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小娇娘 第十章 意料外的完美结果
漆黑的苍穹下,一行轻骑穿过风雪,在北风中渐渐远去。远方山峦层叠,如一头头巨大的野兽在呼啸。
楚离歌与云初夏回到兴安城已是夜晚,城内实行宵禁,一队队侍卫在街道中巡逻,楚离歌二人光是从城门回到离王府,便已遇到三队人马的盘查。
“小皇帝头一回独自执政,倒是有模有样……”云初夏夸道。
以一个孩子而言,发生这么大的事还能如此稳着,实在不易。
楚离歌笑了笑,并未接话。楚豫自幼便由他看着长大,有多大能耐他自是知晓,如今看着一如以往的皇城,并未因那些流言而乱,他心中自是骄傲。
云初夏见他那明明骄傲,面上却是波澜不兴的模样,黑白分明的双眸转了转,突地抱住了他,娇声道:“阿离,你说咱俩生出的孩子,可会像小皇帝这般聪慧?”
冷不防听见这话,加上她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楚离歌胸口一热,有些无奈,“阿初……你老这么调皮,真不怕把我给憋坏了?”
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两人几乎是同枕而眠、夜半谈心,这期间免不了擦出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火花,每每都让楚离歌忍得差点流鼻血,连冲几次冷水澡才得以冷静下来。
“早告诉你不要憋了,是你非要忍着,这怎么能怪我?”云初夏一脸的无辜。
在她心里,她早当楚离歌是自己的男人,成不成亲他都是她的人,既是如此,早“睡”晚“睡”有何差别?
“你……”楚离歌一时语塞。
他知她一向言行大胆,却不知她竟是一日比一日大胆,这丫头让他该如何是好?其实云初夏也就是嘴上大胆,若楚离歌当真“顺她的意”,她恐怕早逃得不见人影了,可惜两人都看不清这个事实。
云初夏就爱逗他,每每将他逗得无可奈何,她便觉得开心,这劣根性真该改!两人回城的时辰太晚,这么吵吵闹闹,很快便睡下了。
翌日天还未亮,楚离歌便已起床洗漱,准备进宫。
若是照楚离歌的安排,并未打算这么早进宫,但楚豫昨夜一得知他回城后,便让人送来了口谕,让他今早入宫。
听着来人的转述,楚离歌知道楚豫肯定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事,才会急忙让人来传,自是不会耽搁。
在他临行前,云初夏拉了拉他的衣袜,“能不能带我去?”
楚离歌挑起眉,看着那白女敕小手。云初夏往常一听见皇宫便像见了鬼,今日竟是主动要求要跟?
见他一脸古怪,她撇了撇嘴,“皇宫如今也不安全。”
区区一个余为清,究竟是如何从刑部逃月兑?又是如何在皇宫中散播摇言?用膝盖想也知他那同伙肯定在宫中。
既是如此,她如何放心让他一人进宫?
楚离歌知她心意,目光柔和,“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会使毒,这点在两人表白心意后,他便同她说过,有着这一项保命的秘密,不论是谁都难以要他的命。
“那我呢?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你就不怕那些刺客又来?”双眼一眨,泪花顿时盈满那双明媚的眸子,要落不落的,很是娇弱。
直接要求不成,那便拐个弯,总之她云大姑娘今日是跟定了。
在旁充当车夫的朱陆眼角一抽。
弱女子?有哪个弱女子能凭借一己之力,挑去数人的手筋?且眼都不眨一下,短短一刻钟便像没事人拍了拍手掌,抚着肚月复吵着要吃饭?
