,是活埋啊。

最后是盛国公独排众议,把苏雪霁留下来,让盛英安排了个小院给他住,由毛嬷嬷去照顾他,至于失踪了三年的儿金金在盛府竟然丝毫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人一回来又消失不见,太神叨了,国公府好一段时日在风尖浪头上了,没必要为了个突然不见的女人又耗费人力去搜寻。

事情是叫国公府按下来了,但是府里的男女老少一不小心经过儿金金从前躺过的那院子时,心里不免毛毛的。

众人猜了三年仍旧没猜出来,那位二少夫人究竟是怎么不见的?

这三年来,盛府唯一说得上庆幸的是,因为苏雪霁还“活着”,盛辞只被大理寺判了杀人未遂的罪名,判了五年的牢刑,这中间少不了国公府使力和大量银子的缘故,也可以说盛辞在牢狱里的生活不会太差,只要他安守本分,坐满五年的牢就能出来。

大房嫡子人不人鬼不鬼,姨娘们无出,就连续弦的继妻也一样,这庶长子对盛英太重要了。

这一天,当毛嬷嬷照例端着水盆要进屋替二少爷擦手脚的时候,一开门见到的竟是伫立在苏雪霁床边的儿金金。

她吓得不轻。

大热的天,却见这位夫人穿着斗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宛如透明一般,正深深吻着二少爷,辗转复辗转,如同阔别许久未见心爱的人。

毛嬷嬷进门,撞见这羞人的一幕,一下不知道如何进退。

儿金金极其眷恋的离开苏雪霁的唇,珍重又珍重的抚模着苏雪霁的面颊、眼睫、鼻梁和下巴,眼底漾满的都是心碎。

毛嬷嬷端着差点打翻的水盆,她也没管溅出来的水,连忙把铜盆就往铜架上放,“二……少夫人?”

平白无故消失三年的少夫人,又平白无故的回来,毛嬷嬷心里叨念着佛号,满肚子的疑问都还没能问,却听到儿金金幽长如丝的声音。

“毛嬷嬷,等二少爷醒来,告诉他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老奴……老奴,少夫人……老奴不明白……”毛嬷嬷词不达意,甚至结巴,因为太过震撼,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儿金金的身子逐渐变得模糊透明,接着幻成破碎的星光点点在空气中消失……

毛嬷嬷一跤摔在地上。

她没能看见屋内窗口飘散出去的星光飞上天际时,被号翁玉立在盛府最高的屋脊上的冬白以麒麟囊袋收了进去。

时光荏苒,荼靡花开了又谢,岁月悄悄一年过去。

除夕当天,工部屯田司郎中在京郊的小院却只见白雪覆盖,纷纷扬扬的瑞雪已连续下了一宿,优雅清静的宅子没有半点张灯结彩,大肆庆贺新年过节的气氛,寂静的世界静悄悄的,不仅没有鞭炮热闹声,就连吃过大餐后,安分守己待在狗屋里的赏墨和花白也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下人都把嘴巴捣得严实,生怕自己不小心流露的欢笑声会激怒了闭门不出的主子。

眼看着书房里的烛光一如从前的每一天,直到鸡鸣天晓才吹熄,坐在门外凳子上,手抱手炉的毛嬷嬷朝洒扫的丫头嘘了声,让她们散去。

这段时日,毛嬷嬷老多了,她捶捶有些佝偻的腰和越来越不听使唤的腿,她也得歇着去了。

这屯田司郎中的小院是一年前还只是兵部六品主事的苏雪霁置的宅子,如今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的郎中,但是从兵部去了工部,一年内就挪了一个位置,这速度在梵朝绝无仅有。

其实,苏雪霁一年前就从国公府搬出来了,国公府的许多眼睛都看着他昏迷多年后,从一个活死人又活蹦乱跳,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传到平德帝耳中,随即派了太医过来替他诊脉查看,太医嘛,一个个都是顶尖医手,一个可能会因为细微的判断出错,两个、三个总不会错吧,所有人的口径统一,苏雪霁的身体看着虚弱,实则已经无碍,只要多加调养,很快就能复原。

平德帝听闻这奇蹟不禁啧啧称奇,当着盛英的面说:“这是天佑我梵朝!”

