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上) 第十九章
三天后的午后,黑山上——
这日难得隆冬放晴,宋暖坐在黑龙寨一处粗木亭子下,向着对面山上那一处飞流白练三千尺般倒泻而下的瀑布美景。
她撑着下巴,对着瀑布却是在发呆,脑海里还在啧啧称奇地回想着满满不可思议、惊慑骇人的那一夜。
就在那一夜,仅仅十个徐家骑兵——也是奇兵——便干掉了黑龙寨整整数百名山匪!
宋暖虽然知道他们肯定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之师,历年来斩的敌首、杀的敌人必然不少,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区区十个人就灭了四百五十三个杀人如麻、作恶多端的山匪?!
这分一分,是一个人得负责杀四十五个呀,然后尾数的那个三人,应该就是胡鸠这个队长的分例了。
难怪那日长生哥说,二十二人足矣。
唉,别说四十五个人了,就是要她一晚上杀四十五条鱼,她胳膊恐怕都得半残了。
而且兵贵神速,许是徐家军上下都习惯了行事快如电疾如风,所以山匪们的屍首隔日一大早便被运到后山烧掉了,所有流过血、死过人的屋舍包含广场,也通通洗刷一净。
至于原本被掳劫上山的四、五十名妇人和少女,徐融卿都命人给了她们各自一笔厚厚的钱财,让她们下山或归家或重新寻个地儿落脚安居。
宋暖原来还担心这些妇人少女若有对他们心存怨恨的,万一下山就会报官来抓人该如何是好?
可没想到思虑缜密的徐融卿一开始就没让骑兵们,包括他自己,在她们面前露出真容过,并且他还打着北横寨的名义,说黑龙寨从此以后就并入河中府北横寨七寨之一了,如果她们不想被北横寨追杀到天涯海角的话,就该知道唯有噤声不语,才能保住日后的一条小命。
现在的黑龙寨……不对,是黑山上,已经成为重建徐家的第一个根据地了。
二十人骑兵中因伤势过重还未能痊癒,得好好养上三五个月的那十人,此次都被安置在未曾“遭劫”的那一辆马车中,就等着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那十名骑兵潜伏进寨子完事后,这才陆续跟着上山入寨。
那天晚上她便是领着这后来上山的十人小队,好生威风地在黑龙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盘点了个遍,把黑龙寨积攒了几十年的所有老底都掏出来了。
啧啧啧!光是黄金白银就有不下四十万两,还有杂七杂八的锦帛、刀剑、古董甚至首饰珠宝……略略计数下来,也有个二三十万两的价值吧!
只怕都能抵上一国税收的二十分之一二了。
“发财了发财了,”她想起了锁藏在地库里的大批财物,忍不住再度笑了出来,自言自语的乐道,“日后想招兵买马的话,就不愁没有第一桶金可买粮草兵器马匹了。”
打劫山寨黑吃黑什么的,果然是来钱最快的好法子。
尤其长生哥手底下这票兄弟,哪里是伤残士兵?根本是猛虎下山……不对,是猛虎回山,称王称霸啊!
她正想得飘飘然的当儿,忽然感觉到肩头微微一沉,随即是一团温暖包围了上来——
“长生哥,你回来啦?”宋暖回头,圆圆眼儿瞬间亮了起来。
徐融卿轻轻为她披上狐毛大氅,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高大修长的身子昂藏端坐,低头看着她的深邃眼神却充满了温柔之色。
“嗯,回来了。”他低沉道。
她欢喜地拉着他的手。“长生哥,我正在算咱们的家底……可满意了。”
他被她这小财迷的俏皮模样逗笑了,大手熟稔地反掌过来握裹着、暖着她一入冬就凉得令人心疼的手。
“你喜欢便好。”
“我喜欢呀,咱们得趁着金州和凤翔府附近州县粮价还未涨的时候,赶紧多买点儿屯起来。”她仰望着他,小脸认真极了。
他专注聆听着。“嗯,好。”
宋暖嗓音娇软清脆,可可爱爱地叨絮数算着。“——我想着以后陆续回来的兄弟们只会比现在更多,吃的喝的肯定要提前添置积攒,而且我看这世道……再过个两三年恐怕难讲得很,所以还是先买先屯,有备无患吧。”
“阿暖,多亏有你。”他寡于言语,肺腑间感动激荡万分,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句郑重而欣悦的低喟。
“这没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嘛!”她大剌剌地月兑口而出后,终于还是有点自觉地,小小害羞地红了脸,咕哝。“哎呀!我也太不矜持了。”
徐融卿一个忍俊不住,霎时眉目舒展笑意盎然,眸光更是熠熠生辉。“无论你什么样的,我都觉得极好。”
“真的呀?”她顿时心花怒放,笑眼弯弯。“我也是,长生哥在我眼里也是做什么都好,怎么看都顺眼,都喜欢。”
这下子换成徐融卿脸红了,他腼覥地嗫嚅了一句,她一时没听清。
“长生哥你刚刚说啥?”
徐融卿英挺俊美的面庞霞色渐渐晕染更大片了,定了定神,转移话题道:“你晚上想不想吃烤羊肉?”
