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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福娇婢 第二章 大爷十分古怪

原主在虎澈的院中本来是没有房间的,她平日里都是睡在小厨房的地上,扣除被虎澈罚跪的那一个多月,她在小厨房席地而眠有四个多月时间。

方嬷嬷是不介意让原主跟她挤一张床的,可虎澈就是要折腾糟践原主,就是不让她有安生日子过。

可中毒事件之后,虎澈让方嬷嬷给她整理了梢间,两人比邻而居,还让方嬷嬷在她卧床这些天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相较于原主那半年如身处炼狱般的日子,如今根本置身天堂。

可如此巨大的变化,没有让苏有余欢喜,反倒令她感到不安,被毒害了一遭,他像是彻头彻尾变了个人似的,实在太不可思议。

这天,方嬷嬷盯着苏有余把熬好的汤药喝下后,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来,吃点甜的。”说着,她打开纸包,里头搁着几颗桂花酥糖。

苏有余开心地捏了一块往嘴里搁,那入口即化又甜滋滋的滋味让她忍不住唇角上扬。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喜欢吃甜。

她还记得小时候,楼上搬来一家三口,男主人很高大,不太说话,女主人是个气质出众,温柔婉约的阿姨,他家还有个念国中的大哥哥,对她也很亲切。

那个阿姨很喜欢她,常常到酒吧将她领回家里玩,阿姨厨艺很好,总是做甜点给她吃,还让她带回家跟爸爸分享。

后来阿姨家失火,阿姨一家人也不见了,当时她小,以为阿姨一家三口搬到别的地方住了,再大一些才知道原来阿姨家遭到不良少年纵火,阿姨来不及逃出,已经身故。

“方嬷嬷,这是妳做的吗?”她问。

“不是。”方嬷嬷道:“是大爷从东院那边带回来的,说是给妳喝完汤药后吃。”

闻言,苏有余一怔,不由得收回还要再捏一块糖的手。

方嬷嬷好笑地问:“妳怕这桂花酥糖加了不该有的东西?妳放心,若是有什么不对,我怎么会拿给妳吃?”

她讪讪的说:“他是不是……很不对劲?”

方嬷嬷忖了一下,皱起了眉,“确实是很不对劲,前两天东院那边差人过来跟玉卷要了两件大爷的衫裤,说是夫人要去祖师庙给大爷化煞……”

虎澈的院落里除了负责膳食的方嬷嬷和苏有余,还有一名杂役道山,贴身小厮玉卷。

“我一个丫鬟毒害主人,放到哪里被打杀都是寻常的,更别说我害的是大爷了,依照他的性子,我被千刀万剐都不是不可能,他如此反常,我怕他是有阴谋……”苏有余忧愁地说:“我现在真是步步惊心呀!”

方嬷嬷以爱怜的眼神看着她,“妳放心,我会照看着妳,不会让妳出事的。”说着,她下意识地往门口方向望了一眼,像是在确定外头没有人。

“孩子,”她捱近苏有余,悄声地说:“我拿妳当亲闺女般看待,若有人要害妳,我定是拿命跟他拚了。”

迎上方嬷嬷认真的眼神,苏有余一点都不怀疑对方这番话,因为每当原主被打骂或受伤时,都是方嬷嬷一边掉泪,一边给她上药的。

“谢谢您,方嬷嬷……”她以感激的眼神望着方嬷嬷,衷心地道:“还好有您。”

小厨房里,方嬷嬷正忙着料理虎澈的晚膳。

稍早,虎澈差道山出去买了好大一块牛肉回来,说是要给苏有余补血强身,现在看着砧板上那块鲜红软女敕的牛肉,她不禁恍了神。

她负责虎澈的膳食已经有年余了,在西院里,除了道山跟玉卷,再没人像她待了这么久。三十多岁的杂役道山跟十六岁的小厮玉卷都是管珩拨来的,但他们白天在院里做事,晚上便回仆房休息。她能住在西院里,是因为虎澈经常三更半夜回来还嚷着要吃宵夜,因此才将她留在西院以随时等候差遣。

