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志卷三:龙神 第十章
接龙明明就要入夏了,春天却蓦地冷下来。
前不久还春阳暖暖,这会儿却变冷了,砚城内外的人与非人们正病得气息奄奄,遇上这诡异的气候,更不能适应。
冷。
好冷。
太冷了。
就连呼出的气,都变成烟雾,这哪里是春天?竟然比冬季还要冷,连天际都漆黑深浓,彷佛就要下雪。
深夜里传来可怕的啸声,森冷的白光亮起,人与非人都心惊胆战,即使想要爬起来探看,却害怕得手脚无力,只能感觉砚城隆隆隆的震动,然后每块砖、每块石都碎裂开来,咕噜噜的涌出水。
水不是清澈的,而是黑而黏浊的,一沾上就被黏住,人与非人动弹不得,只能惊叫着。
“我不能动了!”
“夫君,救我。”
“不,你们快逃,不要管我。”
“爹娘,快起来。”
“儿啊,你快逃吧。”
浊黏的水,在城内流淌,借由水渠散播,再浸润又浸润土里,影响每一个需要土地与水滋养的人与非人,被黑水染污的愈来愈多,小草、鲜花、灌木、乔木、大树都开始变黑,牛羊陷溺其中,哀哀鸣哞。
有一股又一股墨绿色的力量,从木府传播开来。
“是姑娘!姑娘来救我们了!”
“但是,姑娘病重啊!”
“姑娘痊癒了?”
“真的吗?”
人与非人深深期盼,全都屏住气息,远远的望着木府。
他们失望了。
墨绿色的力量,催动存有恶意的人与非人开始行动。
他们筹备已久,在暗中偷偷的偷偷的蠢动蛰伏,为的就是等待这个时候。
时候到了。
终于啊,时候到了。
静待在山麓上的几个黑影,已经站在原地,有的是好几天,有的是好几旬,有的是好几个月的,人形与动物模样,双眼都漆黑无神,开始摇摆的往山上攀爬。
他们来到悬崖边,颈项下垂,漆黑的眼里映着陷溺黑水的砚城。
然后——爆炸。
砰!无数的孢子爆出,飞扬在天际,随着邪风吹送,撒落再撒落。
同时,许多久久站立在街道上、房屋里,水泉里,以及最隐蔽处,被真菌寄生的外来人与非人们,也受到同伴感应,一齐爆裂开来。
孢子飞散,让病得重的人更痛苦,没有病的也倒下了。
风鬼们鼓起双颊,呼呼呼的吹得风啸刺耳,它们欢腾的笑着,把孢子送往原本就住在砚城里的人与非人,痛苦的惨叫为它们助兴,奔腾得更得意畅快。
“时候到了。”风鬼们太开心了。
容貌俊逸如仙、实则为魔的公子,白色的衣衫飘动,凌空往下俯视着整座砚城,嘴角噙着笑意,看着人与非人们受苦。
他的魔力回来了,更强大的影响着整座砚城,透过自己跟左手香布下的每颗棋子,在这时一起发动猛攻。
“时候到了。”
他长长的衣袖一抛。
黑色的恶力飞出,撞击山麓上,鹦鹉化成的巨石。
轰啦!鹦鹉巨石破开一个洞,吐出阵阵雾气,全都是有毒的瘴疠之气,闻到的人与非人都纷纷倒下。
“很好。”
公子说道,在空中一手倚着膝,一手轻抵下巴,目光灼灼跳燃恶火,直视着砚城中的木府。
“你说的对,有帮手很方便,这要谢谢你教会我这点。”
他从容笑着,伸出一只手,指尖凝出最黑最毒的一滴恶露,洒进木府里。
恶露落下,没有溅起,迅速渗透木府。
花木枯萎,墙毁砖破,已经很难支撑的结界,因为受到污损,一一瓦解消失殆尽,黑水涌现出来,灰衣人都被染黑,一张张硬眉硬眼的脸,转向大厅,冷冷的望着。
“你的道具,我就接收了。”
大厅的结界薄弱得透明,仅剩一层薄膜,如泡沫般强撑,不断抖颤着。
雷刚站在其中,一手持着大刀,另一手护卫着怀中稠衣无色、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姑娘。
她的气息很微弱,血吐得太多,连发色都白如秋霜,毫无生气的垂落在地上。
“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雷刚紧抱着,怀中连温度都慢慢降低的心爱女子。
他会用魂魄扞卫她,就算魂飞魄散也不足惜。
“你的性格我当然知道。”
公子冷眼睥睨,微微笑着:“但是,你阻止不了我。”
米色的纸张飞来,落到雷刚面前,四角紧卷成双手跟双足,上方出现头颈,正面浮出清晰眉目。
“喂,还有我呢!”
