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 第一章 真正的身世
梁瑀晞耸高肩膀、扬起笑颜,用力吸一口气。
她喜欢墨香,喜欢书册,喜欢架子上挂满的毛笔,喜欢到每次进入淘墨斋,就想一直待着,融入这样的气氛中,就算啥都不做,光傻笑也很快乐。
这个“喜欢”是大哥教会她的。
小时候大哥常牵着她,教她分辨砚墨的好坏,大哥给她买各种纸张和毛笔,让她慢慢试着,试出它们之间的差异性,认真说来她的书画师父不是王大家,而是大哥,他对书画的热爱,造就她的学习兴趣。
拿起架上的《寻尸记》,这是她写的第二本书,听说相当受欢迎,青鹿书院的学子几乎人手一本,方才伙计还津津乐道地同她说,每回新书刚摆上,几天功夫就卖光。
她好聪明的,爹爹常夸她过目不忘,说倘若女子能参加科考,她定能给家里再增一个状元郎。
真的,她很厉害,皇伯父惋惜她是女子,否则定是能报效朝廷的惊世之才。
可惜她再能干也就是个女子,长大后只能在某人家中后院,掌理男人的生活起居,为男人的喜乐舒适竭尽心力。
她觉得不公平,但现实这种事,无法因为她的愤怒而改变。
每回爹娘听她咬牙恨道终生不嫁,要为自己找到一片天地时,总会露出忧郁目光,她见着只能缓下口气道:“开玩笑的,爹娘别担心。”
她很俗辣?是啊,亲人的忧心,永远能够让她让步。
不过也确实呀,这种事说归说,她再清楚不过,女人的天地早在落地那刻起,便已注定。
男人有无穷的辽阔战场,可供发挥所长,而女人的战场就是后院一亩三分地,她常常感到哀怨,没有胜仗可以打,女人的成就与自信要靠什么来维护?
幸好她有个族兄——很讨厌、很不想与之建立关系,却又不时在眼前晃荡的族兄。
他说:“穷则变、变则通,战场要靠自己开辟,一味抱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他吊儿郎当的口吻很讨厌,痞笑表情很讨厌,但这么讨厌的人,说的讨厌话却巴在她的脑袋里面,让她一再咀嚼、一再思考,然后她改变了。
王府能够关住她的脚步,不能囚禁她的心,身分可以限制她的举止,却不能压抑她的脑子,她选择在文字里遨游天际,选择透过文字改变别人的信念,一点一点将她盼望的世界展现在世人眼前。
本以为她的书不会受到欢迎,毕竟有点惊世骇俗,但很显然,她猜错了。
趴在柜子旁,拿起一张张书笺细细看着。
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很发达,这两项技术造就了文风普遍,读书认字对于百姓而言并非遥不可及的事,因此大梁人才辈出。
掌柜走下楼梯,在看见梁瑀晞时露出笑脸。“梁姑娘,东家点头了。”
“所以从第三本书开始,我可以用抽成的方式收稿费?”
前两本书,东家一次付清,将书买断。
她的第一本书只卖二十两银,当然比起其他人的,东家给多了,何况那是她的第一份手稿,市场上还没有类似风格的书,谁也不敢打包票能卖得好或坏,东家算是为她冒上风险。
第二本书,东家大方给她一张五百两银票,那可是笔巨款,旁人写上三、四十本都没这个价。
都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做,敢给这样的稿费,证明她的书能卖,因此在数度琢磨之后,她想出抽成这个法子。
想法很大胆,没人敢做这等要求,所以她只是试着提一提,不存太多指望,没料到对方竟会一口气同意。
多好的消息啊,她决定带只东风楼的鸭子回去犒赏哥哥们。
“是的,这是东家打的契书,往后每卖一本便支付姑娘三百文,但姑娘得同意,往后再有新稿子,得先供着淘墨斋。”
当然呀,有淘墨斋这么慷慨的合作伙伴,她何必将就其他?
掌柜将契书交给梁瑀晞,细看两回后,她笑着签名盖印。
“东家还是不愿见我?”
掌柜支吾几声后问:“梁姑娘这回有没有带新稿子?”