虎澈嗜辣,口味偏重,方嬷嬷做了一手鲜香麻辣的好菜,因此成功地谋得了这份差事,她在西院这段时日,除了个性温和怯懦的苏有余,她还跟一个名叫淑良的南方姑娘共事过。

不管是淑良还是苏有余,没有一个姑娘能在虎澈的手底下过上舒心日子。

进到虎澈院里的姑娘都有着相似之处,个个纤瘦肤白,个头娇小,有着晶亮大眼,苏有余如此,淑良如此,再之前的朱秀玉亦是如此。

方嬷嬷想,那些她不曾见过的姑娘们……应该也都是如此,彷佛毁掉这般模样的姑娘家,能让虎澈得到某种满足或是补偿。

淑良是被人牙子带来的,虎澈一见到她,便要庄氏把她买下。

她的娘亲本是一南方富商的通房,虽然出身低微,但因为懂得服侍及取悦男人而十分受宠,得宠后便没了尊卑分寸,仗着男人宠溺,全然不将正室及两名小妾放在眼里。

正室及两名小妾虽眼红她受宠,可因为有富商护着,谁也找不了她的麻烦,而淑良因着娘亲之福,一出生便也得到父亲的宠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她十四岁那年,富商猝逝,再也护不了她们母女周全。过往赠予她娘亲的房契跟珠宝全让正室及两名小妾夺去,还将她们母女分别发卖。

因为是外地来的,淑良不知虎澈的事,一被虎澈看上便以为自己会像娘亲一般受到主子青睐,飞上枝头亦是指日可待。

方嬷嬷还记得淑良初进院里的那一日那得意的姿态……以为自己是凤凰的淑良,在进到院里的第一天便发现自己其实是只任人宰杀的鸡。

那晚,道山跟玉卷备好热水后,淑良便主动进到屋里伺候虎澈,一个未识人事的闺女对于服侍男人入浴这件事,通常都是羞涩胆怯的,但淑良进屋之前却是一副她要借机飞上天的姿态。

方嬷嬷从前曾在青楼干活,见识过不少女子,明白她们的心思,她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有着天大的野心。

可那晚虎澈狠狠地修理了淑良,还将伤痕累累又奄奄一息的她丢到廊下,隔天一早,管珩便赶紧地将她送到赵大夫的医馆去了。

半个月后,淑良被送回来,也开始了她悲惨的日子,直到苏有余被她好赌的爹抵给了虎澈,淑良才离开虎家。

方嬷嬷一点都不同情淑良,甚至觉得那狐媚的丫头罪有应得,可苏有余不同,甜美娇弱的苏有余像朵雨中的小白花般令人生怜,且她是被好赌的父亲卖掉的,就像……像她那个福薄的女儿一样。

想起自己可怜的女儿,方嬷嬷忍不住流下悲愤痛心的眼泪,朦胧的视线瞥见砧板上的牛肉,意识到有正事要做,才赶紧地以袖子抹去泪水,要下刀将牛肉切块,然而刀子刚要落下,便听见虎澈的声音……

“慢着。”

她陡地一震,心跳漏跳了半拍,转过头,只见虎澈就站在小厨房的门口。

“大爷怎么来了?”她警觉地再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次,以免他发现她的泪水。

虎澈走了过来,看着砧板上的那块牛肉,说道:“帮我热锅子吧!”

她一怔,“咦?大爷您的意思是……”

“帮我热锅子,我要煎牛肉,别放油。”他说。

方嬷嬷听得呆了,他要……亲自下厨?

“别愣着,赶紧。”

“是!”方嬷嬷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地将锅子摆上去。

虎澈一派从容地用手探了探锅子的温度,等了一会儿,便将牛肉搁进锅里,牛肉在锅里慢慢地淌出了油花,香气四溢。

他专注地看着牛肉色泽的变化,熟练地用锅铲翻了面,牛肉在锅里滋滋作响,偶尔还有油花爆飞,他也没闪,姿态优雅从容得让方嬷嬷看傻了眼。

“刚才怎么了?”突然,他瞥了方嬷嬷一眼,“我进来时,妳在掉眼泪?”

闻言,方嬷嬷陡地一惊,连忙回答,“不是的,只是让辣椒辣了眼……”

他也不再追问,伸出手,声音低沉地吩咐,“把尖刀给我。”

“是。”方嬷嬷赶忙将尖刀递到他手上。

用尖刀在牛肉上划了一道痕迹,血水淌出,接着再次将牛肉翻面,他续道:“我一直想跟妳说,以后的菜辣少一点,盐巴也少一点,我的饮食很清淡。”

听着,方嬷嬷听得又是一惊,大爷一直嗜辣重咸,怎么会说他……饮食清淡?

