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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识君(上) 第十六章

一行人在山神庙终究没有停留太久,在伤势最严重的几名骑兵已经可以勉强起身走动的时候,宋暖和徐融卿从镇上驱赶回了两架车马,还有车上一大批的物资粮食。

镇上药铺倒是没去,一来是宋暖在江南出发前买的各色药材充足,沿路也陆陆续续又添购了不少,二十名遍体鳞伤的骑兵用是绰绰有余了。

二来则是镇子离江陵府毕竟只有五十里距离,若江陵府那头有察觉到任何异状,或是疑心大些的在天气回暖后,突然想刨开大坑抄算尸首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千具尸体却少了二十具,脑子再不灵光的也会猜中必定有二十人逃了。

届时只怕江陵府方圆百里都会立刻进入最严密的搜查,周围附近州镇上的各家药铺更是查检动作的重中之重。

徐融卿调兵遣将多年,更是熟知个中手段,所以他绝不会留有任何蛛丝马迹教人追查上来。

这天大雪初停,所有人等已经换好衣装,在厚厚毛皮袄子和毡帽下看不出任何受伤异状,反而个个都像是习惯走南闯北的粗犷民间汉子。

“我们先扮成镖局的人马,”徐融卿高大颀长身形伫立在众人面前,宽肩窄腰长腿,笔直昂然傲如银枪,嗓音却低沉内敛。“如今坊间铁器管制严格,镖局也不是谁都能取得刀剑,多半数皆手持水火棍押镖防身……你们主母也已添置妥当了。”

“有劳主母。”二十名骑兵满眼感激崇敬,轰然抱拳道。

“好说好说。”宋暖咧嘴一笑,也煞有介事地抱拳回礼。“一家人,无须客套。”

徐融卿低头,眼神温柔含笑地看着她,而后复又沉声道:“我们此行北上太原府,途中会行经凤翔府、河中府……尔等可还记得赫赫有名的黑龙寨和北横寨?”

胡鸠目光一亮。“回主子,黑龙寨盘据于金州和凤翔府边界上的黑山上,山岭绵延高耸,地形诡谲易守难攻,三十数年来一直是金州和凤翔府衙门和军方的心头大患,历年来出兵剿匪每每功败垂成而归。”

另一名沉稳老练的骑兵高豹子也恭敬道:“北横寨在河中府擎天山,是由当地深山遗族组成,大大小小七寨联合为北横寨,多年来劫杀商旅无数,但北横寨山匪神出鬼没,一钻入山中就不见踪影,山中又瘴气重重……河中府兵光是过去五年,死在他们手中不计其数。”

“凤翔府和河中府曾数次向朝廷建请增兵剿匪,”徐融卿负手,淡淡然道,“然朝中那些老相公几番廷议,最后亦无下文。”

“为什么呀?”宋暖好奇追问。

“他们觉得区区山匪,不过是拦路打劫些商队,既不惊动地方百姓,也未挑衅朝廷动摇国本,各驻地军队都是有数的,为了山匪就要增兵,未免大题小作。”徐融卿语气淡然到隐隐透着冷冽。

宋暖在一旁听着,小脸有些疑惑。“猛一听像是挺有道理的,可再一细想怎么就觉得……别扭呢?”

徐融卿低头看着她,“阿暖也听出个中古怪了?”

“嗯,”她寻思,慢慢道:“我虽不知军政民政是如何料理行事的,这穷乡僻壤大山大河的盗匪山寨,历代以来也从不可能清剿得完,尤其世道越乱的话,越禁之不绝,可总不能觉得这是疥癣之疾就不当一回事了,那走商们难道就得自认倒霉?凭什么呀?商人缴的税可是一国岁收的大头,何况这一条条的不都是人命吗?”

“是。”徐融卿微微一笑。

被他肯定了,宋暖心下一松,心中止不住地欢喜,也越发大着胆子畅所欲言——

“况且太平之时,这两寨的势力就这般嚣张,如果朝廷势弱之时,甚至外敌来犯之时,他们难道就不会趁机搞事,想来个裂土封侯什么的?”

不说旁人了,就连她自己,若非懒得动那份闲心揽事儿在身上,她也可以先在坊间混子或乞儿间招兵买马、收拢人心,放放流言什么的,时不时给楚宣帝的朝廷和衙门泼脏水、找麻烦……

没瞧见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起义的还不缺农民跟杀猪的呢!

还有借神佛名义拐骗拢络一大群执迷疯狂信众为自己所用的某某教、某某主等等,难道不也是一天天坐大的吗?

