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 第一章 真正的身世
梁瑀晞聳高肩膀、揚起笑顏,用力吸一口氣。
她喜歡墨香,喜歡書冊,喜歡架子上掛滿的毛筆,喜歡到每次進入淘墨齋,就想一直待著,融入這樣的氣氛中,就算啥都不做,光傻笑也很快樂。
這個「喜歡」是大哥教會她的。
小時候大哥常牽著她,教她分辨硯墨的好壞,大哥給她買各種紙張和毛筆,讓她慢慢試著,試出它們之間的差異性,認真說來她的書畫師父不是王大家,而是大哥,他對書畫的熱愛,造就她的學習興趣。
拿起架上的《尋尸記》,這是她寫的第二本書,听說相當受歡迎,青鹿書院的學子幾乎人手一本,方才伙計還津津樂道地同她說,每回新書剛擺上,幾天功夫就賣光。
她好聰明的,爹爹常夸她過目不忘,說倘若女子能參加科考,她定能給家里再增一個狀元郎。
真的,她很厲害,皇伯父惋惜她是女子,否則定是能報效朝廷的驚世之才。
可惜她再能干也就是個女子,長大後只能在某人家中後院,掌理男人的生活起居,為男人的喜樂舒適竭盡心力。
她覺得不公平,但現實這種事,無法因為她的憤怒而改變。
每回爹娘听她咬牙恨道終生不嫁,要為自己找到一片天地時,總會露出憂郁目光,她見著只能緩下口氣道︰「開玩笑的,爹娘別擔心。」
她很俗辣?是啊,親人的憂心,永遠能夠讓她讓步。
不過也確實呀,這種事說歸說,她再清楚不過,女人的天地早在落地那刻起,便已注定。
男人有無窮的遼闊戰場,可供發揮所長,而女人的戰場就是後院一畝三分地,她常常感到哀怨,沒有勝仗可以打,女人的成就與自信要靠什麼來維護?
幸好她有個族兄——很討厭、很不想與之建立關系,卻又不時在眼前晃蕩的族兄。
他說︰「窮則變、變則通,戰場要靠自己開闢,一味抱怨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他吊兒郎當的口吻很討厭,痞笑表情很討厭,但這麼討厭的人,說的討厭話卻巴在她的腦袋里面,讓她一再咀嚼、一再思考,然後她改變了。
王府能夠關住她的腳步,不能囚禁她的心,身分可以限制她的舉止,卻不能壓抑她的腦子,她選擇在文字里遨游天際,選擇透過文字改變別人的信念,一點一點將她盼望的世界展現在世人眼前。
本以為她的書不會受到歡迎,畢竟有點驚世駭俗,但很顯然,她猜錯了。
趴在櫃子旁,拿起一張張書箋細細看著。
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很發達,這兩項技術造就了文風普遍,讀書認字對于百姓而言並非遙不可及的事,因此大梁人才輩出。
掌櫃走下樓梯,在看見梁瑀晞時露出笑臉。「梁姑娘,東家點頭了。」
「所以從第三本書開始,我可以用抽成的方式收稿費?」
前兩本書,東家一次付清,將書買斷。
她的第一本書只賣二十兩銀,當然比起其他人的,東家給多了,何況那是她的第一份手稿,市場上還沒有類似風格的書,誰也不敢打包票能賣得好或壞,東家算是為她冒上風險。
第二本書,東家大方給她一張五百兩銀票,那可是筆巨款,旁人寫上三、四十本都沒這個價。
都說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無人做,敢給這樣的稿費,證明她的書能賣,因此在數度琢磨之後,她想出抽成這個法子。
想法很大膽,沒人敢做這等要求,所以她只是試著提一提,不存太多指望,沒料到對方竟會一口氣同意。
多好的消息啊,她決定帶只東風樓的鴨子回去犒賞哥哥們。
「是的,這是東家打的契書,往後每賣一本便支付姑娘三百文,但姑娘得同意,往後再有新稿子,得先供著淘墨齋。」
當然呀,有淘墨齋這麼慷慨的合作伙伴,她何必將就其他?