一个不世奇才差点让国公府给折腾没了,平德帝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要不是看在盛国公有功国家,盛英还得用的分上,国公府的爵位没有连降三级已经是轻饶了,但是,他这股子怒火说什么都未曾浇熄。

苏雪霁醒来,第一个问的人自然是妻子,但是侍候着的毛嬷嬷却怎么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被问急了,便是长跪不起,问旁人,旁人更是顾左右而言他,苏雪霁气急攻心,本来因为三年未进半粒米粮,虚弱至极的脏器受不住刺激,便呕了口鲜血。

这吓坏了毛嬷嬷,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承认国公府弄丢了他的妻子,“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把少夫人看好……”

“你是说她忽然不见了?”他把再次逼到喉头的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是,马车出事后,府里请了大夫替少夫人看诊,大夫说少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因为动了胎气,到临产都要在床上安胎,不能下地,她却坚持非要来见少爷您,老奴不让她到灵堂……结果,少夫人遣退了老奴,说要歇息,等老奴睡了一觉再回去侍候,少夫人就不见了,老奴问遍府中所有的人,没有人见过少夫人出门,世子爷也派人四处打探,少夫人就好像突然消失在人间一样……都是老奴的错,少爷责罚老奴吧!”

苏雪霁什么都没说,他那神奇的妻子用神奇的方式消失了,为什么?他全身力气被抽干,颓然的倒回床上,担忧恐惧和无法确定的猜疑盘聚在心底……她到底去了哪里?

毛嬷嬷此时想起什么的拍了下大腿,“老奴想起一件事,少爷醒过来的那天,少夫人回来过,少夫人留下了两句话叫老奴转告少爷。”

“她说了什么?”

“少夫人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留下这两句话,人……又不见了。”

所谓的不见,对毛嬷嬷来说是亲眼目睹儿金金从她眼前化成星芒消失不见,可对苏雪霁来说却是儿金金又离开了的意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到底会不会回来?或许可能,或许不可能?在她也举棋不定的为难中,就留下模棱两可的两句话。

苏雪霁一拳槌在床板上,话是从齿缝破碎的迸出来,“你好狡猾,左右就怕我去寻你,要我活着,不让我死吗?”

毛嬷嬷惊疑的撑不住身子,倒坐下去,她心虚啊,她死都不敢说她亲眼看见少夫人已经消散不可能回来,但是她能坦白吗?少爷和少夫人情深意重,她怕少爷想不开,随着少夫人去了啊!

几日后一等苏雪霁能下地,他就搬出了国公府,盛英留不住这个儿子,又想京城居大不易,他这些年也算看懂了君上的脸色,君上气他差点害死亲自钦点的天子门生,那是君上替储君预备的得力臂膀,他如今还能安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想来多少还是因为君上看在嫡子的面子上才暂时放过他的。

如今嫡子不愿意留在府里,他若还是不闻不问,恐怕儿子前脚出去,后脚旨意就会下来。会下来什么旨意他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因此他想把京中另外一间二进的宅子给苏雪霁,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但苏雪霁推辞了,说自己就算不拿国公府的分毫也有能力置产。

盛英不相信,应该说整个国公府都没人相信,瞧瞧当初那对夫妻刚来的模样,朴素到近乎寒酸,都以为苏雪霁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殊不知,苏雪霁昏迷这三年时间,已够让丁朱华把府城的货行开到京里来,要不是京城水深,才让他花了三年时间,否则依照货行的财力,还真不是个事。

再说了,依照儿金金当年累积的家产,要在京城买个三两间宅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丁朱华在苏雪霁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来探望过,又听说他要搬出去,专程过来帮苏雪霁搬家。

其实,苏雪霁能有什么家当,就两身衣服,带着死活要跟他走的毛嬷嬷,一老一少,寒酸的离开了国公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先住在驿站里,透过周舟的介绍,很快就在京郊买了一间二进的宅子,消息传回盛国公府,众人讪讪,看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大房这位,从头到尾被他们小瞧了,小瞧的结果是人家一出手就买了间二进的宅子,啧啧!

除夕夜,应该说大年初一了,苏雪霁刚阖上眼,要是照往常的惯例,他会阖眼两个时辰,然后起身梳洗,换上官服上衙门去,他常常宿在衙门的值房里,这个位在京郊的家就是个摆设罢了。

可也有不得不回的时候,就像这种家人团聚的重要年节,衙门里空无一人,就算他想去上衙,也不会有人开门。

去年,丁朱华把丁家二老接上来,也在京里置了宅子,虽然儿金金没有实现他想让两家比邻为居的想法,但仍旧没忘吩咐郑四要多看顾着丁宅。

别人全家团圆,可他苏雪霁呢?

这一个人的世界好难活下去,金金,金金,你不是同嬷嬷说生当复来归,你究竟什么时候归来?

