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醉缘 第九章
商陆生离开了,曲翎书安分地提着水桶站桩。过了一阵子,金桂也去洗她的脏衣服与沾了粪的鞋了,剩她一个人站在树下,渐渐觉得无聊起来。
她闭上眼睛去感受全身,发现闭着眼,身上摇晃不稳的感觉会更加明显。她开始尝试微调身子的重心,从每一个小动作去感受身体会出现什么不同的感觉,甚至去体会身子发热的源头、呼吸的起伏……
她在心里复述着:『脚跟下的虫儿,不能踩死,不能让它逃了……』
在远处偷偷观察她的寒冰子,有些意外她不只没有偷懒,而且还自行进入眼观鼻、鼻观心的境界。
这女人……说不定真的是个练武的人才啊。
曲翎书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站过半个时辰了,直到寒冰子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猛然醒觉。
她把水桶一放,整个人往后倒下坐在草地上,两手抱住曲膝,迭声抱怨:“啊,累死我了,脚好酸、腰好酸、背好酸……”
“是,唯一不酸的就剩那张嘴了。我看要你闭上嘴半个时辰,比站桩半个时辰还痛苦。”
寒冰子一边酸她,一边看着她方才站的脚印,确认前后深浅度,接着满意地笑了。这千金大小姐真的没有偷懒,那么站完桩后会全身酸痛也是正常的。
“所以我可以练别的了吗?我想要像师兄们那样打来打去的。”
“新人基底都还没练好,就想跟人家学打什么,只有挨打的份儿而已。站桩是最初阶的,桩功分很多种,接下来还有马步、弓步、仆步……”
没等他说完,她就夸张地哀哀叫:“还要站马步吗?那不是跟我爹罚我半蹲一样吗!不用练了,我在家早就练到不想练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被你爹罚?方才也说你爹会罚你站着提水桶,现在连罚半蹲都出来了。”他着实纳闷。
“呃……”
曲翎书就算再粗线条,也知道这时候如果说她是因为像头野马在外头闯祸,才会被抓回家处罚的话,这样朱堂主一定会问她到底闯了什么祸,这解释起来又得花上三天三夜……而且这朱堂主看起来就是一板一眼、清规一箩筐的人,肯定会跟爹一样把她骂到臭头,不会相信她只是一片侠骨丹心。
“就……闺女的教养之类的没做好……哎呀,你不知道,姑娘家要学好多事的,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没做好就要挨骂的,我爹光是要我做个名门闺秀,都没想过那些东西我喜不喜欢,要求还那么严格……”
寒冰子看她一副委屈模样,态度我见犹怜,心想:『看她那副猴样儿也不难想见她的闺女教养肯定没学好,想想要当一个千金小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自己也有姊姊,由于是武门世家,当年爹娘对女儿的教养倒没有太多闺女教条般的限制。
“我看你那百遍门规的字写得倒是挺好的,想来是长年被逼着练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又让她心跳“咚咚咚”地急起来。那全是金桂写的啊!
“是朱堂主不嫌弃……”她笑得很心虚,连忙转换话题:“我接下来要练什么好呢?真的要站马步吗?”
“站马步跟你爹罚半蹲是不一样的,不过练习桩功时间也不能过长,待腿力增强再逐渐拉长桩功的时间。马步明日再练,晚一点会教你一些简单的暖身招式,每日早晨可先做,像是砸拳、弧形步、驾掌、前拍腿……”
“砸拳是什么?”她对这武术名词儿不熟,只对“砸店”比较熟一点。
“实际教了你就知道了。现在你先练虚步,刚刚你已经懂得虚悬,虚步可说是它的延伸。站立时,单脚有三个施力点,趾、掌、跟,双脚共有六点。六点交叉转换体现出虚步的守攻,多用于接手、刺探虚实,灵活运用,可进可退、可提可踢,可蓄力……”
金桂洗完衣鞋、办完杂事后,原本要回到小姐身边的,但远远地看到朱堂主在教她步法,便停了脚步,没再靠近。
看小姐认真看着朱堂主演示动作时的眼神,那闪闪发光的专注力,是她从未见过的。
在曲府,每每要小姐坐下来学些什么,她都是呵欠连连、如坐针毡,总是东张西望,一时半刻安静不下来,只有吃饭与出去玩耍儿时才会显得精神奕奕。
而现在那学功夫的忘我样儿,让金桂大开眼界,原来小姐是可以安静下来听人说话的,只要是她有兴趣的事儿,她就可以集中精神……
金桂总算稍微安下一点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曲翎书总是七早八早就起来练功,虽然她拿扫帚的功夫还是不怎么样,但打扫的事有金桂帮着收拾,她就安心把精神都放在练武上头。
练什么她都觉得很开心,就唯独一样,她总是一边练一边在心里抱怨。那是蹲马步。蹲马步变成每日基本功,那比站桩还要累上太多了,站桩就算偷偷放松一下也不容易被发现,但蹲马步可不行。
师兄教她练过后,朱堂主看了数日,实在看不过去了,直接过来指正她的错误姿势。
“腰不挺、背不直、月复不缩、肩不正、心不静、眼神飘忽!是谁教你这样蹲马步的?”寒冰子口气严厉。
商陆生紧张地解释:“我有说明,但小师妹好像不太懂,我又不能直接碰她身子帮她调正……”
如果同是男儿身的师兄弟,早就不客气地亲手扳正了;但曲翎书是姑娘家,没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就怕被冠上唐突之名。
寒冰子扫了一眼在旁围观的门生们,再看向曲翎书。她似乎也很是不满。“我这样还不够正吗?不然还要怎样?脚很酸呢。”
寒冰子毅然出手,扳正她下垂的肩头、拍直她微屈的后背、压低她的腰身。
“练武还怕人碰的吗!过招的时候身体的碰触是免不了的,在外头遇到危险时,坏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儿身就不碰你,要练武就要有这层觉悟,要是觉得我们教你时所产生的碰触是在占你便宜的话,那你可以包袱收拾收拾,回家去等嫁人吧。”
“我又没说师兄们会轻薄我,是他们自己不敢动的,总不能让我一个姑娘家自己喊说『你们尽量模我没关系』吧?我自己是不怎么在乎……”
“小姐!”金桂只是在一旁待着,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朱堂主,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模了我的肩背,就要死要活地逼你娶我,我才觉得那种被看到一条臂膀就非卿莫嫁的八股闺女实在太自甘堕落了。”曲翎书再补句解释,免得他到时自命清高地说要娶她以示负责,那可就麻烦了。
“小姐!那不叫自甘堕落,是洁身自爱,闺女本来就该庄重矜持。”金桂再度纠正主子的思想。
“本来就是自甘堕落!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这样嫁人了呢?万一对方是什么牛鬼蛇神的该怎么办?像我如果因为这样就嫁给朱堂主的话,那一辈子不就毁了吗!”曲翎书义正严词的。
“为何嫁给我一辈子就毁了?你知道有多少姑娘挤破头想嫁给我吗?”寒冰子顿时又心生不悦。向来都是他挑别人,还没有谁挑过他的,而这个千金小姐竟然嫌弃他?
