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陶妻 第七章 找回熟悉的感觉
这一日,宋钧从山上回来,时间已近黄昏,他进厨房收拾了猎到的兔子,做了道辣炒兔肉,再做一道鲜蔬炖饭,一道鱼肉姜丝清汤。
一家三口吃得开心,饭后,宋钧与甘棠收拾好碗筷,姚氏便在饭厅泡上一壶好茶,一人用上一杯。
“娘,我打算大后天去一趟镇上,这两天我会将兽皮都备好,母亲那里要售的药草跟药膏也备着,我一起送过去。”宋钧喝了口茶,又说:“对了,上次送药膏到善工坊,常老板说娘现在只顾着照顾棠儿,连镇上也不去了,常太太一直叨念着你,说有空让你去找她聊一聊。”
常老板开设的善工坊是一家专做陶窑买卖的工厂及店铺,雇用的工人颇多,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腰疫背痛的也不少,于是常老板长期跟姚氏购买疫痛药膏,以往宋家就母子两人,宋钧要去镇上,姚氏就顺道一起去。
但自从救了甘棠回来,姚氏多一个人要照顾,药膏做好就由宋钧送去善工坊及铺货的中药铺,再没去过镇上。
“常家嫂子是镇里的大嘴巴,陪她聊聊是没关系,但说得都是没啥营养的东家长西家短,说真的,为娘喜欢耳根清净的日子,这一趟还是不去了。”姚氏直摇头,常家嫂子就像只麻雀似的,每回上门都叽叽喳喳说得她耳朵痛脑门疼。
“镇上吗?我没去过。”甘棠一双明眸熠熠发亮。
姚氏一愣,随即笑了,她看向儿子,果不其然,他眼中有着内疚。
“好,这次哥哥带你去镇上逛逛。”宋钧觉得自己没做好哥哥的本分,进出镇上多回,因甘棠总跟着母亲,他从未想过问问她要不要去走一走。
“嗯。”甘棠用力点点头,笑得十分灿烂。
过两天甘棠跟着姚氏上山采药,想到明日就能去镇上,不禁有些心不在焉,但手里的动作可没停,总是熟悉的活儿,眼睛一见到熟悉的药草,就下意识的拿起工具轻轻挖了挖周围的土,小心翼翼将药草拔起,回身放入担着的竹筐,边做边想着明日的种种,脚步不自觉的也愈走愈远。
姚氏摘了些药草,一抬头见小姑娘走得老远,连忙扬声提醒,“棠儿,别再往里面走了,这几日山中大雨不断,老庄家的可叮呓了,前方有块坡地被大雨冲刷掉了一大块,危险呢!”
听到姚氏的声音,甘棠立刻抬头,这才发现两人隔得甚远。
“我知道了,大娘,我会小心的。”她乖巧的应了一声,接着小心翼翼的挖着身前的一株药草,这株药草根须深不好挖,偏偏药效最好的就是根部,因而只能专心再专心。
其实,跟着姚氏上山采了这么多次药,她也认识不少药草,山上野生的药草也就这几种,若要稀少或昂贵的只能往深山里寻,但宋钧特别嘱咐过她及姚氏勿往深山走,以免遇险。
老庄家的所说那块坡地其实还未到深山,认真说来只能说是深山入口,因为近日下了好几场大雨,导致土石崩塌,出一块像刀削似的切面。
甘棠采完药草,本想起身往回走,不经意的看到不远处那块的地层,在阳光照射下透着不寻常的黑紫色光芒。
甘棠好奇,回头看了看专心采药草的姚氏,想也没想就抓了裙襦快步跑过去,这一靠近,那坡土的颜色更清楚了,竟然是紫色的。
这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一个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又想到明日就要进镇,她眼中一亮,立即拿起刨刀挖了一部分紫土放进背窭里。
“棠儿?天啊,你怎么过去那里,快回来!”姚氏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
“喔,来了。”她连忙朝姚氏跑去。
白水村到景水镇的路程不算远,家里有牛车、骤车或驴车的大约要花上两个时辰,右是马车就可省一半的时间。
