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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城志卷三︰龍神 第十章

接龍明明就要入夏了,春天卻驀地冷下來。

前不久還春陽暖暖,這會兒卻變冷了,硯城內外的人與非人們正病得氣息奄奄,遇上這詭異的氣候,更不能適應。

冷。

好冷。

太冷了。

就連呼出的氣,都變成煙霧,這哪里是春天?竟然比冬季還要冷,連天際都漆黑深濃,彷佛就要下雪。

深夜里傳來可怕的嘯聲,森冷的白光亮起,人與非人都心驚膽戰,即使想要爬起來探看,卻害怕得手腳無力,只能感覺硯城隆隆隆的震動,然後每塊磚、每塊石都碎裂開來,咕嚕嚕的涌出水。

水不是清澈的,而是黑而黏濁的,一沾上就被黏住,人與非人動彈不得,只能驚叫著。

「我不能動了!」

「夫君,救我。」

「不,你們快逃,不要管我。」

「爹娘,快起來。」

「兒啊,你快逃吧。」

濁黏的水,在城內流淌,借由水渠散播,再浸潤又浸潤土里,影響每一個需要土地與水滋養的人與非人,被黑水染污的愈來愈多,小草、鮮花、灌木、喬木、大樹都開始變黑,牛羊陷溺其中,哀哀鳴哞。

