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赤字中 第三章 鮮菇?仙姑?
前幾天夜里發生的事,花鳥沒跟杜清曉多提。
一方面,覺得好像沒什麼大不了;另一方面,它確實沒什麼大不了。
所以當杜清曉問她︰「一切還順利嗎?」
她很本能就回答︰「嗯,順利。」想了想,補上一句︰「小雨傘掉在那里了。」這是那天唯一的財產損失。
「雨傘是小事,我再找一把給你。」
結果第五天,後續就來了。
陳子童的經紀人,帶著面色憔悴、不見半點意氣風發的陳子童,進到修理屋,希望見花鳥一面。
那時,花鳥正替小狐和女乃黃包鏟屎、換貓砂,剛洗完手,沒來得及擦干,人就被杜清曉拉進客廳。
一看見經紀人,花鳥以為她是來繼續罵人的,站在杜清曉身後,不肯上前。
經紀人倒是換上另一副表情,親切和藹,與那晚判若兩人,熱絡地從藤椅沙發間起身,快步走向她,要與她握手。
「仙姑!」經紀人笑容標準燦爛,一口白牙閃閃發亮。
鮮……菇?花鳥滿臉問號,反應有些遲鈍,導致被經紀人一把握住手,來不及收回。
「仙姑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子童!」經紀人口吻充滿卑微請求,眼底水氣氤氳,哪還有女強人氣勢。
花鳥沒搭腔,因為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經紀人那晚叭叭掃射人的嘴,此時此刻,同樣開開合合,連珠炮說著,只是嗓音已經沒有尖酸刻薄,倒摻進一些些討好︰
「我不知道那天你……您是替子童驅魔,貿然打斷您,是我不對,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我跟您陪不是,一點小心意,希望您收下。」她指的是桌上擺放的豪華禮盒。
禮盒上還有一張燙金名片,寫著經紀人的姓名,丁左慧。
諂媚完畢,丁左慧進入正題,依舊牢牢握住花鳥的手,仿佛無比親昵︰
「您說那天是有個女人準備攻擊子童,對嗎?」丁左慧當晚明明听見花鳥的解釋,只是那時她半個字也不信,當花鳥在胡說八道,然而,這幾天發生的事,迫使她不得不信。
花鳥點點頭,試圖想抽回手。
……抓得也太牢了,屬章魚的嗎?
「……子童說,這幾天,有個女人不停在他周遭徘徊,但是,除了他之外,我們沒有任何人看見哪里有個女人……」
剛開始,以為陳子童工作量太大,精神頹靡,產生幻覺幻听,丁左慧心想,忙完這個月,替他推掉一些不大要緊的通告,讓他休息。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個月還沒熬完,情況已經頻頻產生。
攝影棚事故一件緊接一件,從爆燈、攝影機故障、電線走火、工作人員意外受傷、臭酸的劇組便當……
雖然這些怪事,並不能全與陳子童的失常串連在一塊,可每一次,都是在陳子童喊出「那個女人又來了」之後,立即發生。
丁左慧再鐵齒,也無法稀松平常看待這些「意外」。
于是她想起了花鳥,這一位同樣曾經滿嘴說著「另一個女人」的怪胎……呃,仙姑。
杜清曉在旁邊听完,也覺得案情並不單純,難以解釋。
不過這種事超出她們能力範圍,再怎麼說,她們是規規矩矩修理屋(至少白天而言),目前的營業項目……
嗯,限于修理家用水電之類。
再者,會修水電的那只,外出工作中,家里只有兩女兩崽,實在愛莫能助,于是她說︰
「你要不要帶他去收收驚?趕快找個師父處理處理?」
丁左慧皺眉︰「我找過了,但並沒有用,子童夜里都沒辦法睡,說那個女人不斷糾纏他。」眼神有些心疼,落向癱在藤椅沙發間的陳子童,他閉著眼,草草補眠,眼下黑眼圈明顯,厚重粉底也蓋不過去。
「她怕你。」始終沒開過口的花鳥,沒頭沒腦來上這句主詞不明的話。
「什麼?」丁左慧滿面問號。
「一撞上你,她就消失了,那天。」
用「消失」兩字還不夠精準,那女人,根本是落荒而逃。
丁左慧的接近,讓她害怕。
貨真價實的害怕。
「你說你看見的那個女人……怕我?」丁左慧仍一副難以置信。
花鳥點頭,這次終于趁丁左慧發懵,成功月兌手。
「怎麼可能,妖魔鬼怪會怕人?我才害怕她哩……」面對看不見、模不著,神出鬼沒的未知靈異,誰不怕?哪有反過來鬼懼人的道理?