宋家是有马车的,但宋钧每回去镇上,不是载了动物毛皮或肉品,就是姚氏做的药膏及晒干的药材,通常都是满的,因而村里的人倒也不会要求他顺道载人或货进镇。
宋钧跟甘棠用完早膳,与姚氏道再见,就载着满满的东西前往镇上。
此时天才泛鱼肚白,宋钧跟甘棠同坐在驾车的位子,一路上小姑娘开心的叽叽喳喳,宋钧没想到原来多一个人陪着上镇,这段路会变得不再单调,她一下子赞美晨曦的云彩,一下子赞美朦胧的山景,就连路边开的小白花小黄花她也笑着说好美。
这么说说笑笑,马车已来到镇口处,映入甘棠眼帘的是巍然矗立的一座大牌楼,石雕上刻着“景水镇”三个大字。
景水镇很热闹,一排排建筑鳞次栉比,更特别的是镇上有一条河流贯穿其中,可见木舟沿溪而行,也能见妇人在河边洗涤衣物,还有白鹭鸾伫足或飞起,甘棠看这些新鲜景致看得目不暇给。
宋钧见状腾出一手握住她的小手,就怕小姑娘看得认真而忘了自己是在车上,不小心摔下去。
由于他车上要卖的货物及药材大多是在东市,因而车子就往东市赶。
宋钧刚开始来镇上做买卖,并不是由店家直接收购,而是先在早市兜售,交易几回后逐渐熟稔有交情了,才将货直接送往店家及药铺。
甘棠一路看热闹,不管是熙来攘往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还有当街耍把戏的杂耍团,脸上的笑意就不曾消失过,宋钧看着心情也极好。
马车来到毛皮店铺,老板一见到宋钧,再看看搬进来的那些皮货,一如往常处理得很好,高兴地开价收购,双方很快完成交易。
给了银钱后,老板问起他带在身边的小尾巴,“这就是上回你救的丫头?”
“是。”因为甘棠失忆,当初他四处打听哪儿有丢了闺女的人家,也曾找到镇上来,询问过各店家。
甘棠朝老板娇憨一笑,老板笑着频频点头,“是个娇俏丫头。”
双方聊了几句,宋棠还有事待办便先告辞,带着甘棠到下一站,准备将姚氏晒干的药草交给药铺。
甘棠跟着宋钧走进去,就闻到淡淡的药香味,虽是药铺,也有坐馆大夫,柜台还有小厮拿着药方抓取药材。
宋钧跟药铺当家也是熟识,对方连药草也没看,听宋钧口头说了哪种药草各多少量,拿起算盘啪啪啪打了几下,就给宋钧一只钱袋,再比了摆放在药铺柜里的几小瓶药膏。
“这半个月没卖出一瓶。”当家有些抱歉地说。
“无妨,当家的愿意挪个位子让家母摆售已是感激。”宋钧说。
“你娘做的疫痛药膏既有效又便宜,但人心就是这么矛盾,便宜了怕没效,宁可让大夫熬药或买贵一点的贴布。”当家也很无奈,明知姚氏的东西是好的,但却因为价格过低,反而乏人问津。
两人又寒暄几句,当家才看向静静听着两人说话的小姑娘,与毛皮店铺老板说了同样的话,显然宋钧为了帮她找到家人,当初能找的都问过了。
“看来是个有福气的漂亮丫头。”当家毫不吝惜的赞美。
“棠儿相当乖巧,现在还是我娘的助手。”宋钧也不忘夸夸她。
小姑娘脸红红的,双眸熠熠发亮,神情带着骄傲,那逗人的小模样让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药铺里忙,宋钧兄妹没多打扰,便退了出来。
“再来要去哪儿呢?”她一脸期待的问,钧哥哥可说了,办完正事就带她走走逛逛、吃吃喝喝。
宋钧也清楚小姑娘是有些迫不及待了,笑道:“最后一站,善工坊。”
善工坊除了是景水镇上规模最大的陶窑工坊,更是一家有大门面的铺子,店里陈设不少大小不同的各式陶制品,大至一人高的水缸,小到精巧的首饰项链,还有类似甘棠被宋钧救下时系在她腰带上的陶瓷挂件,自从上回去找春花掉落后,姚氏用皮绳巧手做成坠饰,打了繁复的花结,牢牢的系在甘棠腰上,不怕再掉了。
当甘棠处在这些陶瓷对象中,竟然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更令她惊愕的是,她的眼睛竟然能一眼就看出何种是青瓷、彩陶、精陶甚至是紫砂。
她心里涌起万丈浪涛,颤抖着手拿起一只可爱的陶瓷女圭女圭,她能确定这是宜兴的彩陶!