有一股又一股墨綠色的力量,從木府傳播開來。

「是姑娘!姑娘來救我們了!」

「但是,姑娘病重啊!」

「姑娘痊癒了?」

「真的嗎?」

人與非人深深期盼,全都屏住氣息,遠遠的望著木府。

他們失望了。

墨綠色的力量,催動存有惡意的人與非人開始行動。

他們籌備已久,在暗中偷偷的偷偷的蠢動蟄伏,為的就是等待這個時候。

時候到了。

終于啊,時候到了。

靜待在山麓上的幾個黑影,已經站在原地,有的是好幾天,有的是好幾旬,有的是好幾個月的,人形與動物模樣,雙眼都漆黑無神,開始搖擺的往山上攀爬。

他們來到懸崖邊,頸項下垂,漆黑的眼里映著陷溺黑水的硯城。

然後——爆炸。

砰!無數的孢子爆出,飛揚在天際,隨著邪風吹送,撒落再撒落。

同時,許多久久站立在街道上、房屋里,水泉里,以及最隱蔽處,被真菌寄生的外來人與非人們,也受到同伴感應,一齊爆裂開來。

孢子飛散,讓病得重的人更痛苦,沒有病的也倒下了。

風鬼們鼓起雙頰,呼呼呼的吹得風嘯刺耳,它們歡騰的笑著,把孢子送往原本就住在硯城里的人與非人,痛苦的慘叫為它們助興,奔騰得更得意暢快。

「時候到了。」風鬼們太開心了。

容貌俊逸如仙、實則為魔的公子,白色的衣衫飄動,凌空往下俯視著整座硯城,嘴角噙著笑意,看著人與非人們受苦。

他的魔力回來了,更強大的影響著整座硯城,透過自己跟左手香布下的每顆棋子,在這時一起發動猛攻。

「時候到了。」

他長長的衣袖一拋。

黑色的惡力飛出,撞擊山麓上,鸚鵡化成的巨石。

轟啦!鸚鵡巨石破開一個洞,吐出陣陣霧氣,全都是有毒的瘴癘之氣,聞到的人與非人都紛紛倒下。

「很好。」

公子說道,在空中一手倚著膝,一手輕抵下巴,目光灼灼跳燃惡火,直視著硯城中的木府。

「你說的對,有幫手很方便,這要謝謝你教會我這點。」

他從容笑著,伸出一只手,指尖凝出最黑最毒的一滴惡露,灑進木府里。

惡露落下,沒有濺起,迅速滲透木府。

花木枯萎,牆毀磚破,已經很難支撐的結界,因為受到污損,一一瓦解消失殆盡,黑水涌現出來,灰衣人都被染黑,一張張硬眉硬眼的臉,轉向大廳,冷冷的望著。

「你的道具,我就接收了。」

大廳的結界薄弱得透明,僅剩一層薄膜,如泡沫般強撐,不斷抖顫著。

雷剛站在其中,一手持著大刀,另一手護衛著懷中稠衣無色、臉色慘白、雙目緊閉的姑娘。

她的氣息很微弱,血吐得太多,連發色都白如秋霜,毫無生氣的垂落在地上。

「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雷剛緊抱著,懷中連溫度都慢慢降低的心愛女子。

他會用魂魄扞衛她,就算魂飛魄散也不足惜。

「你的性格我當然知道。」

公子冷眼睥睨,微微笑著︰「但是,你阻止不了我。」

米色的紙張飛來,落到雷剛面前,四角緊卷成雙手跟雙足,上方出現頭頸,正面浮出清晰眉目。

「喂,還有我呢!」

信妖嘎啦嘎啦的叫,強壓著害怕︰「我也不會讓你這臭魔,傷害姑娘一根頭發的!听到沒有!」

公子挑眉,冷笑出聲。

「媽的,笑什麼笑?還哼哼!」

信妖嘎嘎叫,因為太害怕了,到這時反倒生出勇氣來,指著空中叫囂︰「你太沒有禮貌了!」

「就你一個區區信妖,能做什麼?」

他不惱怒,反而笑意更深。

「哼,看,現在換我哼哼了!」

信妖插著腰︰「告訴你,就怕你嚇得尿褲子,老子燒不掉、撕不爛,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電不能毀,我——」

公子只說了一個字。

「破。」

驀地,信妖的中心穿了洞,黑膿腐蝕成圓,一口一口滋啦滋啦的往外慢慢擴張。

「啊,你做了什麼?」

它慘叫不已,一聲比一聲高,用手去抹黑膿,卻連手也被腐蝕,左掌滋啦滋啦就被吃完,還往手腕蔓延。

公子不再理會它,那雙散發淡淡光芒、連最上等的絲綢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的手,先慵懶的垂下,再往上一勾,灰衣人們就同時舉起手來;他的雙手聚攏,灰衣人就往雷剛與姑娘走去,逐步將兩人包圍。

一道黑影落下,黑龍落地成人形,藥布都已松月兌,的肌膚滿是傷口,只有額上貼著一塊紅鱗,襯得他雙眼如火球般明亮。

「你弄髒了我的潭水。」

他淡淡的說。

黑龍潭里滿是覆蓋紅鱗、病得歪歪倒倒的水族,他雖然不受影響,但是黑水逆滲,逼得他無法再浸溺夢中。

再者,他絕對不能錯過,親手對殺了心愛紅鯉魚的人報仇的機會。

「喔,看看這是誰?」

公子興致變好了,雙手平伸,十指輕繞,原本貼服在四處的紅鱗,全都浮起聚會在他左右掌心中。

他揮出右手,紅鱗之浪立刻噴涌朝黑龍而去。

沒有人能控制發狂的珊瑚,但是控制紅鱗,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逼黑龍出深潭,是他盤算中的關鍵之一。