杜清曉遲疑了一下,決定插嘴補充她最近學習到的知識︰
「也不是沒這種可能,『鬼』這類物種嘛,如果是害死祂的凶手、生前時常欺負祂的人,讓祂直到死亡都還出自于本能畏懼啊,我不是說丁小姐是凶手,我只是舉出幾種可能,你別誤會。」
「這更不可能,我從來沒有害過誰,更別說是害死誰。」丁左慧撩一下頭發,很篤定地說。
話,剛月兌口,不過幾秒時間,丁左慧神情微妙改變,方才的篤定混入了一點點心虛。
「……拿過孩子算不算?」丁左慧低著聲問,一問完,自己又連忙說︰「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是指……帶別人去拿掉孩子……呃,你們口中的女人,不可能是嬰靈吧!」
杜清曉看花鳥一眼,花鳥用搖頭給予答案。
她看見的,確實不是小孩子,尺寸和年齡都不對。
「拿掉孩子的當事人,還活著嗎?」杜清曉想到另一種可能,不是小的,那便是大的嘛。
「當然呀!我給她一筆錢,讓她滾……回家好好養身體。」
哦,嘴瓢的那一句,才是實話。
丁左慧用錢打發掉一個懷孕的女人,而搞大人家肚子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和陳子童月兌不了關系,畢竟剛才丁左慧偷瞟過去的一眼,是往陳子童方向瞥的。
事業上升期的明星,沾惹未婚懷孕的緋聞,殺傷力確實不小,身為經紀人,快刀斬亂麻的明快處理,可以理解。
杜清曉眉頭一皺,直覺案情仍舊不單純︰
「丁小姐,你東遮西掩,不說清楚實情,我們很難提供幫助,如果你還是這麼不配合,只能麻煩另尋高人。」
「那件事,絕對與子童被騷擾的事沒有關聯,當事人還好好活著,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所以我不認為值得浪費時間討論它。」丁左慧態度同樣強硬,沒有讓步打算,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又開口︰「仙姑只需要替子童趕走『那女人』,至于她的身分、目的、為什麼糾纏子童,全都不重要。」
說完,丁左慧掏出支票,要杜清曉開個價。
這氣勢,當初逼人家去墮胎,八成也是同樣架勢吧,以為有錢就是大爺,拿支票甩人臉。
女乃黃包悠哉踱來,輕巧跳上紗窗邊的小木桌,對著外頭喵喵叫幾聲。
花鳥被它叫聲吸引,跟著望出窗外。
街巷隱光處,太陽照耀不到的角度,那女人,半張臉藏在電線桿後方,面向修理屋,臉上一片木然,沒現出那晚血盆大口模樣。
靜幽幽地,杵在那兒,一動不動。
花鳥突然想起歐陽修的囑咐,要她下次再見到她,跟她聊兩句雖然她目前腦子里只有一句能聊,找不出下一句該說什麼,至少比起丁左慧,花鳥寧願面對她。
花鳥還沒有養成向人交代行程的習慣,逕自走到屋外,順手拿起門邊小黑傘,往街巷隱光處去。
杜清曉倒是已經習慣她的舉止,給了丁左慧一個搪塞理由︰「她去買瓶醬油。」
丁左慧︰「不是,我們正事還沒講完,買什麼醬油啊……」後頭還埋怨了哪些,花鳥已經走遠,並沒有听見。
待花鳥走來,那女人,已經不在原位。
花鳥抽抽鼻,循著味道又走了一小段距離,在更隱閉的小巷尾找到人。
那女人直勾勾看著花鳥,面無表情的臉上,仍不難看出防備。
「吃飽了沒?」花鳥說出她準備好的聊天詞句,唯一的、貧瘠的一句。
那女人不搭腔,花鳥也用盡所學,于是進入一陣冗長沉默。
「曉曉阿嬤的面線,很好吃,我喜歡。」花鳥終于找到第二句能說的。
靜默。
「大碗的六十,小碗的四十,只賣到中午。」想到那女人咧嘴的幅度,一口能吃掉一鍋,一鍋是幾碗呀?……嗯,聊天好難,花鳥深有所悟。