“烤羊肉?想啊想啊!”一想到他烤羊肉的好手艺,宋暖立刻就被带偏了,殷殷切切地猛点头。
“嗯,那我们回吧。”他暗暗舒了口气,温和地道:“这儿地上水气湿气重,仔细摔了,我牵着你。”
“谢谢长生哥。”宋暖眯眯儿笑着,甜蜜依恋地抱着他修长的胳膊,小手攥着他的大手,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回寨里。
——不对,是回家,他们的新家。
然而此刻远在山下,百里之外的金州卫所——
周千户是个长相阴柔却手段凌厉的年轻武官,他虽然非正统军队出身,却是楚宣帝亲自从羽林卫里提拔出来的。
金吾卫和羽林卫戍卫皇城京师,素有殿前军、天子近军之美誉,一贯都是皇帝从宗室子弟或名门世家贵胄中挑选出的年轻武学子担任。
周千户几年前就是羽林卫的副卫使之一,更早以前就是东宫的人,所以在楚宣帝登基为帝之后,便屡屡被提拔升官。
如今虽然看似是金州一个不起眼的千户,可就连金州指挥使这个上官也得听他调度。
所以接下来凤翔府徐家弩兵将面对的,自然不仅仅只是他周某人麾下千户所的一千一百二十名户兵……
周千户展开了那纸来自黑龙寨的密信,目光略一浏览之后,不禁嘴角上扬了。
☆☆☆
京城
早朝后,楚宣帝看着满御案上堆叠高高的奏摺,神情有一丝阴沉不悦,却迟迟不语。
被留下来的几名心月复大臣不约而同屏气凝神,头垂得低低的,谁也不敢先开口。
“海州、楚州、明州连续数日滔天巨浪破堤冲毁了良田万顷,毁坏屋舍无数,灾民流离失所,疫病丛生,更有海盗伺机上岸劫掠……这三处的官员,还有卫所和官兵是都死了吗?”楚宣帝狠狠地将加急奏摺扔砸了下去!
周相、户部刘尚书、吏部陈尚书、兵部吴尚书,以及楚宣帝真正信重的司马大将军连忙跪了下来——
“圣上息怒,是臣等该死!”
楚宣帝气得俊秀脸庞青筋毕露。“剿匪和安抚百姓流民,开仓放粮施粥等等军务民政之举,难道还要朕一一吩咐下去才晓得要如何做吗?”
周相有些苦笑,却不敢冒着龙颜震怒的时候,提醒皇上,海州、楚州和明州的知府和卫所指挥使,都是半年前才由皇上亲自指派赴任的青年官员,大多都是去年的文武进士……天子门生。
皇上迫不及待想破旧革新,将一帮老臣子扫除殆尽,好安插上他看好的众多新进。
周相能明白皇上是想将全大楚的军政民政皆掌握在手中,最好所有州府疆域的官员通通都是天子的心月复,和先帝甚至是徐家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皇上过度心急,忘了旧人有旧人的吏治经验,这是读了多少圣贤书却丝毫没有务实施行过一天庶务的新人们,是如何都比不上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了大火一顿胡乱翻炒,最后只能落得一锅糊了。
况且这些去年才科考放榜的进士为了科举,闭门苦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圣贤书固然是字字珠玑道理深远,但终究也要落实到百姓民生世情之中。
这些个新进官员里,有的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有的是处处推翻旧例故俗,只想着求新求变便是好。
可步子迈得太大了,反倒打老鼠也砸碎了玉瓶儿,端的是一塌糊涂。
周相虽然为官做宰这么多年,确实老油条了,也打着自己的算盘和私心,可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一番乱象,他有时也不免触目惊心,惴惴不安。
再这么下去,大楚的国运将来,是福是祸……终未可知。
周相硬着头皮,放轻了嗓子,好声好气道:“皇上,新进官员们必定是个个满月复抱负、精明强干。”
“周相不愧是周相。”楚宣帝神情愉快,满意地连连颔首。“你最知道朕的心思,也明白朕真正看中什么样的人才。”
“多谢皇上……”周相尴尬了一下,“只是,咳,老臣想,这些新进官员能力卓绝是无庸置疑的,但终究是初来乍到,对于当地吏治民政还陌生了点儿,如果……呃,能令其与本地副手多商议商议,想必也就很快能运作起来,政令畅行无阻了。”
楚宣帝眯起了眼睛,笑容渐渐消失了。“……哦?周相这是质疑朕用人不当?朕选的人才调理不了,甚至压制不住当地的副手官员?”
“老臣不敢!老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周相大急,忙持笏连连拱手道:“皇上圣明烛照,英明睿智,所选所用官吏如何会有不适任者?是老臣一时太过心急,话赶话,说差了……”
“周相何必惶惶至此?”楚宣帝嘴角微微一勾,眼底却毫无暖意。“朕岂是那等容不下臣子劝谏的昏君?”
这昏君两字一出来,周相后背霎时冷汗透衣……
楚宣帝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直到看着斯文儒雅老迈的周相开始隐隐发抖了,这才起身下阶,扶起了周相。
其余臣子头也不敢抬,大气喘也不敢喘一声儿。
“皇上……”周相惶然又迷茫。
“周相是三朝元老了,又是贵妃的父亲,一向忠心为国,处处为朕着想,朕又如何领受不了周相的一片心意呢?”楚宣帝笑了。
“谢皇上圣恩……”周相感动得老泪纵横。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楚宣帝太享受拿捏文武百官的官途命运,将他们逼到绝路,又峰回路转予他们一线生机……这种生死予夺的滋味。
且皇帝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诸臣工本就该万事顺帝心而行,否则就是对他不忠。
既不忠,就当诛!
“诸位爱卿平身。”楚宣帝语气温和地微笑道。
几位臣子如履薄冰地慢慢起身。
“只不过,朕是天子,朕说了算!”话一转,楚宣帝睥睨地环顾着四周臣子。
他们一下子慌得险些又想跪下去了。
楚宣帝先是笑叹,而后口吻越来越肃然。“——爱卿都是朕最为倚重的臣子,也最是明白朕日日励精图治,便是想任用贤能、整顿吏治,军制改革,让我大楚成为举世最强大,也是八方蛮夷无不宾敬臣服的泱泱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