只要他現身,復仇心切的黑龍就會出現,落入他的陷阱。

「你還學不會教訓嗎?」

他笑著看,紅鱗之浪撞擊黑龍,之後分裂破碎,再揮出左手,這次居心險惡的多了一股暗勁。

「想起來了嗎?那個被我燒成粉末的——啊,我忘了那是什麼,因為太微不足道,我連記得都懶。」

強大的紅鱗翻浪,有了公子的暗力,沖擊得黑龍一分分一寸寸往後挪移。

他張開嘴,吐出聲音︰「見紅——」

「什麼?你說什麼?」

公子冷聲笑著︰「我听不到。」

黑龍掌管水路,而他要借水行事,非除掉黑龍不可。

這條龍陷溺仇恨,稍微撩撥就失去理智。

他要親手殺了黑龍。

「見紅。」

聲音愈來愈清楚︰「她的名字是見紅!」

黑龍全身一挺,卸去險惡的暗力,蛇鱗都被推開。

「她是紅鯉魚!我的紅鯉魚!而你,你殺了她!」

「哈哈哈哈哈。」

公子仰頭大笑︰「對,是我殺了她,那又怎麼樣?你這只只剩一塊鱗,還是死魚鱗的龍,能夠拿我怎麼樣?」太痛快了。

「我要替她報仇。」

黑龍一字一頓的說道。

他不再沉溺夢境,拼得玉石俱焚也要報仇雪恨。

「不要自不量力。」

公子懶懶的說︰「我對你厭煩了。」厭煩到非殺不可。

「我會盡全力。」

黑龍化回真身,威武巨龍騰聲而現,長須直豎,張嘴噴吐龍火。

因為太恨了,所以龍火溫度前所未有的高。

這麼高的溫度,連他的內里都要灼傷,但是他不在乎,專心一致就要復仇。

就這麼把一切都焚化,包含他的仇、他的恨、他的愛。

從容的公子,這時稍稍皺了眉頭,無鱗的龍不足為懼,但是這樣的溫度比他預期中灼熱太多,他一邊抵御,就必須分去一份力量。

不行,他必須專注。

「不能再玩了。」

他緩慢降下,終于白靴著地,站立在泡沫般薄弱的結界前,望向雷剛懷中昏迷的姑娘。

「我現在就要解決你!」

俊逸的容貌開始融化,長發化蛇,額上生角,眼窩深陷,長著獠牙的血盆大口說出心中所求︰「把雲英還給我!」

魔化的利爪探出,觸踫結界邊緣。

啵!結界破滅,雷剛神色冷凜,揮出手中大刀。

鏘!大刀砍在魔爪上,被輕易踫斷,刀刃飛出,射落在無盡虛空中。

雷剛一心只想保護姑娘,她的氣息就要消失,溫度比身為鬼的他更低。

面對無堅不摧的魔爪,他轉過身來,用全身去保護她。

在孢子細落、風邪亂舞、紅鱗遍布、鸚鵡石吐霧成瘴、信妖腐蝕難保、黑龍一心報仇、灰衣人被黑化、硯城中原本的人與非人都病危,被黑稠惡水浸泡黏溺的這時。

他全力保護她,讓自己暴露在魔爪下。

這鬼魂之軀,能為她擋多久就擋多久。

雖然是綿薄之力,卻也是他的全力。

黑龍用盡全力復仇,雷剛用盡全力保護。

公子,則是要終結姑娘的性命、姑娘的管治。

魔爪觸及雷剛的背,戳破衣衫,再要往下刺入——這時,所有黑龍先前埋下鱗片的地方,冉冉浮現一個字。

來紅光乍現。

起先很淡,接著接著愈來愈濃、愈來愈亮、愈來愈熱,穿透黑夜、穿透烏雲、驅逐寒冷。

紅光是強大的力量,被吸引到硯城,來到天際中央時,宛如太陽般,卻比太陽更紅艷,紅艷中帶金。

在紅光照耀下,原本幾近死亡的姑娘,睜開了雙眼。

十六歲般的模樣,長發如秋霜,膚色雪白,綢衣沒有顏色。

她睜著澄淨雙眸,伸出一雙小手,捧住雷剛五官深刻的臉,湊前在他薄唇上印下一吻。

「你真好。」

清清脆脆的嗓音,有無限愛憐︰「能跟你一起死也好。

但是,我今天還不想死。」

他的擔憂與驚愕被她吻去,瞬間還無法回過神來。

「我們一起活下去,好嗎?」她輕聲問著。

他只能點頭。

姑娘露出笑容來,雖然仍舊相當憔悴,但那朵笑容確實暖了他的心。

「時候到了。」

她說︰「看,我們將要迎接另一位龍神。」

黑龍認得那個顏色,連龍火都止熄。

紅艷中帶金的顏色。

是她。

見紅。

為他而死去、化為灰燼的紅鯉魚。

紅光耀眼,他想起姑娘說的那句話,這才知道言外之意,妖死了就死了。

但並不代表,不會變成龍神回來。

見紅是鯉魚,躍上龍門後,就會化成龍。

那該死的女人,總是故意不把話說完!但是這瞬間,他卻覺得,這女人稍微沒有那麼可惡了!只是稍微!紅光迸散,落在黑龍埋鱗的地方,包裹住黑鱗,然後滲入土中、泥中、水中,把污濁的都化為清明。