「……他去找你,是想叫你收拾我嗎?」那女人,終于開口,幽幽淺淺的聲音,相當微弱,有氣無力。
對嘛,聊天就應該你來一句我回一句,才能聊得長久,單靠她一個唱獨角戲,用不到五句她就想直接掉頭走人。
天下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听起來好像是,不過,我不知道怎麼收拾你。」當然,她更不知道女人口中的「收拾」是什麼意思,大概跟杜清曉要她收拾廚余拿去回收,差不多的行為吧。
那女人,掉下一滴眼淚,嚶嚶啜泣起來,變臉變得太快。
「……我不甘心……憑什麼啊……我不甘心……」
花鳥被她哭懵了,一時沒心理準備面對這一招。
如果那女人直接飛撲過來咬她,她還能拿雨傘作反擊,但人家一哭,她就沒轍了。
「我只是想讓他受點教訓……替我的孩子出口氣,為什麼都要阻止我……」
面對哭泣生物,花鳥的經驗太貧瘠,最近一次遇上的,還是馮小狐嗷嗷假哭討罐罐吃,杜清曉的處理方式放任它嚎兩聲,不理就好于是,她比照辦理,靜靜看著那女人落淚。
結果那女人一邊哭,一邊把她的經歷嚎完了。
她叫駱安妤,大學剛畢業便進入丁左慧的經紀公司當助理,工作內容不離打雜采買提包包這一類的瑣細事項,跟在丁左慧後面,隨時听候差遣。
初入社會的年紀,青澀惶恐,加上丁左慧處事強勢、個性又急躁,駱安妤天天挨罵遭訓,累得像條狗,回到家,總是一沾枕就睡,還不敢睡太熟,LINE時時備戰,超過五分鐘未讀未回,明天又是一頓數落。
即便如此,駱安妤沒有萌生過離職念頭。
從小到大,她就是個追星女孩,能在最靠近演藝圈的公司內工作,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如今好不容易應征成功,自然沒有輕易放棄的道理。
她的小小確幸,是在後台看見許許多多的演藝人員,小本本里搜集無數親簽,甚至運氣好一點時,還能跟名人拍拍照,親自遞遞礦泉水之類,她便能開心好幾天,把工作辛苦當作吃補。
駱安妤不算是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工作負責,又乖巧肯學,哪管再苦再累,也沒有流露任何負面情緒,或是耍耍傲嬌小脾氣什麼的,散發一種家教良好、軟軟萌萌的討喜感,像用一匙糖燒出來的棉花糖,蓬松香甜,仿佛一口含進嘴里,就能把她給融化了。
陳子童獵艷的首選,向來外貌優先,駱安妤一開始不在他名單之內。
在他眼中,她就是跟在丁左慧身後的跟屁蟲,唯唯諾諾,總是扛著大袋小袋的衣物鞋子,永遠都是一副很忙很忙的無頭蒼蠅樣。
他見過她挨罵的樣子,見過丁左慧潑她咖啡的樣子,見過她狼狽摔進片場泥地的樣子,見過她低頭向節目導播哈腰道歉的樣子……
獨獨沒有見過她垂頭喪氣的樣子。
這讓他覺得新鮮。
有好幾次,他感覺丁左慧做得過火了,正常員工都該忍不住回嘴幾句,偏偏她不,她乖乖承受,然後一轉身,就能笑得無比耀眼。
那樣的笑容,讓她看起來,毫不失色于演藝圈的鶯鶯燕燕們。
後來有一回,陳子童參加劇組慶功宴,丁左慧那天去與新聞圈的朋友吃飯,要壓下一篇對陳子童頗不友善的報導,特別囑咐駱安妤看好陳子童,別讓他喝太多,並且安全把人送回家。
駱安妤沒能管住陳子童喝酒,她的身分和段位也確實沒法子管,劇組人員喝嗨了,一個接一個敬酒,她幫忙擋掉幾杯之後,自己都有點不勝酒力。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了無新意。
一個微醺的萌女敕助理,一個逐漸對她產生幾分興趣的當紅明星,慶功酒宴返家之後,還能有第二種可能嗎?