信妖嘎啦嘎啦的叫,强压着害怕:“我也不会让你这臭魔,伤害姑娘一根头发的!听到没有!”
公子挑眉,冷笑出声。
“妈的,笑什么笑?还哼哼!”
信妖嘎嘎叫,因为太害怕了,到这时反倒生出勇气来,指着空中叫嚣:“你太没有礼貌了!”
“就你一个区区信妖,能做什么?”
他不恼怒,反而笑意更深。
“哼,看,现在换我哼哼了!”
信妖插着腰:“告诉你,就怕你吓得尿裤子,老子烧不掉、撕不烂,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电不能毁,我——”
公子只说了一个字。
“破。”
蓦地,信妖的中心穿了洞,黑脓腐蚀成圆,一口一口滋啦滋啦的往外慢慢扩张。
“啊,你做了什么?”
它惨叫不已,一声比一声高,用手去抹黑脓,却连手也被腐蚀,左掌滋啦滋啦就被吃完,还往手腕蔓延。
公子不再理会它,那双散发淡淡光芒、连最上等的丝绸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的手,先慵懒的垂下,再往上一勾,灰衣人们就同时举起手来;他的双手聚拢,灰衣人就往雷刚与姑娘走去,逐步将两人包围。
一道黑影落下,黑龙落地成人形,药布都已松月兑,的肌肤满是伤口,只有额上贴着一块红鳞,衬得他双眼如火球般明亮。
“你弄脏了我的潭水。”
他淡淡的说。
黑龙潭里满是覆盖红鳞、病得歪歪倒倒的水族,他虽然不受影响,但是黑水逆渗,逼得他无法再浸溺梦中。
再者,他绝对不能错过,亲手对杀了心爱红鲤鱼的人报仇的机会。
“喔,看看这是谁?”
公子兴致变好了,双手平伸,十指轻绕,原本贴服在四处的红鳞,全都浮起聚会在他左右掌心中。
他挥出右手,红鳞之浪立刻喷涌朝黑龙而去。
没有人能控制发狂的珊瑚,但是控制红鳞,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逼黑龙出深潭,是他盘算中的关键之一。
只要他现身,复仇心切的黑龙就会出现,落入他的陷阱。
“你还学不会教训吗?”
他笑着看,红鳞之浪撞击黑龙,之后分裂破碎,再挥出左手,这次居心险恶的多了一股暗劲。
“想起来了吗?那个被我烧成粉末的——啊,我忘了那是什么,因为太微不足道,我连记得都懒。”
强大的红鳞翻浪,有了公子的暗力,冲击得黑龙一分分一寸寸往后挪移。
他张开嘴,吐出声音:“见红——”
“什么?你说什么?”
公子冷声笑着:“我听不到。”
黑龙掌管水路,而他要借水行事,非除掉黑龙不可。
这条龙陷溺仇恨,稍微撩拨就失去理智。
他要亲手杀了黑龙。
“见红。”
声音愈来愈清楚:“她的名字是见红!”
黑龙全身一挺,卸去险恶的暗力,蛇鳞都被推开。
“她是红鲤鱼!我的红鲤鱼!而你,你杀了她!”