人與非人沾黏的黑水,被迅速稀釋沖刷,漆黑的部分洗去不見,推刷著凝結再凝結。

水氣彌漫,涌入空氣,沾染鸚鵡石吐出的霧,這是算好的媒介,毒氣只是障眼法,水霧網住孢子,包裹蛇鱗,所有黑毒都被推到黑龍潭,潭中紅光亮起,水色漸漸清澈,浮現無數艷紅帶金的薄紗,浪一般的舞動。

水族們都痊癒了,黑毒濃縮成一塊詭異無光的石。

濕潤的長發出現,冉冉浮起,現出秀潤的額、好看的鼻、微閉的雙眸、紅潤的唇、細致的下巴。

見紅雙手捧握著黑石,凌出水面,艷紅帶金的薄紗在身後撲蓋水面。

她睜開眼楮,在水潭中央,就感應得到愛慕的人在哪處。

艷紅帶金的薄紗一抖,力量起先很小,像漣漪不斷擴大,但邊緣的力量愈來愈強、愈來愈強,震動硯城內外的空間,土中的水、空中的霧、山上的霜雪都被撼動,邪污都被打出硯城外,白雪上竄覆蓋的山巔,重新統御連綿十三峰的雪山。

即便身為山藥的夫人,已經蘇醒卻仍無法動彈。

囚禁她的結界,有了姑娘的神血,又再加上見紅的龍神之力,被更往山的深處推陷。

「不!」

公子慘叫著,魔爪在空中撕抓,卻阻止不了夫人的遠去。

他的雲英,又再度睡去了。

可恨的紅鯉魚,竟能成龍,再度回到硯城,壞了他的步步盤算,不能終結姑娘,還讓他的妻子犧牲更多。

流著腐蝕之淚的魔眼,瞪視艷紅帶金的見紅,從水潭中央飛起,落在黑龍面前,輕輕巧巧、畢恭畢敬。

即使同為龍神,見紅也不敢僭越,雙手捧著黑石。

「這是公子的魔心。」

她說道,頭垂得很低。

黑龍乍驚乍喜,一時間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心愛的女子真的復活,回到他面前了,他反倒手足無措,夢中預想千次萬次的景象,都不及現今。

該死,他這麼狼狽,全身是傷,她卻這麼美麗!