尤其是,陳子童從來不自詡為君子。
棉花糖已經擺到嘴邊,散發迷人糖香,豈有不舌忝舌忝嘗嘗的道理?
一夜的干柴烈火,駱安妤酒醒之後,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天塌下來也不足以形容她那時的心境……特別是,她比誰都清楚,丁左慧有多看重陳子童。
不僅是看重他的演藝價值,丁左慧嘴上沒說,駱安妤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丁左慧偷偷愛著這個小她二十歲的青年。
昨夜的事,若丁左慧知道了……
駱安妤抖了抖,頸背後的寒毛,微微豎起。
倒是陳子童一派輕松,把人攬進懷里,低頭輕咬她耳垂,跟她說︰
「沒事,以前怎麼相處,以後也怎麼相處,不會被看出破綻的。」
陳子童是個好演員,演出這種戲碼,不過小菜一碟。
但駱安妤不是,那段遮遮掩掩的日子,每每面對丁左慧時,變得更加心虛、更笨拙唯諾,也更常犯錯。
而真正瞞不住的,是駱安妤懷孕了,第一個發現的人,正是丁左慧。
那一天,對駱安妤來說,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日子,永生難忘。
丁左慧的暴跳、丁左慧的憤怒、丁左慧想將她千刀萬剮的瞪視、丁左慧甩在她臉上的巴掌,她回想起來,總是後怕。
如果殺人不用償命,丁左慧真的會生撕了她。
丁左慧逼著帶她去醫院墮胎,她不敢不從。
從頭到尾,陳子童都沒表達扞衛孩子存留的意見,一副局外人模樣。
也是。
以他現在的名氣,沒必要為了一個剛成形的胚胎,賠上風光事業。
何況,他對駱安妤也是興趣大過于愛情,不存在瘋狂迷戀的失控。
那一夜之于他,就是一場貪鮮狂歡,僅此而已。
而她,還那麼年輕,經濟能力不夠好,不可能單身養活一個孩子……
從女人身體里剮掉一塊肉的痛,男人無法感同身受。
那塊肉,不屬于愛情結晶,所以舍棄了,沒有那麼疼,至少,駱安妤手術完畢後,都沒有太真實的疼痛感。
反而之後等待著她的情況,比起手術面臨的那些,還要煎熬。
丁左慧辭退她,給她一筆封口費,要她滾越遠越好,識相的話,別妄想繼續留在這行業里,否則丁左慧會動用所有資源封殺她,若她膽敢向外透露半個字,有她苦頭吃的。
一番狠厲威脅,幾分虛張聲勢,幾分真實恫嚇,駱安妤不想、也不敢去賭。
她累了,只想逃離得遠遠的,離開這環境、這群人、這些記憶。
丁左慧並沒有對杜清曉和花鳥撒謊,在她認知里,她用錢打發掉駱安妤,把這討人厭的女人驅離自己視線,墮胎手術也很成功,除了犧牲掉一個胚胎,當中不涉及其他人命。
所以她無法將糾纏陳子童的「東西」,與駱安妤聯想在一起。
可實情卻是,失去孩子、失去工作的駱安妤,無法跟親人朋友傾訴遭遇,她怕被訕笑、怕被輕視、怕大家責罵她傻。