“哈哈哈哈哈。”
公子仰头大笑:“对,是我杀了她,那又怎么样?你这只只剩一块鳞,还是死鱼鳞的龙,能够拿我怎么样?”太痛快了。
“我要替她报仇。”
黑龙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不再沉溺梦境,拼得玉石俱焚也要报仇雪恨。
“不要自不量力。”
公子懒懒的说:“我对你厌烦了。”厌烦到非杀不可。
“我会尽全力。”
黑龙化回真身,威武巨龙腾声而现,长须直竖,张嘴喷吐龙火。
因为太恨了,所以龙火温度前所未有的高。
这么高的温度,连他的内里都要灼伤,但是他不在乎,专心一致就要复仇。
就这么把一切都焚化,包含他的仇、他的恨、他的爱。
从容的公子,这时稍稍皱了眉头,无鳞的龙不足为惧,但是这样的温度比他预期中灼热太多,他一边抵御,就必须分去一份力量。
不行,他必须专注。
“不能再玩了。”
他缓慢降下,终于白靴着地,站立在泡沫般薄弱的结界前,望向雷刚怀中昏迷的姑娘。
“我现在就要解决你!”
俊逸的容貌开始融化,长发化蛇,额上生角,眼窝深陷,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说出心中所求:“把云英还给我!”
魔化的利爪探出,触碰结界边缘。
啵!结界破灭,雷刚神色冷凛,挥出手中大刀。
锵!大刀砍在魔爪上,被轻易碰断,刀刃飞出,射落在无尽虚空中。
雷刚一心只想保护姑娘,她的气息就要消失,温度比身为鬼的他更低。
面对无坚不摧的魔爪,他转过身来,用全身去保护她。
在孢子细落、风邪乱舞、红鳞遍布、鹦鹉石吐雾成瘴、信妖腐蚀难保、黑龙一心报仇、灰衣人被黑化、砚城中原本的人与非人都病危,被黑稠恶水浸泡黏溺的这时。
他全力保护她,让自己暴露在魔爪下。
这鬼魂之躯,能为她挡多久就挡多久。
虽然是绵薄之力,却也是他的全力。
黑龙用尽全力复仇,雷刚用尽全力保护。
公子,则是要终结姑娘的性命、姑娘的管治。
魔爪触及雷刚的背,戳破衣衫,再要往下刺入——这时,所有黑龙先前埋下鳞片的地方,冉冉浮现一个字。
来红光乍现。
起先很淡,接着接着愈来愈浓、愈来愈亮、愈来愈热,穿透黑夜、穿透乌云、驱逐寒冷。
红光是强大的力量,被吸引到砚城,来到天际中央时,宛如太阳般,却比太阳更红艳,红艳中带金。
在红光照耀下,原本几近死亡的姑娘,睁开了双眼。
十六岁般的模样,长发如秋霜,肤色雪白,绸衣没有颜色。
她睁着澄净双眸,伸出一双小手,捧住雷刚五官深刻的脸,凑前在他薄唇上印下一吻。
“你真好。”
清清脆脆的嗓音,有无限爱怜:“能跟你一起死也好。
但是,我今天还不想死。”
他的担忧与惊愕被她吻去,瞬间还无法回过神来。
“我们一起活下去,好吗?”她轻声问着。
他只能点头。
姑娘露出笑容来,虽然仍旧相当憔悴,但那朵笑容确实暖了他的心。
“时候到了。”
她说:“看,我们将要迎接另一位龙神。”
黑龙认得那个颜色,连龙火都止熄。
红艳中带金的颜色。
是她。
见红。
为他而死去、化为灰烬的红鲤鱼。
红光耀眼,他想起姑娘说的那句话,这才知道言外之意,妖死了就死了。
但并不代表,不会变成龙神回来。
见红是鲤鱼,跃上龙门后,就会化成龙。
那该死的女人,总是故意不把话说完!但是这瞬间,他却觉得,这女人稍微没有那么可恶了!只是稍微!红光迸散,落在黑龙埋鳞的地方,包裹住黑鳞,然后渗入土中、泥中、水中,把污浊的都化为清明。
