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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白首 尾声 生当复来归

思思转眼十二岁了,他聪明绝顶,反应机灵,凡事一点就通,已经有小大人的样子,看着和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轮廓,苏雪霁从心底呼出一口长气,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一日朝会时,苏雪霁向顺嘉帝递了辞官摺子,说要告老还乡。

顺嘉帝环顾朝会下一众白发苍苍的老臣,然后目光回到如今正值男子最有魅力时候的苏雪霁身上。“年轻力壮,不想着报效国家,肝脑涂地,却想告老还乡?”

苏雪霁跪下,无比郑重的叩了三个头,“臣不敢拿家事扰陛下视听,但家中犬子已经长大,微臣还有更加迫切的要事,已无心留在京城,求陛下成全!”

“朕要是不答应呢?”顺嘉帝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求陛下成全!”再三叩首。

顺嘉帝深深注视他良久,久得所有朝臣都想骂苏雪霁不识抬举了,有什么大事能比受君上青睐倚重还要重要?

最终,顺嘉帝把苏雪霁告老致仕的摺子退了回去。

尽管没有得到顺嘉帝批准,苏雪霁还是请了长假,收拾行囊,轻车简从回了六安县。

苏雪霁静悄悄的在小雪纷飞的天气回到银杏胡同的小院。

许多年没有回来,胡同的银杏已经高大到能遮荫蔽日,只是在下雪的天气,不小心在下面站上一会儿,就有可能被枝桠上受不住重量掉下来的积雪给砸得一身狼狈。

郑庆一家仍本分的守着这间小院,郑家老大和老二都已经娶妻生子,皮猴似的小子又叫又笑的满地疯跑,差点就冲撞了刚进家门的苏雪霁。

苏雪霁一点也不以为忤,郑庆家的却是肝胆俱裂的把孙子带开,哆哆嗦嗦的抖得像筛子一样的请罪。

“不碍事。”苏雪霁道,进了屋内。

这些年郑庆不间断的给他去信,告诉他家中的收成,铺子的分店已经开到永渠州去,他的孩子娶亲了,又因为院子不够住,请示能不能在院子侧处多建两间屋子。

苏雪霁给了银钱,只说树大分枝,没挤在一小院住的道理,吩咐他们去旁处买房。

所以如今郑庆一家,除了老三郑地还跟着二老一起住,老大、老二都已经有自己的房子,甚至有正当的营生。

他们一家虽然卖身为奴,但六安县人对他们却是客客气气,毕竟辅国公府的老家仆人,也比一般的平头百姓要强。

这是他们从未想像过的日子,更未想过,离家将近十多年的主子居然回来了,不过他们什么都没敢问,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侍候。

也幸好这么多年来,主子的院子他们从不敢懈怠,定时清扫、年节换窗花,布置得就像主子还在家那样,因此只要换上被褥就能住人。

苏雪霁随身就带着一个郑四,郑庆家的十几年没见过小儿子,激动的都说不出话来,喜悦的泪水直流。

至于年纪已经不小的毛嬷嬷,她一生没有嫁人,也无儿女,两年前苏雪霁便拨了个舒适清幽的小院让她安享晚年,并且答应替她送终,但闲不住的毛嬷嬷仍不时的过来看看父子俩。

苏雪霁在竹屋一坐便是半晌,郑四侍候了苏雪霁一辈子,深知国公爷对夫人的一往情深,也大概知晓国公爷想去找夫人的念头一直没有断过。

思念一个人那么多年,看不见,模不着,那该多辛苦!

他腆着脸,时不时的进来探头、端水、送茶,要不,他知道国公爷可能会这样一直坐到天荒地老。

苏雪霁哪里不知道郑四那点小心思,早年的书僮如今已是辅国公府的大管家,一知道他要回乡,死乞活赖的跪地恳求着说他思念父母,愿意半年不支月薪,只求苏雪霁把他捎上,让他回家看老迈的爹娘。

本来不欲带任何小厮的苏雪霁沉着脸,不置一词指着门让他出去,但是出发时,还是心软的让郑四这小尾巴跟了回来。

他对旁人可以无情冷酷,可对着跟了他许久的旧人,他仍是那个善良心肠柔软的苏雪霁。

一回家,郑四毫无悬念又重操起小书僮旧业,目光都不敢离开国公爷一步,自己的脸皮算什么?他早扔茅房去了。

夜里,苏雪霁就歇在竹屋,他和儿金金的卧室他一步都没有踏进去,那屋里都是他和金金生活过的痕迹,睹物思人,他会疯狂。

至于郑庆家精心准备的食物他连碰也没碰,不说郑庆和郑庆家的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就连郑四的苦脸也始终没有舒展来过。

