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魉修理屋,营业中 第八章 奈何桥上
欧阳修送她回家的那天早上,被她阿嬷留下来吃早餐。
幸好两人有先见之明,在车里已完成串供,统一口径,进行过一场模拟演练。
从交往时间点、谁先追的谁、心动的原因、约会次数,林林总总,老人家可能问到的题目,都先互相商讨一遍,避免露馅。
其间,她曾提出月复案:“还是我单独回去,阿嬷问起,我就说我们昨天刚分手,这样也不用继续撒谎骗阿嬷……”理由她刚想好了,嗯,他和前女友藕断丝连、不清不楚,是交往的大忌。
“你啊,一看就是会再惹事的家伙,万一之后你阿嬷看到我们凑在一起,是不是又要骗她我们复合了?”他都已经够认命,接受她还会再沾染麻烦这件事实,她就不能有点自觉吗?
“我哪有那么倒霉……”杜清晓自己说完,还真觉得自己就是那么倒霉。
短短几个月里,什么妖魔鬼怪没撞见过?撞久了、撞多了,连她都淡定了。
“很多事情又不是我去惹的呀……我安分守己找个工作,老板都能是柏树精,想偷盗我灵魂,这也能怪我吗?”她一脸委屈加憋屈,替自己辩解两句。
“怪你一副呆呆好拐的样子。”他半点不留情面损她。
这嘴,真坏!
“反正先维持这假象,不捅破,日后时机到了,再跟你阿嬷说我们分手也可以。”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涨红的脸蛋,似乎欲言又止,神色微妙,他品味不出她的表情含义,于是宣白问:“还是说……假装和我交往,你有什么苦恼吗?例如,怕男朋友误会?”
“我才没有男朋友。”她撇头。赌气似地又说:“……我再也不要谈恋爱,我只要跟我阿嬷作伴就好。”
她刚经历情伤,虽然外表看不出端倪,也很努力疗伤,可内心深处,她还是个在爱情路上狠狠摔跤、失声大哭的女孩,害怕疼痛,害怕再受伤害。
这句话,当然是任性的意味大于其他,毕竟未来的事,谁能说个准呢?
现在说的越铿锵有力,日后脸打得越啪啪响亮。
注意到他眼光淡淡扫过她的手,尤其停留在小拇指上颇久,杜清晓好奇问:“你干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在看人耍白痴的眼神,几分嘲弄、几分嗤笑、几分……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反正,不是很善良的那种,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酸讽几句。
“没。”他收回视线,似乎本来有下一句想吐槽,却轻轻抿了薄唇着不说了。
而他确实也没机会多说。
阿嬷在屋里坐不住,等人等到直往屋外探头,看见这辆车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推开纱门,准备上前细看,他和杜清晓只能迅速下车,随阿嬷的招呼进屋去。
一顿早餐吃下来,和和平平,没有面临严厉拷问。
阿嬷瞧未来孙女婿,越瞧越满意,除了不断叫他多吃点,也没做身家调査,加上她在他家养魂这几天,阿嬷老叫他过来端锅汤呀拿个粥呀带件衣服什么的,该问的、该审视的,阿嬷老早都做完了。
没有比较,没有伤害。比起对欧阳修的热洛,面对她则换成数落,骂她散漫不经心,先是车祸住院,后又撞伤后脑,都几岁了还让人不省心哇啦哇啦哇啦……
杜清晓有口难言,眼泪混着豆浆往肚里吞。
她是自愿的吗?!谁给过她选择?!她是受害者好不好!
“阿嬷你别骂她,她最近运势不太好,我再带她去庙里走一走,烧烧香,求个平安符。”
听见欧阳修替孙女解危,很明显的袒护,阿嬷乐得合不拢嘴,一边点头说好好好,一边继续扭头骂她多学学人家成熟懂事。
杜清晓心里嘀咕:他那是客套话而已,在你面前装乖乖,最好他会带我去庙里走一走啦!