掌櫃將契書交給梁瑀晞,細看兩回後,她笑著簽名蓋印。
「東家還是不願見我?」
掌櫃支吾幾聲後問︰「梁姑娘這回有沒有帶新稿子?」
意思是不見?淺哂,無所謂,錢到手就行,她將稿子遞出去,「還是老規矩,兩刻鐘。」
稿子是昨兒個熬夜謄寫好的,至于兩刻鐘這規矩是她提出來的,她小人之心,擔憂對方雇人在後頭騰抄,因此刻意以特殊手法將稿子裝訂成冊,免得對方分拆,尋來一堆人,一人分抄兩頁。
甭怪她心胸狹隘,實在是東家太神秘,都合作兩回了,連面也不肯露上一回。
「好的,姑娘稍坐,我把書送去給東家。」
掌櫃離開,伙計送上茶水點心,梁瑀晞沒讓自己閑著,挑兩錠墨、幾管筆,再買些顏料紙張。
京城百姓都曉得靖王與王妃感情深厚,身邊除了兩個姨娘之外再沒有旁人,然他堅持不讓姨娘誕下子嗣,因此膝下只有王妃生養的兩子一女——梁瑀晟、梁瑀昊和梁瑀晞。
靖王妃教養子女用盡心思,兒子們從小習文學武,便是女兒也不能輕松混日子。靖王妃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好漢不吃分家飯,人生得靠自己爭取,不能光想憑借祖蔭。
因此即便梁瑀晞是女子,能學、該學的都沒放過。
書畫是她的強項,但她最喜歡窩在書房里,與哥哥們和先生學習四書五經、古典名籍,至于女紅……唉,用慘不忍賭形容是在褻瀆這四個字。
爹爹寵她,總說︰「人非專才,女兒智識比常人高,就甭要求她織繡。」
大哥說︰「讓我習文容易,讓我拿針,怕是要把指頭給縫在一起,妹肖兄天經地義。」
二哥則是深情款款看著她,「以後妹妹的女紅課業,全算在我頭上。」
是啊,三兄妹中,只有二哥手巧。
家里男人全站在她這邊,娘再有心訓斥也會作罷。
「梁姑娘。」
輕喚聲起,梁瑀晞側過臉,當視線對上婦人眉心的朱砂痣,一個印象從腦海中快速閃過,心頭咯登一聲,來了嗎?
梁瑀晞下意識退後兩步,眼底帶上防備。「大娘有事?」
「梁姑娘,民婦葉田氏,有件大事想同姑娘密商,可否請姑娘移駕東風樓?」她嘴上說得小心翼翼,眼底卻有著藏不住的勢在必得。
梁瑀晞不語,目光微沉,腦袋卻飛快轉動,果然是……來了!
葉田氏續道︰「此事對姑娘極其重要,若讓不肖之人利用,怕姑娘日後艱難。」
「妳在逼迫我嗎?」梁瑀晞寒聲問。
「不,我是好意提醒。」目光微閃,梁瑀晞的反應讓她的勢在必得動搖。
梁瑀晞輕哂。「多謝,我並不需要。」
「姑娘難道不怕秘密外泄?」葉田氏心急,一把拽住梁瑀晞手腕。
梁瑀晞沒有動作,唯用冷眼盯著她的手,葉田氏被她的眼光看得頭皮發麻,只好吶吶地收回爪子。
「我行端立正,並無不可告人之事,就算真有,藏得再深的秘密終有一朝會攤在陽光底下,與其躲躲藏藏不如大方公開。」
「姑娘說得輕省,倘若秘密揭開,害得姑娘無地自容呢?」
「就算如此也只能受著。」
瑀晞義正詞嚴、端正態度,是為著給葉田氏一個機會,倘若她願意易弦改轍,雖真相終會大白于天下,但自己定也會助她一臂之力,讓她免去責罰;倘若她冥頑不靈……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眉攏緊、額頭拉出三道橫紋,葉田氏不解,情況怎會和她預料的截然不同?舌忝舌忝干涸嘴唇,她道︰「姑娘難道不好奇?」
「不好奇,該我知道的早晚會知道。」
見她油鹽不進,葉田氏慌了。「姑娘是不相信我嗎?我保證,我一心為姑娘好,絕不會傷害姑娘。」
瞬間,她換上一臉情真意切,眼底泛出點點淚光,真誠得讓人難以接招。
但梁瑀晞不為所動。「與我談相信?妳之于我不過是個陌生人。」
葉田氏咬牙,一肚子脾氣想發卻又不能發,強忍火氣,眼珠子骨碌碌轉不停。她設想過各種狀況,獨獨沒料到梁瑀晞是這種態度,本以為勝券在握……就是有人不撞南牆不回頭,既然如此甭客氣了。
用力拽住梁瑀晞,葉田氏再度換上一副表情,她在梁瑀晞耳邊語帶恐嚇道︰「難道姑娘不覺得我面善?」