猛地想起之前跟苏有余说到的,这阵子大爷有点奇怪,方嬷嬷一时走神,思索起来。

虎澈突然开口,“给我一个长盘。”

“长……是!”方嬷嬷被从思绪中惊醒,有点惊魂未定,赶紧又递上一只长盘。

虎澈将煎得香喷喷的牛肉起锅放上长盘,在长盘边上放了椒盐,“晚膳搁我桌上,我迟点儿吃。”

说罢,虎澈便端着那盘牛肉走了出去。

方嬷嬷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瞪大了眼,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坐在这张道山跟玉卷用半张旧门改造而成的小方桌前,苏有余内心颤抖抖地注视着正用尖刀切开那一块香煎牛排的虎澈。

那块牛排煎得刚刚好,表面呈现微焦的褐色,里面却是漂亮的玫瑰色,光是闻着那香气就让人垂涎三尺,但她看着,内心却是满满的不安。

真是见鬼……喔不,这比见鬼还可怕。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从前是怎么对待原主的,而原主也是因为他那近乎病态的身心折磨,这才把心一横地与他同归于尽。

面对曾经毒杀他的女子,他却在大难不死后以德报怨?

这怎么可能?这不是见鬼是什么?

“吃吧!”虎澈将牛肉切成她可以一口吃下的大小,“蘸点椒盐吃。”

她木木地看着他,再看着长盘上的牛肉,有点迟疑。

他叹了一口气,用尖刀插起一块牛肉,再蘸了一下椒盐,然后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他张开嘴巴,“瞧,我吞下去了。”

苏有余知道他是想证明这块香煎牛排是安全无虞,不会死人的。

“我们不是谈好了吗?”他抬起眼睇着她,“我不下毒害妳,妳不下毒害我,我们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苏有余双手手指绞了绞,犹疑不安地说:“我们是谈好了,但是……这事太不寻常。”

他看着正在切的牛肉,唇角一勾,淡淡地道:“是很不寻常,根本荒谬。”

苏有余微顿,她觉得……他说的跟她说的是两件事。

“妳呀,”突然,虎澈又注视起她,“瞧妳像只没长好的小母鸡,还不赶紧吃肉补肉?”

迎上他那如深潭般幽深的黑眸,她的心脏抽了一下。

在原主的记忆里,虎澈因为长期昼伏夜出、日夜颠倒,他的两只眼睛经常是爬满了血丝,眼底漾着疯狂及愤怒。他一举手一投足,原主就吓得快心脏麻痹,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活在恐惧不安里。

可现在的他眼神澄澈,情绪平和,神清气爽,那双无时无刻都像焚着两团火一般的眼睛,竟成了高山上的湖泊,他那一如往昔的躯壳里,彷佛住进了一条安定的灵魂。

“为什么?”她狐疑地望着他,“为什么突然对我好了?”

“难道妳希望我对妳坏?”他唇角一勾,深深一笑,“像从前那样高兴也打妳,不高兴也打妳?”说着,他拿着尖刀在她面前挥了两下。

她下意识地缩起脖子,“不,当然不……”

“那就快点把肉吃了。”他放下尖刀,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凑到她嘴边。

“我……我自己吃。”虽然对于他的作风丕变,她内心充满着不安及疑惑,可是她穿越成为苏有余是不争的事实,眼前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将筷子递给她,“多吃点。”

她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蘸一下椒盐,慢慢地放进嘴里,然后咀嚼……顿时,她眼睛亮了起来,为口中的美味惊讶。

“袄粗!”因为嘴巴里有食物,她分明是想说好吃的却发出了有点滑稽的音。

虎澈浓眉一拧,“没人教妳嘴巴有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吗?”

她赶紧嚼了几口,把肉吞下,然后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能把肉煎得这么好吃?”话才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逾越,有点不安地缩了缩脖子,“我是说大……大爷煎牛肉的功力实在卓越超群。”

“我何止煎牛肉的功力卓越超群?”他淡淡地说着,但眼底有一抹得意,“别说话了,快点吃吧!”