一方面打从内心佩服欧阳修的演技,胡说八道都面不改色的,厉害。
杜清晓索性不吃早餐了,弯腰去抱冯小狐来玩。
只有小狐懂她的孤单寂寞冷,那些臭大人都不懂哼哼。
“小狐,几天没抱,你好像变重了耶……”不愧是俗称“阿嬷养的”,一瞑大一寸呀。
阿嬷说:“它呀,比人还精,自己会去找狗稂,一次给我吃掉半袋!”
早餐在闲话家常间落幕,第一场作戏还算成功,没被阿嬷看出不对劲。
她本来以为,第一场做完,第二场应该能拖上大半个月再面对,完全没想到,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场场紧凑,接踵而来,不给人喘气空间。
阿嬷爱屋及乌,怎么喂养她,同样怎么喂食他,煮什么都算他一份,他有空就叫来家里吃,没空就由她送去。
刚开始line他,询问他要不要过来吃饭,杜清晓还觉得很尴尬,语句里满满生疏别扭感。
毕竟交往是假,这种情侣的温馨小日常,做起来好心虚。
打完讯息,按下传送之前,更要做上几回深呼吸,每次都搞得像打仗,心脏扑通扑通跳,幸好随次数渐多,居然也越来越习惯、越来越上手。
题外话,他还真带她去拜庙,过过楣运。
只是她点香拜拜时,他杵在一旁看,显得兴趣缺缺,她去拿平安符时,想帮他也求一个,他一脸嫌弃摇头,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啊,还有一点,她买供品时,挑选几样水果及饼干,他阻止她伸手去拿老牌子零食,嘴里一句“他讨厌吃那个,别买”,她觉得他应该纯粹口误,本来是想说“『我』讨厌吃那个,别买”吧?
所以她很自然接了句:“那要买什么才喜欢?”主词当然是“你”。
“听说最近迷上冬瓜柠檬。”他深思之后,遥指隔壁巷口的手摇饮料。
最后她买了冬瓜柠檬上供桌,拜完拜,把饮料递给他时,他疑惑看她,眼神一样很嫌弃,说:“我不喝这种东西。”
“……”好好好,半小时前想喝,半小时后没兴趣了是吗?善变的臭男人!行,她自己喝!
拜庙事件也就这么淡淡结束了。
今天阿姥炒了米粉,外加一锅香喷喷卤肉,叫她问问阿修丫要不要过来一块吃。
她发讯息已经很顺手,嘴里叼着香软卤肉,一指按下传送,召唤战友奉命前来。
平时虽然回复不会很即刻,也不至于拖上半小时,未读兼未回。
她想,可能他今天真的满忙的,没空看讯息,叫阿嬷不用等他,祖孙俩自己先吃。
反正炒米粉这么一大锅,两人也吃不完,等他有空回讯了,再来收拾菜尾。
到了晚上,一样没回。
直到隔一天,她那条讯息,依旧孤孤单单躺在萤幕上,没被人点开。
杜清晓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试图拨打手机,另端有拨通却无人接听。
她背起包包,直奔他家,隔着纱门,往屋里探头探,没瞧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
她试图喊他几声,也没听见应答,她拉开纱门前不忘又喊:“我进来啰——”有出声就不算擅闯民宅嘛。
熟门熟路踏入客厅,反正他一楼营业用,从来不锁门。
几处他常出没的地方找了一遍,一楼没人,当然就往二楼去。
真要算起来,她对二楼还更熟悉一点,毕竟在二楼也待满过五天,一楼太多复杂古怪的东西,她不怎么敢乱模乱瞟,就怕又碰到类似上回红旗袍女鬼的镜子……
踩着发出咿呀声响的老木阶,一步步朝上,杜清晓生怕被当成贼,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喊他的声响。
一上到二楼,她马上捂嘴噤声。
欧阳修正躺在双人大床上,仿佛睡沉了,右手搁在额上,左膝微曲,衬衫扣子解了两颗,被子有一大半没盖在身上。
她下意识放轻动作,蹑着脚步,不想吵醒他,一边心想:“原来是睡着了呀……”脑子里却猛地浮现狗血偶像剧桥段——向来高冷孤傲的男主角,难得一次流露出婴儿般可爱睡颜,结果根本是高烧昏迷,病到不省人事!
