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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识君(上) 第十五章

拜这场连绵七天七夜的暴风雪所赐,二十名伤重的骑兵们得以安心在山神庙内养伤。

也幸亏宋暖这一路来就像屯粮成性的小松鼠,马车上和后面架着的储物木箱里堆满满都是粮食和用茶砖抛售添购回的上好皮子。

既然是走商嘛,自是甲地买物乙地卖物,赚取中间利润,还顺道收购一些当地的好东西。

所以旁的不说,给二十名兄弟吃饱穿暖还是没问题的。

“能得阿暖,长生何其有幸?”徐融卿内心感激万分,向来寡言的他握紧了她的小手,良久后终于憋出了这一句话。

宋暖看着他目光深邃真挚,耳朵又隐隐赧然发红,心里软成了一团麦芽糖儿似的,只觉甜丝丝得厉害,偷偷窃喜地笑了。

“……那长生哥以后待阿暖更好一点呀?”

“好,”他目不转睛,郑重道:“只待你好。”

她越发欢喜了,乐呵呵地傻笑。“嗯。”

徐融卿温柔地模了模她的头,忽然低声道:“阿暖,我要出去一趟,有劳你在这儿守着他们好吗?”

她心一颤,下意识感觉到了什么。“长生哥,你……要去哪里?你想做什么?危不危险?”

“我回一趟江陵府。”

她越发紧张了。“要做什么去?我、我陪着你吧?”

他轻声道:“孙鹫留不得了,他是江陵府暗线,也是……我昔日贴身心月复十八鹰卫之一,我虽无法确定目前十八鹰卫可信者还有几人,但,他叛变确是事实。”

“他是该死,但现在外头风雪未停,江陵府又远在五十里外,而且山神庙内的兄弟们还得养伤,万一被发现了,我怕我顶不住……”宋暖急了,小手紧攥住他的衣袖,最后还是说出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担忧。“……而且,我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

他眼神越发柔和了。“别怕,我不会有事的。孙鹫必须早一日除去,否则他特殊的身分,若想诱杀更多徐家军,当是易如反掌,我不能再让他有下一次动手的机会。”

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心下惴惴。“可他一死,恐怕会惊动上面的人?”

杀了这个叛徒固然大快人心,可若代价是惊动楚宣帝的人,进而可能泄漏徐融卿未死的秘密,甚至引来大规模追杀……

她思及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行,太危险了。

“我自然有法子让他的死不教人起疑心。”他何尝不知道她是在惦记着自己的安危,于是笃定地保证道。

“真的?”

“相信我。”

她确实是关心则乱了,想他堂堂徐侯,熟谙兵法,又打过无数场胜仗,自是运筹千里智珠在握,又如何会因杀区区一个人而惹来危机?

“好,那我留在这儿保护他们。”她还是忍不住道:“你早去早回,一切平安为要。”

徐融卿点点头,修长指尖情不自禁轻轻抚过她雪女敕的粉腮……刹那间却又羞涩地一触即离,只嗓音越发温柔低哑。“你也要护好自己,嗯?”

“好。”她甜甜一笑。

二十名骑兵或坐或卧在山神庙内的各处,都悄悄儿地偷瞄着这一幕,皆不约而同满心欣慰地眉开眼笑起来。

他们铁血战神般的主子,竟也有这般百链钢化绕指柔的一刻……

可万幸在主子最落魄颓唐痛苦的时候,有未来主母这样的好姑娘陪着他、护着他,这老天爷……其实还是眷顾他们徐家的吧?

其实徐融卿没察觉到,自己对宋暖越发地信任依恋,这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身上有过的情感。

揉合了欣喜、欢悦、感激、怜惜、疼爱和深深的信赖与恋慕……

就好像他们既是能背靠着背并肩作战的知己战友,又是能温暖拥抱眷恋依依的一双……爱侣。

——也因为有宋暖在,他完全能放心毫无后顾之忧地奔袭前方,去做他该做的事!  

江陵府,大风雪也吹不熄繁华的城内热闹胜景。

高大瘦削的孙鹫生得眉眼英俊,倒不像是堂堂大钱庄的庄主,反而像是哪家的名门贵公子。

他穿着月牙色暗锦长袍,腰系紫玉佩,披着一袭银狐大氅,乌黑长发梳绾成髻,佩以玉冠,静静地斜倚在丝竹悦耳的花满楼雅间内。

满室大红温暖灯笼流苏,歌伎声如黄莺婉转缠绵,身畔紧挨着的软玉温香美人,为他斟着甜香甘醇、色呈紫红的葡萄美酒……

这酒,紫红得像刚刚流出的血。

孙鹫没来由惊颤了一下,他脸色蓦地苍白了,而后猛然抢过了那只雪白剔透的夜光杯,狠狠仰头一灌!

他没有错。

主子不在了,徐家无主,亲缘最近的当是当今圣上,所以他听从圣上的,便是听从徐家家主令。

他……只是听令行事,不能怪他。

孙鹫酒入肚月复间,迅速灼烧酸涩如苦胆汁,翻腾上涌着,却又被他死命地压制吞咽了回去。

——可他十数天前,奉命坑杀了三千徐家骑兵,三千个情义相挺、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孙鹫双眸血红一片,为自己斟酒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酒壶。

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主子已经不在人世,说什么都无用,可活着的人……还是得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活得富贵荣华不是吗?