意思是不见?浅哂,无所谓,钱到手就行,她将稿子递出去,“还是老规矩,两刻钟。”
稿子是昨儿个熬夜誊写好的,至于两刻钟这规矩是她提出来的,她小人之心,担忧对方雇人在后头腾抄,因此刻意以特殊手法将稿子装订成册,免得对方分拆,寻来一堆人,一人分抄两页。
甭怪她心胸狭隘,实在是东家太神秘,都合作两回了,连面也不肯露上一回。
“好的,姑娘稍坐,我把书送去给东家。”
掌柜离开,伙计送上茶水点心,梁瑀晞没让自己闲着,挑两锭墨、几管笔,再买些颜料纸张。
京城百姓都晓得靖王与王妃感情深厚,身边除了两个姨娘之外再没有旁人,然他坚持不让姨娘诞下子嗣,因此膝下只有王妃生养的两子一女——梁瑀晟、梁瑀昊和梁瑀晞。
靖王妃教养子女用尽心思,儿子们从小习文学武,便是女儿也不能轻松混日子。靖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好汉不吃分家饭,人生得靠自己争取,不能光想凭借祖荫。
因此即便梁瑀晞是女子,能学、该学的都没放过。
书画是她的强项,但她最喜欢窝在书房里,与哥哥们和先生学习四书五经、古典名籍,至于女红……唉,用惨不忍赌形容是在亵渎这四个字。
爹爹宠她,总说:“人非专才,女儿智识比常人高,就甭要求她织绣。”
大哥说:“让我习文容易,让我拿针,怕是要把指头给缝在一起,妹肖兄天经地义。”
二哥则是深情款款看着她,“以后妹妹的女红课业,全算在我头上。”
是啊,三兄妹中,只有二哥手巧。
家里男人全站在她这边,娘再有心训斥也会作罢。
“梁姑娘。”
轻唤声起,梁瑀晞侧过脸,当视线对上妇人眉心的朱砂痣,一个印象从脑海中快速闪过,心头咯登一声,来了吗?
梁瑀晞下意识退后两步,眼底带上防备。“大娘有事?”
“梁姑娘,民妇叶田氏,有件大事想同姑娘密商,可否请姑娘移驾东风楼?”她嘴上说得小心翼翼,眼底却有着藏不住的势在必得。
梁瑀晞不语,目光微沉,脑袋却飞快转动,果然是……来了!
叶田氏续道:“此事对姑娘极其重要,若让不肖之人利用,怕姑娘日后艰难。”
“妳在逼迫我吗?”梁瑀晞寒声问。
“不,我是好意提醒。”目光微闪,梁瑀晞的反应让她的势在必得动摇。
梁瑀晞轻哂。“多谢,我并不需要。”
“姑娘难道不怕秘密外泄?”叶田氏心急,一把拽住梁瑀晞手腕。
梁瑀晞没有动作,唯用冷眼盯着她的手,叶田氏被她的眼光看得头皮发麻,只好吶吶地收回爪子。
“我行端立正,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就算真有,藏得再深的秘密终有一朝会摊在阳光底下,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大方公开。”
“姑娘说得轻省,倘若秘密揭开,害得姑娘无地自容呢?”
“就算如此也只能受着。”
瑀晞义正词严、端正态度,是为着给叶田氏一个机会,倘若她愿意易弦改辙,虽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但自己定也会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免去责罚;倘若她冥顽不灵……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眉拢紧、额头拉出三道横纹,叶田氏不解,情况怎会和她预料的截然不同?舌忝舌忝干涸嘴唇,她道:“姑娘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该我知道的早晚会知道。”
见她油盐不进,叶田氏慌了。“姑娘是不相信我吗?我保证,我一心为姑娘好,绝不会伤害姑娘。”
瞬间,她换上一脸情真意切,眼底泛出点点泪光,真诚得让人难以接招。
但梁瑀晞不为所动。“与我谈相信?妳之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叶田氏咬牙,一肚子脾气想发却又不能发,强忍火气,眼珠子骨碌碌转不停。她设想过各种状况,独独没料到梁瑀晞是这种态度,本以为胜券在握……就是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如此甭客气了。
用力拽住梁瑀晞,叶田氏再度换上一副表情,她在梁瑀晞耳边语带恐吓道:“难道姑娘不觉得我面善?”