她一悚,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匆匆抵达床边,小心避开他的手,掌心复上他额头,去探他是否有发烧。
没有。
温度很正常,甚至有些偏凉,她的掌心还比他更热。
杜清晓松了口气,替他盖妥被子,感觉房间比外头冷上好几度,动手把窗户关小点。
这期间,他一动不动,半点被吵醒的迹象也没有。
这么好睡呀?家里被小偷搬空了也不知道,太粗心大意了。
她本来想离开了,准备留张字条说她来过,要他醒来时line她一声。
写完却觉得这样是不是太啰嗦,两人关系好像没到需要交代作息的程度。
她把字条揉掉又后悔,她会不会想太多了,这样别别扭扭反而更奇怪吧,就算是不太熟的朋友,关心两句不过分吧,刻意闪避才显得心虚呀。
她坦坦荡荡,重新又写了一张字条,压在床头柜上,才蹑着猫步下楼离开。
杜清晓绝不承认,自己在等待line讯息的响起,从踏出他家开始,一直等到了翌日中午。
“这睡眠时间,未免太长了吧?!”中途都没醒来吃饭尿尿伸懒腰吗?猪也没这么会睡!
于是,帮阿嬷卖完面线,收拾摊车完毕,她急急巴巴又跑到他家,直冲二楼。
欧阳修仍然躺在床上。
她敢发誓,他这个睡姿,完全没有变过,跟她昨天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开始着急了,无法说服自己他只是睡熟了!
尤其她努力摇他叫他翻他被子,他依然一动不动,教她如何能不往坏处想?!
最后事态演变成她打电话叫救护车,要将他紧急送医。
救护车抵达的同一时刻,她心急如焚领着救护人员上楼、又木若呆鸡伫定楼梯口时,欧阳修已经在床中央坐起,左手梳耙着睡乱的长发。
杜清晓明显反应不过来,维持呆呆忤着的僵硬动作,最后还是欧阳修下床,向救护人员致歉,并保证自己身体健康,不用送医抢救,真心诚意送他们下楼,硬塞一千块请他们喝茶。
救护人员也没动怒,人平安最重要,临走前对欧阳修说:
“你快上去安慰你女朋友,我看她都吓哭了。”
救护车驶离后,欧阳修回到楼上时,杜清晓正瘫坐在木阶梯上,尚未消化完急转直下的遽变。
他知道她刚才是真的吓到了,他听得一清二楚,从她惊慌失措喊他姓名的第一声开始。
等待救护车到达的那几分钟,对她来说,比几个小时更漫长、更难熬,担心他发生意外、担心他昏迷不醒、担心他抢救不及……
他在距离她两个木阶前停住,蹲,正好能与她平视。
“我没事,不要担心。”欧阳修顿了几秒,决定去握住她的手,就像在不久之前,她也是这样紧紧握住他,想着温暖他。
她抬起眼看他,因为脸色苍白,更显哭过的双眼可怜通红,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两遍,要确定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没有半点不舒服、没有任何生病迹象……
他看起来确实很好身只有刚睡醒时,头发些微凌乱的痕迹。
她松口气的同时,不算久违的“兔子瞪”再度问世,这眼神很好理解,就是在质问他——
『没事干么这样吓我?!叫都叫不醒,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把她的操心她的焦躁她的不安她的眼泪,全都连本带利还来!
他安抚炸毛的小动物,伸手模她头,被她一爪子拍开,拒绝他的轻易讨好。
他叹口气,竟然涌起想向她解释的念头:“我只是去办件正事。”
她双眼微微瞪大,里头清晰写着质疑,以及些许鄙视——您大爷从头到尾不是都在睡?!
欧阳修读懂了,回答着:“我没有都在睡,只是看起来像在睡……某样东西要我去修理,必须用这种方式。”
与平时相较,他算是吐露了不少,但不确定能否跟她说更多,拿捏尺度,听起来倒像在绕口令。
“修理什么?”她没被绕昏头,又问。
睡觉能修理的东西……灵魂?
像上次柏君意扯伤她魂体,不也被硬逼着躺满五天,难道,他也受伤了?需要靠睡眠休养?