朱陆十分怀疑他的耳朵有毛病,要不怎么会听见这番荒谬之语。
相对于朱陆的不可置信,楚离歌却是很当一回事。
因为太在乎,就算她说的话漏洞百出,极不合理,凭她那身功夫,就算一人也能折倒一队禁军,但他还是点头应了。
最后两人相偕进了宫,一路上云初夏很是好奇皇宫内的富丽堂皇,毕竟在几年前,这可是她老云家的地盘,好不容易有机会能瞧一瞧,她自然不会放过。
两人一路来到御书房,云初夏远远便看见那椅上坐着一个孩子。
严格说来,这还是云初夏头一回见到仇人的模样……呃,西襄帝推翻了云翔,自然是她的仇人,而楚豫身为西襄帝的孙子、西南帝的儿子,绝对的直系,自然也是仇人。
然而当她看见眼前浓眉大眼、粉粉女敕女敕,像颗包子一般长得可爱又萌翻的小“仇人”时,母爱差点爆棚。
同一时间,楚豫也看见了楚离歌身旁的人,那是一名生得十分美丽的女子,明媚的大眼、挺直的琼鼻、微扬的菱唇,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有朝气,与她身旁沉稳优雅的楚离歌有着相反的气质。
“皇叔,这位是……”楚豫有些讶异楚离歌竟会带来一名女子。
这还是他活这么多……呃,事实上也没几个年头,头一回见楚离歌脸上露出那般温柔的神情,不必说,眼前这位定然是他未来的皇婶了。
他如此想着,谁知他的皇叔下一刻竟是语出惊人。
“这位是前朝的公主云初夏,也是我未来的离王妃。”
这话一出,不仅楚豫吓了一跳,就是云初夏也险些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瞪着大眼看向他,眼底清清楚楚的写着——你疯了?
她的身世什么时候能这么大大方方的说出口了?且他介绍的对象还是当今天子!有没有搞错?
楚离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害怕,接着拉过她,一同对楚豫行了大礼,道:“臣心仪云姑娘多时,此生非她不娶,恳请皇上赐婚!”
云初夏还处于懵然的状态下,他怎么拉,她便怎么做,待她回神,已是傻傻的对着眼前的小屁孩行礼求赐婚。
她本以为下一刻那潜藏在楚豫身边的绣衣卫便会因他一声令下,冒出来压她下大牢,谁知楚豫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就见眼前的小包子红了双眼,哽咽着问:“皇叔,你还叫我皇上……你信我?”
人人都怀疑他不是父皇的孩子,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这么怀疑,只有眼前的楚离歌在唤他的时候,眼神始终如以往,一样的和蔼、一样的信任、一样的疼惜,就是没有一丝丝的怀疑。
楚离歌见他那憔悴的小脸,终于对他说了实话,“阿豫,你父皇在你出生时曾说过,你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胎记,就在胸口。”
楚豫一怔,伸手模着自己的右胸口,那里的确有块巴掌大的胎记。
“是什么样的形状?”他颤声问。
“燕子。”楚离歌沉声道:“像只燕子的模样。”
听见这话,楚豫整个人突然一松,接下来便是冲到楚离歌面前,哭喊着捶打他,“你为何不早说?为何……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他有多害怕?这些日子他独自上朝,面对着文武百官质疑的目光,他差点转身就逃……
可皇叔从小的教育让他做不出这懦夫的行为,所以他成日绷着小脸,装作若无其事,一日复一日的上朝、批阅奏章。
他不敢见母后,也不敢向任何人诉苦,就这么死死的撑着,直到昨日……
若是楚离歌再晚一日回来,他肯定会撑不下去,如今从楚离歌口中得知自己的的确确是西南帝的儿子,那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再也绷不住帝王的模样,只能像个小孩,扑进最信任的人怀中,恣意的发泄情绪。
云初夏也有些讶异的看着身旁的男人。她还以为他是相信余为清的话,没想到竟还有这事……可他为何没对她说?
虽说楚离歌有事瞒着,让她有些不高兴,可看着自家男人被人又捶又打,她还是得护着。
一手拎起楚豫的衣领,她瞪眼,“打够没?你不心疼我很心疼。”
突地被拉离,楚豫这才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方才竟做了如此幼稚的行为,小脸倏地一红,恼羞成怒的对着云初夏吼,“大胆!你可知朕是谁!”
哟呵!方才还用我自称,现在却是改用朕了?看样子是底气足了。
可惜云初夏不吃这套,不仅继续拎着,甚至笑咪咪的对他说:“自然知道,你是西楚国的皇帝嘛!你得叫阿离皇叔,而我是阿离的妻子,你自然是我的侄子了。嫔娘教训侄子,没半点问题。”
楚豫被她一番话给说懵了,这、这样不知羞的女子,他还是头一回遇到,他该治她罪,偏偏在听见她那一声婶娘时,心头忽然升起一抹特殊的感觉,让他治罪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挤出一句话,“朕可还没答应替你们赐婚!你倒是不害臊,居然自称是皇叔的妻子,你可知你是前朝余孽,这样的身分如何配得上朕的皇叔?”