「請您轉交給姑娘。」

她說著,遞上黑石。

應該說愛、應該說抱歉、應該說很後悔,然而沖出口的,卻是怒騰騰、惡狠狠的一句︰「你自己拿給她!」

見紅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手舉得更高。

可惡!她在替他做面子。

黑龍只能領情,用爪尖推了推黑石,順勢飛滑進姑娘的方向。

「拿去!」

雷剛想要接擋,姑娘卻從他懷中探出身來,柔潤好看的小手接住黑石,輕輕的舉起,那塊石沒有光亮。

「這是你的心,你存在別處、不藏在自己身上的魔心。」

公子回來的時候,她曾用雷剛的刀,抹了自身神血,兩人合力把刀刺入魔殼,卻沒有戳進魔心。

「真不容易,才能拿到你的生命之源。」姑娘說道,白發紅顏,分外好看。

「你騙了我。」魔化的公子哀嚎,字字都沾著黏稠腐化的魔血。

「對,這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

她承認,為了化險為夷,一步步計算得比公子更多、更深。

「我一樣懂得學習。」

說起去年時,在夫人封印前的那場惡戰,她仍心有余悸,更知道公子非除不可。

「你懂得示弱,以悲情喚醒夫人。

我一樣必須示弱,才能吸引你動手。」

她在養傷,公子也在養傷,黑暗的力量回復得比較快,她必須更謹慎,步步都不能有差錯。

還好,見紅對黑龍一往情深,化龍歸來,協助她一臂之力。

身上仍腐著一個洞,但腐蝕已經停止,挽回一命的信妖,張大著嘴,舌頭都滾了出來,伸得長長的。

「所以,姑娘要臭泥鰍去埋鱗,並不是處罰,而是要召喚見紅。」

它恍然大悟,發現自個兒跟對主子,高興的嘎啦嘎啦一直笑︰「他的鱗用來接龍了!」

唉啊,怎不早說呢,害它的小心肝好怕怕。

姑娘沒有分心,注視著狂亂的公子。

「你這可惡的女人!竟騙了我一次又一次!」

魔嘯響起,回蕩在硯城內外,恨到不能再恨。

「你也很不容易,被我那麼大量的神血燒灼,要從丁點灰燼,回復到有影有身軀,你吃了多少肝髒?」

她俏臉凝霜,喝斥逼問︰「除了硯城里的人之外,那些被流言吸引來的人與非人,還有多少,是被你取食的?」

人的肝、鬼的肝、妖物的肝、精怪的肝,甚至還有魔的肝。

貪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以為進了硯城,就能有好處,或是白佔房屋土地與墳墓的人與非人,都成了公子滋補的食物,許多已經死去,就算沒有死的,也離死不遠了。

「我不在乎!那些人與非人,全都死不足惜。」魔在笑,笑得像哭。

他失去雲英了?可他愛著雲英啊!好愛好愛。

那姑娘呢?魔轉過頭來,視線落在雷剛身上。

「你陪著她作戲?」魔問著,語音滿是邪濃惡意。

姑娘立刻伸手,撫上雷剛的胸口。

這是她的愛,也是她的弱點。

「他與我心意相通。」她說道。

魔卻不理會,只對雷剛說道︰「你不知道這件事吧?」

看那表情,魔就知道了,于是散播出更多懷疑的種子,知道都會落在雷剛心里,生根茁壯。

「她在騙你,就像她當初,騙她的丈夫,那個大妖一樣!」

魔一邊笑、一邊哭,專心致志的說著︰「她在騙你!」

握著魔心的小手,驀地一捏。

黑石迸碎,灰飛煙滅。

魔張大嘴,不能言語,朝夜空抖顫著舌,影子消失了。

但是,魔形仍在。

姑娘神色一凜。

毀去魔心,就該除魔,公子也該化為灰燼才是,她卻親眼看見,魔仍有形在。

「怎麼回事?」

雷剛警覺,看出她神色有異。

就算心有懷疑,這時也暫且拋下不理。

「我毀去的,是魔心硬的部分,軟的部分還沒有毀去。」

計中有計,設了連環計,萬般盤算、千方百計,卻還是遺漏了這一點。

倏地,墨綠色的力量收攝,集中回木府,而中心點就在眾人身後。

「左手香。」

姑娘轉過頭去,看見皮膚白中透青、神色清冷的女子。

原本墨黑得近乎黑,根根有絲綢光澤,被細心保養,用牛角梳沾茶花油,梳理得很是美麗的長發,都枯槁化白了。

釋放太多力量,她的生命縮短,也失去自傲的長發。

「那部分的魔心,被我藏得很好。」

左手香冷冷淡淡的說,為了心愛的男人,還維持著美貌的容顏。

「就算是你,也找不到。」

姑娘嘆息,伸出手來。

「再跟我合作吧。」

她勸說著,沒有左手香協助,實在是一大虧損。

「我不計較以前,也不計較你這次的背叛。」

藥中的毒斟酌得太好,她起先也沒發覺,發覺後也不動聲色,反而利用毒性來計時,知道毒下得愈重,就愈是接近公子逆襲的時間。

「不可能了。」

左手香扯唇一笑,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你有你要守護的,而我有我的。」

「吳存不會希望你這麼做的。」

她太危險、太接近黑暗的力量了。

左手香要是魔化,那就太過可惜。

「我會撫去他的擔憂。」

她不讓心愛的男人煩憂,所有憂慮與危險,她都承擔下來。

「左手香——」姑娘叫喚著,難得焦急了。

干枯的白發落在地上,汲取公子的魔力,白發漸漸漆黑,濃得看不見一絲光亮。

黑暗的力量得來比較快速,也太過誘惑,修練需要千年,魔化只需要一瞬間。

左手香化為魔。

仍舊是長發烏黑、容顏清冷、雙手美得不可思議的她,得到黑暗力量,比之前更強大。

她伸手召喚,吳存走了出來,神智恍惚,已經被下了封印,不知道這夜發生的事情。

縴瘦的她,轉身背起高大的吳存,腳步起先還有些顛簸,但勉強站住了。

「再見的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左手香說著,吃力的背著吳存,分手抓住公子殘余的魔軀,跳躍進夜色中。