「不覺得。」她冷冷看對方一眼,似笑非笑,恐嚇于她是無用功。
「妳看清楚,我們長得那麼像,但妳與靖王妃相像嗎?妳就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就沒想過妳是不是王妃的親生女兒?如果妳不肯到東風樓一敘,就別怪我不顧一切撕破臉,讓妳在王府……不!是讓妳在整個京城無立足之地!」她咬緊牙關,口氣凶惡。
梁瑀晞靜看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龐,心底輕嘆,果然是一條道上走到黑的人,她原想手下留情的……也許有的人非要當頭棒喝,才能終結貪婪。
她道︰「好吧,妳先去東風樓,我還有點事,待會兒過去。」
「我可以等姑……」沒說完的話,被梁瑀晞凌厲目光給砍了,葉田氏縮縮脖子道︰「行,我先到東風樓等候姑娘。」
葉田氏離開後,梁瑀晞又等過片刻,確定東家意願之後才走往對面。
站在東風樓門口,她聞不到香噴噴的烤鴨氣味,只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該走往下一步了。
是的,勇敢些,這一天……她已經等得夠久。
梁瑀晞前腳剛離開淘墨齋,梁璟朱後腳就從二樓走下來。
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閃過一道光彩,這丫頭果然不簡單。
第一次發覺她與眾不同,是在剛開淘墨齋後不久,他將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送給瑀晟。瑀晟還沒開始看,瑀晞就窩在他書房的軟榻上,直接把書給啃完了。
過沒幾天,他們竟發現小丫頭埋頭苦干、振筆疾書,也模仿人家寫書。
他笑話她,「認真點兒,別畫虎不成反類犬。」
「畫虎不成?哼!那本書也能算『虎』嗎?稱犬還污辱犬了呢。」
梁瑀晞當著他的面翻個大白眼,梁璟朱不以為忤,他已經習慣她的冷淡,她似乎總想著同他保持距離。
梁瑀晟看不下去,戳上她的額頭笑罵。「這麼看不起人?寫書的可是京城里頗有幾分名氣的文人。」
梁璟朱猛點頭,那可是他花錢、花面子求來的稿子。
梁瑀晞聳聳肩道︰「白瞎了他的名氣,故事不過爾爾,我來寫肯定能夠更好。」
當時他想,這丫頭哪來的自信?是王叔、王嬸和瑀晟、瑀昊的寵溺,把她一雙眼珠子給寵到頭頂上嗎?
不過他還是說︰「瑀晟和淘墨齋東家有幾分交情,等妳寫完,可以求瑀晟牽線,說不定對方看在瑀晟面子上,能給妳個好價錢。」
她冷冷回道︰「快捷方式出現,人性中的安逸惰性會讓快捷方式變成唯一路徑,我想靠實力取勝不願意走快捷方式,早晚我會讓淘墨齋的東家同我重金求稿。」
她辦到了——憑借實力!
知曉淘墨齋東家是梁璟朱的只有寥寥數人,當初他沒想過這間鋪子能撐得下來,還越做越起色。
大梁文風鼎盛,文人學子滿街跑,便是女子,能夠讀書認字的也不少,因此京城里開設不少書鋪,但鋪里賣的多數是治世經典、四書五經……與舉業科考有關的書籍,或者女德、女誡、勸世說、道德寓言等等壓抑人性的規規條條書冊。
然而淘墨齋,不是。
他之所以開書鋪,是因為不喜歡讀死書,討厭背誦聖人言訓,受不了以道德為名,逼迫人們強抑本性的規矩。
他知道人人嚴守道德界線、樂意在規範前低頭,會使世間減少許多沖突,但即使明了,他還是不喜壓抑人性。
若不是貪婪地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仕子何苦忍受十年寒窗?求的不就是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若非天性懶惰,人們為何奴役馬牛,到處造車?難道身而為人,沒有可行千里的兩條腿?如不是自私,一世汲汲營營賺得的財富為何要留給後代子孫,而非分贈天下子民?