皇叔在他心中可是好比父亲的存在,不仅如此,还是这世上最厉害、最出众的男子,他曾想过未来的皇婶该是如何的知书达礼,良善贤慧,美貌端庄……就是没想到会是云初夏这般、这般泼辣的女子。
虽说她生得也美,且一心护着皇叔,可那模样实在与他心中的皇婶差了十万八千里。
云初夏一听这小屁孩说话便来气,却没与他争,而是看向一旁的楚离歌,眼神有些晦暗不明,“你说咱俩配不配?”
求生意识一向极强的楚离歌光凭一句话便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立马道:“若是你配不上我,那这世上便再无人足以相配……阿初,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希望阿豫能借此机会好好看看将来要辅佐他的人,这算是我给他的一个考验。”
云初夏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大抵是不愿意楚豫遇到事便向他求助,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扮演着这个角色,但楚豫并非太子,而是已经登基的帝王,以往他还小,众人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他一日日的大了,楚离歌身为他的叔叔、他的亲人,却也是他的臣子,他对楚离歌太过依赖并非好事。
天子是天下之主,身居高处必是孤独之人,既然如此,便要早早学会孤独。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楚豫不能一直依靠别人,他必须靠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他靠得了楚离歌一时,却靠不了一世。
楚离歌对楚豫实在是用心良苦。
云初夏听他这么说,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却还是有些恼,“那你瞒着他不就成了,告诉我,我还能告诉谁去?”
楚离歌露出一抹无辜的笑,拉起她的小手,开口便是认错,“是我错了,下次再不会如此,阿初别生我的气可好?”
“还有下次?再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云初夏咬牙威胁。
这画面看得楚豫一脸呆,这、这是他精明干练,运筹帷幄,凡事不动如山,足智多谋的皇叔?
难不成今日就是一场梦,他还未睡醒?
不,不对!什么叫瞒着他便成,却不能瞒她?他们眼中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楚豫本就聪明,加上楚离歌的话并不难理解,让他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心头顿时一慌,扯着他问:“皇叔,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楚离歌看着他慌乱的小脸,叹了口气,“阿豫,你该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旁,我迟早要回到封地。”
“不许!”楚豫双眼发红,“我不要你离开!皇叔留在这不行吗?为何非要离开?父皇明明让你陪着我的……”
楚离歌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凝视着他,他不相信自己这些年的教导都白费了,楚豫只是因为这阵子的事感到不安,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果然,在他的注视下,楚豫渐渐的平静下来,却是倔强的撇开头,不愿理他。
楚离歌不会哄小孩,也不知该怎么做,叔侄二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是云初夏不忍看小包子难受,一把将他揽了过来。
“哭什么哭?一国之君还这么爱哭,岂不让人看笑话去了?你皇叔说要走,又没说现在就走,好歹得等到这件事了,还有我们大婚过后,这一来一往少说还得一、两年,你一个孩子,早早就学人杞人忧天,是想提早当老头?”
楚离歌听见这话,俊眉一扬,朝她看了一眼。是谁一直嚷着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还愈快愈好?
云初夏被看得心虚,忍不住驳道:“这不是看这孩子可怜吗?晚个一两年也差不到哪儿去……”
楚豫总算看出来了,这揽着他的少女就是个面恶心善、嘴硬心软的主儿,最重要的是,皇叔听她的话!
心思灵巧的他立马抱住云初夏,有些瞥扭的说:“朕给你们赐婚,还给你们主婚,你们的婚礼就由皇室操办,你放心,朕一定会大大操办你们的婚礼!”
由皇室操办,要办一年还两年,甚至是好几年,还不是他说了算?
云初夏不了解楚豫,楚离歌却很是清楚他的伎俩,不过他没出声。
云初夏却是震惊了,看着眼前的小包子,不可置信的说:“你可知我是谁?”
这话方才楚豫才对她说过,如今她立马还给他。
“不就是前朝公主嘛!”楚豫冷哼了声,“皇叔都敢娶了,朕如何就不能赐婚了?”