宋钧是背对她的,一回身,看到她手上的男童陶娃相貌讨喜,随口就道:“你若喜欢钧哥哥买给你,你再慢慢看,钧哥哥先去后院找常老板。”
宋钧知道这小姑娘不会没分寸,跟店小二打了声招呼,举步就要往后院走。
甘棠却连忙将陶娃放回架上,急急的跟上去,“我要跟钧哥哥走。”
她哪敢买什么,那一看就不便宜,只是她仍然很困惑,为什么她会清楚的知道这些陶瓷器皿的不同?
宋钧原还劝着她留下慢慢逛,但甘棠也是个拗的,迳自拉着宋钧就往后面走,但她第一次来,哪里知道要往哪边走,宋钧只能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头,带着她往铺子后方的院子走去。
一离开铺子,映入眼帘的是极大的空地,放着成堆的陶缸及叠起的陶瓦,在右边还有几座不小的陶窑,不少工人正来来回回的忙碌着,尤其是在烧窑前的工人,莫不打着赤膊,在高温前个个汗流浃背,阳光照射下,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
由于白水村里下田的庄稼汉多,这副模样在炎炎夏日时常出现,甘棠早已见怪不怪,倒没有太多想法,但这景象就是没来由的让她感到熟悉,甘棠的双脚几乎像是有自我意识般凑向前,近距离看着。
宋钧才见到常老板,还没介绍,就见小姑娘咚咚咚的往烧窑跑去。
常老板的目光也落到小姑娘身上,问的话也同前两个的店家一样,“这就是你救的小姑娘?”
“是啊,小姑娘好奇,本想交完药膏后再带她四处逛逛,看来是等不及了。”宋钧失笑摇头。
常老板看出小姑娘眼中的兴趣,挥手叫来了工头老刘,要他带着小姑娘四处走走。
甘棠被老刘轻轻的唤了一声,回过头,这才发现宋钧正莫可奈何的看着她笑,连忙小跑着过去。
宋钧介绍常老板还有老刘,将常老板要老刘带她去绕工坊一圈的事说了,“你若有兴趣就去,若没有,钧哥哥将药膏交给常老板结算一下帐,就带你去街上逛。”
“你疼这妹妹疼得很上心啊,久久来送一次货,不陪我下一盘棋再走?”