“是。”确实,食物一定要在它最佳的赏味期内食用,否则就糟蹋了。

她一块接着一块地吃着,一脸的满足。

原主有个赌鬼父亲,从小就没吃好睡饱,后来被送进虎府又遇到虎澈这个鬼主子,不只吃不好睡不好,还常被照三餐打骂……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就成了这副瘦不拉机又病恹恹的模样。

不管虎澈是真的良心发现,抑或是有什么更可怕的想法,她总得有一副健康的身子,才能应付这瞬息万变的新人生。

不一会儿,苏有余吃光了那一大盘的牛肉,还不小心打了个饱嗝。

虎澈淡淡一笑,“吃饱了吧?”

“嗯。”她抹了一下嘴边的油,怯怯地说:“谢谢大爷……”

“别谢我,我只是在……”他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着措辞,“赎罪。”

闻言,她眨了眨困惑的大眼睛,“咦?”

“我以前对妳做了那么残酷又冷血的坏事,妳就当我现在是在赎罪,是在弥补吧!”他说着,端起盘子,拿起尖刀跟筷子,“妳吃饱了,轮我吃了。”

“大爷,盘子我可以自己收。”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方嬷嬷一定早已经备好他的晚膳了,他其实可以让方嬷嬷把这盘香煎牛排给她端来,根本不需他纡尊降贵亲自动手的。

“妳好生歇息着吧!”他瞥了她一眼,“不赶快把身子养好,难不成还要我一直伺候妳?到底谁才是主子了?”

闻言,她又惴惴不安了,“抱歉,大爷的饭菜一定都凉了……”

“可不是,还不都怪妳不吃快一点,在这儿浪费爷的时间。”他像是在抱怨,却又轻笑一声,“罢了,做了那么多坏事,吃个冷饭冷菜也是报应。”

语罢,他旋身走了出去。

咀嚼着虎澈刚才说的话,她忍不住笑了,觉得他有点逗。

回老家祭祖的管珩回开云城了,一返回虎府,他便听说虎澈先前中毒的事情,见过姊夫虎大军,聊了几句,便急急忙忙地赶到西院。

来到花厅外,见虎澈安好地坐在那儿,方嬷嬷正在一旁伺候茶水,他才松了一口气。

“阿澈,你没事吧?”管珩迈开步伐走进花厅。

“舅父。”虎澈起身向他致意,“您辛苦了,路上都安好无事吧?”

管珩愣了一下,惊疑不定的看着虎澈,不自觉皱起眉头。

在他面前的是外甥无误,但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虎澈很陌生?

“好……都好……”他结巴了一下,又问:“听说你中了毒,你无碍吧?”

“甥儿好得很,舅父不必担心。”虎澈请管珩坐下,然后要方嬷嬷再沏一壶新茶来。

方嬷嬷答应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管珩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怀疑更深,不禁用困惑的、审慎的眼神看着他,语带试探地道:“刚才急着来看你,也没把事情听仔细,你父亲说是误食相克之物中了毒……”

“嗯。”他轻描淡写地说,“有余不够谨慎,府里准备的东西,跟我从外头买回的酒菜相克了,连有余都中了毒。”

闻言,管珩一怔,这才发现从他进来到现在都没看见苏有余。

有余让阿澈误食了东西,还连自己都中了毒,那她人呢?被毒死了,还是被阿澈处置了?

管珩陡地瞪大眼睛,焦急地问:“有余丫头呢?她……”

虎澈如何对待苏有余,他是知道的,他很同情怜悯那可怜的小姑娘,但他又实在控制不了犹如狂兽般的虎澈。

见管珩如此焦急担忧的反应,虎澈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是面无表情地道:“当然是被我处置了。”

管珩一听,顿时脸色煞白,“处……处置?你把她……”

管珩的反应让虎澈差点就笑出来了,他舅父肯定以为他把苏有余剁成八块,丢到映玥池喂鱼了吧?

映玥池是虎大军为了怀念原配管玥而挖的人工小湖,就座落在虎府的中心位置,湖上有茶亭,还有两道小桥跟假山,他父亲常在茶亭品茗,十分悠闲惬意。

“阿澈,”管珩生气又无奈,“那孩子平时在你跟前已受许多苦难,她也不是故意害你,你何必如此!”

“舅父莫恼。”虎澈好整以暇、气定神闲地说出实情,“那丫头好端端地在她房里歇着,没事。”

管珩怔愣了一下,茫然困惑地说:“什……什么?”

虎澈笑瞥了他一眼,“我逗着舅父玩的,有余这些日子吃饱睡好,都养出膘了。”

“咦?”比起苏有余被虎澈处置了,虎澈没处置她,反倒更教管珩吃惊。“你说她没死?你没把她杀了?”

