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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魉修理屋,赤字中 第三章 鲜菇?仙姑?

前几天夜里发生的事,花鸟没跟杜清晓多提。

一方面,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另一方面,它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当杜清晓问她:“一切还顺利吗?”

她很本能就回答:“嗯,顺利。”想了想,补上一句:“小雨伞掉在那里了。”这是那天唯一的财产损失。

“雨伞是小事,我再找一把给你。”

结果第五天,后续就来了。

陈子童的经纪人,带着面色憔悴、不见半点意气风发的陈子童,进到修理屋,希望见花鸟一面。

那时,花鸟正替小狐和女乃黄包铲屎、换猫砂,刚洗完手,没来得及擦干,人就被杜清晓拉进客厅。

一看见经纪人,花鸟以为她是来继续骂人的,站在杜清晓身后,不肯上前。

经纪人倒是换上另一副表情,亲切和蔼,与那晚判若两人,热络地从藤椅沙发间起身,快步走向她,要与她握手。

“仙姑!”经纪人笑容标准灿烂,一口白牙闪闪发亮。

鲜……菇?花鸟满脸问号,反应有些迟钝,导致被经纪人一把握住手,来不及收回。

“仙姑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子童!”经纪人口吻充满卑微请求,眼底水气氤氲,哪还有女强人气势。

花鸟没搭腔,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经纪人那晚叭叭扫射人的嘴,此时此刻,同样开开合合,连珠炮说着,只是嗓音已经没有尖酸刻薄,倒掺进一些些讨好:

“我不知道那天你……您是替子童驱魔,贸然打断您,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跟您陪不是,一点小心意,希望您收下。”她指的是桌上摆放的豪华礼盒。

礼盒上还有一张烫金名片,写着经纪人的姓名,丁左慧。

谄媚完毕,丁左慧进入正题,依旧牢牢握住花鸟的手,仿佛无比亲昵:

“您说那天是有个女人准备攻击子童,对吗?”丁左慧当晚明明听见花鸟的解释,只是那时她半个字也不信,当花鸟在胡说八道,然而,这几天发生的事,迫使她不得不信。

花鸟点点头,试图想抽回手。

……抓得也太牢了,属章鱼的吗?

“……子童说,这几天,有个女人不停在他周遭徘徊,但是,除了他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人看见哪里有个女人……”

刚开始,以为陈子童工作量太大,精神颓靡,产生幻觉幻听,丁左慧心想,忙完这个月,替他推掉一些不大要紧的通告,让他休息。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月还没熬完,情况已经频频产生。

摄影棚事故一件紧接一件,从爆灯、摄影机故障、电线走火、工作人员意外受伤、臭酸的剧组便当……

虽然这些怪事,并不能全与陈子童的失常串连在一块,可每一次,都是在陈子童喊出“那个女人又来了”之后,立即发生。

丁左慧再铁齿,也无法稀松平常看待这些“意外”。

于是她想起了花鸟,这一位同样曾经满嘴说着“另一个女人”的怪胎……呃,仙姑。

杜清晓在旁边听完,也觉得案情并不单纯,难以解释。

不过这种事超出她们能力范围,再怎么说,她们是规规矩矩修理屋(至少白天而言),目前的营业项目……

嗯,限于修理家用水电之类。

再者,会修水电的那只,外出工作中,家里只有两女两崽,实在爱莫能助,于是她说:

“你要不要带他去收收惊?赶快找个师父处理处理?”

丁左慧皱眉:“我找过了,但并没有用,子童夜里都没办法睡,说那个女人不断纠缠他。”眼神有些心疼,落向瘫在藤椅沙发间的陈子童,他闭着眼,草草补眠,眼下黑眼圈明显,厚重粉底也盖不过去。

“她怕你。”始终没开过口的花鸟,没头没脑来上这句主词不明的话。

“什么?”丁左慧满面问号。

“一撞上你,她就消失了,那天。”

用“消失”两字还不够精准,那女人,根本是落荒而逃。

丁左慧的接近,让她害怕。

货真价实的害怕。

“你说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怕我?”丁左慧仍一副难以置信。

花鸟点头,这次终于趁丁左慧发懵,成功月兑手。

“怎么可能,妖魔鬼怪会怕人?我才害怕她哩……”面对看不见、模不着,神出鬼没的未知灵异,谁不怕?哪有反过来鬼惧人的道理?