常老板是棋痴,偏偏工坊雇的人虽多,能好好下盘棋的对手还真没有,而宋钧是会下棋的,因此每回来他总会让宋钧陪他下个两盘。
若是过去,宋钧一定点头,但又不好忽视甘棠,为难的看了她一眼。
“我有兴趣,钧哥哥,我真的真的很有兴趣,你就好好陪陪常老板下棋吧。”甘棠双眸熠熠发亮。
宋钧看出她是认真的,便点点头,请老刘带着她去看工坊。
善工坊占地很大,不说前半部装潢雅致的店铺,就这后半部占地极广旳院子便规划得极好,几座烧窑外有放陶土原料的屋子,也有一整排初捏陶土拉胚的工作台,一直到雕刻、烧制上图、上釉色的工作室等等,直至最后放置完成品的陈列屋宇,每个屋里的工匠都不少。
绕了一大圈后,老刘应甘棠的要求,带着她再度回到工作台,看着桶里的陶土,再看到其他人手脚利落的干活儿,不知怎的她有点手痒。
老刘倒是看出来了,虽然有人戏称捏陶叫玩泥巴,偶而也有附近调皮的孩童溜进来偷捏着玩,但这个相貌出色的小姑娘也想玩倒是挺出乎意料。
老刘跟宋钧也是相当熟悉的,知道小姑娘失忆,心里便多一份怜惜,“棠儿姑娘若是有兴趣,也可以玩一把,做点小玩意儿,若捏得不错,我可以让工人代为烧制,让姑娘带回家去,放置个几日就可以使用或是配戴了。”
他指了指台上工人完成的作品,有杯子碗盘,也有花瓶、鱼形配件等等。甘棠兴致勃勃的在工作台前坐下,随手抓了一把膏状陶上,想了想,看着老刘说:“我想帮大娘做一个装药膏的陶瓶。”她的双手像有了自我意识,不过一会儿就捏出一个极为漂亮,宽口圆身的小瓶子来。
老刘从她开始动作就有惊艳之感,小姑娘看来顶多十四、五岁,但这捏陶的动作却极为利落,瓶子更是极具巧思。
老刘知道姚氏拿来装药膏的小陶瓶就是善工坊初学者在练烧制时烧坏的,外观虽难看,但密实度够,便便宜卖给姚氏。
善工坊的工人们整日又搬陶又烧窑,有时站一整天,有时上上下下的爬,腰疫背痛那是常态,因而姚氏的药膏也用得凶,盛装药膏的瓶子是长颈底宽,随身携带方便,用起来就没那么顺手,总得想法子找容器挖里头的药膏。
可眼下,小姑娘捏出这宽口矮身圆底的小瓶,尺寸恰似姑娘家用的脂粉膏盒,还真的很适合。
此时,宋钧与常老板下完两盘棋,寻了过来,常老板一见也觉得惊艳,再听到老刘转述它的用途,更是呵呵直笑,“真是聪慧的小姑娘,宋钧,你这妹妹捡得可真好啊。”
“棠儿有心了。”宋钧赞赏的道。
甘棠很开心,然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有个东西要给常老板看。”
她连忙示意宋钧稍微弯一下腰,让她得以从他的背窭里拿出她包妥的一包紫沙泥,再递给常老板。
常老板接过手一看,眼睛顿时一亮,“来,我们去旁边的侧厅坐着休息,也喝口茶。”
几个人移至工作坊的一间小厅,老刘差人备来小点心及凉茶后就退到一旁,他也看到了那帕子包裹的沙泥,能当上大工坊的工头,见识自然是有的,这有戏啊!