“不觉得。”她冷冷看对方一眼,似笑非笑,恐吓于她是无用功。
“妳看清楚,我们长得那么像,但妳与靖王妃相像吗?妳就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就没想过妳是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如果妳不肯到东风楼一叙,就别怪我不顾一切撕破脸,让妳在王府……不!是让妳在整个京城无立足之地!”她咬紧牙关,口气凶恶。
梁瑀晞静看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心底轻叹,果然是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她原想手下留情的……也许有的人非要当头棒喝,才能终结贪婪。
她道:“好吧,妳先去东风楼,我还有点事,待会儿过去。”
“我可以等姑……”没说完的话,被梁瑀晞凌厉目光给砍了,叶田氏缩缩脖子道:“行,我先到东风楼等候姑娘。”
叶田氏离开后,梁瑀晞又等过片刻,确定东家意愿之后才走往对面。
站在东风楼门口,她闻不到香喷喷的烤鸭气味,只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该走往下一步了。
是的,勇敢些,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够久。
梁瑀晞前脚刚离开淘墨斋,梁璟朱后脚就从二楼走下来。
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光彩,这丫头果然不简单。
第一次发觉她与众不同,是在刚开淘墨斋后不久,他将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送给瑀晟。瑀晟还没开始看,瑀晞就窝在他书房的软榻上,直接把书给啃完了。
过没几天,他们竟发现小丫头埋头苦干、振笔疾书,也模仿人家写书。
他笑话她,“认真点儿,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画虎不成?哼!那本书也能算『虎』吗?称犬还污辱犬了呢。”
梁瑀晞当着他的面翻个大白眼,梁璟朱不以为忤,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淡,她似乎总想着同他保持距离。
梁瑀晟看不下去,戳上她的额头笑骂。“这么看不起人?写书的可是京城里颇有几分名气的文人。”
梁璟朱猛点头,那可是他花钱、花面子求来的稿子。
梁瑀晞耸耸肩道:“白瞎了他的名气,故事不过尔尔,我来写肯定能够更好。”
当时他想,这丫头哪来的自信?是王叔、王婶和瑀晟、瑀昊的宠溺,把她一双眼珠子给宠到头顶上吗?
不过他还是说:“瑀晟和淘墨斋东家有几分交情,等妳写完,可以求瑀晟牵线,说不定对方看在瑀晟面子上,能给妳个好价钱。”
她冷冷回道:“快捷方式出现,人性中的安逸惰性会让快捷方式变成唯一路径,我想靠实力取胜不愿意走快捷方式,早晚我会让淘墨斋的东家同我重金求稿。”
她办到了——凭借实力!
知晓淘墨斋东家是梁璟朱的只有寥寥数人,当初他没想过这间铺子能撑得下来,还越做越起色。
大梁文风鼎盛,文人学子满街跑,便是女子,能够读书认字的也不少,因此京城里开设不少书铺,但铺里卖的多数是治世经典、四书五经……与举业科考有关的书籍,或者女德、女诫、劝世说、道德寓言等等压抑人性的规规条条书册。
然而淘墨斋,不是。
他之所以开书铺,是因为不喜欢读死书,讨厌背诵圣人言训,受不了以道德为名,逼迫人们强抑本性的规矩。
他知道人人严守道德界线、乐意在规范前低头,会使世间减少许多冲突,但即使明了,他还是不喜压抑人性。
若不是贪婪地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仕子何苦忍受十年寒窗?求的不就是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若非天性懒惰,人们为何奴役马牛,到处造车?难道身而为人,没有可行千里的两条腿?如不是自私,一世汲汲营营赚得的财富为何要留给后代子孙,而非分赠天下子民?