“到楼下来,我泡杯咖啡,给你压惊。”一直坐在楼梯间也不是个好地点。
杜清晓一颗心还没能安稳平静,追着他脚步,咚咚下楼,悄悄打量他的动作及脸色,想看出是否有几分逞强。
他慢慢冲妥咖啡,打开冰箱拿鲜女乃,顺手从橱柜拎出一小罐蜂蜜,摆在她面前。
她哪有心情品尝咖啡,一双眼睛锁定他,非要先听见答案才罢休的表情。
而那表情,说是倔强,倒更不如说,更多的,是担心。
她就是一脸惊魂未定,又弄不清状况,眉宇间全是不安。
他无可奈何,最后脸上只剩下放弃抵抗的消极坦白,说:
“有人请我去修理一件东西,带上身体不方便,所以先摆在家里。”反正她早把他归类为“啥鬼东西都修·稀奇古怪·身兼多职·修理师傅”,强行遮掩还有什么意义?
“……带上身体不方便?”光听这一句槽点满满的话,就绝对跟电脑电视电冰箱无关了。她没忍住好奇本能,月兑口多追问一句:“呃,是修什么鬼东西?”
“说它是鬼东西还真对,毕竟是地府的奈何桥。”他也替自己泡一杯黑咖啡,悠哉啜饮,边揉揉肩颈。
杜清晓:“……”
幻听,她一定是幻听了!他应该是想说地下街的活动用拱桥,或摆地摊旁的老旧天桥那类……她编不下去了!
“是我想的那座奈何桥吗?哈哈哈……”她垂死挣扎了一下下,不想这么快离开现实人生,进入光怪陆离的偏差世界。
“世上还有第二座奈何桥吗?”他的反问,像一支大槌,狠狠将她往坑里捶,捶得她脑仁疼。
“……奈何桥也会坏哦?”呀呀呀她不想问这种问题,她的人生中,应该只有正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及大肠面线要不要加辣加香菜呀!奈何桥什么的,只存在于书里电视上!
“近年来倒是不常,之前损坏次数比较多。毕竟偶尔有凶兽呀天人那类的闯进去抢魂。”那破坏力,非一般常人能比。
“……”杜清晓感觉自己越来越靠近一个她未知的世界,最可怕的是,从他口中听见那些,她居然还会觉得颇理所当然,没有任何需要质疑的地方(还是她已经不知道该从哪点吐槽起?)……
“那个……修奈何桥,能拿到钱吗?”她试图淡定,问得务实了一点。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分血汗一分收入嘛,总不能做白工……呃,就算是去地府修,也是同样道理啊。
他点头:“拿冥纸对我没用,所以我不收地府现金,就用一些特别点的东西代替。”
“哦。”所谓特别点的东西是什么,她不敢问,地府里有哪些名产,她不想知道!
她脸上神情转折太丰富,他看得发笑,提醒她:
“你好像应该先问我,为什么被找去修奈何桥吧?”这不是寻常人第一个会发现的槽点吗?
“你不是修理师傅吗?”桥坏了,找人修,很奇怪吗?
哇,都被他训练到三观扭曲,处之泰然地接受他阴阳通修,可是刚才以为他昏迷不醒时,却又担心到一脸天崩地裂,反差太大,简直……
有点萌啊。
“……那你修完了吗?”