杜清晓迟疑了一下,决定插嘴补充她最近学习到的知识: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鬼』这类物种嘛,如果是害死祂的凶手、生前时常欺负祂的人,让祂直到死亡都还出自于本能畏惧啊,我不是说丁小姐是凶手,我只是举出几种可能,你别误会。”

“这更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害过谁,更别说是害死谁。”丁左慧撩一下头发,很笃定地说。

话,刚月兑口,不过几秒时间,丁左慧神情微妙改变,方才的笃定混入了一点点心虚。

“……拿过孩子算不算?”丁左慧低着声问,一问完,自己又连忙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是指……带别人去拿掉孩子……呃,你们口中的女人,不可能是婴灵吧!”

杜清晓看花鸟一眼,花鸟用摇头给予答案。

她看见的,确实不是小孩子,尺寸和年龄都不对。

“拿掉孩子的当事人,还活着吗?”杜清晓想到另一种可能,不是小的,那便是大的嘛。

“当然呀!我给她一笔钱,让她滚……回家好好养身体。”

哦,嘴瓢的那一句,才是实话。

丁左慧用钱打发掉一个怀孕的女人,而搞大人家肚子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和陈子童月兑不了关系,毕竟刚才丁左慧偷瞟过去的一眼,是往陈子童方向瞥的。

事业上升期的明星,沾惹未婚怀孕的绯闻,杀伤力确实不小,身为经纪人,快刀斩乱麻的明快处理,可以理解。

杜清晓眉头一皱,直觉案情仍旧不单纯:

“丁小姐,你东遮西掩,不说清楚实情,我们很难提供帮助,如果你还是这么不配合,只能麻烦另寻高人。”

“那件事,绝对与子童被骚扰的事没有关联,当事人还好好活着,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所以我不认为值得浪费时间讨论它。”丁左慧态度同样强硬,没有让步打算,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仙姑只需要替子童赶走『那女人』,至于她的身分、目的、为什么纠缠子童,全都不重要。”

说完,丁左慧掏出支票,要杜清晓开个价。

这气势,当初逼人家去堕胎,八成也是同样架势吧,以为有钱就是大爷,拿支票甩人脸。

女乃黄包悠哉踱来,轻巧跳上纱窗边的小木桌,对着外头喵喵叫几声。

花鸟被它叫声吸引,跟着望出窗外。

街巷隐光处,太阳照耀不到的角度,那女人,半张脸藏在电线杆后方,面向修理屋,脸上一片木然,没现出那晚血盆大口模样。

静幽幽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花鸟突然想起欧阳修的嘱咐,要她下次再见到她,跟她聊两句虽然她目前脑子里只有一句能聊,找不出下一句该说什么,至少比起丁左慧,花鸟宁愿面对她。

花鸟还没有养成向人交代行程的习惯,迳自走到屋外,顺手拿起门边小黑伞,往街巷隐光处去。

杜清晓倒是已经习惯她的举止,给了丁左慧一个搪塞理由:“她去买瓶酱油。”

丁左慧:“不是,我们正事还没讲完,买什么酱油啊……”后头还埋怨了哪些,花鸟已经走远,并没有听见。

待花鸟走来,那女人,已经不在原位。

花鸟抽抽鼻,循着味道又走了一小段距离,在更隐闭的小巷尾找到人。

那女人直勾勾看着花鸟,面无表情的脸上,仍不难看出防备。

“吃饱了没?”花鸟说出她准备好的聊天词句,唯一的、贫瘠的一句。

那女人不搭腔,花鸟也用尽所学,于是进入一阵冗长沉默。

“晓晓阿嬷的面线,很好吃,我喜欢。”花鸟终于找到第二句能说的。

静默。

“大碗的六十,小碗的四十,只卖到中午。”想到那女人咧嘴的幅度,一口能吃掉一锅,一锅是几碗呀?……嗯,聊天好难,花鸟深有所悟。

“……他去找你,是想叫你收拾我吗?”那女人,终于开口,幽幽浅浅的声音,相当微弱,有气无力。

对嘛,聊天就应该你来一句我回一句,才能聊得长久,单靠她一个唱独角戏,用不到五句她就想直接掉头走人。

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听起来好像是,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收拾你。”当然,她更不知道女人口中的“收拾”是什么意思,大概跟杜清晓要她收拾厨余拿去回收,差不多的行为吧。