比起訓誡天下的道德書籍,他更喜歡充分反應人性的小說故事。
這個念頭讓他決定開淘墨齋,啥書都賣,就是不賣舉業書冊、道德範本。
當然同時間他還開了糧鋪、布莊、酒樓……以掩飾自己是淘墨齋東家的事實。
大皇兄、二皇兄之間的對峙越演越烈,他們都在乎在百姓間的聲名,而一篇好文章能夠帶動風氣、影響百姓對人事的看法,透過文章,他能夠操控的空間很寬大。
他發誓要讓欺負他、害過他的人,被黑了還滿頭霧水,不知道得罪過誰。
當然,梁璟朱的做法並不受到認同,甚至被輕鄙不屑,畢竟堂堂的皇子跑去當低三下四的商賈,是誰都要輕哼兩聲。
他的行徑看在父皇、母妃、兄長眼里,叫做反骨任性,大家都笑說他是皇室奇葩,但是當奇葩……很好啊,至少日子過得風平浪靜,黑箭射不到自己,比起幾位皇兄,他的生活簡直不能再更愜意。
他命人結識一群書生,說服他們寫故事賺取稿費,劉掌櫃知道他想賣這種書籍,曾經苦口婆心勸道︰「這生意做不長久,沒人會浪費銀子在無用途的書冊上。」
事實證明劉掌櫃錯了,世人雖接受規矩捆縛,但心底仍保持著一小塊反骨,因此他的書越賣越好,生意越做越起色。
短短一年,淘墨齋不動聲色地成為全京城營利最多的書鋪,並且悄悄地在各州開設三家分鋪,這已經夠讓他暗自得意的了,沒想到四個多月前,小妹梁瑀晞竟帶著《玉玦盟》走進淘墨齋。
那本書令他驚艷,打開第一頁他就歇不了手,從頭一路看到尾,看完又接連讀過兩三遍。他曉得那丫頭腦袋不平凡,卻沒料到她能寫出如此膾炙人口的故事。
他用兩倍價錢買下這份手稿,付梓上架後,不算其他地方,光是京城一個月之內便賣掉七百多本。一時間洛陽紙貴,印過一批又一批,一本都賣到五兩銀子了還有人在排隊。
時隔兩個月,她再度送來《尋尸記》,他大方慷慨,一口氣給出五百兩稿費。
倒不是因為良心發現,自己有肉吃多少得給妹妹送碗湯,而是擔心小丫頭寫書只是一時興起,開了頭之後懶得再繼續,這才用令人驚艷的價錢買下令人驚艷的手稿,希望這份驚艷能多釣出她幾本稿子。
靖王府的姑娘自然不缺錢花,但梁瑀昊缺呀,前幾年他拜薛神醫為師,到處尋藥材制藥,珍稀藥材昂貴,王叔本就不支持兒子學醫,他更盼望梁瑀昊「回頭是岸」走入仕途,哪里肯給金援?
但梁瑀晞全力支持二哥,她說︰「人寧可為夢想灼傷了自己,也不要一輩子平庸地喘息。」
為此,她的月銀幾乎全貢獻給梁瑀昊了。
梁璟朱很清楚《玉玦盟》的二十兩銀子換到一株年分不高的野山蔘,而《尋尸記》換的可就多了,那陣子每每見著瑀昊,他都樂呵呵地笑個不停,像個傻子似的。
為了瑀昊,瑀晞丫頭擼禿筆頭,也心甘情願被他的「令人驚艷」綁架。
捧著熱呼呼的稿子,梁璟朱堆滿笑意,這丫頭的腦袋……無價呀,她居然能想到與他談分成?
「東家,書稿……」劉掌櫃向他伸手。
梁璟朱截下他的話。「我先帶回去,過兩天再給你。」
他得找瑀晟研究研究這書里的「組織賣婬罪」,要是真能藉此搞出點事兒,大皇兄那個生財寶樓可就沒戲唱了,他不是愛斷人財路嗎?也讓他嘗嘗這滋味。
東家的回答讓劉掌櫃些許失落,他想要書冊盡快付梓,盡快把它變成現銀,想到門庭若市的場面,想到年底分紅……明年,他能換間大宅院了吧?
梁璟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熱血,竟然縱馬一口氣奔到大理寺,而梁瑀晟恰恰從里頭出來,他二話不說拎了人就跑。
「跑這麼急做什麼?」梁瑀晟好笑地看著好潔的族弟沾上一身風塵。
梁璟朱是四皇子,在他前頭有三個皇兄,大家年紀差不多,小時候靖王府三兄妹經常進宮,梁瑀晟、梁瑀昊兩兄弟同哪個皇子都不親,獨獨親近梁璟朱,人與人之間大概真有緣分這回事兒。
後來靖王府請回趙先生教導,沒想梁璟朱也跟上,皇帝看著幾個小孩相處的鬧騰模樣,就任由梁璟朱去了。
「想找你研究一下組織賣婬罪。」
「誰給你的想法?」
當今朝廷雖明令官員不得嫖妓,卻沒禁止青樓設立,因此官員們下朝換身衣服,照常到青樓松散松散,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兒,若無大事發生,人人都睜一眼、閉一眼混過去,倘若有事,自會有一票倒霉鬼被掃到,之後安靜幾個月大半年的,接著想玩的還是繼續玩,男人嘛,哪個不貪鮮?