“舅父不也说了,她在我跟前已受许多苦难,所以我决定好好补偿她。”虎澈说得理所当然。

管珩实在太惊讶了,以至于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时,方嬷嬷将新沏的茶送进来。

“方嬷嬷,”虎澈兴味一笑,“舅父不信我,妳跟他说说有余现在如何了。”

方嬷嬷顿了一下,吶吶地回答,“回舅老爷,有余在她房里歇着,这几日都在喝药,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管珩打量了下她的表情,然后倒抽了一口气,眼底充满激动及感动地看着虎澈,“阿澈,你……你真的体谅了有余这个小姑娘了?”

“舅父,”虎澈亲自给管珩倒了杯热茶奉上,“甥儿过往干了太多令人发指的坏事,深感懊悔愧疚,尔后便要重新做人,痛改前非了。”

亲耳听见虎澈这番话,不只管珩呆住了,就连方嬷嬷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虎澈眼神黯淡,轻轻一叹,“鬼门关前走一遭,甥儿大彻大悟,深感过往荒唐至极,有愧娘亲当年拚死护下了我……”

听到死去的姊姊,即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管珩也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阿澈,你娘亲泉下有知,定会欢喜你今日的觉悟。”管珩难掩激动地说,“好,甚好,从今往后你便是个全新的人了。”

虎澈眼底闪过一抹怅然,却面露微笑,“是呀,甥儿已是个全新的人,恍如重生,往后还请舅父多多提点教导。”

身为舅舅,听到外甥改邪归正,哪里有不高兴的?管珩抛开了对虎澈心性大变的疑惑,开始教导虎澈。

从甥舅俩碰面那天后,虎澈经常跟管珩一起外出巡视归在他名下,但一直以来由管珩代他打理的产业:泰兴茶楼、金龙酒楼,以及富和记、百悦两间赌坊。

过往的虎澈,镇日游手好闲、四处惹事,不只在自己名下的酒楼胡闹,也不时到虎淳及虎泓兄弟俩打理的万客酒楼及海鸿酒楼闹事。

那些伙计跟掌柜们知道他是虎大军宠溺的长子,向来是敢怒不敢言,即使捱了骂,吃了拳头,也只能一个劲的赔不是。

那些掌柜及伙计们只要见大爷大驾光临,一个个都提心吊胆、如临大敌。

可这几日虎澈走访几家酒楼茶肆,所有人都因他性格丕变而震惊不已。

从前狂躁暴戾的他,如今竟变成一个沉稳有礼的人,他专注听取掌柜及伙计跑堂们的说明及解释,有不解之处也客气求教。

看着虎澈这恍若神迹般的改变,管珩甚感欣慰。

他原以为这孩子废了,没想他回老家祭祖后,阿澈竟月兑胎换骨,好似新生。

定是管家祖上有灵,悯他胞姊当年舍命护子,也怜他一直以来对这孩子未曾放弃。

甥舅俩巡视完酒楼,走出大门,外头正霪雨霏霏,对面的巷口蹲了几个小乞儿,一见两人便一个拉一个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大爷行行好,给几个钱吧!”

“大爷,我家有生病的姥姥正饿着,行行好吧!”

这些小乞儿看着约莫在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之间,一个个脏兮兮又瘦巴巴,看起来狼狈极了。

管珩的随从江兴看着这几个小乞儿的脏手就要拉住主子,立刻出声喝斥,“去去去!你们这些小乞丐,别污了我家主人的衣衫!”

几个小乞儿收回手,挤在一起像是互相取暖的仓鼠般,露出畏怯的神色。

“江兴,”虎澈看向舅舅,见舅舅没意见,就语调平缓地说,“你荷包里的钱,你给他们分一分吧!”

江兴一怔,“大爷?”