人与非人沾黏的黑水,被迅速稀释冲刷,漆黑的部分洗去不见,推刷着凝结再凝结。
水气弥漫,涌入空气,沾染鹦鹉石吐出的雾,这是算好的媒介,毒气只是障眼法,水雾网住孢子,包裹蛇鳞,所有黑毒都被推到黑龙潭,潭中红光亮起,水色渐渐清澈,浮现无数艳红带金的薄纱,浪一般的舞动。
水族们都痊癒了,黑毒浓缩成一块诡异无光的石。
湿润的长发出现,冉冉浮起,现出秀润的额、好看的鼻、微闭的双眸、红润的唇、细致的下巴。
见红双手捧握着黑石,凌出水面,艳红带金的薄纱在身后扑盖水面。
她睁开眼睛,在水潭中央,就感应得到爱慕的人在哪处。
艳红带金的薄纱一抖,力量起先很小,像涟漪不断扩大,但边缘的力量愈来愈强、愈来愈强,震动砚城内外的空间,土中的水、空中的雾、山上的霜雪都被撼动,邪污都被打出砚城外,白雪上窜覆盖的山巅,重新统御连绵十三峰的雪山。
即便身为山药的夫人,已经苏醒却仍无法动弹。
囚禁她的结界,有了姑娘的神血,又再加上见红的龙神之力,被更往山的深处推陷。
“不!”
公子惨叫着,魔爪在空中撕抓,却阻止不了夫人的远去。
他的云英,又再度睡去了。
可恨的红鲤鱼,竟能成龙,再度回到砚城,坏了他的步步盘算,不能终结姑娘,还让他的妻子牺牲更多。
流着腐蚀之泪的魔眼,瞪视艳红带金的见红,从水潭中央飞起,落在黑龙面前,轻轻巧巧、毕恭毕敬。
即使同为龙神,见红也不敢僭越,双手捧着黑石。
“这是公子的魔心。”
她说道,头垂得很低。
黑龙乍惊乍喜,一时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心爱的女子真的复活,回到他面前了,他反倒手足无措,梦中预想千次万次的景象,都不及现今。
该死,他这么狼狈,全身是伤,她却这么美丽!
“请您转交给姑娘。”
她说着,递上黑石。
应该说爱、应该说抱歉、应该说很后悔,然而冲出口的,却是怒腾腾、恶狠狠的一句:“你自己拿给她!”
见红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手举得更高。
可恶!她在替他做面子。
黑龙只能领情,用爪尖推了推黑石,顺势飞滑进姑娘的方向。
“拿去!”
雷刚想要接挡,姑娘却从他怀中探出身来,柔润好看的小手接住黑石,轻轻的举起,那块石没有光亮。
“这是你的心,你存在别处、不藏在自己身上的魔心。”
公子回来的时候,她曾用雷刚的刀,抹了自身神血,两人合力把刀刺入魔壳,却没有戳进魔心。
“真不容易,才能拿到你的生命之源。”姑娘说道,白发红颜,分外好看。
“你骗了我。”魔化的公子哀嚎,字字都沾着黏稠腐化的魔血。
“对,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她承认,为了化险为夷,一步步计算得比公子更多、更深。
“我一样懂得学习。”
说起去年时,在夫人封印前的那场恶战,她仍心有余悸,更知道公子非除不可。
“你懂得示弱,以悲情唤醒夫人。
我一样必须示弱,才能吸引你动手。”
她在养伤,公子也在养伤,黑暗的力量回复得比较快,她必须更谨慎,步步都不能有差错。
还好,见红对黑龙一往情深,化龙归来,协助她一臂之力。
身上仍腐着一个洞,但腐蚀已经停止,挽回一命的信妖,张大着嘴,舌头都滚了出来,伸得长长的。
“所以,姑娘要臭泥鳅去埋鳞,并不是处罚,而是要召唤见红。”
它恍然大悟,发现自个儿跟对主子,高兴的嘎啦嘎啦一直笑:“他的鳞用来接龙了!”