“还没。你太吵了,吵到我不能不先回来一趟。”也吵到他被某只文判调侃,建议他暂且放下手边工作,还阳去处理处理家务事优先。
“你在那里时,听得到我的声音?”她细细的眉峰微微一动,有些好奇。
“奈何桥,贯通阴阳两界,连结现世与阴间,走在桥上,能听见世间亲人的每一句声音、每一道呼唤,奈何桥短,可是每一步,都极其沉重难走,亲人的眼泪、悬念和不舍,绊住亡者脚步。”
所以他在桥上,听见她的喊声。
每一句,每一字,都很清晰。
她的心情,她的意念,在奈何桥上,被无比放大。
悬念不舍,化为无形丝线,缕缕寸寸,缠缚全身,如果连他都扛不住,更别说是一般亡者。
踏上奈何桥的第一步,便跪趴在桥头大哭者,难以计数,向来是地府常态。
“我不知道你在忙工作,你……要是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不会给你添乱嘛……你准备再下去修桥了吗?”她的表情,就是有一点点担心,但又不好干涉。
“饿了,吃饭先。”
人一饿起来,微波食物也赛满汉全席。
欧阳修吃掉两盘微波炒饭,而她也在他进食之间,听完了奈何桥的毁损始末,一个故事。
人生在世,无论生前拥有多少东西、被多少人喜爱、累积多少财富,最后这一程的路,都是要独自一人走的。
差别只在于,谁先,谁后,断气时,谁安详解月兑,谁痛苦缠身。
那天,一个女魂踏上奈何桥。
每天站上这座桥的亡魂,何止成千上百,她当然不会是最特别的。
与旁侧其他一步三回头的亡魂相较,女魂步伐轻巧,神情平静,没有半丝眷恋、没有任何迟疑,每一步都不受羁绊,便属于万中之一的例外。
奈何桥上无奈何,忘川河畔两相忘。
通常这一类人,相当稀少,但并非没有,他们在尘世间亲缘浅淡、情爱无染、生平无愿无憾,死后,当然走得干脆利落。
女魂很快通过奈何桥,浑然没听见追赶在她身后,震天价响的吼叫。
她是聋哑人士,天生魂体残缺,没有听觉,一生未曾开口说过话,更没听过世界半点声音。
“你不是说她亲缘浅淡,情爱无染,怎么还有人在她身后追赶,会追到奈何桥,已经不是讨债人能做到的牺牲了耶。”听故事的那只,中途打断他,提出疑问。
而且她有乖乖举手唷。
他瞪她。几岁人了,老学听故事的小朋友爱举手发问为什么?
“那是她的前五世因果。最早那一世,她是石雕工匠家的孩子,自小在满院子石雕中长大,她父亲专替寺庙雕龙凤柱,以及庙门镇守的石狮像。”
那一世的她,魂体仍是完好正常,身无残疾,耳聪目明,是个伶俐乖巧的姑娘,在父亲身边待久了,开始学会雕些牡丹兰草之类,因为心细,雕琢功力倒也不差。
一日,她备妥午饭,踏往院中唤开饭,就见父亲及几名工匠叔叔面色凝重,围着一尊石狮像。
这些时日,父亲与工匠叔叔们全力赶制一对镇守石狮,它是其中的公狮,雏型已雕制得差不多,只剩精细琢修,便可交货。
她上前察看,随即掩口惊呼,才明白父亲及叔叔们何以神情严肃。
石狮的左边耳朵处,崩裂了好大一块。
也许是原石既有的瑕疵,也许是凿刻时,匠师力道拿捏不当,无论原因为何,这尊石狮像,已经无法补救。
当务之急,必须先向顾客致歉,推延交货期,再尽快赶制另外一只公狮代替。
而损坏的那只,暂且无暇去管,往院中角落随处堆弃,待日后再行处置。
父亲叔叔那方心急火燎展开补救,饭都没好好吃上两口,便开始动工,她收拾完碗筷清洗,将饭菜置入餐橱,若他们下午饿了,还能再吃些。
忙完家务,她行经院廊,看见石狮像孤零零伫在那儿,她朝它走过去,伸手去模崩坏的部位。
“真可惜,都快完工了,明明刻得这么好……”她可是亲眼见它由一块石料,逐步成形,匠师赋予生命,雕琢出风姿,若能镇守庙前,定是威风八面,教人望之敬畏。
她真心替它惋惜。
雕坏的石像,若无法改变成另一种成品,下场往往只能销毁,石料又不及玉高价,不会有人费神去抢救。
她突然灵光乍现,提裙转往卧房,抱出一床被子抖开,垫脚往石狮像上披。
午后阳光正暖,洒落束束金丝,曝晒着被面。
几个时辰后,父亲及工匠叔叔们忙活到一段落,走往厨房觅食,看见石狮像,唤她过来一问。
“它拿来晒被子正合适,不如留着它吧,底座石料我还能拿来练手,雕雕花草。”她笑着答,颊上两道梨涡可爱。
反正本就是要弃的东西,她要,大人们也没意见,便允了她。
她每日空闲后,便是窝在石狮旁捣鼓忙碌。
不是急于在底座雕满花朵,而是取来另外一块石,丈理尺寸,小心凿刻成狮耳形状,又调和了一碗灰浆(黏着剂),仔细涂匀在断耳处,将她新雕的耳朵叠上。
几次失败后,她终于成功还原石狮的耳朵。