信妖哇哇大叫︰「怎麼可以讓他們跑了?」

它收折成紙鳶,急忙就要跟去。

「臭泥鰍,我們上!」

黑龍長須扭擰,前怨未了要追去。

見紅也緊緊跟隨,不論黑龍去哪里,天涯海角、神境煉獄都毫不遲疑。

「別追了。」

姑娘阻止了眾人︰「現在,你們敵不過她。」就連自己能不能敵過,都很難說。

「難道就這樣放他們走嗎?」

信妖很著急,下兩角扭來扭去的,實在不甘心。

它可是被吃了一個大洞耶!

「我要先歇歇。」

姑娘輕輕說︰「我很累,要先睡一覺。」

「喔。」信妖小小聲回應。

天色微微亮了,好不容易恢復生機的硯城,又是茶花盛開,萬紫千紅格外好看。

茶花們凝出嬌紅的部分,凝縮又凝縮,化為一碗紅潤潤的萬艷同盅。

土里長出綠苗,很快的生長,開枝散葉,以綠葉裝盛,送到姑娘身旁。

「幫我拿,好不好?」她對雷剛說,笑得格外嬌俏。

他沒有吭聲,自然而然就接過來,喂到她嘴邊。

她低下頭啜飲,每喝下一口,血色就一層層鮮活,長發烏黑、紅唇潤潤,喝盡的時候,綢衣都有濃郁的紅在流轉。

茶花獻出一日的紅,很光榮能滋養姑娘,朵朵都在枝頭驕傲綻放。

「見紅。」青春鮮妍、彷佛十六歲的姑娘,笑著叫喚。

艷紅帶金的紅龍走上前來。

「在。」

「我已經替你處罰黑龍,教訓他之前的不解風情,以及不知感恩。」

柔潤的小手輕撒,許多側耳菇們掉落地面,菇傘皺褶松開,迫不及待的釋放,先前听到的言語。

她在哪里?不要藏住她,讓我看見她!快!她在哪里?她是為我而死的!我愛她!菇群抖啊抖、抖啊抖,重復這句話。

我愛她!還愈抖愈大聲。

我我我我我我愛愛愛愛愛愛她她她她她她她!見紅的臉漲得通紅,咬著唇瓣,偷偷看了黑龍一眼。

他的臉也在發燙,活了這麼多年,才發現自己居然也會臉紅,索性張開嘴,把多嘴的側耳菇們,全都嚼碎吞下,當場消滅證據。

但是碎碎的側耳菇,仍在他肚子里吵鬧不休。

她是為我而死的!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他猛地一拍肚子,菇群卻還在吵,大概必須等到消化了,才不再有聲音。

雙頰發燙、腦袋發燒的他,轉身就往深潭走去,不肯留在原地,讓其他人與非人可以笑話他。

見紅有些忐忑,看黑龍的背影,又看看姑娘,一邊是愛慕的男人,一邊是救命恩人,實在無法決定。

好在,姑娘揮了揮手。

「去吧,陪著他,這段時間里他很寂寞。」

「謝謝姑娘。」

她衷心誠意,恭敬跪拜,然後起身用最快速度跟上黑龍,一起回深潭里去。

「信妖。」

「在!」它答得很快。

「鸚鵡早就獻羽歸降,這次助陣有功。

公子以為是小婉的那個,是我用素紙剪了,再畫上的,小婉本人就住在木府,那棟淡紫色的樓里,鸚鵡等一會兒會來接她,你去領鸚鵡進門,跟他說,我替他取名為『功』,他跟小婉的婚事我不但同意,還很祝福。」