比起训诫天下的道德书籍,他更喜欢充分反应人性的小说故事。
这个念头让他决定开淘墨斋,啥书都卖,就是不卖举业书册、道德范本。
当然同时间他还开了粮铺、布庄、酒楼……以掩饰自己是淘墨斋东家的事实。
大皇兄、二皇兄之间的对峙越演越烈,他们都在乎在百姓间的声名,而一篇好文章能够带动风气、影响百姓对人事的看法,透过文章,他能够操控的空间很宽大。
他发誓要让欺负他、害过他的人,被黑了还满头雾水,不知道得罪过谁。
当然,梁璟朱的做法并不受到认同,甚至被轻鄙不屑,毕竟堂堂的皇子跑去当低三下四的商贾,是谁都要轻哼两声。
他的行径看在父皇、母妃、兄长眼里,叫做反骨任性,大家都笑说他是皇室奇葩,但是当奇葩……很好啊,至少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黑箭射不到自己,比起几位皇兄,他的生活简直不能再更惬意。
他命人结识一群书生,说服他们写故事赚取稿费,刘掌柜知道他想卖这种书籍,曾经苦口婆心劝道:“这生意做不长久,没人会浪费银子在无用途的书册上。”
事实证明刘掌柜错了,世人虽接受规矩捆缚,但心底仍保持着一小块反骨,因此他的书越卖越好,生意越做越起色。
短短一年,淘墨斋不动声色地成为全京城营利最多的书铺,并且悄悄地在各州开设三家分铺,这已经够让他暗自得意的了,没想到四个多月前,小妹梁瑀晞竟带着《玉玦盟》走进淘墨斋。
那本书令他惊艳,打开第一页他就歇不了手,从头一路看到尾,看完又接连读过两三遍。他晓得那丫头脑袋不平凡,却没料到她能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故事。
他用两倍价钱买下这份手稿,付梓上架后,不算其他地方,光是京城一个月之内便卖掉七百多本。一时间洛阳纸贵,印过一批又一批,一本都卖到五两银子了还有人在排队。
时隔两个月,她再度送来《寻尸记》,他大方慷慨,一口气给出五百两稿费。
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自己有肉吃多少得给妹妹送碗汤,而是担心小丫头写书只是一时兴起,开了头之后懒得再继续,这才用令人惊艳的价钱买下令人惊艳的手稿,希望这份惊艳能多钓出她几本稿子。
靖王府的姑娘自然不缺钱花,但梁瑀昊缺呀,前几年他拜薛神医为师,到处寻药材制药,珍稀药材昂贵,王叔本就不支持儿子学医,他更盼望梁瑀昊“回头是岸”走入仕途,哪里肯给金援?
但梁瑀晞全力支持二哥,她说:“人宁可为梦想灼伤了自己,也不要一辈子平庸地喘息。”
为此,她的月银几乎全贡献给梁瑀昊了。
梁璟朱很清楚《玉玦盟》的二十两银子换到一株年分不高的野山蔘,而《寻尸记》换的可就多了,那阵子每每见着瑀昊,他都乐呵呵地笑个不停,像个傻子似的。
为了瑀昊,瑀晞丫头撸秃笔头,也心甘情愿被他的“令人惊艳”绑架。
捧着热呼呼的稿子,梁璟朱堆满笑意,这丫头的脑袋……无价呀,她居然能想到与他谈分成?
“东家,书稿……”刘掌柜向他伸手。
梁璟朱截下他的话。“我先带回去,过两天再给你。”
他得找瑀晟研究研究这书里的“组织卖婬罪”,要是真能藉此搞出点事儿,大皇兄那个生财宝楼可就没戏唱了,他不是爱断人财路吗?也让他尝尝这滋味。
东家的回答让刘掌柜些许失落,他想要书册尽快付梓,尽快把它变成现银,想到门庭若市的场面,想到年底分红……明年,他能换间大宅院了吧?
梁璟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热血,竟然纵马一口气奔到大理寺,而梁瑀晟恰恰从里头出来,他二话不说拎了人就跑。
“跑这么急做什么?”梁瑀晟好笑地看着好洁的族弟沾上一身风尘。
梁璟朱是四皇子,在他前头有三个皇兄,大家年纪差不多,小时候靖王府三兄妹经常进宫,梁瑀晟、梁瑀昊两兄弟同哪个皇子都不亲,独独亲近梁璟朱,人与人之间大概真有缘分这回事儿。
后来靖王府请回赵先生教导,没想梁璟朱也跟上,皇帝看着几个小孩相处的闹腾模样,就任由梁璟朱去了。
“想找你研究一下组织卖婬罪。”
“谁给你的想法?”
当今朝廷虽明令官员不得嫖妓,却没禁止青楼设立,因此官员们下朝换身衣服,照常到青楼松散松散,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若无大事发生,人人都睁一眼、闭一眼混过去,倘若有事,自会有一票倒霉鬼被扫到,之后安静几个月大半年的,接着想玩的还是继续玩,男人嘛,哪个不贪鲜?