再说了,未来皇婶看似泼辣,人却是不坏,有她护着皇叔,他也安心,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云初夏仍在傻眼,“可我们还被通缉……”
会不会她大婚的时候,刑部的人一拥而上,把她给抓了?
楚豫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她,“朕可是皇帝,撤了不就得了,这有何难?”
看着小包子一脸鄙夷的眼神,云初夏觉得这事着实有些不真实。
这会不会太简单了?
事实证明就是这么简单,在楚豫眼中,前朝那些人压根就翻不什么浪花,如今的大事,反而是寻找自个儿的生母……
年节将至,天气益发寒冷,昨夜下起大雪,到了清晨日阳攀升,已是融化得差不多,天空如水洗一般清澈。
出了京城,天空更是高远湛蓝,比城里明亮了许多。
一行人赶着路,照着上头的地址寻去,没想到他们要寻之人早不在那儿。
众人一路查探,最后竟是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小姐?”胡小妮诧异的看着云初夏以及她身旁的一行人。
来人有大半胡小妮见过,除了云初夏以及楚离歌外,就是朱陆她也有些印象,唯一没见过的,便是那与楚离歌、云初夏站在一块,明明有着粉妆玉琢的五官,却是肃着张脸,一副小大人模样的男孩,以及他身后那一整行带着肃杀之气的侍卫。
侍卫约莫百人,一个个身着玄黑马装,腰束革带,脚踏黑皂靴,一柄长刀悬在腰间极是惹眼,看上去干净利索,浑身上下充斥一种贲张的力量。
然而看在胡小妮眼中,就只有危险两个字足以形容。
她的身子因这阵子楚离歌让人送来的补药,已养得差不多,可以出来与大伙儿一块晒晒麦子,做做简单的活儿,只是她没想到会遇上云初夏带一票人来,那模样就像是……云初夏见她吓得脸色发白,深怕把人吓出好歹,连忙说:“小妮,你别歪想,我们这是带皇……咳,带这小包子来寻亲人的。”
听见这话,胡小妮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拉着云初夏至一旁,“那孩子是什么人?还有他身旁那等侍卫……瞧着就不好惹。”
沈家庄没什么壮丁,就是有也是毛未长齐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南吉接了趟镍出远门去了,南琴守着皇城中的小酒馆,她早先身子虽不好,可动动嘴还是可以的,沈家庄平素就是她在打理,庄子里的人来历她都清楚,除了与他们一样是前朝后人,庄子也收容一些孤苦之人,可这些孤苦之人,要是有能引动这样大阵仗的亲人,又何以沦落到被他们收容救助的地步?
云初夏不知该如此解释,也解释不来,可以胡小妮这性子,若是不与她说清,她还不知道要多担心,于是便简单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胡小妮听完之后,整个人都呆了,看着楚离歌跟前的小包——咳,是皇帝,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你是说……他、他是——”
“嘘!”云初夏忙让她噤声,“此趟前来是秘密,不得张扬。赶紧告诉我,多年前,咱们庄子收留的秦嫂子在哪?”
“在、在后面晒麦子……”胡小妮仍有些晕,脑子还消化不来方才得到的消息。
在得知秦嫂子尊贵的身分后,她着实懵了,尤其是想到那三不五时便上门来求妻子回去的秦公子,这、这算什么事?
胡小妮有满肚子的疑问,可云初夏却没空回答她,找到要找之人,云初夏立马领着楚离歌与楚豫往后院走去,而随着楚豫一块前来的绣衣卫便将整个沈家庄团团围住,就是只苍蝇都休想入内。
沈家庄的人因这变故有些惶然,在云初夏与胡小妮的一一安抚下,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却没了方才的欢喜与笑声,而是提着一颗心,安静无声的做着手边的事。
云初夏知道这些人是害怕了,这么多的侍卫,就是她再三保证不是来抄沈家庄,他们也不会相信,倒不如早些把事情解决,让楚豫将人带走来得简单。
当众人来到后院时,只看见一名佝偻着身子的妇人,她的右脚似乎有些不索利,正吃力的铺晒着揽在怀中的麦子。
“秦嫂子!”云初夏低声唤道。
妇人闻言转身,众人这才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狰狞的脸,左脸有着被祝融烧烫过的痕迹,像是一大块疙瘩沾黏在上头,约莫一个婴孩巴掌大小,让人乍看之下很是可怖。
“小姐,你来了呀!”秦嫂子有些讶异她带了这么多人来,却没多问,只是笑着唤。
沈家庄所有人都是这么唤云初夏,毕竟她公主的身分是秘密,至少这些后来被收容来的人并不知晓。
看着眼前妇人的面容,楚离歌双眸闪过一抹了然,而楚豫则是一脸怔然的看着眼前的妇人。
她的脸很是可怖不错,但另外半边脸却是完美无瑕,十分的柔美,最重要的是,那半边无损的脸,竟是与他的母后一模一样……
云初夏朝她点了点头,这才转向楚豫,“小包子,人你见到了,现在能说了吧?”