“咱们主母果然是明白人,比那些成日只会跩酸文讲大道理的老相公通透多多了。”胡鸠忍不住击节大赞。

这些时日来,自家善良风趣又爽利聪慧的主母的种种行事做派,本就让众兄弟又是敬服又是感佩,所以主母这番条理分明的分析评说,更让骑兵们听得连连点头称是。

“阿暖说得对,”徐融卿眸中透着丝激赏,沉静道:“疥癣之疾,终有一日也会酿成大祸,只不过天高皇帝远,居于庙堂之上者,早已忘却庶民百姓之苦。所以今日他们既然不管,那以后,便都永远别管了。”

她心念一动,眼睛亮了起来。

胡鸠在他麾下多年,闻弦歌知雅意,大喜。“主子,您的意思是咱们——”

“咱们便占了这两处山寨。”他语气淡然,却自有一抹睥睨天下的铮然傲气。“你我所在之地,就是徐家军的根基。”

“喏!”众人刹那热血激昂而起。

在众人陆续上马车的当儿,宋暖兴奋过后忍不住偷偷去揪了他袖子,悄悄问——

“长生哥,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但我们……只有二十二个人,能打得过两个山寨的山匪吗?”

“二十二人,足够了。”徐融卿低低浅笑,模模她的头。

“咦?”

两辆马车后头还押送了几只沉甸甸的箱子,在经过黑山脚下大片芒草原时,果不其然遭遇了百名凶悍山匪突然冒了出来,瞬间包围住了。

徐融卿举高一手握拳作停,十名寻常皮袍毡帽打扮的“汉子”立刻止步,连马儿都同时顿蹄,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令行禁止的凛煞之气。

黑龙寨三当家肖坚是个高大壮实精明的壮汉,他右眼皮上方和颧骨横着一道长长刀疤,越发显得狰狞骇人,目光锐利地盯着这一支“镖队”。

多年劫杀的经验令他早已生就了野兽般的直觉,眼前看着再普通不过的镖队却莫名让他有种对上了硬碴子的心悸感……

尤其为首最为高大修长的落腮胡年轻男人,虽然手无寸铁,只是负手在后,可不知怎地,肖坚就是下意识寒毛直竖,背脊窜过了一阵阵惊惧。

他今日带出来不下百名兄弟,只要一声号令,三两下就能把这十人给斩杀殆尽,轻轻松松夺走他们的马车和押送之物。

早在十几里路前的野茶摊上,他们的兄弟就蹑上了这支镖队,也检查过车轮辗行而过的路面轨迹,那样的沉重深刻的车痕,足见押镖护送的箱子里定是金银器物。

虽说大部分金州和凤翔府行经黑山的商队或镖局他们已经很熟悉,识相的也早早就会提前携重金来拜码头,并以此趟货物的十分之三成利润奉上孝敬黑龙寨。

但有时也难免会有他州不长眼的商队或镖队行经此处,抱着侥幸心态,或仗着艺高人胆大,过路而不拜山。

可似这类的,只要被他们撞上了便是人全杀了扔进山里喂狼,所有货物全数抢回山寨里,若有女眷的话那就更好了……嘿嘿,当天晚上兄弟们就可以轮流做新郎。

没瞧几个月前,告老还乡的前户部右侍郎便是仗着自己是官身,随行的还有一众家丁保护,便以为可以安然穿过黑山归家。

可那一日落在了他们黑龙寨手里,还不是一样连皮带肉骨头渣子都被吞吃得干干净净?

说起来户部右侍郎家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还真不愧是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眉目如画肌肤赛雪,简直跟个玉人儿一样,哭着逃时一双小脚也跑不了几步路便软了脚,一下子就被捉住了。

后来带回山寨后,自然是由大当家的享用,一整夜把个水女敕女敕的小娘皮折腾得那个叫厉害,那小娘皮花容惨澹浑身青青紫紫,居然冲出来想一头撞死,但还不是又被尚未餍足的大当家给一把扛了回屋……

啧啧,可惜大当家宠爱了她整整半个月,没想到过后一个不注意,那小娘皮还是投井自尽,死了。

不过肖坚回想这么多年来黑龙寨的无往不利,就连府衙卫所几次发兵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做做花架子在山下嚷嚷几日就跑了,眼前这小小的一支镖队,又能有什么大能耐?

思及此,肖坚露出了噬血的狞笑,大吼一声——

“兄弟们上!劫了这一票,晚上给大家伙儿加菜!”

“上!上!”