「是!」

信妖點頭,然後突然想起來,問道︰「那麼,木府的紅蛇呢?」

姑娘思索了一會兒。

「你把她的鱗都收好,一片也別少。」

左手香魔化了,她相當惋惜,對珊瑚更體諒了些。

「之後,我會去歸還她的鱗,看看能不能跟她談談。」瘋狂離魔很近,但是,她會盡力試試。

破開的結界都有清澄之水的力量,可以修補強化。

至于方府,她可以由硯城里這一側,也填補圈圍。

吩咐完許多事,姑娘才轉過頭來,在雷剛懷里挪挪湊湊,在熟悉的胸膛上,用最熟悉的姿勢,趴臥在他心口。

「我處理得好嗎?」她問。

「很好。」

「那麼,我先睡一會兒,你會抱著我嗎?」

「會。」他回答。

她臉上漾出笑意。

「那我睡了。」

「好。」

澄澈的雙眸閉起。

雖然,找不到公子的心,就還不能真正放心,再加上有魔化的左手香叛倒,情勢並沒有比較樂觀。

不過,有兩位龍神,加上信妖,還有鸚鵡守衛,雖然不能放心,倒是可以先好好的睡一覺。

依偎在強壯的胸口,她放心睡著了,這是她最信任的懷抱,就算雪山坍塌、硯城破碎,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這里也不消不滅,是她最終的歸依。

雷剛低頭看著,懷里猶有一分稚氣、十六歲少女模樣的女子。

只有他知曉,心中被種下的懷疑種子,無聲無息發了芽。

信妖不敢打擾,自個兒走開,把從黑漆漆變回灰灰的紙都收一收,再分出很多部分,清理亂糟糟的木府,把各種東西都歸整,然後一邊說好忙啊好忙啊,灑掃庭除、煮水燒飯,忙到忘了自個兒還有個洞。

木府恢復平靜。

硯城內外恢復平靜。

樹上綠葉冒出,翠翠的格外好看。

夏天,到了。

☆☆☆

聒噪的側耳菇,好不容易被消化,四周靜了下來。

黑龍在前走著,知道見紅在身後跟隨。

這麼安靜,反而更別扭。

他停住腳步,回過身來,不想那麼凶惡,但是這是他目前僅有的盾牌,畢竟他連情深時的字句,都被側耳菇泄漏,哪里還有什麼可以掩護?

「你不是死了嗎?」說出口,他就後悔了。

該死,這麼凶會嚇到她!一身紅艷帶金薄紗的見紅,卻沒有被嚇退。

她低下頭來,羞紅著臉說︰「之前,我被燈籠妖傷害時,姑娘給了我傷藥,還有您的一塊鱗。」

她很是愧疚,但秘密都想坦承與他。

「我本該把那塊鱗還您,但是實在愛您太深,所以就留存著。

是您的那片鱗,護住我的神魂,才能躍上龍門,再度回到您的身邊。」

這痴情的紅鯉魚啊。

他出生時就是龍,不必去躍上龍門。

但是她生而為鯉魚,要躍上龍門,比登天還難,多少鯉魚努力千年都沒有成功,她卻在短短幾個月內,就躍上龍門返回,一心一意回到他身邊。

就算傲骨再硬,也被這般情意感動。

「我這就把鱗片還給您!」她伸手,就要往魂里掏探。

「不用了,你留著。」

他制止︰「我想取的時候就取。」

「是。」他點點頭,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又停止。

「以後不許再離我太遠。」

「是。」

「我要取鱗就不方便了。」

「是。」

他說一句,她應一聲。

「我不會是個好情人。」他匆匆的說,不說就會後悔,又把話吞回肚子里。

這次,她卻沒有回應。

他擰起雙眉,等了一會兒。

「龍神大人。」身後有輕輕的叫喚。

他轉過身去,看見她伸出雙手,奉上許許多多的龍鱗。

「這是您先前埋下的,我擅自取了出來。」

那麼多鱗片,是先前他從姑娘手中,一片一片得回來的,那時都滴著血埋進土里去,成了召喚她的引子。

原本不想取,但矯情不是他的長項,于是他一手抓來,每片鱗受本體召喚,自動回歸貼伏,恢復他劍眉剔銳、黑眸深邃的英俊臉龐。

「謝謝你。」他說道,不自在的清清喉嚨。

「龍神大人請別這麼說,是見紅的榮幸——」

「別再叫我龍神大人,我有名字。」

見紅抬起頭來,驚慌不已。

「我不敢喚您的名字。」

「你可以知道。」

龍的名字比命更重要,姑娘剝除他的鱗,但沒有取走他的名字。

「另外,你的龍名,我來想一想。」

「好。」她幸福得薄紗更金紅。

兩人一前一後,往水潭走去,漸漸看不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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