唉啊,怎不早说呢,害它的小心肝好怕怕。
姑娘没有分心,注视着狂乱的公子。
“你这可恶的女人!竟骗了我一次又一次!”
魔啸响起,回荡在砚城内外,恨到不能再恨。
“你也很不容易,被我那么大量的神血烧灼,要从丁点灰烬,回复到有影有身躯,你吃了多少肝脏?”
她俏脸凝霜,喝斥逼问:“除了砚城里的人之外,那些被流言吸引来的人与非人,还有多少,是被你取食的?”
人的肝、鬼的肝、妖物的肝、精怪的肝,甚至还有魔的肝。
贪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为进了砚城,就能有好处,或是白占房屋土地与坟墓的人与非人,都成了公子滋补的食物,许多已经死去,就算没有死的,也离死不远了。
“我不在乎!那些人与非人,全都死不足惜。”魔在笑,笑得像哭。
他失去云英了?可他爱着云英啊!好爱好爱。
那姑娘呢?魔转过头来,视线落在雷刚身上。
“你陪着她作戏?”魔问着,语音满是邪浓恶意。
姑娘立刻伸手,抚上雷刚的胸口。
这是她的爱,也是她的弱点。
“他与我心意相通。”她说道。
魔却不理会,只对雷刚说道:“你不知道这件事吧?”
看那表情,魔就知道了,于是散播出更多怀疑的种子,知道都会落在雷刚心里,生根茁壮。
“她在骗你,就像她当初,骗她的丈夫,那个大妖一样!”
魔一边笑、一边哭,专心致志的说着:“她在骗你!”
握着魔心的小手,蓦地一捏。
黑石迸碎,灰飞烟灭。
魔张大嘴,不能言语,朝夜空抖颤着舌,影子消失了。
但是,魔形仍在。
姑娘神色一凛。
毁去魔心,就该除魔,公子也该化为灰烬才是,她却亲眼看见,魔仍有形在。
“怎么回事?”
雷刚警觉,看出她神色有异。
就算心有怀疑,这时也暂且抛下不理。
“我毁去的,是魔心硬的部分,软的部分还没有毁去。”
计中有计,设了连环计,万般盘算、千方百计,却还是遗漏了这一点。
倏地,墨绿色的力量收摄,集中回木府,而中心点就在众人身后。
“左手香。”
姑娘转过头去,看见皮肤白中透青、神色清冷的女子。
原本墨黑得近乎黑,根根有丝绸光泽,被细心保养,用牛角梳沾茶花油,梳理得很是美丽的长发,都枯槁化白了。
释放太多力量,她的生命缩短,也失去自傲的长发。
“那部分的魔心,被我藏得很好。”
左手香冷冷淡淡的说,为了心爱的男人,还维持着美貌的容颜。
“就算是你,也找不到。”
姑娘叹息,伸出手来。
“再跟我合作吧。”
她劝说着,没有左手香协助,实在是一大亏损。
“我不计较以前,也不计较你这次的背叛。”
药中的毒斟酌得太好,她起先也没发觉,发觉后也不动声色,反而利用毒性来计时,知道毒下得愈重,就愈是接近公子逆袭的时间。
“不可能了。”
左手香扯唇一笑,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你有你要守护的,而我有我的。”
“吴存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她太危险、太接近黑暗的力量了。
左手香要是魔化,那就太过可惜。
“我会抚去他的担忧。”
她不让心爱的男人烦忧,所有忧虑与危险,她都承担下来。
“左手香——”姑娘叫唤着,难得焦急了。
干枯的白发落在地上,汲取公子的魔力,白发渐渐漆黑,浓得看不见一丝光亮。
黑暗的力量得来比较快速,也太过诱惑,修练需要千年,魔化只需要一瞬间。
左手香化为魔。
仍旧是长发乌黑、容颜清冷、双手美得不可思议的她,得到黑暗力量,比之前更强大。
她伸手召唤,吴存走了出来,神智恍惚,已经被下了封印,不知道这夜发生的事情。
纤瘦的她,转身背起高大的吴存,脚步起先还有些颠簸,但勉强站住了。
“再见的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左手香说着,吃力的背着吴存,分手抓住公子残余的魔躯,跳跃进夜色中。
信妖哇哇大叫:“怎么可以让他们跑了?”