那女人,掉下一滴眼泪,嘤嘤啜泣起来,变脸变得太快。

“……我不甘心……凭什么啊……我不甘心……”

花鸟被她哭懵了,一时没心理准备面对这一招。

如果那女人直接飞扑过来咬她,她还能拿雨伞作反击,但人家一哭,她就没辙了。

“我只是想让他受点教训……替我的孩子出口气,为什么都要阻止我……”

面对哭泣生物,花鸟的经验太贫瘠,最近一次遇上的,还是冯小狐嗷嗷假哭讨罐罐吃,杜清晓的处理方式放任它嚎两声,不理就好于是,她比照办理,静静看着那女人落泪。

结果那女人一边哭,一边把她的经历嚎完了。

她叫骆安妤,大学刚毕业便进入丁左慧的经纪公司当助理,工作内容不离打杂采买提包包这一类的琐细事项,跟在丁左慧后面,随时听候差遣。

初入社会的年纪,青涩惶恐,加上丁左慧处事强势、个性又急躁,骆安妤天天挨骂遭训,累得像条狗,回到家,总是一沾枕就睡,还不敢睡太熟,LINE时时备战,超过五分钟未读未回,明天又是一顿数落。

即便如此,骆安妤没有萌生过离职念头。

从小到大,她就是个追星女孩,能在最靠近演艺圈的公司内工作,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好不容易应征成功,自然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她的小小确幸,是在后台看见许许多多的演艺人员,小本本里搜集无数亲签,甚至运气好一点时,还能跟名人拍拍照,亲自递递矿泉水之类,她便能开心好几天,把工作辛苦当作吃补。

骆安妤不算是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工作负责,又乖巧肯学,哪管再苦再累,也没有流露任何负面情绪,或是耍耍傲娇小脾气什么的,散发一种家教良好、软软萌萌的讨喜感,像用一匙糖烧出来的棉花糖,蓬松香甜,仿佛一口含进嘴里,就能把她给融化了。

陈子童猎艳的首选,向来外貌优先,骆安妤一开始不在他名单之内。

在他眼中,她就是跟在丁左慧身后的跟屁虫,唯唯诺诺,总是扛着大袋小袋的衣物鞋子,永远都是一副很忙很忙的无头苍蝇样。

他见过她挨骂的样子,见过丁左慧泼她咖啡的样子,见过她狼狈摔进片场泥地的样子,见过她低头向节目导播哈腰道歉的样子……

独独没有见过她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让他觉得新鲜。

有好几次,他感觉丁左慧做得过火了,正常员工都该忍不住回嘴几句,偏偏她不,她乖乖承受,然后一转身,就能笑得无比耀眼。

那样的笑容,让她看起来,毫不失色于演艺圈的莺莺燕燕们。

后来有一回,陈子童参加剧组庆功宴,丁左慧那天去与新闻圈的朋友吃饭,要压下一篇对陈子童颇不友善的报导,特别嘱咐骆安妤看好陈子童,别让他喝太多,并且安全把人送回家。

骆安妤没能管住陈子童喝酒,她的身分和段位也确实没法子管,剧组人员喝嗨了,一个接一个敬酒,她帮忙挡掉几杯之后,自己都有点不胜酒力。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了无新意。

一个微醺的萌女敕助理,一个逐渐对她产生几分兴趣的当红明星,庆功酒宴返家之后,还能有第二种可能吗?

尤其是,陈子童从来不自诩为君子。

棉花糖已经摆到嘴边,散发迷人糖香,岂有不舌忝舌忝尝尝的道理?