“多年来光罚嫖客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那些老鸨们可精了,姑娘越挑越美、才艺越学越精,她们把女子包装得美不胜收,哪个男人不动心?害得多少良家妇女被抢被拐,多少罪臣家眷,上头罪还没判定呢,老鸨已经到监狱里挑姑娘。
“上次平安侯的家眷不就如此,十几个少女连袂在狱中挂脖子,后来冤情平反,返回家中时,家里的年轻女子全没了,多惨啊!若是这条律法成立,能拯救多少姑娘家。”
梁瑀晟道:“套句晞晞的话,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青楼这种东西存在千百年,很难被消灭。”
“我没要消灭它们,我只是要它们从良。”
“从良?”从良的青楼还叫青楼?
“没错,到我府里去吧,咱们好好聊聊。”
“我和瑀昊约好要上珍馔轩用饭。”
梁瑀昊太穷,知道今儿个当哥哥的发月银,老早就约好一起上酒楼。
“到珍馔轩聊也行。”他痞笑着,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断大皇兄财路,如果能够顺手接收的话……更好。
对!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谁同他结仇,就甭想全身而退。
望向梁璟朱,梁瑀昊抿唇失笑,璟朱比自己更聪明、更能干,也更适合进大理寺,只不过身分太敏感,但凡有些许出色表现,就会麻烦上身。
因此他从不参与朝政,打死不在皇上跟前露脸,父亲常叹,可惜这孩子了。
大皇子刚愎自用且风流成性,二皇子斯文儒雅、仁名在外,三皇子平庸、性格懦弱,当今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大皇子与三皇子皆是凌贵妃所出,二皇子的生母只是个嫔,相比前三个,梁璟朱的条件简直不能再好了。
梁璟朱的母亲是性格和顺婉柔的德妃,外祖父是镇国将军,几个表兄弟年纪轻轻都上了战场,如今都是各驻一地的大将军。
而他早慧,十二岁化名梁玉景参加科考,从秀才一路过关斩将,皇上在殿试中看见自家儿子时,惊得连话都不能讲,只事后频频指着梁璟朱骂道:“不合规矩、不象话。”
但眼底眉心的骄傲,有心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有人说梁璟朱傻,母妃位高、外祖家在朝堂上势力坚强,若能好好利用,东宫位置非他莫属。每次听到这话,他都嗤之以鼻,道:“尔之蜜糖、吾之砒礵,苍鹰岂能在笼里终老?”
把皇宫当成鸟笼,也只有他这么想。
但这番表白,再加上行商重利,确实让有心人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
两人一路前行,经过首饰铺子时,梁瑀晟主动走入,梁璟朱也跟着进去,只是心底暗自琢磨——这家伙开窍啦,竟晓得给女人买首饰?王婶知道肯定很高兴,不晓得是买给谁的?
他们一进铺子,原在里头挑选首饰的大姑娘、小妇人目光纷纷集中过来。
不怪她们,这皇家公子还能长得不好?就算长得不好,穿得好也衬出几分好来。
不过两人是货真价实的好,梁瑀晟斯文儒雅、风度翩翩,浑身透着书卷气,一举一动皆令女子着迷。至于梁璟朱就更别说了,他的长相太有侵略性,桃花眼、飞剑眉,朱面丹唇,长得比女人更冶艳,而一袭月色长袍更显得他雍容贵气。
“问四皇子安、世子爷安。首饰已经打好,您看看。”掌柜拿出木盒。
梁瑀晟打开,盒里装着一个镯子,镯身是用数条拉得极细的金丝和银丝交缠而成,在接缝处打了个同心结,款式简单却耀眼,看得人目不转睛。
梁璟朱是个商人,对商品价值目光精准,这镯子用料不多,贵的是做工和画稿,能把金银拉得这么细已是困难,还能打上同心结……不简单。
“很好,多少钱?”
“这点想同世子爷打个商量,能不能把图稿给小店,这镯子就当赠与世子爷了。”
梁瑀晟笑道:“图稿是家妹所画,女子手稿不能外传,工匠做得好,工钱我可以再翻一倍,但前提是,不能让我发现有任何人戴上相同的手镯。”
他没有说“否则”,但掌柜是聪明人,欺负谁也不敢欺负到靖王府头上去。
于是梁瑀晟又精挑细选,择定一根玉簪之后,收下镯子付过钱,走出首饰铺子。
其间,梁璟朱几度想对他说,那根玉簪不适合晞晞,但是见他眉开眼笑、乐呵呵的模样,便也不说了。
只笑道:“你太宠妹妹啦。”
妹妹本来就是用来宠的呀!梁瑀晟抿唇反驳道:“你也没少宠过。”
“我哪有?”梁璟朱直觉反驳。
“她架子上那堆书,都是你给找来的。”梁瑀晟斜眼瞄他,口是心非的家伙。
“什么我找的?明明是书太多放着占地方,本想丢掉,干脆给瑀昊,让他在丫头跟前讨个好。”
因为想丢?不是因为知道晞晞爱看杂书?梁瑀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被看得尴尬了,说道:“你们对那丫头这么好,早晚要伤心。”
“为什么?”