宋钧跟甘棠意思意思用了茶,吃了点糕饼,齐齐看向还看着那包紫沙泥的常老板。
“小姑娘在哪里挖到这紫沙泥的?如果真如常某所想,老夫可要好好谢谢你了。”常老板顿了一下,又跟老刘说了句,“日后棠儿姑娘过来,要使用工坊的陶窑陶土,半毛钱也不收。”
“这是让我自由使用?常老板,你都还没确定这沙泥是不是真值钱呢。”甘棠话说得很直白,她可是一捏就捏出兴趣来,打算着每一回宋钧进镇上她一定要跟的。
不仅宋钧笑了,连常老板都呵呵笑出声来,“八九不离十,常家这陶坊已经传承三代,我从小是模着陶土长大的,是不是好的我一模就知道,就像……”他目光陡地落在她腰上的挂饰,“棠儿姑娘这佩件也是好物,虽然有些年头了,若我没瞧错,应该是用紫砂烧制的陶艺,姑娘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她点头,小心翼翼的解下交给老板,她一直都知道这是紫砂烧制,但忘了所有的事,只记得这对象是啥烧制的又有何用,因此她从不曾跟姚氏或宋钧提起。
常老板放在掌心,来回看了看,满脸赞赏,“这挂件很特别,表面看似弦月,实则是人工雕刻成半月弧体,中间挖空,镂有数个圆孔,作工极细。”
他仔细翻看,似确定什么后,起身走到另一旁的楠木柜,将上方一只同样以紫砂烧制的壶盖拿起,与之敲击,清澈响声陡然传出,常老板笑着点头,接着竟当着宋钧跟甘棠的面,将一只重量不轻的铸铁放到那半月挂件上。
宋钧和甘棠脸色不变,宋钧几乎都要伸手去抢回,毕竟这对象极可能替甘棠找回遗忘的身世。
“无碍,你们看。”常老板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老刘也是内行人,笑着道:“放心,没事的。”
两人定眼一看,没错,那挂件毫无破损。
宋钧松了口气,再看向甘棠,见她突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紧拢的眉宇瞬间松开,脸上现出笑意。
“依我的经验,只有紫砂泥的特性才能烧制出这对象。”常老板看向老刘,点点头。
老刘进一步解释,紫沙泥的质地细致,含铁量高,烧制出来的色泽更是优美,以此天然陶土来烧制的茶壶可以用极高温来焙烧定型,因而特别坚硬,据闻可以承受五百斤的重量,这种紫砂壶不仅一壶难求,且价值千金。
老刘的话一歇,甘棠就顺势接话,“此种茶壶养壶最好,愈久愈见光润,用来泡茶能使色香味不变,而且冬日若以沸水急注也不必忧惧壶身破裂,因散热慢的特质还能保温。”
常老板眼睛一亮,“没错!没想到小姑娘也是内行人。”
甘棠一愣,她只是顺口说出来的……她看向宋钧,只见他也是一脸惊讶。
常老板未察觉兄妹间神情有异,兴致一来便侃侃而谈,“再说到你这挂件的色泽,我年少时曾随父亲去了一趟江南,当年一富可敌国的富豪办了花宴,我仍记得富丽堂皇的厅堂正中,放置了一只足以五人环抱的巨大花盆,里头种植了富贵硕大的各色牡丹,每一朵皆有成人脸的大小,相当吸睛,但更吸引人的却是花盆本身。”
常老板微微合眼,似在回忆当年,“听主人家说,那是由专门烧制宫廷用瓷的贡窑烧制,颜色似金非金,沉稳精致,几十年来老夫一再试着烧制,始终无法企及,都想放弃了,没承想……”他突然笑了。
老刘知道老板牵挂多年的心事,接着道:“认真说来,棠儿姑娘这只配件极似当年的秘色花盆。”
“秘色?”宋钧跟甘棠异口同声的说。
但两人的神情与心中所思却不同,宋钧觉得甘棠的来历可能比他所想的还要不凡,而甘棠则惊异的发现,当“秘色”二字响起时,她脑海里竟然浮现一些模糊不明的画面。
“是,听闻那需以特别的方法方能烧成,但此方秘而不传,因此称为『秘色』,也因难以仿制,自然无多产量,在坊间极为珍贵,价值连城。”常老板也知道甘棠失忆,遂下了个结论,“这制品一看至少有十多个年头,也许是他人所赠之物,但小姑娘这好手艺绝对曾拜师高人,由此看来,小姑娘有可能来自烧陶世家。”
宋钧忍着心里的激动,再进一步询问,可有听闻这镇里或附近村落,甚至更远的大城里有此等手艺的世家或高人?