一夜的干柴烈火,骆安妤酒醒之后,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天塌下来也不足以形容她那时的心境……特别是,她比谁都清楚,丁左慧有多看重陈子童。

不仅是看重他的演艺价值,丁左慧嘴上没说,骆安妤却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丁左慧偷偷爱着这个小她二十岁的青年。

昨夜的事,若丁左慧知道了……

骆安妤抖了抖,颈背后的寒毛,微微竖起。

倒是陈子童一派轻松,把人揽进怀里,低头轻咬她耳垂,跟她说:

“没事,以前怎么相处,以后也怎么相处,不会被看出破绽的。”

陈子童是个好演员,演出这种戏码,不过小菜一碟。

但骆安妤不是,那段遮遮掩掩的日子,每每面对丁左慧时,变得更加心虚、更笨拙唯诺,也更常犯错。

而真正瞒不住的,是骆安妤怀孕了,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丁左慧。

那一天,对骆安妤来说,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日子,永生难忘。

丁左慧的暴跳、丁左慧的愤怒、丁左慧想将她千刀万剐的瞪视、丁左慧甩在她脸上的巴掌,她回想起来,总是后怕。

如果杀人不用偿命,丁左慧真的会生撕了她。

丁左慧逼着带她去医院堕胎,她不敢不从。

从头到尾,陈子童都没表达扞卫孩子存留的意见,一副局外人模样。

也是。

以他现在的名气,没必要为了一个刚成形的胚胎,赔上风光事业。

何况,他对骆安妤也是兴趣大过于爱情,不存在疯狂迷恋的失控。

那一夜之于他,就是一场贪鲜狂欢,仅此而已。

而她,还那么年轻,经济能力不够好,不可能单身养活一个孩子……

从女人身体里剐掉一块肉的痛,男人无法感同身受。

那块肉,不属于爱情结晶,所以舍弃了,没有那么疼,至少,骆安妤手术完毕后,都没有太真实的疼痛感。

反而之后等待着她的情况,比起手术面临的那些,还要煎熬。

丁左慧辞退她,给她一笔封口费,要她滚越远越好,识相的话,别妄想继续留在这行业里,否则丁左慧会动用所有资源封杀她,若她胆敢向外透露半个字,有她苦头吃的。

一番狠厉威胁,几分虚张声势,几分真实恫吓,骆安妤不想、也不敢去赌。

她累了,只想逃离得远远的,离开这环境、这群人、这些记忆。

丁左慧并没有对杜清晓和花鸟撒谎,在她认知里,她用钱打发掉骆安妤,把这讨人厌的女人驱离自己视线,堕胎手术也很成功,除了牺牲掉一个胚胎,当中不涉及其他人命。

所以她无法将纠缠陈子童的“东西”,与骆安妤联想在一起。

可实情却是,失去孩子、失去工作的骆安妤,无法跟亲人朋友倾诉遭遇,她怕被讪笑、怕被轻视、怕大家责骂她傻。

身体的伤,还没痊愈,心里的伤,似乎更早化脓坏死。

那阵子,她总是浑噩,有时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任光阴挥霍,在关起灯的出租小套房里,独自舌忝舐疼痛。

想借酒浇愁,却发现,自己连买啤酒的钱都不够。

她越来越常发呆,偶尔回神,看见站在镜前的自己,蓬头垢面,一脸茫然回望着自己,长相是那么陌生。

更有一次,她莫名觉得冷,双臂环抱自己,使劲摩挲生热,定睛一看,才惊觉自己居然坐在顶楼围墙边,一只脚跨到墙外头,底下,是十层楼高的街景。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必须要去看医生,但又害怕面对现实。

白天醒来时,她看见明亮的阳光,心情会极度恶劣,一股无名愤怒,强迫她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从身上扯落时的痛,才能稍稍获得纾解。

晚上睡觉前,她把左手绑在床上,就是恐惧夜里睡沉后,又会莫名其妙爬上顶楼。

她常常听见,有人叫她打开窗户,跳出去。

一边笑着,一边呵气,一边哄诱着。

她抵抗过,拿棉花塞耳朵,声音却没有消失。

越来越多的棉花,越来越响亮的笑声,全世界的声音都被阻隔在棉花团之外,只剩那句“跳下去”,轻软得像一句温柔情话。

凌晨两点零五分,她被发现陈尸在人行道上,双眼瞠大,两只耳朵里,全是塞得密实的棉花团。

“我这么痛苦,他也应该要一样痛苦,我不要他死,我要他尝尝我的经历……我要他尝尝那种想睡不能睡、一合眼就能听见孩子哭泣的恐怖景况……他没资格吃好睡好、没资格还光鲜亮丽……”骆安妤脖颈抽搐,又哭又笑,泡在泪水的双眼,逐渐充血转红。