虽然很清楚能看见断裂处,但它不属于商品,自然可以无视这样的小小瑕疵。
她忘了自己双手沾满灰浆,朝石狮露出得意笑靥时,本能挠挠鼻尖,在上头留下一道污痕,全然无损这一笑的甜美。
“这样就好,还给你一对耳朵,让你完完整整。”
石狮非活物,自然不会应她,但洞然有神的双眼,似乎停留在她的方向——
在平淡奔碌的柴米油盐中,时光犹如一条蜿蜒细淌的河,静静的,持续的,粼粼流动。
世人皆是这条河上的落叶,随河水推动,谁也无法止下步伐。
约是半年过后,她开始作梦。
梦中,有一只灰溜溜大狮,冲着她吐舌摇尾,双眸亮晶晶,即便体型巨大,她却无半点惧意,它爬在地上,打滚了几圈,讨好地翻肚讨模。
人在梦中,胆子总是大的,现实不敢做的事,梦中无所不做,她伸出手,揉揉它的肚,它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软得像猫叫,逗她发笑。
她越来越常作梦,梦中场景变换太多,时而碧海晴空,时而翠绿草茵,时而满谷飞花,无论她身处何地,总有大灰狮作伴。
她发现,那只大灰狮听力不好,有好几次喊它,它都是听不见的,总要她轻轻拍抚,它才会反应过来。
它趴在她膝前时,她看见它左耳间,那一圈明显伤痕。
时序又揭过一年,冬季降临这座小镇。
冬天带来了萧瑟,带来了寒意,也带来了教人措手不及的可怕恶疾。
在那个年代,生活水平与医药皆不先进,镇上人们又迷信,得了病,第一个想到的,往往不是求医,而是烧香祈祷,一来一往的延误,造成疾病迅速蔓延。
罹症人数越来越惊人,镇上药材早已不够用,邻镇也开始预防屯货,药价被抬得高涨,有钱都不见得能求到一帖。
她也是罹症者之一,未能幸运幸免。
她身子骨原本就不强健,往常冬季里,总是大病小症缠绵,旁人风寒数十日痊愈,她硬比别人多出一倍,一患上这个病,竟再也没能治妥。
现世中,她的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可在那个有大灰狮的梦中,她仍能安好驻足花海,一如平日。
她清醒的时间越短,留于梦境的时间越长,梦里,没有病痛折磨,美好得教人不愿月兑离。
然而,没了现世的健康,即便梦中再好、再宁馨,依旧只是一场虚妄。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在梦中替大灰狮挠头时,带着微笑,向它告别。
大灰狮不会说话,左边耳朵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心急想扭头换石耳听,她却只是用手轻贴在它左脸,不让它动,笑容像春季中最暖的朝阳。
“如果可以,把我的耳朵给你,让你代替我,继续听见这世界,那些我再没办法听的,就由你来听。”
它嗷呜两声,也不知是懂或没懂,缩起爪子的前脚掌,挠挠她裙摆一角。
她神情仿佛纵容孩子的娘亲,甜孜如蜜,轻抚它脸腮的动作,从未停过。
她没有熬过那年冬季。
而她死去的那一天,它听全了这世界的声音。
什么都能听清,独独再也听不见她。
“耳朵真的可以这样说给谁就给谁,直接无视医学逻辑和技术,要知道,世上还没有成功转移听觉的案例……”听故事的那一只,相当不识时务,在最洒狗血的桥段,煞风景地找起bug来。
“听过减寿添命没有?医学逻辑和技术也从来没能做到,但它确实是存在的。”说故事的那位,一再被打断,白眼连送好几个给她。
当然不是嘴上嚎两声就能减寿给旁人添命,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想换几年换几年,想给谁就给谁,必须某些仪式及交换……他没想跟她讨论这个,略过不提。
“所以她把听觉给了它,自己聋了五世?有点不划算,她对它是爱吗?”杜清晓问。
“还不到爱情,就是相伴时间久了,同情起它的残疾,而大灰狮对她,是爱。她的那四世,它尚未能修炼成精,充其量是块雕成狮状的灵石,它跟她说话,她听不见,想使出召灵术引她
入梦也没办法。”
“她给了它耳朵,它却为此,守了她五世……”石头居然能这般深情,而这五世中,无论跟她说多少话,她都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守着一个人,而这人,根本不知道你在身旁,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过如此。
“它最后还追去了奈何桥,桥会坏,是因为它去大吵大闹、大肆破坏吗?”