但常老板给的答案颇让人失望,“还真没有。”
他直言这几年陶艺低迷,老师傅老了,做不动或离世了,年轻一辈嫌这活儿苦,真心想学的少,就连他自个儿的儿女都是不愿碰触的多,只有长子承袭他的热忱,也是醉心于陶艺的陶痴一枚。
“眼下就我所知,就官窑出来的陶瓷艺品仍见水准,以民间来说,我朝的陶艺品还真找不到几个惊才绝艳的,小姑娘今天露这一手已是惊喜了。”常老板将手里的挂件还给甘棠。
他话说得真,老刘也频频点头,显见是附和的。
甘棠紧紧握着挂件,激动的看着宋钧,“所以我可以常来吗?”
宋钧颔首点头。
“棠儿姑娘对工坊的一切都显得很熟悉,也许慢慢接触就能记起来了。”老刘可是带着她逛了一圈的人,看得出来每一个步骤小姑娘都像是极熟悉的。
“说得好,有空就来这里走走,玩玩捏陶,也许碰到这些熟悉的东西,还真的就会想起来了。”常老板对此也颇为看好。
甘棠看着两人的笑容,再看着宋钧脸上的笑意,心情越发飞扬,“那我真的时不时要过来叨扰了。”
常老板自然是欢迎的,在甘棠离开前不忘再问发现紫沙泥的地点。
当甘棠一说,宋钧就颇为不悦的看她一眼,她吐吐舌头,知道自己走得太远了。
“明日老夫就带人上山去看,若真是宝贝,老夫可要重重酬谢了。”
甘棠直言不用,两人便告辞离去。
宋钧本想叨念甘棠一顿,但又不忍,他带着甘棠上街走走逛逛,但小姑娘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买了点小东西,就返回白水村。
看着小姑娘心事重重的样子,宋钧安慰道:“不急,今日证明了一件事,你是拥有一手不凡陶艺的才女,如此珍贵,肯定有人急着寻回你,你且耐心等待,钧哥哥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甘棠也明白自己急了,但回头又想,万一她的家人找来要带她回去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突然又有点希望他们不要来找,她不想离开钧哥哥。
稍晚,姚氏回来了,听宋钧说了在善工坊发生的事,也替甘棠高兴,但同样劝甘棠日子还是要正常过。
姚氏又美滋滋的想着,最好那时甘棠的身分已经是她的媳妇,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那样就算找到亲人了也得待在婆家啊。
夕阳漫天,红霞的光芒穿透窗户照射在姚氏跟宋钧的身上,甘棠看着他们,深深吸了口气。
不管了,就算家里人找来了,她也永远永远不要跟这两个最疼爱她的人分开!
翌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常老板一早就亲自带人上山,来到甘棠所说的地方勘察一番,随即笑容满面的命人开挖。
事实证明,这处被雨冲刷过的地层确实是上好的紫沙泥土矿,由于这块地属于地方州县,后续的买地开挖常老板赶紧让老刘带人将所有的程序都办妥。
还好白水村四周环山,即便这接近深山入口的一片山地成了常家的私人土地,也并未影响到村民的日常,诸如上山打猎捡柴采药等事都如常进行。
若说有谁不一样,就是村民们羡慕的甘棠,常老板因为甘棠得了这一座难得的陶土矿,豪迈的付了一大笔酬劳给她当谢礼,原本只是一个身分不明、身边除了一件精致的紫砂挂件外,一毛钱都没有的失忆小姑娘,顿时成了人人称羡的小富婆。
小富婆转手就将那一叠高高的银票及两小木盒的银子全数交给姚氏,不过姚氏随即就交代宋钧带甘棠去镇上的钱庄开户,将这一大笔钱存进去。
姚氏跟宋钧都不肯用甘棠的钱,不管甘棠软磨硬泡说了多少个理由,母子俩都是硬脾气,甘棠败了,又不甘愿,于是特别提领了一小笔,转身就向善工坊买了陶土,以她做的第一个药瓶为样本下了订单,打算做一批同款瓷瓶,准备送给姚氏装药膏。
虽是下了订单,但小姑娘看着别的工匠捏陶,忍不住技痒,决定自己亲手烧制、绘画瓶身,也因为这个决定,让她展现一手好画工不说,竟连釉色的调配及火焰温热的控制也是个中好手。
其他工匠大为惊艳,这姑娘小小年纪,怎么能烧造出比四、五十年的老师傅更精致的陶艺品呢?