「多年來光罰嫖客根本解決不了問題,那些老鴇們可精了,姑娘越挑越美、才藝越學越精,她們把女子包裝得美不勝收,哪個男人不動心?害得多少良家婦女被搶被拐,多少罪臣家眷,上頭罪還沒判定呢,老鴇已經到監獄里挑姑娘。
「上次平安侯的家眷不就如此,十幾個少女連袂在獄中掛脖子,後來冤情平反,返回家中時,家里的年輕女子全沒了,多慘啊!若是這條律法成立,能拯救多少姑娘家。」
梁瑀晟道︰「套句晞晞的話,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青樓這種東西存在千百年,很難被消滅。」
「我沒要消滅它們,我只是要它們從良。」
「從良?」從良的青樓還叫青樓?
「沒錯,到我府里去吧,咱們好好聊聊。」
「我和瑀昊約好要上珍饌軒用飯。」
梁瑀昊太窮,知道今兒個當哥哥的發月銀,老早就約好一起上酒樓。
「到珍饌軒聊也行。」他痞笑著,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斷大皇兄財路,如果能夠順手接收的話……更好。
對!他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誰同他結仇,就甭想全身而退。
望向梁璟朱,梁瑀昊抿唇失笑,璟朱比自己更聰明、更能干,也更適合進大理寺,只不過身分太敏感,但凡有些許出色表現,就會麻煩上身。
因此他從不參與朝政,打死不在皇上跟前露臉,父親常嘆,可惜這孩子了。
大皇子剛愎自用且風流成性,二皇子斯文儒雅、仁名在外,三皇子平庸、性格懦弱,當今皇後膝下唯有一女,大皇子與三皇子皆是凌貴妃所出,二皇子的生母只是個嬪,相比前三個,梁璟朱的條件簡直不能再好了。
梁璟朱的母親是性格和順婉柔的德妃,外祖父是鎮國將軍,幾個表兄弟年紀輕輕都上了戰場,如今都是各駐一地的大將軍。
而他早慧,十二歲化名梁玉景參加科考,從秀才一路過關斬將,皇上在殿試中看見自家兒子時,驚得連話都不能講,只事後頻頻指著梁璟朱罵道︰「不合規矩、不象話。」
但眼底眉心的驕傲,有心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有人說梁璟朱傻,母妃位高、外祖家在朝堂上勢力堅強,若能好好利用,東宮位置非他莫屬。每次听到這話,他都嗤之以鼻,道︰「爾之蜜糖、吾之砒礵,蒼鷹豈能在籠里終老?」
把皇宮當成鳥籠,也只有他這麼想。
但這番表白,再加上行商重利,確實讓有心人的注意力從他身上轉移。
兩人一路前行,經過首飾鋪子時,梁瑀晟主動走入,梁璟朱也跟著進去,只是心底暗自琢磨——這家伙開竅啦,竟曉得給女人買首飾?王嬸知道肯定很高興,不曉得是買給誰的?
他們一進鋪子,原在里頭挑選首飾的大姑娘、小婦人目光紛紛集中過來。
不怪她們,這皇家公子還能長得不好?就算長得不好,穿得好也襯出幾分好來。
不過兩人是貨真價實的好,梁瑀晟斯文儒雅、風度翩翩,渾身透著書卷氣,一舉一動皆令女子著迷。至于梁璟朱就更別說了,他的長相太有侵略性,桃花眼、飛劍眉,朱面丹唇,長得比女人更冶艷,而一襲月色長袍更顯得他雍容貴氣。
「問四皇子安、世子爺安。首飾已經打好,您看看。」掌櫃拿出木盒。
梁瑀晟打開,盒里裝著一個鐲子,鐲身是用數條拉得極細的金絲和銀絲交纏而成,在接縫處打了個同心結,款式簡單卻耀眼,看得人目不轉楮。
梁璟朱是個商人,對商品價值目光精準,這鐲子用料不多,貴的是做工和畫稿,能把金銀拉得這麼細已是困難,還能打上同心結……不簡單。
「很好,多少錢?」
「這點想同世子爺打個商量,能不能把圖稿給小店,這鐲子就當贈與世子爺了。」
梁瑀晟笑道︰「圖稿是家妹所畫,女子手稿不能外傳,工匠做得好,工錢我可以再翻一倍,但前提是,不能讓我發現有任何人戴上相同的手鐲。」
他沒有說「否則」,但掌櫃是聰明人,欺負誰也不敢欺負到靖王府頭上去。
于是梁瑀晟又精挑細選,擇定一根玉簪之後,收下鐲子付過錢,走出首飾鋪子。
其間,梁璟朱幾度想對他說,那根玉簪不適合晞晞,但是見他眉開眼笑、樂呵呵的模樣,便也不說了。
只笑道︰「你太寵妹妹啦。」
妹妹本來就是用來寵的呀!梁瑀晟抿唇反駁道︰「你也沒少寵過。」