身體的傷,還沒痊愈,心里的傷,似乎更早化膿壞死。
那陣子,她總是渾噩,有時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什麼事也沒做,任光陰揮霍,在關起燈的出租小套房里,獨自舌忝舐疼痛。
想借酒澆愁,卻發現,自己連買啤酒的錢都不夠。
她越來越常發呆,偶爾回神,看見站在鏡前的自己,蓬頭垢面,一臉茫然回望著自己,長相是那麼陌生。
更有一次,她莫名覺得冷,雙臂環抱自己,使勁摩挲生熱,定楮一看,才驚覺自己居然坐在頂樓圍牆邊,一只腳跨到牆外頭,底下,是十層樓高的街景。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必須要去看醫生,但又害怕面對現實。
白天醒來時,她看見明亮的陽光,心情會極度惡劣,一股無名憤怒,強迫她拉扯著自己的頭發,一縷一縷,從身上扯落時的痛,才能稍稍獲得紓解。
晚上睡覺前,她把左手綁在床上,就是恐懼夜里睡沉後,又會莫名其妙爬上頂樓。
她常常听見,有人叫她打開窗戶,跳出去。
一邊笑著,一邊呵氣,一邊哄誘著。
她抵抗過,拿棉花塞耳朵,聲音卻沒有消失。
越來越多的棉花,越來越響亮的笑聲,全世界的聲音都被阻隔在棉花團之外,只剩那句「跳下去」,輕軟得像一句溫柔情話。
凌晨兩點零五分,她被發現陳尸在人行道上,雙眼瞠大,兩只耳朵里,全是塞得密實的棉花團。
「我這麼痛苦,他也應該要一樣痛苦,我不要他死,我要他嘗嘗我的經歷……我要他嘗嘗那種想睡不能睡、一合眼就能听見孩子哭泣的恐怖景況……他沒資格吃好睡好、沒資格還光鮮亮麗……」駱安妤脖頸抽搐,又哭又笑,泡在淚水的雙眼,逐漸充血轉紅。
是混著血的眼淚,將眼窩染得鮮紅可怕。
花鳥退後一步,舉起手里雨傘備戰,駱安妤卻不是沖向她,反而沿著牆面產生的陰涼倒影,往修理屋方向竄去。
駱安妤轉身飄遠時,花鳥眨眨眼,嘴里沒忍住發出一聲困惑。
正當她還駐足原地,一柄黃色小雨傘,飛馳如箭,由她身後竄出,往駱安妤背後襲去,快得花鳥只看見殘影,下一瞬間,駱安妤發出尖叫,撲倒在地。
而更淒厲的叫聲,另有其人。
十分眼熟的黃色小雨傘,插進駱安妤背後一團嬌小的黑色形體上。
黑色形體四肢奇短,痛苦掙動著,那姿態……仿佛正趴地哭鬧的嬰兒。
方才花鳥的困惑,也是這個,但她以為自己眼花,誤把駱安妤的頭發看成人形。
原來不是她眼楮的問題,而是真的有東西黏在駱安妤背後。
「鬼控鬼。」
駱安妤及那團黑色形體被釘住,逃也不能逃,可以暫時不去管,花鳥抬頭,望向說出那三字的聲音來源。
飛揚的黑布,嗨,又見面了。
看到黃色小雨傘時,花鳥心里多少就有猜測了。
那一夜,和不是好鳥打起來的「執法者」。