何况这还不是用上好陶土,而是寻常做老百姓生活家用器皿的普通陶土,但小姑娘技术硬是了得,能让产品釉色晶莹,胎质细腻,称得上是上品了。
此事自然由老刘的口中传到常老板耳里,常老板看着摆放在桌上恰似精品的小瓶子,再三细看,惊叹连连,笑得合不拢嘴。
他看向坐在另一旁的老刘,两人虽是主从,但几十年的交情,感情更胜亲兄弟,两人又都是眼光犀利的人,自然从小姑娘身上看到无限商机。
第二日,宋钧一如往常亲自送甘棠来到善工坊后,常老板将宋钧也请到厅堂,桌上已经有一份诚意十足的合作契约。
“棠儿姑娘的陶艺,老夫实在佩服,更想将好的陶瓷艺品推广出去,若是你不反对,常某想跟棠儿姑娘好好合作,大家一起逐利外,也能将陶艺这块逐渐没落的手艺拉起来。”
宋钧没意见,无论甘棠答不答应,他都支持她的决定。
甘棠几乎不用考虑就点头了,这段时间在善工坊进出,模着陶土,她心里的满足与快乐无法向外人说明,好像她生来就是干这活儿的,有关的各种技能刻在她的骨血里,她的双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随意就能翻弄出令人惊叹的物件。
常老板是厚道人,因而契约上所写的都有利于甘棠,不管钱财、时间或要求的事宜,条件极好,甘棠看过后又递给宋钧,他认真的看了一遍,也点了头。于是,甘棠签了这份契约,正式成为善工坊的一员。
等姚氏看到善工坊送来的一批药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光做这些瓶子得花多少钱啊?钧儿,你怎么没有阻止棠儿?再说了,娘的药膏一个才几十个铜钱,再加上这瓶子要怎么卖?”
宋钧无奈的看向还得意洋洋的甘棠,“棠儿早有想法,不过娘放心,这批瓶子还真没花多少,是棠儿技术特别好,才能做出这样的小瓶子。”依老刘跟常老板的赞美,看来甘棠的陶艺的确非凡。
甘棠笑咪咪的指了摆放在桌上的四款小药瓶,“大娘,棠儿在做这个时就想好了,瞧,我的瓷瓶有梅兰竹菊四个花色,这也是用来分等级的,就是药膏的价位高低。”
在村里住这么久,又随着姚氏行医,甘棠听了不少村里人对姚氏的评价,医术虽然平平,但在治跌打损伤这块却是非常好,自制的药膏更是好用,她曾将这些话转述给姚氏听,想让她开心,没想到姚氏却说——
“其实我还可以做得更好,只是总得考虑价位问题,所以才尽量以一些常见平价的药材来捣鼓,若是用些高价位的药材来做,药效快,伤也好得更快,患者更能少些煎熬。”
说白了,姚氏的病患都不是富贵人家,做再好的药也买不起,而拿到镇里卖,有现成的大夫坐馆,何必买个铃医做的药膏?
姚氏听到要依药瓶花色来分价位,就明白甘棠的意思了,“可是会有人肯花钱买吗?”