「我哪有?」梁璟朱直覺反駁。
「她架子上那堆書,都是你給找來的。」梁瑀晟斜眼瞄他,口是心非的家伙。
「什麼我找的?明明是書太多放著佔地方,本想丟掉,干脆給瑀昊,讓他在丫頭跟前討個好。」
因為想丟?不是因為知道晞晞愛看雜書?梁瑀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被看得尷尬了,說道︰「你們對那丫頭這麼好,早晚要傷心。」
「為什麼?」
一頓,梁璟朱停過兩息之後,硬把話給圓回來。「女孩子長大得嫁人,嫁出門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到時候人家心眼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哪還有哥哥?」
「我們同爹娘談過,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難道你們打算留她一輩子?」
「我們會在王府一隅闢個小院,從旁的方向開個大門,中間築道牆,牆邊留小門,然後幫她找個寒門仕子,成親後讓小夫妻入住小院。」
「你們要給晞晞找個倒插門女婿,一輩子護在身邊?」
梁瑀晟莞爾,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丫頭主意大得很,你確定她會听你的?」
「旁人的話她或許會再斟琢,但我的話,她肯定會听。」梁瑀晟篤定。
梁璟朱無奈,瑀晟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丫頭沒他想的那樣柔順。
「哪有兄妹像你們這樣的。」他悶聲嘆道,也不明白人家兄妹間的相處怎就礙著他的眼。
「我們這樣不對嗎?」兄疼妹、護妹、愛妹,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不對!即便是兄妹,也要謹守七歲不同席的規矩,可你們現在這樣又抱又摟的,她動不動就往你膝上坐去,好嗎?」幼時就算了,晞晞現在又不是三歲小娃兒,成天賴在哥哥身上,象話嗎?
梁瑀晟訝異地斜了眼,說這話的是……那個離經叛道的梁璟朱?
「晞晞是我把屎把尿一手帶大的,我們的情分不同于旁人。」
「你是把她當妹妹還是當女兒看?」
「都是。」那年娘親返京,抱回一個丑丑的小丫頭,他卻一眼就喜歡上了,從此將她劃在羽翼下守護。
三歲那年,她堅持在寒風中等自己下學,卻染上風寒差點兒死去,從那之後他就把她當成眼珠子,捧著哄著疼著,誰都不允許欺她一分。
「你……早晚要後悔。」梁璟朱說得語重心長。
梁瑀晟來不及反駁,就看見梁瑀昊在珍饌軒門口對他們揮手,兩人走近,梁瑀昊兩眼含笑,直盯著梁璟朱看。
「看啥?」
「今天沒帶禮物嗎?」
「啥禮物?」
「給晞晞的呀。」梁瑀昊已經習慣每次見面,就從梁璟朱身上掏點東西,誰讓三兄弟當中數他最富余。
梁璟朱無奈翻白眼,兩兄弟沒救了,滿腦子只想著妹妹,以後、以後……再次長嘆,希望到時他們不會太難受。
握緊拳頭,梁瑀晞滿臉慘淡,在坐上回王府的馬車時,腦袋昏沉得厲害。
她可以淡然處之的,反正心中早有準備,只還是傷心了,畢竟她面對的是親情,是最在乎、最看重的人,再豁達的人在分離面前,都豁達不起。
在無數次的吸吐間,她下了馬車。
「姑娘回來了。」門房李伯看見梁瑀晞,連忙揚起笑臉,飛快迎上前。
姑娘雖是千金小姐,但性情好,與人為善,奴僕下人都喜歡她。
李伯一見到她便滔滔不絕。「阿新讓老奴定要好好感激姑娘,要不是姑娘作主請回胡大夫,我那媳婦現在肯定不好了。」
她已然心力交瘁,只能輕聲道︰「沒事的。」
垂首,轉身往門里走。
梁瑀晞的反應讓李伯十分錯愕,若是以往姑娘肯定會問個清楚,說不得還要叮囑幾句——「記住,若有需要,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立刻告訴我。」
可是今天……總是笑得滿臉甜的姑娘怎麼了?怎地眼楮紅紅的,哭了嗎?
不得了,從小到大姑娘哭的次數屈指可數,是誰給姑娘委屈受?靖王府里就這麼個姑娘,連皇上、皇後都寵著的,誰的膽子那麼肥,敢欺到姑娘頭上?