楚豫一早便急召楚离歌进宫,却不说何事,只说昨夜余太后让人唤他过去,与他说了些事情,为了确认这事,他得亲眼去瞧瞧,于是就给了楚离歌一处地址。
谁知楚离歌不答应,身为天子,如何能说离宫就离宫,这会儿文武百官正等着上朝呢!
只说楚豫有何事要确认,他亲自代他跑一趟便是。
楚豫早知楚离歌不会应,立马转向云初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凝视着她。
云初夏最见不得他那模样了,只好跟着劝说楚离歌。
楚离歌拿这一大一小没辙,只能应了。
如今见到人了,他还不说?
楚豫看着眼前的妇人,想着昨夜所闻之事,哑着声轻述,“昨夜,我母……不!该称她为姨母。姨母身旁的江嬷嬷来见我,她告诉我一件往事……”
这些日子,余悦蓉被流言折磨得不成人样,那些流言在外人耳中仅仅是流言,毕竟没得到证实,伤害不了她什么,偏偏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是真的。
她本就自责,这些年来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如今因为流言的事,她的精神状况益发不好,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到了后来竟开始疯言疯语,有时是端庄优雅的余太后,下一刻却又成了娇憨天真的少女,一见到人便喊着“姊姊,是我对不住你”……
待她清醒后,得知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立马发狠将被她误认的人拉下去杖毙,长因此死了好几名宫娥,一时间人心惶惶。
江嬷嬷见再这么下去定会出事,不得已,只能趁着余悦蓉服下安神药熟睡之际求见楚豫,并将事情的经过全数告诉了他。
楚豫早已从楚离歌口中得知此事,但那毕竟只是猜测,如今从江嬷嬷口中听闻,却是完全不同了。
江嬷嬷在将一切坦白后,便知自己活不了了。她当年曾育有一子,谁知不到满月便因高热而亡,丈夫因为此事弃她而去,她才会到余家当女乃娘。
当时她与另一个乳母方嬷嬷一块哺育余紫蓉与余悦蓉姊妹二人,最后她被派到余悦蓉身旁,成了她的贴身嬷嬷,而另一个方嬷嬷则成了余紫蓉的管事嬷嬷。
可以说余家两姊妹都是她看着长大,她看着她们自幼相好,姊妹和气,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谁知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她孑然一生,这辈子除了余悦蓉之外,再没有其余亲人,当初她没能阻止余悦蓉犯下错事,如今又岂能看她一错再错?