是混着血的眼泪,将眼窝染得鲜红可怕。

花鸟退后一步,举起手里雨伞备战,骆安妤却不是冲向她,反而沿着墙面产生的阴凉倒影,往修理屋方向窜去。

骆安妤转身飘远时,花鸟眨眨眼,嘴里没忍住发出一声困惑。

正当她还驻足原地,一柄黄色小雨伞,飞驰如箭,由她身后窜出,往骆安妤背后袭去,快得花鸟只看见残影,下一瞬间,骆安妤发出尖叫,扑倒在地。

而更凄厉的叫声,另有其人。

十分眼熟的黄色小雨伞,插进骆安妤背后一团娇小的黑色形体上。

黑色形体四肢奇短,痛苦挣动着,那姿态……仿佛正趴地哭闹的婴儿。

方才花鸟的困惑,也是这个,但她以为自己眼花,误把骆安妤的头发看成人形。

原来不是她眼睛的问题,而是真的有东西黏在骆安妤背后。

“鬼控鬼。”

骆安妤及那团黑色形体被钉住,逃也不能逃,可以暂时不去管,花鸟抬头,望向说出那三字的声音来源。

飞扬的黑布,嗨,又见面了。

看到黄色小雨伞时,花鸟心里多少就有猜测了。

那一夜,和不是好鸟打起来的“执法者”。

包裹黑布的身躯,曲起一条腿,高坐围墙上,像只悠哉巡视地盘的黑色猫皇,垂着一条猫尾巴,懒懒晃荡,以无比高傲之姿,俯瞰路人。

“你还伞的态度不太行。”花鸟嘀咕。

有借有还是好事,好歹学学电视上,借了手帕,洗干净、晾到暖暖香香、折得整整齐齐,再双手奉上……还伞可以省略掉不少步骤,甭洗甭晾甭折,甭双手奉上也行,但拿去插人,万万不可,很没礼貌啊。

黑布宽阔帽檐掩去的半张脸,勉强可见的唇线,先是一抿,而后轻扬。

“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连只小鬼都钉不住,失物招领也不会有人想去拿回来。”

黄色小雨伞确实很平凡,能一击钉穿骆安妤及她背上的玩意儿,全凭执法者本身力量。

所以当它很快失去杀伤力,骆安妤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却是背对两人的姿势。

黏在她背上的东西,看得更清晰。

那是一个孩子。

并不是真的黑黑糊糊一片,而是红到极致之后,转而形成一种乌漆的黑,形状具体,长相模糊,小小一只,只有襁褓婴儿一半尺寸。

被雨伞刺破的部分,黏黏糊糊开始愈合,像一团血肉增生中。

“……那是?”花鸟困惑地歪了一下脑袋。

“婴灵。不过一般没这么凶残,这只脾气不好。”执法者托腮,仿效她的歪脑动作。

就是骆安妤失去的那个胚胎吧。

这么小的东西,却散发强烈怨气,远胜过骆安妤,小嘴开合,发出嘶叫声,似乎正在咒骂。

“不是每条魂魄的投胎机会都那么大,有些在地府受刑完毕,还得乖乖排队等,等匹配自己因果业障的命盘出现,短则几月,长则百年,才有资格投胎。假如是你,等待两百年,好不容易机会来了,错过这次,说不定又是下一个漫长两百年,满心的期待,却被人像丢弃垃圾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你作何感想?”执法者用一种很平淡的口气说,算是粗略翻译婴灵号叫的内容。

花鸟没什么感想,于是保持沉默了一下,才问:

“你呢?你作何感想?”听听第三者的意见。

帽檐下的唇线扬得更高,露出雪白牙齿,给了个微笑:“老子弄死他。”

花鸟想了想,觉得这个反应合理。

所以……婴灵此刻的愤怒,更合理。

既然合情合理,花鸟找不到接下来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阻止人家合理报仇,反而理亏,站不住脚吧。

“那只母的,是被小的害死吧,祂现在打算操控母的,再去解决公的,到这里,都还觉得没问题,对吧?”