它收折成纸鸢,急忙就要跟去。
“臭泥鳅,我们上!”
黑龙长须扭拧,前怨未了要追去。
见红也紧紧跟随,不论黑龙去哪里,天涯海角、神境炼狱都毫不迟疑。
“别追了。”
姑娘阻止了众人:“现在,你们敌不过她。”就连自己能不能敌过,都很难说。
“难道就这样放他们走吗?”
信妖很着急,下两角扭来扭去的,实在不甘心。
它可是被吃了一个大洞耶!
“我要先歇歇。”
姑娘轻轻说:“我很累,要先睡一觉。”
“喔。”信妖小小声回应。
天色微微亮了,好不容易恢复生机的砚城,又是茶花盛开,万紫千红格外好看。
茶花们凝出娇红的部分,凝缩又凝缩,化为一碗红润润的万艳同盅。
土里长出绿苗,很快的生长,开枝散叶,以绿叶装盛,送到姑娘身旁。
“帮我拿,好不好?”她对雷刚说,笑得格外娇俏。
他没有吭声,自然而然就接过来,喂到她嘴边。
她低下头啜饮,每喝下一口,血色就一层层鲜活,长发乌黑、红唇润润,喝尽的时候,绸衣都有浓郁的红在流转。
茶花献出一日的红,很光荣能滋养姑娘,朵朵都在枝头骄傲绽放。
“见红。”青春鲜妍、彷佛十六岁的姑娘,笑着叫唤。
艳红带金的红龙走上前来。
“在。”
“我已经替你处罚黑龙,教训他之前的不解风情,以及不知感恩。”
柔润的小手轻撒,许多侧耳菇们掉落地面,菇伞皱褶松开,迫不及待的释放,先前听到的言语。
她在哪里?不要藏住她,让我看见她!快!她在哪里?她是为我而死的!我爱她!菇群抖啊抖、抖啊抖,重复这句话。
我爱她!还愈抖愈大声。
我我我我我我爱爱爱爱爱爱她她她她她她她!见红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唇瓣,偷偷看了黑龙一眼。
他的脸也在发烫,活了这么多年,才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脸红,索性张开嘴,把多嘴的侧耳菇们,全都嚼碎吞下,当场消灭证据。
但是碎碎的侧耳菇,仍在他肚子里吵闹不休。
她是为我而死的!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他猛地一拍肚子,菇群却还在吵,大概必须等到消化了,才不再有声音。
双颊发烫、脑袋发烧的他,转身就往深潭走去,不肯留在原地,让其他人与非人可以笑话他。
见红有些忐忑,看黑龙的背影,又看看姑娘,一边是爱慕的男人,一边是救命恩人,实在无法决定。
好在,姑娘挥了挥手。
“去吧,陪着他,这段时间里他很寂寞。”
“谢谢姑娘。”
她衷心诚意,恭敬跪拜,然后起身用最快速度跟上黑龙,一起回深潭里去。
“信妖。”
“在!”它答得很快。
“鹦鹉早就献羽归降,这次助阵有功。
公子以为是小婉的那个,是我用素纸剪了,再画上的,小婉本人就住在木府,那栋淡紫色的楼里,鹦鹉等一会儿会来接她,你去领鹦鹉进门,跟他说,我替他取名为『功』,他跟小婉的婚事我不但同意,还很祝福。”
“是!”
信妖点头,然后突然想起来,问道:“那么,木府的红蛇呢?”
姑娘思索了一会儿。
“你把她的鳞都收好,一片也别少。”
左手香魔化了,她相当惋惜,对珊瑚更体谅了些。
“之后,我会去归还她的鳞,看看能不能跟她谈谈。”疯狂离魔很近,但是,她会尽力试试。
破开的结界都有清澄之水的力量,可以修补强化。
至于方府,她可以由砚城里这一侧,也填补圈围。
吩咐完许多事,姑娘才转过头来,在雷刚怀里挪挪凑凑,在熟悉的胸膛上,用最熟悉的姿势,趴卧在他心口。
“我处理得好吗?”她问。
“很好。”
“那么,我先睡一会儿,你会抱着我吗?”