没有她、没有她的生活,他还要过到什么时候?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她了……

他无声的痛哭,肩膀抽动,他把自己缩成虾米状,脸埋进了枕头里面,很快的,锦枕上留下一滩男子泪渍。

可就在那瞬间,他敏锐到超乎常人的感觉发现屋子里有人,他霍然起身,全然警戒。

不是错觉,屋里的确有人,一个白发白袍的青年手里抱着一团事物,清冷的看着他。

苏雪霁不知道他来多久了?有没有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是那又如何?

两个男人互相打量、评估,苏雪霁自在坦然的抹去面颊的泪痕,赤着脚起身与人对视。

他记得金金告诉过他,她那大师兄天生一头白发……他隐藏了惊疑的眼神,向前一步,手中微微颤抖,难道是他的金金要回来了?

“大师兄?”

冬白微微垂下眼睫。“师妹向你提过我?”

“金金说师兄对她有求必应,从小疼她到大,你就像她的守护神那样。”提到妻子,苏雪霁话语中微微颤抖,多了几分人气。

冬白没有回应苏雪霁的话,只将怀中的襁褓放到长榻上,“我把你的儿子送来了。”

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婴儿睡得酣甜,丝毫不受大人讲话打扰。

“金金呢?她为什么不来?”他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早已不是一年前青涩的苏雪霁,但是只要攸关到儿金金的一星半点,他就又回到当年那个少年。

冬白用无情无绪的语调慢慢的说道:“她用她的本体救你一命,但是,那株灵草就是她,你活,她就死了。”

苏雪霁如遭雷殛,心中仅存的一线希冀骤然断裂,如琴弦绷断,割得他一颗心鲜血淋漓,痛不欲生。“那么让我死,换她回来!”

冬白终于正视苏雪霁。“为了救你这凡人她元神俱灭,却因为月复中怀了文曲星君投胎的胎儿,算是救了她一命。”

世界由无底深渊般的墨黑到看见一丝曙光,心情转换不过就在言语之间,说一语能定人生死,苏雪霁今日是体会到了。

原先只打算悄悄把孩子放下就走,如今捅破了窗纸,冬白也不瞒他了。“师尊为了保全这孩子耗费五百年的修为,小师妹本就是下凡来历劫的,功德圆满便能回去,可她选择了把你救活,坏了自己那点根基,谁都救不了她。”

把话说死,不让这凡人心存任何希冀,即便所有的同门师弟已经尽其所能的拿出修为保住金金那点元神,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她有无苏醒再生成意识的可能,更何况寿命短促的凡人,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等到他心里想要的那个人,何必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苏雪霁顿觉眼前一黑,全身力气一下被抽光,失魂落魄都不足以形容他椎心刺骨的疼痛,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家里忽然多了个瓷女圭女圭般的婴儿,会哭会笑会闹简直忙坏毛嬷嬷了,她征得苏雪霁同意,给思思请了两个女乃妈,是的,孩子有了小名,就叫思思,思念谁?不言可喻。

至于孩子是怎么来的,就连资深的毛嬷嬷都没敢问。

即便请了两个女乃娘,思思身边琐碎的事情,譬如喂女乃、换尿布、哄睡都是苏雪霁亲力亲为,只是一个大男人身边带着个女乃娃,谈何容易?

随着思思一月变一个样的长法,苏雪霁发现孩子的眼睛像极了金金,五官吗?像他。

他过起了父兼母职的生活,遇到孩子身体不舒服,闹着要爹娘,十分难缠的时候,忙得抽不开身的苏雪霁干脆把孩子背着去了内阁处理政务。

这一背,又得了个带子郎君的称号,尤其善感的闺阁千金,纷纷透过各种关系表达不介意当思思的继母,眼睛雪亮的姑娘都看得出来,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只要他能爱上你,倍受宠爱和荣华富贵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苏雪霁只说今生已无意娶妻,也不想浪费那些姑娘的青春年华,客客气气的打碎姑娘们的绮思梦想,不留半点余地。

思思五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内阁大学士,除了辅助君上,又兼辅导太子,苏雪霁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时候才发现,当今太子竟是当年他和金金进京时,在夏江驿站遇到的那位贵人。

太子也记得这件陈年往事,他笑道:“孤等了苏卿多年,你终于来到能与孤平起平坐的地方了,我父皇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时候的苏雪霁已经二十七岁。

翌年,平德帝薨逝,太子登基,改国号为顺嘉,苏雪霁因为有从龙之功,顺嘉帝想着要把盛国公府的爵位给他,苏雪霁却道:“微臣姓苏不姓盛。”

顺嘉帝思前想后。“要不朕把公主指给你,让你变成朕的家人。”

“陛下如要臣尚公主,臣宁可告老还乡!”