包裹黑布的身軀,曲起一條腿,高坐圍牆上,像只悠哉巡視地盤的黑色貓皇,垂著一條貓尾巴,懶懶晃蕩,以無比高傲之姿,俯瞰路人。
「你還傘的態度不太行。」花鳥嘀咕。
有借有還是好事,好歹學學電視上,借了手帕,洗干淨、晾到暖暖香香、折得整整齊齊,再雙手奉上……還傘可以省略掉不少步驟,甭洗甭晾甭折,甭雙手奉上也行,但拿去插人,萬萬不可,很沒禮貌啊。
黑布寬闊帽檐掩去的半張臉,勉強可見的唇線,先是一抿,而後輕揚。
「又不是多貴重的東西,連只小鬼都釘不住,失物招領也不會有人想去拿回來。」
黃色小雨傘確實很平凡,能一擊釘穿駱安妤及她背上的玩意兒,全憑執法者本身力量。
所以當它很快失去殺傷力,駱安妤搖搖晃晃重新站起來,卻是背對兩人的姿勢。
黏在她背上的東西,看得更清晰。
那是一個孩子。
並不是真的黑黑糊糊一片,而是紅到極致之後,轉而形成一種烏漆的黑,形狀具體,長相模糊,小小一只,只有襁褓嬰兒一半尺寸。
被雨傘刺破的部分,黏黏糊糊開始愈合,像一團血肉增生中。
「……那是?」花鳥困惑地歪了一下腦袋。
「嬰靈。不過一般沒這麼凶殘,這只脾氣不好。」執法者托腮,仿效她的歪腦動作。
就是駱安妤失去的那個胚胎吧。
這麼小的東西,卻散發強烈怨氣,遠勝過駱安妤,小嘴開合,發出嘶叫聲,似乎正在咒罵。
「不是每條魂魄的投胎機會都那麼大,有些在地府受刑完畢,還得乖乖排隊等,等匹配自己因果業障的命盤出現,短則幾月,長則百年,才有資格投胎。假如是你,等待兩百年,好不容易機會來了,錯過這次,說不定又是下一個漫長兩百年,滿心的期待,卻被人像丟棄垃圾一樣,說不要就不要,你作何感想?」執法者用一種很平淡的口氣說,算是粗略翻譯嬰靈號叫的內容。
花鳥沒什麼感想,于是保持沉默了一下,才問︰
「你呢?你作何感想?」听听第三者的意見。
帽檐下的唇線揚得更高,露出雪白牙齒,給了個微笑︰「老子弄死他。」
花鳥想了想,覺得這個反應合理。
所以……嬰靈此刻的憤怒,更合理。
既然合情合理,花鳥找不到接下來能做什麼、又該做什麼。
阻止人家合理報仇,反而理虧,站不住腳吧。
「那只母的,是被小的害死吧,祂現在打算操控母的,再去解決公的,到這里,都還覺得沒問題,對吧?」
花鳥內心將執法者口中的「公母」,套入正確姓名。
駱安妤之死,除了心理疾病,更大一部分,是嬰靈的怨氣推波助瀾。
或許,駱安妤真的沒打算殺死陳子童,但嬰靈可不這麼想。
祂的「父親」與「母親」,給了祂出世的機會,又雙雙扼殺祂,這股憤懣,不會因為駱安妤一條命就結束。
而且公平來看,先找駱安妤,再找陳子童,合理。
花鳥點頭,認同執法者的觀點。
「等公的也順利殺掉,祂就會再操控公的,去找經紀人,畢竟嚴格算起來,經紀人更是始作俑者。」
丁左慧嗎?……是她逼著駱安妤去做墮胎手術,嬰靈記她一筆,好像……也沒錯?