“我应该不必再说一次。”他瞥了江兴一眼。

虽说虎澈不再如从前暴戾专横,可那冷厉又沉静的黑眸所带给人的震撼却不亚于过往,江兴连忙恭谨地答应一声,“是。”

他解下荷包,把铜钱一个一个地分给小乞儿。

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小乞儿们激动地上前,却不敢抢不敢挤,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伸出手,让江兴将铜钱一个个地放到他们粗糙又脏污的小手上。

拿了铜钱,小乞儿们纷纷哈腰,连声道谢,接着便一个揪一个地跑开。

江兴脸上略显懊恼地咕哝,“这些小乞儿后头是白虎堂的人操弄着,什么姥姥婆婆的,全是谎话……”

“白虎堂?”虎澈疑惑。

“没错。”江兴续道:“去年西北闹粮荒,接着又起了疫病,好多流民涌进开云城,如今都聚在城西,白虎堂的人仗势介入,那些长得好的,能发卖就发卖,长得差的就沦为扒手偷儿,之前有人偷不成便抢,还伤了个老太婆……”

虎澈皱眉,“官府不管事?城西也不是白虎堂的地盘吧?”

虎大军整合城里各股势力后,便将城区划分为八等份,虎家占了四份,其他四份便分配给底下的四个堂口,分别是白虎堂、金虎堂、飞虎堂跟勇虎堂。

“城西本来就是个混乱的三不管地带,算起来是咱虎家的地盘,但因为一直以来都住着些弱势无为的贩夫走卒,没有价值,不只云虎帮,就连官府也从没在那儿放半点心思。”江兴续道:“白虎堂其实已经在城西活动了好些时日,但此事二爷跟三爷好像没有异议。”

他浓眉一拧,“白虎堂踩在我虎家的地头上,二弟跟三弟都毫无异议?”

“白老三最小的妹妹嫁了蔡捕头,他们是姻亲关系。”江兴又说:“蔡捕头是崔师爷的人,所以白老三跟崔师爷的关系不差。”

虽然江兴没有直说,但虎澈懂了其中含意。

开云城的官员贪渎收贿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真正维持着这开云城秩序的不是现今的城守卓丰,而是虎家。

卓丰是个闲赋文官,领着朝廷俸禄、拿着虎家的供养,镇日在官府里吃香喝辣,听曲看戏,官衙里的事,他都交给师爷崔焕元看管,跟虎家接洽往来的也是那崔师爷。

江兴的意思是,白虎堂或许透过崔师爷这条线,跟虎淳、虎泓达成了协议。

“江兴,”管珩神情严肃地问,“这事你从何处听来?”

“前不久主子您不是为了给祖上积累功德,要我到城西去发吃食吗?”江兴道:“我去发包子的时候,亲眼看见蔡捕头跟流民头儿领了三个少年离开。”

闻言,虎澈跟管珩心头一震。

“有这种事?你怎么没说?”管珩语带责备。

“咱跟官衙是什么关系,主子您是知道的。”江兴嗫嚅地说,“再说那些流民在城里流窜,跟阴沟里的耗子一般,小人就没……”

虎澈听着,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半晌后才道:“江兴,你该不会也知道衙差亦兼差当人牙吧?”

江兴一顿,谨慎地说:“小人不敢妄言,不过买卖奴婢之事并不违法……”

“是不违法。”虎澈淡淡道,“但若买方恃强欺弱,卖方任人鱼肉,那便不符公义。”

“蔡捕头是崔师爷的人,这事崔师爷应该也知情。”管珩有点忧心,“从前老爷子管事时,按月把白银送到城守大人府里,平日里跟他们倒是少有往来,可自从老爷子将买卖下放给二爷跟三爷后,他们跟崔师爷越走越近,这事怕是……”

虎澈的神情跟语气都没有太多变化,“舅父是说,这事老二跟老三也有份?”

管珩神情凝沉地道:“二爷跟三爷的事,我不方便置喙,老爷子虽对我照顾有加,可我终究是外人,他们才是血亲。”

虎澈唇角一撇,“我也是血亲啊。”

迎上他那眼底凌厉的锐芒,管珩心头一震。他从没在虎澈的眼底见过那种犹如鹰隼般锐利且深沉的眼神。

“你……想管?”他语带试探。

“虎家出身绿林,买卖游走在正邪及黑白之间,只要稍微越了线便是犯法悖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虎家虽可说是呼风唤雨,无人可挡,但夜路难行也不宜久行,若想虎家可以久安,可以传家,走回正轨才是真理。”

听完虎澈这一番话,管珩跟江兴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过往那个他们所认识的虎澈能说出口的话吗?老天爷在虎澈身上施了什么法?

“阿澈,你……你实在让我……”管珩激动得眼泛泪光。

虎澈好笑地说:“舅父这是怎么了?如此善感?”