「姑娘,軟轎馬上過來。」李伯擋在梁瑀晞面前,再多瞧個幾眼。
「不必,我想走走。」梁瑀晞無力回道。
靖王府佔地廣大,府里備足軟轎,女眷下車自有轎子迎上,但梁瑀晞心亂,她需要走路,需要一步步踩著實地,慢慢地把情緒平復才能付諸行動。
李伯越看越不對勁,心急了,忙推推身旁小廝,在他耳邊囑咐。「你跑快些去稟報王妃,就說姑娘情況不對,怕是被人給欺負啦。」
「是。」小廝應聲往里跑。
李伯再次看著梁瑀晞垂頭喪氣的背影,在原地來回走過幾趟後,又招來一名小廝。「你去大理寺尋大少爺,如果不在,就到四皇子府里找找,找到大少爺就說︰姑娘哭了,請大少爺快些回來。」
兩邊吩咐了人,李伯這才松口氣,然眉心死結未解,心中暗忖,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
梁瑀晞走過池塘邊,風吹過池面、皺了一池春水,這里是她愛上垂釣後,爹爹特意命人挖的。
走過默林,綠梅掛滿枝子,再不久就能做脆梅,是因為她迷上這一味,娘才尋人種滿一牆院梅樹。
大樹下的秋千被風吹得微微擺動,那是大哥、二哥親手為她架設,整座王府處處寫滿她備受寵愛的痕跡。
它們……已不再屬于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真正面對還是不舍、還是心痛。
小廝比梁瑀晞更早一步進了壽安堂。
她到的時候,靖王妃身邊的丫頭素芳已經等在外頭,一見到梁瑀晞,立刻快步上前。「姑娘終于到啦,王妃和老夫人等得心急呢。」
娘和外祖母在等她?她們听到什麼了嗎?不……是因為李伯吧。什麼都不知道,光听上兩句就這樣擔心?
又是一個她備受寵愛的證據,說說,這樣的疼惜,讓她怎麼豁達得起?
走進花廳,迎上娘親和外祖母的關愛目光,她膝蓋一軟跪到地上,滿腔歉意。
梁瑀晞的舉止讓靖王妃和她母親閔老夫人錯愕,她最痛恨跪禮的,老說損人自尊,因此每回進宮都要磨磨蹭蹭,能免則免,怎地今兒個……
閔老夫人不依,忙讓丫頭把梁瑀晞扶起來。
梁瑀晞將丫頭推開,堅持對外祖母和母親再磕三個響頭,叩叩叩,一下磕得比一下響。
「快起來好生說說,有啥大事值當妳這樣?天塌下來有外祖母頂著呢。」閔老夫人急壞了,素日里愛撒嬌耍賴的小丫頭,幾時這般過?
靖王妃道︰「有話好好說,別嚇壞妳外祖母,要是把外祖母嚇病,看怎麼跟妳舅舅交代。」
閔老夫人本想著,小孩子家家能有什麼大事?但這丫頭性情大方,在外頭受到委屈,連丫頭嬤嬤都看不下去,她還會勸說——「把芝麻小事看得比西瓜大,那叫見識淺薄,妳們可別把妳家姑娘給看窄啦。」
不樂意被人看窄的晞丫頭,怎麼會……不行,得弄清楚,靖王府的姑娘可不是生來受委屈的。
梁瑀晞張嘴,卻遲遲無法啟齒,眼楮一眨,眨出兩行淚水。
這讓靖王妃感到危機了,自己帶大的孩子心里豈沒幾分譜?女兒聰慧,性情活潑大方,懂事到令人心疼,若非踫到大事,絕不會如此失態。
閔老夫人見梁瑀晞不言,扯開嗓子直喊起人來。「喜鵲、鶯兒呢?把人喚來,先打二十大板再說,怎麼服侍姑娘的,竟讓姑娘這麼難受。」
梁瑀晞忙道︰「外祖母,不關她們的事。」
「關不關都有她們的事,當下人的就是要方方面面伺候周到,主子不好受,她們就有責任。妳今兒個出門,她們沒跟上對不?」
「是我不讓她們跟的,外祖母別罰她們。」
靖王妃嘆氣,都這般傷心了,還想著替丫頭求情?心這麼軟往後怎麼當家作主?