「殺完經紀人,當天參與手術的醫護人員,同樣算幫凶,一塊算帳也不過分,是吧?」
算到醫護人員頭上不合理吧。花鳥皺眉,沒有盲目附和。
「最後,連生下公母的雙親、祖父母,求學時的老師同學,甚至是周遭親戚鄰居,能攀上一點點關系的,一起拖下水」
「這未免太無限上綱了。」無限上綱,她昨天新學到的詞兒,泛指拿小事借題發揮,胡亂瞎扯,包山包海包宇宙,把事態無限放大,往無理取鬧的方面渲染。
「惡靈就是這樣養成的啊,沒有人在該阻止祂的時候跳出來制止,跟祂說一句『夠了,到此為止』,祂只會無止境地做下去。」
「夠了,到此為止。」花鳥說了,面對那團小小黑物,清晰說出這六個字。
小小黑物無動于衷,動嘴發出淒厲啊聲,下達命令,沒能站直挺的駱安妤已經展開奔馳,以四肢撐著地,宛如一只動物。
執法者噗哧笑出聲來。這女人,有點傻啊。
「這一句話,要在打趴祂之後說,才有效果。」執法者手指比劃了個倒地姿勢。
「……加油。」花鳥停頓幾秒,右手握成小拳,朝執法者做出打氣的鼓勵動作。
「你的工作,為什麼要我加油?你再不出手,公的很快就會被收拾掉,剛好經紀人也在,省事,不過,屋里另一個女人就無辜了,但殺紅眼了嘛,被牽連純屬倒楣,何況她是經紀人找的幫手,盡管無冤無仇,隨便扯一扯,扯得出關系就有該死的理由。」執法者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安安穩穩當個旁觀者。
杜清曉!
花鳥像突然打開開關的機器,因這名字而瞬間活動起來。
駱安妤的飛馳,在花鳥眼中,只是慢動作播放,花鳥幾乎是下一秒鐘就來到她前方,擋住去路,手里小黑傘更迅速揮去,快得不需要多加思考。
仿佛像呼吸、像吃飯、像眨眼,全屬本能行為。
而身軀出乎想像輕盈,寬敞飄逸的裙擺及雙袖,都構不成妨礙。
駱安妤反應不及,被擊中後倒,背上嬰靈施力,讓駱安妤變成不倒翁,筆直反彈回來。
花鳥又是一雨傘掃過去,駱安妤再倒,嬰靈又再將她彈起,重復了四次。
每彈回來一次,駱安妤的模樣就越猙獰一些,揮舞而來的爪子也更鋒利,企圖反擊花鳥。
用著想撕碎人的凶惡表情,卻流著無助的淚。
花鳥不理解駱安妤矛盾的反應,用雨傘格開鬼爪。
「打小的,祂在控制她。」一旁納涼的執法者,好心提點。
花鳥撩裙,一腳踹去,駱安妤被踢翻,這次花鳥改變攻勢,不讓她第五度當不倒翁,直接往空中踢,再趁她騰起時,跳得更高,足以俯睨駱安妤背後的小小黑物。
一手探去,把小黑物抓進掌中,輕輕巧巧,像摘下一顆橘子那樣,將祂從駱安妤身上剝離。
駱安妤摔回地面,沒再爬起來。
而花鳥手里的弱小黑物,依舊掙扎蠕動,發出刺耳怪聲,像尖叫,也像哭號,更像對世間一切不公的憤恨詛咒。
花鳥沒料到它這麼輕,幾乎沒有重量。
掌心只掂到空虛感,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小小的踢蹬,小小的反抗。
這麼弱,這麼無力……
好像根本不用費力氣,輕輕一捏,就能把祂捏個粉碎。
「你拿走多少條性命,都補償不了你的損失,害死他們,你也不快樂,滿腦子全塞滿恨,你想一直這麼下去嗎?」花鳥問著祂。
想一直這樣……殺一個,再去遷怒另一個,再殺一個,永遠還會有下一個,繼續靠著仇恨,徘徊人間,給每一條人命冠上莫須有罪名,無盡無休?
她光是想,都要皺起眉來。
這樣的道路,比起乖乖重新排隊,再等待下一個出生機會,更加崎嶇難走。
小黑物回她一個齜牙咧嘴,當作反駁。
憑什麼呢?
明明是別人奪走祂的生機,祂一開始又做錯過什麼?