“会。”他回答。
她脸上漾出笑意。
“那我睡了。”
“好。”
澄澈的双眸闭起。
虽然,找不到公子的心,就还不能真正放心,再加上有魔化的左手香叛倒,情势并没有比较乐观。
不过,有两位龙神,加上信妖,还有鹦鹉守卫,虽然不能放心,倒是可以先好好的睡一觉。
依偎在强壮的胸口,她放心睡着了,这是她最信任的怀抱,就算雪山坍塌、砚城破碎,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这里也不消不灭,是她最终的归依。
雷刚低头看着,怀里犹有一分稚气、十六岁少女模样的女子。
只有他知晓,心中被种下的怀疑种子,无声无息发了芽。
信妖不敢打扰,自个儿走开,把从黑漆漆变回灰灰的纸都收一收,再分出很多部分,清理乱糟糟的木府,把各种东西都归整,然后一边说好忙啊好忙啊,洒扫庭除、煮水烧饭,忙到忘了自个儿还有个洞。
木府恢复平静。
砚城内外恢复平静。
树上绿叶冒出,翠翠的格外好看。
夏天,到了。
☆☆☆
聒噪的侧耳菇,好不容易被消化,四周静了下来。
黑龙在前走着,知道见红在身后跟随。
这么安静,反而更别扭。
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不想那么凶恶,但是这是他目前仅有的盾牌,毕竟他连情深时的字句,都被侧耳菇泄漏,哪里还有什么可以掩护?
“你不是死了吗?”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该死,这么凶会吓到她!一身红艳带金薄纱的见红,却没有被吓退。
她低下头来,羞红着脸说:“之前,我被灯笼妖伤害时,姑娘给了我伤药,还有您的一块鳞。”
她很是愧疚,但秘密都想坦承与他。
“我本该把那块鳞还您,但是实在爱您太深,所以就留存着。
是您的那片鳞,护住我的神魂,才能跃上龙门,再度回到您的身边。”
这痴情的红鲤鱼啊。
他出生时就是龙,不必去跃上龙门。
但是她生而为鲤鱼,要跃上龙门,比登天还难,多少鲤鱼努力千年都没有成功,她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跃上龙门返回,一心一意回到他身边。
就算傲骨再硬,也被这般情意感动。
“我这就把鳞片还给您!”她伸手,就要往魂里掏探。
“不用了,你留着。”
他制止:“我想取的时候就取。”
“是。”他点点头,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停止。
“以后不许再离我太远。”
“是。”
“我要取鳞就不方便了。”
“是。”
他说一句,她应一声。
“我不会是个好情人。”他匆匆的说,不说就会后悔,又把话吞回肚子里。
这次,她却没有回应。
他拧起双眉,等了一会儿。
“龙神大人。”身后有轻轻的叫唤。
他转过身去,看见她伸出双手,奉上许许多多的龙鳞。
“这是您先前埋下的,我擅自取了出来。”
那么多鳞片,是先前他从姑娘手中,一片一片得回来的,那时都滴着血埋进土里去,成了召唤她的引子。
原本不想取,但矫情不是他的长项,于是他一手抓来,每片鳞受本体召唤,自动回归贴伏,恢复他剑眉剔锐、黑眸深邃的英俊脸庞。
“谢谢你。”他说道,不自在的清清喉咙。
“龙神大人请别这么说,是见红的荣幸——”
“别再叫我龙神大人,我有名字。”
见红抬起头来,惊慌不已。
“我不敢唤您的名字。”
“你可以知道。”
龙的名字比命更重要,姑娘剥除他的鳞,但没有取走他的名字。
“另外,你的龙名,我来想一想。”
“好。”她幸福得薄纱更金红。
两人一前一后,往水潭走去,渐渐看不见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