花鸟内心将执法者口中的“公母”,套入正确姓名。

骆安妤之死,除了心理疾病,更大一部分,是婴灵的怨气推波助澜。

或许,骆安妤真的没打算杀死陈子童,但婴灵可不这么想。

祂的“父亲”与“母亲”,给了祂出世的机会,又双双扼杀祂,这股愤懑,不会因为骆安妤一条命就结束。

而且公平来看,先找骆安妤,再找陈子童,合理。

花鸟点头,认同执法者的观点。

“等公的也顺利杀掉,祂就会再操控公的,去找经纪人,毕竟严格算起来,经纪人更是始作俑者。”

丁左慧吗?……是她逼着骆安妤去做堕胎手术,婴灵记她一笔,好像……也没错?

“杀完经纪人,当天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同样算帮凶,一块算帐也不过分,是吧?”

算到医护人员头上不合理吧。花鸟皱眉,没有盲目附和。

“最后,连生下公母的双亲、祖父母,求学时的老师同学,甚至是周遭亲戚邻居,能攀上一点点关系的,一起拖下水”

“这未免太无限上纲了。”无限上纲,她昨天新学到的词儿,泛指拿小事借题发挥,胡乱瞎扯,包山包海包宇宙,把事态无限放大,往无理取闹的方面渲染。

“恶灵就是这样养成的啊,没有人在该阻止祂的时候跳出来制止,跟祂说一句『够了,到此为止』,祂只会无止境地做下去。”

“够了,到此为止。”花鸟说了,面对那团小小黑物,清晰说出这六个字。

小小黑物无动于衷,动嘴发出凄厉啊声,下达命令,没能站直挺的骆安妤已经展开奔驰,以四肢撑着地,宛如一只动物。

执法者噗哧笑出声来。这女人,有点傻啊。

“这一句话,要在打趴祂之后说,才有效果。”执法者手指比划了个倒地姿势。

“……加油。”花鸟停顿几秒,右手握成小拳,朝执法者做出打气的鼓励动作。

“你的工作,为什么要我加油?你再不出手,公的很快就会被收拾掉,刚好经纪人也在,省事,不过,屋里另一个女人就无辜了,但杀红眼了嘛,被牵连纯属倒楣,何况她是经纪人找的帮手,尽管无冤无仇,随便扯一扯,扯得出关系就有该死的理由。”执法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安安稳稳当个旁观者。

杜清晓!

花鸟像突然打开开关的机器,因这名字而瞬间活动起来。

骆安妤的飞驰,在花鸟眼中,只是慢动作播放,花鸟几乎是下一秒钟就来到她前方,挡住去路,手里小黑伞更迅速挥去,快得不需要多加思考。

仿佛像呼吸、像吃饭、像眨眼,全属本能行为。

而身躯出乎想像轻盈,宽敞飘逸的裙摆及双袖,都构不成妨碍。

骆安妤反应不及,被击中后倒,背上婴灵施力,让骆安妤变成不倒翁,笔直反弹回来。

花鸟又是一雨伞扫过去,骆安妤再倒,婴灵又再将她弹起,重复了四次。

每弹回来一次,骆安妤的模样就越狰狞一些,挥舞而来的爪子也更锋利,企图反击花鸟。

用着想撕碎人的凶恶表情,却流着无助的泪。

花鸟不理解骆安妤矛盾的反应,用雨伞格开鬼爪。

“打小的,祂在控制她。”一旁纳凉的执法者,好心提点。

花鸟撩裙,一脚踹去,骆安妤被踢翻,这次花鸟改变攻势,不让她第五度当不倒翁,直接往空中踢,再趁她腾起时,跳得更高,足以俯睨骆安妤背后的小小黑物。

一手探去,把小黑物抓进掌中,轻轻巧巧,像摘下一颗橘子那样,将祂从骆安妤身上剥离。

骆安妤摔回地面,没再爬起来。

而花鸟手里的弱小黑物,依旧挣扎蠕动,发出刺耳怪声,像尖叫,也像哭号,更像对世间一切不公的愤恨诅咒。

花鸟没料到它这么轻,几乎没有重量。

掌心只掂到空虚感,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踢蹬,小小的反抗。

这么弱,这么无力……

好像根本不用费力气,轻轻一捏,就能把祂捏个粉碎。

“你拿走多少条性命,都补偿不了你的损失,害死他们,你也不快乐,满脑子全塞满恨,你想一直这么下去吗?”花鸟问着祂。

想一直这样……杀一个,再去迁怒另一个,再杀一个,永远还会有下一个,继续靠着仇恨,徘徊人间,给每一条人命冠上莫须有罪名,无尽无休?