「行,妳先坐到外祖母身邊來,妳膝蓋不痛,外祖母心都疼了。」
靖王妃拉起女兒,憂心忡忡道︰「娘怎麼教妳的,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妳把娘的話全給忘了嗎?」
梁瑀晞苦笑,「娘,晞兒的泰山真的崩了。」
「胡說!有妳爹在,妳的泰山就崩不了,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梁瑀晞抬眉,盡力讓自己平靜,只是話出口那刻依舊哽咽,「外祖母、娘,我並非爹娘的女兒。」
靖王妃聞言,眉毛豎起,怒道︰「是誰胡說八道亂嚼舌根?」
過去確實有人在背後批評梁瑀曦不像靖王、靖王妃,更不像王府兩位公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誰?更有那惡毒的傳言,說王妃是在戰場上被人……才生下梁瑀晞。
靖王二話不說,大力清掃王府後院,把多嘴多舌的全發賣出去。
難道是落下幾個人渣子,把話給捅到女兒跟前?
「晞晞,妳可知道這話多嚴重?是不是有人說妳與爹娘長得不像?但妳的勇敢、自信多像娘,妳的聰慧、豁達沉穩與妳爹如出一轍呀。」
看著娘,梁瑀晞心疼更甚。
傻娘親呵,她之所以勇敢自信,是因為生在一個允許她勇敢自信的家庭,她的豁達沉穩是因為有很好的模仿對象,她的性子是爹娘合力養出來的呀。
牙齒咬重了,唇間烙下齒印同時,她嘗到腥咸味兒,用力抱住母親,梁瑀晞無助道︰「娘,我比誰都更希望這只是個惡意謠言。」
靖王妃斬釘截鐵道︰「它就是個惡意謠言,妳知道外頭有多少人眼紅靖王府?定是有人惡意散播……」
她握住娘的手,阻止娘自欺欺人。「娘,我遇見葉田氏了。」
一句話,將靖王妃拉回當年。
那年北疆不平靜,皇帝派靖王帶兵前往,靖王妃不願與丈夫分離,她仗著一身武功,留下書信,命人將兒子們送到娘家,悄悄隨丈夫北上,打定主意與丈夫同生共死。直到征途中才被發現,丈夫無奈,只好把她留在身邊。
她運氣夠好,上過幾回戰場,次次立下軍功,贏來巾幗英雄稱號。
戰場上的順利讓她目空一切,認定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在一場大捷之後,她和眾士兵舉杯歡慶、喝得酩酊大醉,勾引了丈夫,懷上女兒。
當時戰事接近尾聲,她不願離開丈夫,便藏著瞞著孕事,北疆氣候冷,厚襖子往身上一套,誰也看不出她的孕肚,就這樣子一路撐到八個多月,迎來戰事大捷,在等待京城派人和談時,她見了紅。
這下瞞不住了,大夫擔心胎兒有損,靖王氣極敗壞,若非無法分身,肯定要親自把她拎回京城。最後等情況穩住了,靖王派了一支隊伍送她返京待產。
然到達魯州時,她的羊水破了,眾人傻眼,只能在魯州陵縣桃花村里一戶人家借住,葉家心善,在他們傾力幫助之下,靖王妃和女兒度過此劫。
女兒剛出生那會兒,靖王妃身子虧得太厲害、沒有乳汁,便由剛產下女兒的葉田氏將女兒抱過去喂養。
「……葉家男主人名喚葉長生,有一身木工手藝,在城里攢足錢之後,決定返回桃花村買兩畝地、蓋一間房,再娶個妻子熱炕頭,人生足矣。然而他沒想到自己會遇到葉田氏,葉田氏出身風塵,在染病久治不愈、眼看著只剩下一口氣的情況下,老鴇以三兩銀子將她賣給葉長生,葉長生悉心照料,葉田氏漸漸恢復健康。
「葉長生性格木訥,認為能讓妻兒住上房、吃飽飯,應該就會心滿意足。然葉田氏見識過真正的富貴,哪能心滿意足?她想要更上一層樓,可惜兒女雙雙出世、紅顏已老,眼看富貴離她越來越遠,心頭憋悶至極。這時娘的出現,恰恰提供了她攀登富貴的快捷方式。
「葉田氏打懂事起學的就是察言觀色,她能言善道、溫柔小意,她說的每句話都能貼近娘的心,在得到娘的信任之後,她趁哺乳之時便將女嬰對調,她心底盤算十年、二十年過去,當親生女兒成為高高在上的貴人,身為親娘的她能撈到多少好處?調換女嬰,等同于在王府種下一棵搖錢樹,足以供她一世吃穿不盡。」
「怎會這樣?」靖王妃無法置信。
雙膝跪地,再次叩首,梁瑀晞道︰「娘,我不是您女兒,您的女兒正在葉家受苦,求您去把她接回來吧。」
看著趴在地上的女兒,靖王妃害怕了,如果瑀晞說的是真的,她的女兒何其無辜?是她的疏忽讓女兒淪落民間受盡苦楚。可……瑀晞怎能不是她的女兒?她們性格多麼相似,情感多麼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