一顿,梁璟朱停过两息之后,硬把话给圆回来。“女孩子长大得嫁人,嫁出门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到时候人家心眼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哪还有哥哥?”
“我们同爹娘谈过,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难道你们打算留她一辈子?”
“我们会在王府一隅辟个小院,从旁的方向开个大门,中间筑道墙,墙边留小门,然后帮她找个寒门仕子,成亲后让小夫妻入住小院。”
“你们要给晞晞找个倒插门女婿,一辈子护在身边?”
梁瑀晟莞尔,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丫头主意大得很,你确定她会听你的?”
“旁人的话她或许会再斟琢,但我的话,她肯定会听。”梁瑀晟笃定。
梁璟朱无奈,瑀晟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丫头没他想的那样柔顺。
“哪有兄妹像你们这样的。”他闷声叹道,也不明白人家兄妹间的相处怎就碍着他的眼。
“我们这样不对吗?”兄疼妹、护妹、爱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当然不对!即便是兄妹,也要谨守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可你们现在这样又抱又搂的,她动不动就往你膝上坐去,好吗?”幼时就算了,晞晞现在又不是三岁小娃儿,成天赖在哥哥身上,象话吗?
梁瑀晟讶异地斜了眼,说这话的是……那个离经叛道的梁璟朱?
“晞晞是我把屎把尿一手带大的,我们的情分不同于旁人。”
“你是把她当妹妹还是当女儿看?”
“都是。”那年娘亲返京,抱回一个丑丑的小丫头,他却一眼就喜欢上了,从此将她划在羽翼下守护。
三岁那年,她坚持在寒风中等自己下学,却染上风寒差点儿死去,从那之后他就把她当成眼珠子,捧着哄着疼着,谁都不允许欺她一分。
“你……早晚要后悔。”梁璟朱说得语重心长。
梁瑀晟来不及反驳,就看见梁瑀昊在珍馔轩门口对他们挥手,两人走近,梁瑀昊两眼含笑,直盯着梁璟朱看。
“看啥?”
“今天没带礼物吗?”
“啥礼物?”
“给晞晞的呀。”梁瑀昊已经习惯每次见面,就从梁璟朱身上掏点东西,谁让三兄弟当中数他最富余。
梁璟朱无奈翻白眼,两兄弟没救了,满脑子只想着妹妹,以后、以后……再次长叹,希望到时他们不会太难受。
握紧拳头,梁瑀晞满脸惨淡,在坐上回王府的马车时,脑袋昏沉得厉害。
她可以淡然处之的,反正心中早有准备,只还是伤心了,毕竟她面对的是亲情,是最在乎、最看重的人,再豁达的人在分离面前,都豁达不起。
在无数次的吸吐间,她下了马车。
“姑娘回来了。”门房李伯看见梁瑀晞,连忙扬起笑脸,飞快迎上前。
姑娘虽是千金小姐,但性情好,与人为善,奴仆下人都喜欢她。
李伯一见到她便滔滔不绝。“阿新让老奴定要好好感激姑娘,要不是姑娘作主请回胡大夫,我那媳妇现在肯定不好了。”
她已然心力交瘁,只能轻声道:“没事的。”
垂首,转身往门里走。
梁瑀晞的反应让李伯十分错愕,若是以往姑娘肯定会问个清楚,说不得还要叮嘱几句——“记住,若有需要,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刻告诉我。”
可是今天……总是笑得满脸甜的姑娘怎么了?怎地眼睛红红的,哭了吗?
不得了,从小到大姑娘哭的次数屈指可数,是谁给姑娘委屈受?靖王府里就这么个姑娘,连皇上、皇后都宠着的,谁的胆子那么肥,敢欺到姑娘头上?