除了白水村民及善工坊的大批工匠使用外,她的药膏卖得并不好,如今还要变花样加价,这让她有些担心。
甘棠却极有信心,人心都是好奇的,人也都是喜爱美的事物,她亲手完成的药瓶比起一些姑娘家的脂粉膏盒可好看不止一倍,再把姚氏的药膏重新包装上市,绝对有卖头。
小姑娘说得斩钉截铁,自信十足,宋钧是无条件的宠妹妹,自然力挺自家妹子,何况小姑娘从头到尾如何将一小坨陶土变成精致好看的药瓶,其中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也心疼在心底。
“好吧。”姚氏见儿子跟甘棠都卯足了劲游说自己,便忍着肉疼写了些药材,让宋钧到镇上去买回药材,开始捣鼓药膏。
善工坊这头,给甘棠最主要的工作其实是设计花样。
工匠们早先看到她亲绘的那批药瓶,除了惊艳之外还有敬意,他们在这里工作少说也有好几年,从没看过这种极有巧意又有意境,不管是山水花卉,人物或是动物,都让人心生欢喜的设计。
而令他们更惊喜的是,甘棠还能指导他们釉色要如何改良,俨然成了工坊的技术指导,让他们更加进步。
这对常老板跟老刘来说虽是意外之喜,但又在意料之内,他们早看出甘棠绝非池中之物,浸染陶艺这一块的时间肯定不短,见她年纪尚小便猜测她本身是极有天赋的。
因而接下来的日子,善工坊后院中,时常可以在一座座窑烧前见到甘棠娇小纤细的身影,并时常给予工匠们建议或指导,她待人和蔼可亲没半点架子,解说也有耐心,很快就赢得众人的好感。
“先用错料在瓷胎上绘画后,再上透明的釉,用上千度以上的高温烧制。”
“这个在瓷胎上要用这种呈色剂来作纹饰,再罩上透明釉,对——”
架上的好些釉色也都是她亲手调出来的,她做出来的产品釉色均匀净透,器物内外的纹饰都自然生动,栩栩如生。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白衫的年轻男子在老刘的陪同下,走向正指导完工匠们,欲往小屋喝茶的甘棠。
老刘先喊了一声,“棠儿姑娘。”
“刘伯伯。”棠儿停下脚步回身喊人,再看向他身边的男子,男人相貌俊秀,看来温润如玉,是个斯文人。
“棠儿姑娘,这是我们家少东家,大多时间都在外地忙其他分店的生意,今儿才回来。”老刘介绍完,也将甘棠介绍给常以彻。
常以彻没想到这段日子父亲派人捎给他一封封的家书里,赞不绝口的陶艺天才竟是眼前绝色容丽的年轻少女。
“你好,在下常以彻,久仰棠儿姑娘大名。”没来由的,常以彻心跳加速,耳根还隐隐发烫起来。
“你好,常少东家。”甘棠俏皮又不失礼数的向他行个礼,常老板天天埋怨这儿子久未返家,听得她耳朵都生茧了。
“呃,不用这么叫的,叫我……”常以彻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一个谈大笔生意都气定神闲的少东家,面对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却词穷了。
老刘笑着道:“棠儿姑娘叫我伯伯,叫你爹也叫伯伯。”他说完看向甘棠,“少东家年纪比你长,你还是叫常哥哥吧,他跟你钧哥哥年纪差不多,也是熟识的。”
“好,我就叫常哥哥。”甘棠也不纠结,在白水村她叫的哥哥伯伯叔叔也多。
常以彻笑得分外开心,两人聊了一会,发现竟然十分合拍。
常以彻其实不喜欢姑娘,羞羞怯怯,欲语还休,又爱聊些风花雪月或悲秋伤春,因而父亲每每要介绍某某人家的千金闺秀,他一定能闪则闪。
这一回,父亲一封封家书催他回家,说甘棠如何好又如何好,他也没动念回来,以为他爹又月老上身眶他说亲,因而硬是拖上一个多月,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来,眼下真见到佳人,突然懊恼合该早早回来的。
少年脸上的欣喜,完全逃不过偷偷躲在后方的常老板的眼睛,心里轻哼:还好宋钧对这小姑娘真的只有兄妹之谊,不然照儿子这么磨蹭拖拉,看上眼的媳妇儿还有轮到他的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