对着四面八方手持大刀、如狼似虎扑攻上来的百名山匪,除了为首的高大年轻男人外,其他十名汉子都顿时慌了手脚,拿着水火棍踉跄往后退。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离金州卫所不到三里路,你们……你们就不怕卫所出兵拿人吗?”

“我不想死,呜……我不想死……”

“总镖头,他们人太多了……”

第一辆马车忽然钻出了个同样穿着皮袍毡帽的瘦小身影,尖叫着——

“大伙儿快逃啊,货没了,不能连命也送了!”

瘦小身影吓得拔腿狂奔,其余十名汉子像是瞬间被提醒了般,抱着水火棍撒丫子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跑,争相钻进足有半人高的茂密苍黄芒草原中……

山匪们一怔,顿时哈哈大笑,讥讽笑骂着这群镖队原来是中看不中用,亏得刚刚还装得有模似样的,没想到都是一窝子怂包软蛋!

为首的高大年轻落腮胡男人愤怒地重重跺足,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扑杀上来的还是百名凶神恶煞,他也只能恨恨地转身拔腿疾奔……

肖坚虽然心底觉得有些莫名不安,可眼见人都吓跑光了,只留下那两辆明晃晃的车马和镖车。

拉着第一辆马车的那匹健硕大花马呈现烦躁又蔫答答状,被抓住了缰绳也不敢反抗,而是喷着呼息,垂头丧气地乖乖被他手下的兄弟控制住。

“今天这一票,也吃下得太容易了?”肖坚自言自语,忍不住大声对已经贪婪扑上马车和箱子东模模西模模的山匪兄弟们道:“检查仔细,看是不是空城计……娘的!别被坑了。”

“是!三当家的。”

他们打劫多年,自有体制,十几个山匪小心翼翼地东敲敲西敲敲,还熟练地撬开了那拖在后头的三只箱子,其他人则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手握紧了刀柄,生恐下一瞬会有什么变故。

可一掀开,只见第一只箱子里头铺着整整齐齐的一匹匹上好锦缎,还闪着金葱银线的暗纹光芒,第二只箱子则是许多大件儿的铜器古玩,第三只箱子装的是厚厚的毛皮,有熊皮、貂皮等等。

堆叠得密密麻麻,扎实得连手都插不进去,显见其丰厚值钱程度。

“哈哈哈哈……”肖坚登时松了口气,得意洋洋地扬声大笑。“咱们兄弟们今天是白捡了好东西了,走!把战利品押回山寨!今晚咱们寨里杀猪,吃肉!喝酒!”

“好!”

“三当家威武!”

“哈哈哈哈,要过年了,这一票真是大吉大利啊!”

“真痛快啊!”

他们黑龙寨子里的人自落草为寇的那一日起,心里早有准备,每次下山干的都是刀头舌忝血的活儿,砍杀交手过程中受伤断手断脚甚至没了小命也是寻常之事。

但十次里确实也有过那么一两回,这些肥羊一见到他们黑龙寨的寨旗就吓得屁滚尿流,慌忙一个劲儿的磕头跪地求饶,压根儿连刀都不需要亮出来,无须经过一番厮杀,便能叫他们轻轻松松掳了财货回山。

所以这一次,他们也懒得再多猜想怀疑,百人高高兴兴地押着驱赶着车马就回寨了。

至于那十一二个弃镖逃窜的人,哼,今儿就饶了他们一条狗命……反正财物都抢到手,也就不浪费那个力气再追杀上去“砍瓜切菜”了。

然而肖坚身为盘据黑山为祸多年黑龙寨的三当家,自然不是只有一身武艺好用,他回程的时候还是格外小心,再三吩咐着,让该扫尾的兄弟们注意有没有被人跟踪上来。

黑山高耸入云、山路崎岖危险,他们黑龙寨便是隐藏于最幽密的西侧山巅之中,如果没有里面的人带路,即使有万人以上的大军搜山,也找不出他们山寨的根据地。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试图建功立业的卫所兵士或府衙捕快们想要潜入黑龙寨,来个里应外合剿灭他们寨子,好向上头大大邀功一把。

可最后的下场若非失足死在黑山中,便是被他们守哨的兄弟发现,直接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数次震慑之下,后来连卫所和官府都怕了他们,不敢再来啃他们这根硬骨头。

但肖坚一直谨守着大当家和二当家的告诫,凡事以小心为上。

只是肖坚是足够小心了,但当对上真正的精锐之师,尤其是身经百战的徐家军队时,他们这些山匪多年来老辣的诸多手段,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哂。

——故以扫尾的山匪浑然不知,方才那十二名逃窜的镖局人马,已经无声无息地一路蹑踪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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