“真的吗?那么,那些姑娘一定是只看你长得俊俏又武功高强,就一个劲儿地倾心于你,压根儿不知道你这人心眼儿坏、气量又狭小——”
“小姐!”金桂几乎是用大吼的声量才能强盖过主子的声音。
曲翎书扁扁嘴,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小小声地对他低个头。“对不起。”
寒冰子心情非常复杂,要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这口无遮拦的女人!一边说他的好处,一边又说他的坏话,让他不知道是要高兴还是要生气,他从来没遇过这么让人……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女人!
曲翎书进醉月门已有一段日子了,都没看到有什么女眷,她颇纳闷:“既然这么多人想要嫁给你,那你怎么会还没成亲呢?莫非你是身上有什么——”
寒冰子怒喝打断她:“别人想嫁我就得娶吗?不是我要的,我宁缺勿滥。明日开始你的日课马步给我多蹲一炷香的时间!”骂完又拂袖而去了。
“小姐啊……”金桂简直欲哭无泪,为什么主子总是说话不经过脑子?
练武场上顿时变得很安静,每个人又回去练自己该练的了。
其实南边的练武场旁不知何时起悄悄围聚了一大堆人,满脸羡慕地看着南边的练武场。那是东、西、北边的门生。
他们好羡慕南边的有了小师妹,还有小师妹的丫鬟;两个姑娘各有各的美,让这些每天只能跟男人对打的门生,光是看着就如春风拂面、精神振奋,巴不得自己也能调过来南边。
再加上小师妹个性活泼,有如初生之犊不畏虎,总是发出天真的惊人之语,还有无法预测的行事风格,让一向风度翩翩、遇事淡然处之的门主几度失控发火……啊,现在要叫朱堂主才对。
总之,差不多是日日都有妙事儿可拿来闲嗑瓜子儿啊。
在那些聚着流口水远远望着南边的男人后面,有一个身量高大魁梧、满身肌肉贲张的壮硕男人,跟那些人比起来,明显高出一个头,鹤立鸡群。他一双虎眼,跟着众人偷看南边的练武场已经很久了。
“小师妹真是可爱啊,叫什么名字?”壮硕男人问。
“叫曲翎书。多么诗意温柔的名字,但个性可辣的哩。”一个门生说道。
“辣得俏啊,就是要这种辣劲儿才迷人。”另一个门生又补充。
门生们眼睛盯着南边一动也不动,头也不回地直接回话。
“那旁边那个呢?”壮硕男人又问。
“叫金桂,是小师妹带来的丫鬟。”
“我喜欢小师妹这一味儿。”
“我比较喜欢金桂姑娘。”
“我两个都喜欢。”
“你也太贪心了。”
“哈哈哈哈……”
男人们开始热烈讨论起来,后头的壮硕男人又插嘴了:“啧啧,两个都不对我的味儿,对我而言那太瘦了,胸脯不够大。”
前头的门生们听了一致响起责难声浪:“你也太挑了!小师妹跟金桂姑娘都这么美了,你还嫌啊……”
他们一回头,看到壮硕男人是谁后,突然间话全吞回肚子里了,个个踮起脚尖,准备开溜。壮硕男人沉沉一声:“一个也不许走。”
“是!白堂主!”每个人大声回应,站在原地不敢擅动,面色如丧考妣。白堂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人偷偷通传一下啊?
“白虎堂里没有小师妹实在太遗憾了,可不是。”白堂主看似十分扼腕。
“不是!”所有人一齐大声回话。
“仔细一看,你们这一群还有青龙堂的、玄武堂的,看来我得去找门主好好谈一下了,关于没有小师妹,会没心思练功的问题……”
“不不不!完全没问题,我们马上回去练功!”
“玄堂主不在也就算了,连青堂主都不管啊,我就说青堂主为人太和善了,哪天叫你们给爬到头顶上都叫不动了,青堂主该换人当了……啊,我白虎堂的旗主跟香主是死了吗?我不是说我不在时就由他们管人,怎么手下一堆人跑来这儿『嗅脂粉味儿』都没发现?”
“白堂主,我们不敢了,可以让我们回去练功了吗?”
“还不快滚!”白堂主一声狮吼,每个人都像狗儿夹着尾巴一般,一下子跑得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