他虽然背叛了徐家军,可他并没有背叛徐家,太后娘娘和圣上是硕果仅存的徐家血脉……

“我没有错。”他喃喃。

原本娇柔依偎着他的美人瑟缩地躲到了一旁,看着彷佛是喝醉了,又像是有些癫狂了的贵公子踉踉跄跄地出了门,下了楼,消失在了大风雪中……

“孙庄主这半个月来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日日买醉。”一个美人儿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将松松垮垮半果粉肩酥胸的衣衫拉整好。

“谁知道,这世上的人哪,本就是苦多于乐……”那唱歌的歌伎妖妖娆娆地笑了一声,“管他呢,有银子就行,呵呵呵。”

“是呀,有银子挣便好,旁的,管他呢!”

外头风雪依然不小,孙鹫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上了马车,厌倦烦躁地对车夫和护卫摆了摆手,“走!”

“是。”

华丽的马车和高大骏马轻驰在永不宵禁的江陵城大街上,数名身手不凡的护卫目光如炬地观察着四周。

他们是楚宣帝半年前就派来“随扈”在孙鹫身边的人,除了听命于孙鹫外,更是要责成孙鹫慢慢诱捕徐家暗处的人马。

楚宣帝深知,自己的小舅舅乃当前天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人物,多年来用兵如神,更是徐家军心中的天……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就算小舅舅死了,可只要徐家军还在,就是他意志和力量的延伸,撼天动地的刀锋之所指。

如果有一个徐家军,任何一个人知道了小舅舅死亡的真相,那么这可怕的刀尖就会随时反过来狠狠插入他的心脏!

徐家军,就是如此骇人的存在。

楚宣帝一点也不敢小觑这股力量,他更不能惊动他们,只能一点一点蚕食鲸吞,从内部慢慢蚀化、崩解粉碎……

孙鹫便是第一个投向楚宣帝的好刀,果然成功地灭了江陵府那曾经以一当十,大破羯奴三万人马的三千骑兵。

此刻马车内的孙鹫揉着醉酒隐隐抽痛的眉心,肺腑间酸涩苦辣翻腾着,全然不知外头的护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孙庄主借谈生意的理由,一连在花满楼里泡了十几天,每夜醉醺醺的回庄子,虽说翌日必定照常醒来精明理事,井井有条地布置着一切,但忠心于楚宣帝的护卫们必定还是会把这样的“异常”如实密报回京的。

毕竟,孙庄主如今在他们眼中,可是令人轻蔑鄙视的两姓家奴了。

大风雪刮吹得更急更剧了,就在此时,前方酒楼悬挂着的大灯笼忽然被剧烈风雪吹飞了起来,恰好击中了疾驰中的马儿眼睛!

马儿惊痛得高声嘶鸣,止不住四蹄翻飞的身子,刹那间歪歪斜斜地冲撞上了一旁的牌楼石柱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护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想策马冲上前或拉住失控的疯马,或拦住甩撞在石柱和石墙上的马儿和车厢……可哪里还来得及?

而且人力又哪里阻得住这般巨大的失速冲撞力量下带来的毁灭,他们只能后知后觉地急奔了上去……

心中亦有侥幸心态,孙庄主亦是徐家军中的翘楚,自幼和徐帅一同习武长大,身手非凡,纵然惊马摔车了,以他的武艺和轻功,当也损伤不了几分。

可万万没想到在他们目光未能触及之处,一小团细白的雪花随着狂风骤雪“吹拂”,在马车破碎的刹那间,精准地撞上了孙鹫后颈的软麻穴!

只这么一眨眼,只在一息之间,孙鹫想运劲腾空跃起却已不能,他的身体无法自主地瘫软下来,被迫高高甩出了马车,重重地坠撞在了雪地上。

尽管积雪甚厚,但他无力控制自己的身子,只能眼睁睁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头颈和身躯在地面上狠狠断裂、扭曲……

无法形容的剧痛在全身上下爆炸开来的瞬间,他彷佛听到耳际砰地巨响,而后整个世界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眼角余光,竟依稀瞥见了漫天大雪中,屋檐高处似有一个高大魅然残影消失无踪。

……主子?

孙鹫惊惧痛苦惭疚绝望的瞳眸渐渐地呆滞、涣散……有一道血泪却缓缓蜿蜒流了下来。

——主子,是您亲自幽冥而来,诛杀背主之人吧?

——黄泉之下,阿鹫没脸见您……

同一时间,无声如鹰隼奔跃在大风雪中的徐融卿,目光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心底深处,隐隐绞痛着……

十八鹰卫,同生共死,情胜手足。

可半年前,京城徐侯府那一夜,贴身随侍鹰卫中的陈乌和杨鸶及一干亲兵死于楚宣帝派来的宫中暗卫和侍卫的屠杀下。

赵鹰远在西北领五万徐家军,高鹉和颜鹳等人也分布在其他州府及边塞要地,至今也不知安然无恙否?

他们有的是各自军中赫赫威名的领军人物,有的是潜藏在后备军中不起眼的一支奇兵,可,此刻徐融卿确实心中一片酸涩迷茫……

他不知还能信谁?

连从小总是默默陪着顽皮的他被罚站、挨板子,稚声稚气又真挚忠诚地拉着他的衣袖,说一辈子永远要效忠他、永不负徐家的孙鹫——

到今日,却听从楚宣帝之命,残杀兄弟。

就算孙鹫不知他仍活在世上,可江陵府三千骑兵又如何不是他们曾经并肩杀敌、生死相托的兄弟?

在孙鹫选择了坑杀兄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徐家军之一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何况他一条命,偿两千九百八十人的命……还是远远不够。

五十里霜风雪雨,来回纵横不过两个半时辰,徐融卿就赶回了山神庙。他无声无息地落在庙前,抖去一身雪花,大步走入了暖意融融的内殿。

那里,还有真正的兄弟,还有他的阿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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