她光是想,都要皱起眉来。

这样的道路,比起乖乖重新排队,再等待下一个出生机会,更加崎岖难走。

小黑物回她一个龇牙咧嘴,当作反驳。

凭什么呢?

明明是别人夺走祂的生机,祂一开始又做错过什么?

凭什么由祂来委屈,祂等了那么那么久,对别人来说,竟是一句话、一个念头的工夫,便能轻易摧毁……

凭什么啊?!

花鸟这时居然能读懂祂,不需要任何语言文字,她就是懂了。

祂的愤怒、祂的不满、祂的悲鸣,透过指掌肌肤,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种冰冷的无助、火烫的怒意,还有更多的想哭。

“确实是凭什么啊……但这样太累了,而且到最后,你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了。”花鸟低低说。

恶灵的下场,往往只有一个。

扼杀。

也许不是现在,总有一天,会遇见专司除灵的某个人出现,到时,就真的什么都没能留下,灰飞烟灭。

花鸟又问了一遍:“你想要这样吗?不断杀人杀人杀人,直到自己被消灭,画下句点。”

小黑物静止不动了,眼窝处,沁出浓浓的血,豆大地往外流。

祂不想的,可是不这样做,祂满腔的不甘心,无从发泄啊!

“不要的,对吧?听起来好累的,对吧?你不如好好睡一觉,不要醒,一直睡到有人叫唤,那时就是你投胎的时间,也许要很久很久,但是睡着了就不觉得辛苦、漫长;睡着了,就当好好休息,不要怨、不要恨,什么都不要想,睡吧,骆安妤……你母亲的一条性命,已经够多了。”

花鸟淡淡说,轻浅的声音,像一首摇篮曲,让小黑物缓缓合上眼缝,凶狞的狠样平静下来。

那些寒冷的、炽烫的、焚烧身心的种种情绪,全融化在花鸟掌心。

小黑物慢慢退去乌红颜色,变得干净纯粹,一个婴灵最原先的姿态。

祂动了动口,没有半点声音传出来。

“好,我知道,我帮你,睡吧,让你母亲抱着你,一块去该去的地方。”

不再受鬼控的骆安妤,恢复原有的木然神情,没有半分攻击性,在原地坐起,仰着头,流着泪,听见花鸟的话,双手微微抬起,掌心朝上,等待花鸟递来婴灵,她再将祂紧紧捧抱。

((对不起,没能好好保护你……))

((对不起,没能让你好好出世……))

((对不起,没有一次好好抱过你……))

这对母子的身影,缓缓消融,化为虚影,离开这处永远存在着不公平的人世。

并不是所有婴灵都充满无法出生的怨怼,有许多父母的选择放弃,是考量到孩子的将来,或许是产检时,发现身体残缺;或许是不得已的经济问题;或许是那么努力想挽留,却因为亲缘淡薄,而无法平安留下孩子……

祂们是懂的。

懂自己是否受重视、是否受期待、是否有着谁,满心欢喜地盼望祂们呱呱坠地,又承受于失去祂们的不舍。

祂们无法容忍的是,遭到轻贱抛弃之后,还被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没人记得,没人伤心,甚至,没人跟祂们说一声对不起。

几记轻快掌声,打破这短短几秒钟静默。

花鸟都快忘了,还有一只执法者在场。

他从围墙一跃而下,走近花鸟。

花鸟这才察觉两人身高差,她仰首的角度,将执法者隐在帽檐底下的面容,看得更清楚。

很意外,那是一张很年轻的少年脸孔,白白净净,算得上相当好看的长相。

尤其是,他弯着眼及唇,露出一抹甜笑,眼底有光采,帽檐的阴影都遮挡不住。

他拉起她的手掌,左右翻看,嘴里重复说着:“不错、不错。”

到底是哪里不错,却没说得更明白。

花鸟不给他碰,抽回手,准备去把黄色小雨伞捡回来,背后传来突兀一声笑叹:

“死在你手上感觉应该不差,好,就决定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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