顺嘉帝被他气笑。“那不如赏你美人无数?金银财宝?”

“微臣的宅子太小,下人够多了。”

够狠,把君上赏赐的美人当下人使唤。

“你没想过娶妻一事?”快要迈入三十的老男人,家里连个暖被窝的女人也没有,听说就一个老嬷嬷管着府邸,实在不像话!

“臣已有正妻。”

儿金金的模样顺嘉帝隐约是记得的,就在当时的火场,小俩口的眉目官司在举手投足,在你来我往间,从未消停过,可见感情之好,好到旁人一个眼神都插不进去的地步,只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男人还想继续守着吗?

再如何的深爱一人,再如何的刻骨铭心,人得往前走,得往前看,过去到底是回不来的,这些,他相信苏雪霁比他还明白,只是他再能体会,到底不是苏雪霁。

“罢了,朕说一句,你顶一句。你就当个辅国公吧,宅子逼仄,朕就赏你一间富丽堂皇的……你再敢推辞,朕就让官媒天天上你家门,烦死你!”

苏雪霁缄默了。

这也得提一下盛国公府,自从盛国公两年前过世后,盛英承袭了爵位,但不再是国公,而是从他这里便降了品秩,成了侯爵府。

无缘无故吗?并不是。

先帝这是秋后算帐,当年因为盛辞的瞻前不顾后,不只害国公府大房失去唯一的嫡子,先帝也倍感愤怒,自己拔擢的英才就这么折在一个庶子手里,他内心的愤怒虽然不至于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但是绝对是生气的。

天子一怒,伏屍千里,但平德帝一直冷眼看着,毕竟那是臣子的家事,他身为帝君,手再长,也没有管到臣子家事的道理。

他一直等着,等到国公府自己把主导权送到他手里。

身为帝王,心机深不可测,绝对不是一般臣子可以揣测得出来的,平德帝把刀子送到顺嘉帝手里,让儿子替老子出这口气。

然而最让盛英苦恼的并不是这件事,反正,多年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侯爵就侯爵吧,还是个爵位,不然又能怎样?

但是大房没有可以承袭爵位的子嗣,却教他苦恼不已。

他曾把替盛辞请封世子的摺子送上去,先帝没有留中不发,而是很快驳回,曾经杀人未遂的罪犯,又在大理寺留下案底的人怎能承爵?

言词冷峻,打了盛英一个晕头转向。

盛辞是不行了,唯一的办法是从宗族中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只是能记事的心向着亲爹娘,只会养成白眼狼;年纪小的要养到大,那黄花菜都凉了,把爵位送给二房,谁能甘心?

盛英找过苏雪霁无数次,苏雪霁从不见他,冷酷吗?是的,他年幼坎坷,从未获得一点慈爱温情,好不容易与妻子举案齐眉,夫妻同心,才发现原来有爱的生活是那个样子,有花有阳光,还有宛如向日葵花般的妻子与他相伴。

被爱灌溉的生活,让他刚品尝到生命的希望,可盛国公府的人毁了他心底那点火光,教他重新坠入无边的深渊中,不见天日,盛家人的生死又与他何干?

世袭的爵位本来就讲究,苏雪霁看不上侯府的爵位,如今他也有自己的爵位,盛府这烂摊子不要也罢!

也就是说盛家的传承爵位到盛英这里就这样断了。

另外,来求见的人还不只盛英一个,金金那倒插门的爹也来过,为的不只是沾亲带故,他竟异想天开,想将继妻的女儿嫁他为妾,说姊妹共事一夫,自古传为美谈,想从中捞些好处的嘴脸叫人恶心透了。

苏雪霁把无耻的儿立河撞了出去,往后再也不许他上门。

至于远在苏家镇的苏纸一家,苏雪霁只轻轻的动了根指头,就让他们把以前吃下去的大房产业全部吐出来,他以苏耿的名义用所有苏家的钱财产业建了学堂、私塾、扶弱济贫的孤老院,以老有所依,幼有所长,稣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为宗旨,又教导那些幼小者技能专长,也好将来替自己谋一条光明大道。

至于助纣为虐的苏氏族长和里正,他断绝了这两人后代子弟的求仕之路。

他也没漏了儿金金的娘家,年年以儿金金的名义送年礼到儿家,每年都加厚三分,待他当上大学士,便将儿立铮提拔为夏江城知府。

对他的公器私用,没有人敢诟病,也找不到把柄,毕竟儿立铮这在旁人眼中不入流的驿丞,做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贪不污,二十多年来从未出差错,上司下属皆称赞有加。

这样的提拔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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