江嬷嬷告诉楚豫,当年余紫蓉产子后,余悦蓉深怕她会与自己抢孩子,于是派人毒杀余紫蓉,是她让人换了药,并安排假死的余紫蓉出宫,就是余为清也是她让人救下的,宫中的传言更是她放出去的。
江嬷嬷一一将事情道出,最后只说:“老奴贱命一条,但小姐只是病了,早在她放火的那一刻她便病了,可她自己却不知道。当年小姐病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才会做出毒杀亲姊之事。她没办法原谅自己,老奴也不敢告诉她实话,小姐的病反反覆覆,若是再一次……老奴不敢保证能再次救下大小姐……”
江嬷嬷断断继继将这几年的事全数告诉楚豫,她知道这事一出,余家便完了,她不求能活命,只求楚豫放余悦蓉一条生命,她只是一时犯了错事,却因这滔天大祸,让她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这才会生生将自己给逼疯。
最后她将余紫蓉所在之处告诉他,等着他确认之后来取她这一条命。
楚豫说完一切,眼前的妇人再看男孩的眼神已是不一样,不可置信、惊喜、害怕、自卑……种种情绪盈满那一双溢着水光的眸子,她张着口,想喊又不敢喊。
那模样看得云初夏胸口一疼,忍不住说:“秦嫂子来到沈家庄时,身子很是不好……”
她老说自己穷,可不是说假的,因为沈家庄收容之人,大多身上带有病痛,养起来可不容易。
余紫蓉是昏倒在沈家庄门外的,那时的她刚产下孩子,气血虚弱,不知怎地倒在地上,身旁也没有孩子。
秦嫂子自称是寡妇,孩子生下便没了,至于为何会流落街头,却是怎么都不肯说。
沈家庄多的是可怜之人,人人都有故事,她不愿说,自然也没人逼问,她这一留便留到如今。
这期间,有名姓秦的男子找来,求着她与他走,可秦嫂子不肯,那男子也不敢强求,却是隔三差五便来一趟,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
楚豫听着生母这段日子的遭遇,眼泪早已落个不停,又见她迟迟不敢说话,再也忍不住朝她大喊,“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那时还小就罢了,可如今的他早已知事,她若是早些日子来找他,又如何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秦嫂子,不,该说是余紫蓉,被他这一喊,泪水再忍不住溃堤,“我、我不能……我这模样怎么能……”
她一个残缺之人,如何能去找他?她的儿子是当今天子,若是让人知晓他有个残缺的母亲,会如何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余家……
纵使父母再不堪也是生她养她的家人,若是她出面,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罪?除了躲,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上哪去,余家回不去,皇宫也不是她的家,她不愿接受江嬷嬷的安排,于是逃了出来,若不是遇见了云初夏他们,她恐怕早已魂归西天了。
当时的她只觉得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她能容身之处,又如何会想到去找他?
“所以你就这么委屈自己?”楚豫心痛难当。
与其说他在怪罪她,不如说是心疼,母子天性,虽说余紫蓉在生下他之后便不曾陪伴在他身旁一日,可看着她那慈爱的双眸以及里头对他深深的亏欠,他一眼便能看出她当初是如何的不舍与悲痛,再想到她悲惨的一生,他如何怪罪得了?
余紫蓉默默流泪,什么话也不说。
楚豫看着眼前只是一迳的哭,却始终不敢朝他踏出一步的妇人,抿着唇,迈开步子主动朝她走去。
看着那精致的小人儿一步一步走近,余紫蓉却是慌了,想后退,后头却是高墙,让她无处可退。
就在这时,楚豫已来到她跟前,颤着声低唤,“母后,与我回宫可好?”
一声母后让余紫蓉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将眼前的男孩拥入怀中,“豫儿!我的豫儿呀——”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云初夏也不禁落下泪,最后被楚离歌给拉出后院,将空间留给那对刚刚相认的母子。
“傻瓜,哭什么?”看着哭得如同一只小花猫的少女,楚离歌失笑。
云初夏吸了吸鼻子,哽咽的说:“我这是感动你懂不懂……”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称不上铁石心肠,却也不是感情丰沛之人,这都得怪身旁的男子,要不是他将她给惯得无忧无虑,她如何有那闲功夫多愁善感?
楚离歌闻言,笑得直摇头,正要说话时,却听见外头传来胡小妮的惊叫。
“不要打了——”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朝门外奔去。
云初夏曾想过胡俊回来时,自己该如何向他解释,却没想到是这种刀刃相见、最是糟糕的场面。
两人见外头打成一团,却都没出声喝止,原因很简单,楚豫的绣衣卫可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且绣衣卫几乎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胡俊单单只有一人,如何打得过?
当两人来到沈家庄大门时,胡俊已被绣衣卫给制住了。
“有种杀了我!”胡俊杀红了眼,手臂还汩汩的流着血。
一旁的沈雁菱目露哀伤、神情绝望,怎么也没想到夫妻二人不过离开数月,沈家庄便遭此大难。
云初夏见状,哪还顾得了让楚豫母子温情,一个转身便将人给拎出来了,“赶紧叫你的人把胡叔给放了!”
楚豫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突然被拎过来,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直到看见绣衣卫手中的血人。
虽搞不清那血人是谁,可见未来皇嫔一脸着急,便知是她极为重要之人,于是也顾不得脸面了,忙唤,“把人放了!”