就在郑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人两犬,是一直没有大名的思思公子和两条体型庞大壮硕的大狗。

思思一直没有大名,不是苏雪霁懒得取,而是他告诉思思,他的大名留着他娘回来时再取。

这一等,便是十二年,思思也有心理准备,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大名这件事了。

苏雪霁看见小脸红彤彤的儿子,没有太多喜悦之情,这么多年,他的性情越发的冷清冷厉,喜怒不形于色,像冰封的雪山,底下都是能冻伤人的冰山。

对待独子,也不见太多柔软。

思思明显的看得出来父亲的眼里并没有自己的影子,自己和旁人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伤心吗?

有时候难免啦,但是他知道,他爹只是想娘而已,爹还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爹,这点始终不会变。

可他一下学回来发现苏雪霁留下的书信,就不管不顾的叫人套车,带着赏墨和花白直奔老家,这老家,是父亲母亲,甚至赏墨和花白都住过的老家。

他能计较什么,家里就他一个人没在老家住过——所以,他一定是捡来的那个。

他太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了,但是他绝不允许!

“你抛下我是为了要去寻母亲吗?”十二岁的小少年声音还带着稚女敕,但神情却是难过又委屈。

从他记事起,他就惊悚的发现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其实活得很乏味,毛嬷嬷也很隐晦的告诉过他,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过世了,但是,父亲的心里始终放不下娘亲,思思甚至觉得要不是父亲的身边还有个自己,恐怕早就离开这个人世间了。

所以,他拼命的表现自己不能没有这个父亲,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父亲对自己的重要,可是,他还是失败了。

身为一个孩子的他要无时无刻的提防着,提防着有朝一日,可能会失去唯一的亲人,那压力在他内心滋生蔓延,内心的惊惶和害怕,伴随着他长大。

当小孩容易吗?他憋了这些年,当他看见父亲留信出走时,整个人就崩溃了。

在他这英俊伟岸,又充满睿智和深沉的父亲面前,思思又崩溃了一次。

原本回到老家,记忆又重新回来的赏墨、花白,正忙嗅闻探险时,骤然听见放声大哭的小主子,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就地趴在院子的青石上,眼珠子只随着两个主人转动。

按理说赏墨已经超过十二岁,狗龄上,是个老人家了,可也许是因为它喝过不少灵泉的关系,动作依旧灵活,精神头也很足,和花白并没有什么分别。

苏雪霁头一次看到已经懂事的孩子在他面前放声哭泣,哭得又痛又苦又心酸,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小心想了想措词后才说道:“爹不过是想过两天不带孩子的生活,何至于就让你这么哭?”

思思蹲,哭得更加委屈了,从小他懂事,能自己吃饭就不让女乃娘喂,能穿衣就不用小厮侍候,功课上,先生也称赞他反应灵敏,一点就通,他哪里需要他爹带了?

他自暴自弃的想,自己根本就是石缝里的小草,自己长大的好不好!

苏雪霁见他不管不顾的哭得撕心裂肺,退让了一大步,只觉这儿子根本就是个小魔星。“想留下,就留下来吧。”

思思倔强的抹了脸。“我当然要留下,我陪爹一起等娘。”他顿了下,“还有我们从前打的勾勾还算数,你绝对、绝对不可以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去找娘!”

他怕那死字,怕他爹去寻死,所以打死不出口。

苏雪霁没有应他。

思思冲过去发泄般的槌打着苏雪霁,槌到无力抱着他的大腿,呜咽道:“你不答应我,我就恨你一辈子,恨娘一辈子!”

苏雪霁坚若磐石的臂膀把他扶起来,温柔的抹去思思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咱们家有座山,赶明儿个爹带你去玩,你娘以前最爱去那里了。”

于是,这对父子便在这间充满过去回忆的小院住了下来,谁都没有提要回京的话,这一住,年过了,到元宵。

思思在一口箱子里找到一个旧又脏的大象灯笼,让小厮擦干净了,这才提了出来,今天县城里有灯会,阿爹出钱又出力,郑伯说可能盛况更比从前。

苏雪霁已经在院子里等思思,他披着有些旧的狼皮大蹩,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又大又圆的清月,眼里都是倦怠的冷然。