“姑娘,软轿马上过来。”李伯挡在梁瑀晞面前,再多瞧个几眼。
“不必,我想走走。”梁瑀晞无力回道。
靖王府占地广大,府里备足软轿,女眷下车自有轿子迎上,但梁瑀晞心乱,她需要走路,需要一步步踩着实地,慢慢地把情绪平复才能付诸行动。
李伯越看越不对劲,心急了,忙推推身旁小厮,在他耳边嘱咐。“你跑快些去禀报王妃,就说姑娘情况不对,怕是被人给欺负啦。”
“是。”小厮应声往里跑。
李伯再次看着梁瑀晞垂头丧气的背影,在原地来回走过几趟后,又招来一名小厮。“你去大理寺寻大少爷,如果不在,就到四皇子府里找找,找到大少爷就说:姑娘哭了,请大少爷快些回来。”
两边吩咐了人,李伯这才松口气,然眉心死结未解,心中暗忖,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梁瑀晞走过池塘边,风吹过池面、皱了一池春水,这里是她爱上垂钓后,爹爹特意命人挖的。
走过默林,绿梅挂满枝子,再不久就能做脆梅,是因为她迷上这一味,娘才寻人种满一墙院梅树。
大树下的秋千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那是大哥、二哥亲手为她架设,整座王府处处写满她备受宠爱的痕迹。
它们……已不再属于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真正面对还是不舍、还是心痛。
小厮比梁瑀晞更早一步进了寿安堂。
她到的时候,靖王妃身边的丫头素芳已经等在外头,一见到梁瑀晞,立刻快步上前。“姑娘终于到啦,王妃和老夫人等得心急呢。”
娘和外祖母在等她?她们听到什么了吗?不……是因为李伯吧。什么都不知道,光听上两句就这样担心?
又是一个她备受宠爱的证据,说说,这样的疼惜,让她怎么豁达得起?
走进花厅,迎上娘亲和外祖母的关爱目光,她膝盖一软跪到地上,满腔歉意。
梁瑀晞的举止让靖王妃和她母亲闵老夫人错愕,她最痛恨跪礼的,老说损人自尊,因此每回进宫都要磨磨蹭蹭,能免则免,怎地今儿个……
闵老夫人不依,忙让丫头把梁瑀晞扶起来。
梁瑀晞将丫头推开,坚持对外祖母和母亲再磕三个响头,叩叩叩,一下磕得比一下响。
“快起来好生说说,有啥大事值当妳这样?天塌下来有外祖母顶着呢。”闵老夫人急坏了,素日里爱撒娇耍赖的小丫头,几时这般过?
靖王妃道:“有话好好说,别吓坏妳外祖母,要是把外祖母吓病,看怎么跟妳舅舅交代。”
闵老夫人本想着,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大事?但这丫头性情大方,在外头受到委屈,连丫头嬷嬷都看不下去,她还会劝说——“把芝麻小事看得比西瓜大,那叫见识浅薄,妳们可别把妳家姑娘给看窄啦。”
不乐意被人看窄的晞丫头,怎么会……不行,得弄清楚,靖王府的姑娘可不是生来受委屈的。
梁瑀晞张嘴,却迟迟无法启齿,眼睛一眨,眨出两行泪水。
这让靖王妃感到危机了,自己带大的孩子心里岂没几分谱?女儿聪慧,性情活泼大方,懂事到令人心疼,若非碰到大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闵老夫人见梁瑀晞不言,扯开嗓子直喊起人来。“喜鹊、莺儿呢?把人唤来,先打二十大板再说,怎么服侍姑娘的,竟让姑娘这么难受。”
梁瑀晞忙道:“外祖母,不关她们的事。”
“关不关都有她们的事,当下人的就是要方方面面伺候周到,主子不好受,她们就有责任。妳今儿个出门,她们没跟上对不?”
“是我不让她们跟的,外祖母别罚她们。”
靖王妃叹气,都这般伤心了,还想着替丫头求情?心这么软往后怎么当家作主?
“行,妳先坐到外祖母身边来,妳膝盖不痛,外祖母心都疼了。”
靖王妃拉起女儿,忧心忡忡道:“娘怎么教妳的,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妳把娘的话全给忘了吗?”
梁瑀晞苦笑,“娘,晞儿的泰山真的崩了。”
“胡说!有妳爹在,妳的泰山就崩不了,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梁瑀晞抬眉,尽力让自己平静,只是话出口那刻依旧哽咽,“外祖母、娘,我并非爹娘的女儿。”
靖王妃闻言,眉毛竖起,怒道:“是谁胡说八道乱嚼舌根?”