楚豫一声令下,绣衣卫立马俐落收刀,再次守着自己的岗位,彷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死,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胡俊顿时有些懵,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云初夏。
“公……小姐,是属下无用。”胡俊看着云初夏,一双虎目倏地红了。
他护了云初夏多年,怎么也想不透自己不过才离开几个月,沈家庄怎么就让人给发现了?不仅如此,来的人还是绣衣卫,沈家庄遭逢大难,云初夏如何能够逃得了?
他辜负了太子,也辜负了先帝,没能保住云家最后一根独苗。
云初夏知道如今不是解释的时候,胡俊身上的血流个不停,再这么下去,他不死也难,可沈家庄又没大夫,这该怎么办?
“阿初,先让人把胡叔搬进屋里,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仅是止血应是没有大碍。”楚离歌温声道。
云初夏早慌了,听他这么说,只能连连点头,还未来得及唤人,楚豫已让几个绣衣卫将胡俊给扛进了屋内。
这情况让胡俊很是懵然,就是在一旁哭得不成人样的沈雁菱也是一脸错愕,呆呆的跟着众人进了屋,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直到被楚离歌包扎完,胡俊仍是呆愣,“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很被动。
云初夏凝了眼胡俊与沈雁菱,小嘴张了张,似乎在想着该如何开口,那娇美的小脸只差没皱成包子。
倒是楚离歌二话不说上前握住她的手,朝眼前二人拱手行礼,道:“胡叔、菱姨,小侄楚离歌,心仪阿初已久,恳请胡叔将阿初许配予我。”
闻言,胡俊又是一傻。事情都还未搞清楚呢,怎么就提起亲了?
沈雁菱见自家丈夫傻在那儿,只能清了清嗓子,想着该如何开口探探眼前这衣着不凡,一瞧便知身分高贵的男子。
一旁的云初夏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突地站了出来,一脸慷慨就义的说道:“胡叔、菱姨,我身旁这位正是当朝的摄政王,楚离歌!”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更何况外头都这情况了,不如早点将事情给挑明了。
“呃?”夫妻二人顿时瞪大了眼,看向她身旁那伟岸的男子。
楚离歌朝二人一笑,“小侄不才,正是西楚国的摄政王。”
云初夏深怕震撼不够似的,又道:“方才被我拎来的那个小男孩,正是当今天子。”
“啊?”这下不只双眼瞪大,就连嘴都阖不上了。
“还有秦嫂子……”她吞了吞唾沬,干脆一口气全说出口,“那是当今太后,也就是皇上的生母。”
这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足让云初夏说足了两刻钟才将事情给交代完毕,包括她与楚离歌的相识,以及这阵子皇城里沸沸扬扬的传言,最后便是楚豫寻母的事了。
听完这一切,胡俊与沈雁菱早已傻到说不出话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小小的沈家庄竟是“卧虎藏龙”,云初夏就不必说了,前朝的独苗,公主一枚,引来一个摄政王也就罢了,殊不知庄子里还隐藏一名太后,竟是连皇帝都给招惹来了……
这震撼来得太突然,令甫回来的两人脑袋有些发胀,不知该如何消化眼前这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切。
胡俊听完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睁着一双眼直愣愣的看着楚离歌,楚离歌也不闪不躲,就这么坦然的回视着他,那气氛说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云初夏沉不住气,上前一步阻断两人的视线,正要开口,却被沈雁菱给拖走了。
“男人之间的事,你别插手!”
“菱姨,你快放手!我若是不在,会出事的……”她想挣扎,却又怕伤到沈雁菱,只能不停的喊着。
沈雁菱等同她的母亲,她对谁动手也不敢对她,可自家男人不会武,就是会使毒,也断不会对她视为父亲的胡俊动手。可胡俊就不一样了,他一直想除去楚离歌,如今两人共处一室,岂不是最好的机会?就是胡俊受了伤,要取楚离歌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她如何不着急?
直到把她拉离房间,沈雁菱才慢悠悠的说:“出不了事的。”
云初夏怎么可能相信,胡俊之前一提到摄政王,那可是恨不得立马提刀宰了,眼下人就在跟前,他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沈雁菱见她这般心急火燎的模样,忍不住挑起眉,“你就这么喜欢那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这妮子对男人上心,她本以为这辈子都得留着她呢!