憑什麼由祂來委屈,祂等了那麼那麼久,對別人來說,竟是一句話、一個念頭的工夫,便能輕易摧毀……
憑什麼啊?!
花鳥這時居然能讀懂祂,不需要任何語言文字,她就是懂了。
祂的憤怒、祂的不滿、祂的悲鳴,透過指掌肌膚,傳遞了過來。
那是一種冰冷的無助、火燙的怒意,還有更多的想哭。
「確實是憑什麼啊……但這樣太累了,而且到最後,你連排隊的資格都沒有了。」花鳥低低說。
惡靈的下場,往往只有一個。
扼殺。
也許不是現在,總有一天,會遇見專司除靈的某個人出現,到時,就真的什麼都沒能留下,灰飛煙滅。
花鳥又問了一遍︰「你想要這樣嗎?不斷殺人殺人殺人,直到自己被消滅,畫下句點。」
小黑物靜止不動了,眼窩處,沁出濃濃的血,豆大地往外流。
祂不想的,可是不這樣做,祂滿腔的不甘心,無從發泄啊!
「不要的,對吧?听起來好累的,對吧?你不如好好睡一覺,不要醒,一直睡到有人叫喚,那時就是你投胎的時間,也許要很久很久,但是睡著了就不覺得辛苦、漫長;睡著了,就當好好休息,不要怨、不要恨,什麼都不要想,睡吧,駱安妤……你母親的一條性命,已經夠多了。」
花鳥淡淡說,輕淺的聲音,像一首搖籃曲,讓小黑物緩緩合上眼縫,凶獰的狠樣平靜下來。
那些寒冷的、熾燙的、焚燒身心的種種情緒,全融化在花鳥掌心。
小黑物慢慢退去烏紅顏色,變得干淨純粹,一個嬰靈最原先的姿態。
祂動了動口,沒有半點聲音傳出來。
「好,我知道,我幫你,睡吧,讓你母親抱著你,一塊去該去的地方。」
不再受鬼控的駱安妤,恢復原有的木然神情,沒有半分攻擊性,在原地坐起,仰著頭,流著淚,听見花鳥的話,雙手微微抬起,掌心朝上,等待花鳥遞來嬰靈,她再將祂緊緊捧抱。
((對不起,沒能好好保護你……))
((對不起,沒能讓你好好出世……))
((對不起,沒有一次好好抱過你……))
這對母子的身影,緩緩消融,化為虛影,離開這處永遠存在著不公平的人世。
並不是所有嬰靈都充滿無法出生的怨懟,有許多父母的選擇放棄,是考量到孩子的將來,或許是產檢時,發現身體殘缺;或許是不得已的經濟問題;或許是那麼努力想挽留,卻因為親緣淡薄,而無法平安留下孩子……
祂們是懂的。
懂自己是否受重視、是否受期待、是否有著誰,滿心歡喜地盼望祂們呱呱墜地,又承受于失去祂們的不舍。
祂們無法容忍的是,遭到輕賤拋棄之後,還被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沒人記得,沒人傷心,甚至,沒人跟祂們說一聲對不起。
幾記輕快掌聲,打破這短短幾秒鐘靜默。
花鳥都快忘了,還有一只執法者在場。
他從圍牆一躍而下,走近花鳥。
花鳥這才察覺兩人身高差,她仰首的角度,將執法者隱在帽檐底下的面容,看得更清楚。
很意外,那是一張很年輕的少年臉孔,白白淨淨,算得上相當好看的長相。
尤其是,他彎著眼及唇,露出一抹甜笑,眼底有光采,帽檐的陰影都遮擋不住。
他拉起她的手掌,左右翻看,嘴里重復說著︰「不錯、不錯。」
到底是哪里不錯,卻沒說得更明白。
花鳥不給他踫,抽回手,準備去把黃色小雨傘撿回來,背後傳來突兀一聲笑嘆︰
「死在你手上感覺應該不差,好,就決定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