“不,我是太感动了。”管珩难为情地笑笑,“祖上有灵,你总算是长大了。”

“可不是?”一旁的江兴附和着,“『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这指的不就是咱大爷吗?”

虎澈未就此事多作响应,话锋一转,“城西流民问题不解,可能变成弊害,这些流民过往与开云城并无联结,城民也难接纳他们,日久怕是会衍生冲突。”

将人驱逐并不厚道,根本之道是帮助他们从事合法正当的工作,在城里生活,以断绝他们跟违法之徒的勾结。

“阿澈,你有法子?”管珩问。

“我还得琢磨一番。”

“有想法便有契机,不急。”管珩说着,忽地神情一凝,“不过有件事我本来要跟你父亲禀报的,可是又有所顾虑……”

“何事?”他问。

“这趟回老家,我听说了一件事……”管珩一脸严肃,“听说暗行使正行走于各地,暗中查探地方有无官员贪渎之情事。”

虎澈眉心皱紧,“暗行使?”

“没错。”管珩续道,“有传闻说这位御命暗行使是端王梁琰,他与当今的圣上是族兄弟,感情甚笃。这位端王爷精通琴艺,通晓乐理,是位琴痴,常以白山之名游走各地,以琴会友。”

“舅父担心他会来到开云城?”

“虽说咱们地处边陲,可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新君即位,或许会急欲整饬以立君威也说不定……”管珩一叹,“倘若二爷跟三爷跟官府牵连太深,背地里又干些见不得光的事,恐引祸端。”

听着,虎澈若有所思。

休养了些时日,再加上每天喝汤药、吃大餐,原本瘦巴巴的苏有余真养出一圈肉来了。

说是大餐真是一点都不为过,虎澈每天都吩咐厨房那边给西院送来肥鹅女敕鸡,牛肉鲜鱼,让方嬷嬷按三餐喂养她,如果她是头猪,肯定很担心吃太胖要被杀掉!

而自从管珩从老家回来后,虎澈天天跟着管珩外出,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西院里就剩下她、方嬷嬷,跟不定时来帮忙的道山叔及玉卷。

她的身子好多了,也开始帮着做些杂务,毕竟她的身分是丫鬟——通房丫鬟也是丫鬟,该做的活也还是要做。

只是,虽然大伙儿都认定苏有余是虎澈的通房,可两人并没有关系,无论是以前还是毒杀事件过后。

这件事说出去肯定是没人相信的,但拥有原主记忆的她最是清楚。打从苏虾将原主抵给虎澈并进到西院以来,他对她只有毫无理由的打骂,却从来没强要过她。

为什么他从来没对她动过那种念头?她只能点燃他的怒火,却无法点燃他的欲火?她当然不是期待他对她做些什么,单纯只是好奇困惑,忍不住地想探究其中缘由。

他为什么以虐待打骂少女为乐?是觉得好玩有趣,还是为了满足他某方面的缺憾,或是……一种疗愈的过程?

若只是单纯被宠坏,顶多也就是任性妄为,我行我素,像个长不大的大宝宝,可他这疯狂的怒意及攻击性,肯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有人一辈子都被童年疗愈,如她;亦有人一辈子都在疗愈童年……他童年或是成长时期受过什么伤,或是有什么阴影吗?

她不是原主,虽有着原主的记忆,却对虎澈没有那么深刻强烈的怨恨。

也因为对他没有那么深浓的恨意,再加上他这些时日对她如此之好,让她忍不住想理解他,甚至是帮助他。

于是,苏有余开始在这偌大的西院里寻找着蛛丝马迹。而她最先发觉到的就是,西院里没有半面镜子。

他不喜欢照镜子?是因为他脸上的疤痕吗?

他的恨及怒是因为对容貌的自卑而生,他缺乏自信,以至于对容貌姣好的女子产生了攻击性?还是……他被拒绝过?

他都二十七了,却至今未有家室,莫非是一直被打枪,让他对女人心生怨恨?

可是以虎家在开云城的地位及权势,别说他只是脸上有道疤,就算他是个残废,应该也能给他娶个媳妇回来传宗接代,真的会因为男女感情的事而留下阴影吗……

“做什么?”

正想得出神,虎澈的声音在苏有余耳边响起。

她吓了一大跳,还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转过头,只见他不知道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有她手上的东西。

“妳……”虎澈浓眉微微一扬,似笑非笑地说,“抱着我的裤子做什么?”