“菱姨……”云初夏目露恳求,虽没回答,担心却全写在了脸上。
沈雁菱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呀……放心,你胡叔不会再想着复国了。”
“呃?”这下轮到云初夏瞪眼了。
不等她开口问,沈雁菱已缓缓将夫妻二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皇城到郳州路程可不短,两人只有三十银两的盘缠,一路吃喝用度、路费马费,很快便用尽了。为了填肚子,胡俊不得已,只好到山上采采野果、野菜,打打猎来解决吃食,一方面四处打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可惜夫妻二人待了几个月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们心灰意冷打算放弃时,沈雁菱一个踩空,竟不小心落入一处山崖。
胡俊当下吓得脸色发青,脑中全是这些年来两人生死相依的画面,正当他伤心欲绝,打算跳下去与爱妻共赴黄泉时,却听见沈雁菱低呼,说她落下的地方竟有个山洞……
原来她命大,并没有落崖,而是被藤蔓勾住,落到了崖旁的一处山洞。
胡俊一听妻子没死,大喜过望,忙找来绳索下去救人。
待胡俊下去之后,这才发现那山洞竟就是他俩遍寻不着的宝库!
“这么说宝藏找着了?”云初夏很是吃惊。
她一开始只是希望胡俊不要一心想寻死,这才会想转移他们的注意,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真找着了。
沈雁菱露出一抹苦笑,“算是找着了,也算没找着……”
那偌大的山洞中的确留有大量的金银财宝,但却不足以多到能够复国的地步,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云建帝的亲笔信。
那封信十分的简洁,大意便是,云家后人若被逼到要寻至此处的地步,代表云翔气数已尽。此处的财宝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好足够让后人生存,至于复国,那就别再想了,好死不如赖活,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顺应天命即可。
短短一句话,让胡俊傻在原地,与妻子两两相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两人看着那些金银,仅带了一部分便赶紧回程,一方面是心系胡小妮的身子,一方面则是茫然。
没错,就是茫然。
胡俊这一生,可以说有大半辈子为了复国而忙活,可先祖都这么说了,他还复什么国?
既不复国,那他又该何去何从?
抱持着这想法,他一路不发一语,就这么闷头赶路,想将消息带回来,让云初夏定夺,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出口呢,云初夏便已做了决定。
“都还没嫁,你的心就向着外人了,你说你胡叔可还需要问?”沈雁菱露出这十多年来最是放松且欣喜的笑容。
她只是个寻常的小妇人,若是可能,谁愿意过着躲躲藏藏、打打杀杀的日子?如今这可以说是最完美的结果了,她自然开心。
云初夏听完,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她日夜担忧之事,竟是如此简单就解决了?她都觉得这事不真实得像是在作梦……
一直到楚离歌出了房门,握着她的手在田野间散步,她都还未回神。
楚离歌见她一脸傻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粉颊,“该回神了,我的姑娘。”
云初夏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俊颜,这才恍惚的眨了眨眼,问他,“胡叔同你说了什么?”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问我何时迎你过门。”他笑弯了眸。
“还有呢?”她问。
“还告诉我一些事,例如千万不能让你进灶房……”那一双比天上星子更加灿烂的俊眸,承载着无限的笑意。
胡俊当然不只与他说这些,还再三与他确认,是不是真会一辈子对她好,会不会辜负她,会不会嫌弃她……总之,他问了一个父亲该问的事,就是没提过两国之间的恩怨。
楚离歌知道,云初夏担心的事,是彻底不存在了。
听着他细数着自己幼时的漠事,云初夏小脸通红,一颗心却真正的放了下来,蓦地投入他的怀抱。
这一撞,却是将楚离歌给撞倒在满是银霜的麦田之中。
“阿离!阿离、阿离、阿离……”
因为太开心,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直叫他的名字。
楚离歌看着扑在身上的小女人,俊眸柔得能滴出水似的,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抚过她细软的发,嘶哑的在她耳边又问了一次,“阿初,你可愿嫁我?”
云初夏趴卧在他胸膛之外,听着那如鼓声一般急促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大声的说——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