过去确实有人在背后批评梁瑀曦不像靖王、靖王妃,更不像王府两位公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更有那恶毒的传言,说王妃是在战场上被人……才生下梁瑀晞。
靖王二话不说,大力清扫王府后院,把多嘴多舌的全发卖出去。
难道是落下几个人渣子,把话给捅到女儿跟前?
“晞晞,妳可知道这话多严重?是不是有人说妳与爹娘长得不像?但妳的勇敢、自信多像娘,妳的聪慧、豁达沉稳与妳爹如出一辙呀。”
看着娘,梁瑀晞心疼更甚。
傻娘亲呵,她之所以勇敢自信,是因为生在一个允许她勇敢自信的家庭,她的豁达沉稳是因为有很好的模仿对象,她的性子是爹娘合力养出来的呀。
牙齿咬重了,唇间烙下齿印同时,她尝到腥咸味儿,用力抱住母亲,梁瑀晞无助道:“娘,我比谁都更希望这只是个恶意谣言。”
靖王妃斩钉截铁道:“它就是个恶意谣言,妳知道外头有多少人眼红靖王府?定是有人恶意散播……”
她握住娘的手,阻止娘自欺欺人。“娘,我遇见叶田氏了。”
一句话,将靖王妃拉回当年。
那年北疆不平静,皇帝派靖王带兵前往,靖王妃不愿与丈夫分离,她仗着一身武功,留下书信,命人将儿子们送到娘家,悄悄随丈夫北上,打定主意与丈夫同生共死。直到征途中才被发现,丈夫无奈,只好把她留在身边。
她运气够好,上过几回战场,次次立下军功,赢来巾帼英雄称号。
战场上的顺利让她目空一切,认定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女强人,在一场大捷之后,她和众士兵举杯欢庆、喝得酩酊大醉,勾引了丈夫,怀上女儿。
当时战事接近尾声,她不愿离开丈夫,便藏着瞒着孕事,北疆气候冷,厚袄子往身上一套,谁也看不出她的孕肚,就这样子一路撑到八个多月,迎来战事大捷,在等待京城派人和谈时,她见了红。
这下瞒不住了,大夫担心胎儿有损,靖王气极败坏,若非无法分身,肯定要亲自把她拎回京城。最后等情况稳住了,靖王派了一支队伍送她返京待产。
然到达鲁州时,她的羊水破了,众人傻眼,只能在鲁州陵县桃花村里一户人家借住,叶家心善,在他们倾力帮助之下,靖王妃和女儿度过此劫。
女儿刚出生那会儿,靖王妃身子亏得太厉害、没有乳汁,便由刚产下女儿的叶田氏将女儿抱过去喂养。
“……叶家男主人名唤叶长生,有一身木工手艺,在城里攒足钱之后,决定返回桃花村买两亩地、盖一间房,再娶个妻子热炕头,人生足矣。然而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叶田氏,叶田氏出身风尘,在染病久治不愈、眼看着只剩下一口气的情况下,老鸨以三两银子将她卖给叶长生,叶长生悉心照料,叶田氏渐渐恢复健康。
“叶长生性格木讷,认为能让妻儿住上房、吃饱饭,应该就会心满意足。然叶田氏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哪能心满意足?她想要更上一层楼,可惜儿女双双出世、红颜已老,眼看富贵离她越来越远,心头憋闷至极。这时娘的出现,恰恰提供了她攀登富贵的快捷方式。
“叶田氏打懂事起学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言善道、温柔小意,她说的每句话都能贴近娘的心,在得到娘的信任之后,她趁哺乳之时便将女婴对调,她心底盘算十年、二十年过去,当亲生女儿成为高高在上的贵人,身为亲娘的她能捞到多少好处?调换女婴,等同于在王府种下一棵摇钱树,足以供她一世吃穿不尽。”
“怎会这样?”靖王妃无法置信。
双膝跪地,再次叩首,梁瑀晞道:“娘,我不是您女儿,您的女儿正在叶家受苦,求您去把她接回来吧。”
看着趴在地上的女儿,靖王妃害怕了,如果瑀晞说的是真的,她的女儿何其无辜?是她的疏忽让女儿沦落民间受尽苦楚。可……瑀晞怎能不是她的女儿?她们性格多么相似,情感多么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