苏有余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手上抓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裤子,脸一热,手忙脚乱地将裤子往他床上一扔。

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反应,他先是一顿,然后勾唇一笑,促狭地说:“那应该是干净的裤子吧?若是穿过的,我可要怀疑妳……”

“是干净的!我、我不是,我没有!”她涨红着脸,结巴地说,“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她那好笑的反应让虎澈不由自主地又想逗她,便抓起被她扔在床上的裤子,故意摆出检查的姿态,“看来是没对我的裤子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苏有余害羞又懊恼地看着他,脸儿发烫。

她能对他的裤子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在暗指什么啊?

苏有余焦急地大声辩解,“裤子是方嬷嬷让我拿进来收好的,她、她帮大爷补了裤脚的线,我才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睇着她那认真了的表情跟反应,虎澈勾起一抹笑意,“原来妳是这么容易认真的丫头呀!”说着,他伸出手揉了她的头,好像她是一条小狗似的。

苏有余顿时呆住了,连闪躲都忘记了。

这是他第二次模她的头吧?第一次模她的头时,她太惊吓了,以至于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感受,可这次她发觉他模她头的方式……好熟悉。

“妳很棒,妳已经很努力了,不要苛责自己。”

为什么只是一个模头的动作,就让她跌进了穿越前的记忆里?现在的她,是苏有余,“李子乐”对她来说已成了过去,不是现在,也不会是未来。

而眼前的他,也不是她曾经深爱的申敬文。

申敬文现在在做什么呢?他的车一定好好地将他保护住了吧?她死了,他会难过吗?

“妳又露出这种神情了……”虎澈凝视着出神的她。

苏有余回过神,尴尬又惊慌。

虎澈却问:“什么事那么悲伤?想起被卖了的娘亲?还是将妳卖了的阿爹?”

“没有。”她稳了稳心神,“我只是在想……”

她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搪塞,一边抬起眼,迎上他那张好看的脸,怔愣了一下。

原主看见他就像见鬼似的,肯定没有心情好好将他看个仔细吧?虽说他的左脸有着一道长长的疤痕,可瑕不掩瑜,一点都无损他的俊秀。

人说相由心生,从前的虎澈狂暴狰狞,即便俊秀,也让人觉得阴沉,可如今的他性情平和沉稳,不只俊秀依旧,还多了份迷人的英气。

“大爷其实很好看。”心底话月兑口而出,话才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虎澈眉眼一沉,表情像是在说:妳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

苏有余瞬间慌了,这院里连面小手镜都没有,肯定是因为他很介意自己脸上的疤痕,可她却说他这样很好看,他会不会认为她根本是在嘲讽他?

真蠢!她怎么会这样踩人家的痛脚,自寻死路?

低下头,苏有余赶紧低声下气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不是……”

“不是真心这么觉得?”虎澈打断了她的话。

“欸?”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愠色,甚至唇角还微微上扬,眼神也很……温柔。

“妳是随口说说,只为了奉承我、讨好我?”

“当然不是!”她赶紧澄清。

“既然不是,又为何说自己该死?”

他直视着她,迎上他彷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的黑眸,她的心脏紧缩了一下。

“我以为……”她嗫嚅地道,“大爷不喜欢别人提到您的容貌……”

他微顿,抬起手模了自己的左脸,沉吟了一下问:“很可怕吗?”

她怯怯地望着他,但语气却非常诚恳地说:“其实……还好。”

不能说不惊讶,看起来也是有点凶,不过像他这样的疤痕若是在二十一世纪,是进几趟医美中心就能解决的小问题。

“但妳觉得可怕。”

“我怕的不是大爷脸上的疤痕,而是……”她顿了一下,一脸认真地问:“大爷真的不会再打骂我了吗?”

他先是一怔,然后笑了,“我已经改过自新了。”

为什么他明明说的很认真,她却感觉好像是在开什么玩笑?

苏有余不安的说:“虽然大爷说自己再也不会打骂我了,可是……”

她话未说完,他突然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天起誓,“我虎澈起誓,从今尔后绝不再动苏有余一根头发,若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见他立下这样的重誓,她惊呆了,瞠着黑亮无辜的大眼睛,心情有点激动地看着他。

“行不?”他放下手,笑问着她。

她怯怯地点了点头,“行。”

“行就赶紧去给我备膳吧!”说着,他抓着她小小的肩膀,将她转了个方向面对门口,然后轻推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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