杜清晓自动脑补一段大石狮为爱,勇闯天涯,不惜与全地府为敌——
“这倒不是,是地府的主子想阻挡它上前,凭空幻化一只巨大手掌堵路,不小心压毁了桥。”
……这神展开呀!搞半天,桥是自家人弄坏的!
她又问:“这么大动静,她回头了吗?发现它了吗?”
故事听到这里,也会希望能听见一个美好结局,至少,这般辛苦追逐,能得到她回睦一瞬,让五世的等待圆满。
短暂的,一眼瞬间。
欧阳修残忍无情地摇头,声音平平浅浅,没放入任何感情,是个很失败的说书者:
“没有,她听不见,而它,因为石身沉重,沉进忘川,没再浮上来。”
杜清晓无言,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别以还能看见,踩着步伐走远的女魂,以及没入河底时,仍嘶吼喊她的它。
最终,只是错过。
“它一定宁可她从没给过它耳朵,它想要的,那不是听见世界上其他人的声音……”过了好久,她才喃喃说着。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她端起咖啡喝两口,想咽下鲠喉的难受。
即便加入蜂蜜及牛女乃,口感仍然苦涩。
也或许,真正让她觉得苦的,是奈何桥上,那一段遗憾错落。
“所以话还是不好乱说,什么把我的命分你一半啦,我把眼睛给你啦……给的人很痛快,收的人不见得乐意。我若是那只大灰狮,我只想她能听见我,因为我的呼唤回头,看我一眼。”
“你若是那名女子呢?你会后悔给了它耳朵吗?”
杜清晓想了一下,才回答:“给的时候不会后悔,但是看见它的下场是沉进忘川的话,我想,我会。”
那名女子的原意,是认为自己将死,便把有用的东西留给它,盼望着它能越来越好,殊不知,自己一时怜悯,竟害大灰狮变得更糟……
好比董三少和柏君意,三少答应以魂伴他时,一定也没料到,最后会害柏君意犯下错,要是早知道,最一开始的决定,就不会那么轻易许下。
怜之,害之,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出发点是善意,却结成恶果,谁也没能事先猜中结尾。
欧阳修没说话,目光倒是微微敛了一敛,杜清晓也没弄懂她的回答算不算标准答案。
她差点月兑口想问“你呢?你觉得她后悔吗?”,又想着他那么冷漠,一定答不出什么好话,不如别问,省得在听完故事后,胸口已经堵得难受,还得被他的嘴坏再堵一次。
她又端起咖啡喝一口,试图转移这沉闷话题:
“……地府长什么样子?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吗?真的有刀山油锅那些玩意儿?”
他眼尾透出一丝笑,脸上表情倒控制得很好,看上去就很认真,不像开玩笑:“有兴趣,我带你下去逛逛。”
“不不不不,我不去,才不要去。”她连摇十次头,表达强烈拒绝之意,不是在假装客气。
他挑眉,眼中笑意溢了些些出来:“保证把你毫发无伤带回来。”
“我还想当个正常人,地府那种地方,等我死了以后再去。”她回他一个皱鼻嫌弃。
正常人是不能随随便便踏足阴曹地府的,他当是郊游观光赏风景吗?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虽然她最近遇上太多光怪陆离,不代表她从此放飞自我、自甘堕落、自暴自弃,这是她坚守的最后底线。
对,她是正常人,地府一日游什么的,与她无关,谢谢再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