思思正想过来炫耀他的灯笼,他们家不是买不起灯笼,是他爹根本没想到要给他买灯笼。

他兴致勃勃的走过来,却愕然“看见”……是的,“看见”明明没有别人的院子里忽然就多了个女人。

她骤然出现,伫立在充满月华的光辉中,衣袂飘飘,彷佛是从月亮走下来的仙子。

思思揉眼又揉眼,张大了小嘴。

她绽放着思思从来没看过的笑靥,宁静又美丽,清艳和清纯并融,对着自家的阿爹说道:“我回来了。”

苏雪霁的反应也没比思思好,血液陡然窜上他以为早就不会跳动的胸腔,一大一小就杵在院子里,像个木桩般。

“你……”

是他梦寐以求的人回来了吗?可是她的模样不一样,依旧有着少女的娇俏,依旧有双水灵灵的乌黑大眼,身姿也依旧窈窕,但是这姑娘不是他记忆中有着四分乖巧,三分甜美,两分不得不的正经,一分俏皮的那个金金,而是别人。

可是他的眼神舍不得离开半分,如果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对他用金金的语气说话?那熟悉的小动作,甚至他觉得下一刻她就会走过来假意拎他耳朵,结果是用食指戳着他的脸玩……

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屏着呼吸慢慢的靠近,心怦怦怦怦跳得都要失序,这应该是梦,太不真实了,美得太过了,但如果是梦,他可以碰碰她吧?他已经思念太久,久得都忘记拥她在怀是什么感觉……

“太白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姑娘撒开脚丫飞奔过来,冲进了苏雪霁的怀里。苏雪霁只觉得一团火热撞进他的怀里,冲击着他的灵魂,怀里那真实的触感叫他震撼得浑身欲裂,胸膛剧烈的起伏,他想起了以前拥抱一个女子熟悉的动作,他泪湿,伸开长臂将怀里的温暖桎梏住。

“我是,我是你的太白哥哥……”几个字恍若耳语,儿金金已经被他压制得无法呼吸了。

苏雪霁能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的存在,他得寸进尺的手掌从儿金金后颈穿过,将她的唇齿和自己紧密贴合,接着,整个吞噬了进去。

苏雪霁的执着令人心惊,那吻深切的让儿金金产生自己将被整个吞下去的感觉,她觉得战栗又感动,她也同样想念这个男人,嘴下用力,直尝到彼此的血腥味,才将对方松开。

思思亲眼看见父亲眼中的冰裂开了缝隙,他内心向来滴水不漏,就连他这儿子也分不了一杯羹的感情彷佛如山洪般爆发,这些感情,怎么会出在他爹的眼睛里?那女子……那女子……是娘亲吗?

他连灯笼掉在地上都没感觉。

“我等你等得好苦。”男人嘶哑着嗓子,嘴角带着殷红的血迹,但沉沉的目光依旧直直的盯着她,手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道。

“这是你本来的容貌吗?”他又问。

“丑吗?”

“很美,只要是你,我都喜欢。”苏雪霁喉头微动,用眼光一寸一寸的描绘儿金金的五官,又俯身下来,却被儿金金捣住嘴。

“站在那边的是儿子吧?”

苏雪霁眼中的笑意冲淡了格外有攻击性的气息,他朝着思思招手。

“过来喊娘。”

思思呆若木鸡,平常的机灵劲都不见了。

儿金金瞧着思思的眼睛,赞叹道:“太白哥哥,你把儿子养得真好!”

“是我自己长得好……娘?你是我娘?”思思还有些不确定,小胸腔中的心也是乱跳。

儿金金示意苏雪霁放开自己,然后弯身与思思平视。“你爹煮的面可好吃了,让他去煮面,娘陪你说悄悄话好吗?”

思思突然就有些害羞了。“爹从没煮面给思思吃过。”

苏雪霁给他一眼,叛徒。

“你叫思思,好好听的名字,是小名吗?那大名叫什么?”儿金金再问。

“爹说思思就是思念的意思,爹想娘,所以给我取了这小名,爹还说大名要等娘回来取。”

儿金金对这从她肚子里出来,却至今才真正模到手的儿子很有兴趣,手下一直模个没完,模到苏雪霁的醋意都要掩饰不住的爆发了。

“娘这么多年都去了哪里?”思思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原来这就是娘的手吗?又软又香又舒服……

“这是很长的故事,娘慢慢说给你听。”

儿金金抬头看见苏雪霁眼中与儿子相同的渴望,起身,右手牵着儿子软乎乎的小手,左边是丈夫十指紧扣的手,两大一小,走进了满室生辉的屋子里。

他们有好多、好多好多的话要说。

明日应该会是晴朗无比的好天气才是——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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