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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上位养包子 第四章 消失的灰姑娘

当日,程向蓝就将叶君旋和叶巧媛两个孩子带回了碎玉轩,跟随前来的还有太夫人赏她的大丫鬟秋意,附带了两个听吩咐的小丫鬟及两个负责洒扫的婆子。

秋意在寿安堂服侍多年,在周氏面前算是得脸的,一进碎玉轩就雷厉风行地指派好了每个下人的职责,由她亲自来负责教导小丫鬟并管理碎玉轩的日常事务,婆子们看门打扫院子或做些粗重的活,彩云则依然近身服侍程向蓝,至于箱笼还有库房的钥匙,暂且由程向蓝自己拿着。

两个孩子都睡在东边的厢房,一人一间,一应被褥枕头并房内的屏风摆件等等都由太夫人开了寿安堂的库房,选了几样适合的送过来,另外侯爷那里也赐了不少珍贵的金玉器物。

秋意领着两个小丫鬟,不过一、两个时辰便收拾得妥妥当当,彩云在一旁插不上手,深深觉得自己碎玉轩第一大丫鬟的地位岌岌可危,却也不敢在秋意面前露出丝毫不满,毕竟人家可是太夫人派来的,代表的就是寿安堂。

彩云一肚子郁闷,惶惑不安,只得来程向蓝身边刷存在感。

两个孩子都在程向蓝屋里的暖阁里,媛姐儿受了惊吓,程向蓝让她喝了一碗安神药,便迷迷糊糊地躺在软榻上睡着了,旋哥儿仍处于兴奋的情绪中,一直黏在程向蓝身旁,母子俩说些悄悄话。

见彩云一脸有话想说,程向蓝模模儿子的头,让他自己先吃些点心,对彩云使了个眼色,主仆俩来到另一侧的里屋说话。

彩云还特地将门关上,确定没人能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才冲着程向蓝埋怨道:“姨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太夫人怎会将三少爷和二姑娘都让你养了,还派了秋意姊姊过来?这说不通啊!”

桌上放着茶水,程向蓝模了模茶壶,发现还微热着,便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问:“哪里不通了?”

彩云都快被她慢条斯理的动作急坏了。“两个孩子啊,你能顾得来吗?眼下你看着是好了些,可万一过几日你又犯起糊涂来可怎么办!”

“有你这样的丫鬟吗?竟是盼着自己主子犯糊涂?”程向蓝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盯着彩云。

彩云一愣,下意识地感觉主子这眼神有点怪,却一时也没多想,只是直白地回话。“哎呀,我不是这意思,你脑子清楚当然好了,问题是你时不时就会打个结啊!”

程向蓝板起脸。“你怎么不想想,太夫人和侯爷为何会忽然肯让旋哥儿回到我身边,就连本来养在正院的媛姐儿也交给我照顾?”

“我就是觉得奇怪才来问你嘛。”

“所以啦,不是我脑子不通,是你不通,如此简单的道理竟然还得来问我!”

彩云愣住了,傻乎乎地望着程向蓝,眨了眨眼。

程向蓝见她还是不明白,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能信任我。”

“啊?”

“侯爷可是一家之主,也是这府里最精明的,连他都信我,这表示什么?我不傻了啊!”

彩云闻言,惊骇地连退几步,眼眸圆睁。“你、你、你……”

程向蓝暗自莞尔,等着就是这丫头这个反应。“吓着了吧?你一直瞧不起的傻主子不傻了,若是我要将从前的帐一笔一笔地算清楚,你想想自己还能有活路吗?”

彩云愕然,盯着程向蓝说不出话来,主仆俩大眼瞪小眼,片刻彩云才如梦初醒,整个人脸色刷白。

“姨娘饶命!”彩云吓得跪下来,全身抖如筛糠。

总算有些上道了。

程向蓝忍住笑意,表面仍冷着脸,一字一句犀利如刃。“你在我身边既没立功,也不尽责,凭什么要我饶你的命?”

“我……”彩云不知所措,只觉得脑袋瓜浑浑噩噩的,对眼前急转直下的情势既惊又怕,小心肝怦怦跳,却好歹是在这大宅门混了几年的丫鬟,本能地便晓得为自己辩解。“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就只有我一个一直留在碎玉轩……”

“不是因为攀不上别的高枝才留下的吗?”

“是奴婢错了,求姨娘开恩!”彩云磕头磕得咚咚响,眼泪都疼出来了。

“罢了。”程向蓝倾身,虚虚扶一下彩云臂膀。“我知晓你本性不坏,念在这些年一直是你陪着我,我就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语重心长地叹息,神情看似慈悲,彩云愣愣地瞧着她,脸上涕泪纵横,额头都磕出一片淤青,看着有几分可笑又可怜。

“奴婢、奴婢以后一定尽心服侍姨娘。”

“不只我,更要紧的是两位小主子,以后旋哥儿和媛姐儿的饮食衣裳也得你多多费心照看。”

“是,奴婢必会尽力!”

“起来吧。”程向蓝淡淡地撂下一句。

彩云这才狼狈地爬起来,先是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泪水,低着头不敢作声,接着悄悄觑了一眼程向蓝,见她眉目温和,唇角还隐有笑意,顿时又觉得不那么怕了,内心暗自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姨娘,你真的好了啊?”

不会是诞她的吧?一个傻子哪能一夕之间就突然变聪明……也不对,其实程姨娘这几日看着的确是正常了不少,只是她一直以为不过是偶然的清醒,而且如果程姨娘依然痴傻,也不会有这本事诓她啊!

所以结论是,程姨娘果真不傻了?那她如果狠下心来去主子面前告状……彩云想着,双腿一软,身子又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程向蓝瞥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把你捧高踩低的性子收一收,且看着吧,以后这碎玉轩必然会热闹起来,不再似从前那般清冷了。”

彩云一愣,眨了眨眼。“这意思是……侯爷也会过来吗?”

“怎么?你莫不是想着在侯爷面前邀宠?”程向蓝紧盯着彩云,若是这丫头有爬主子床的心思,那自己可不能将她留在身边了。

彩云被她看得心肝猛跳,慌忙摇手澄清。“不不不!奴婢哪里敢有那样的想头?我就是盼着找个好点的男人嫁了,最好家里还有一、两间铺子,也让我过过当家主母的瘾……不过我哥哥嫂嫂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怕是不会替我尽心寻模一门好亲事,看样子我也只有配给府里小厮的命……”

说着说着彩云又恢复本性,在程向蓝面前絮絮叨叨起来,程向蓝好气又好笑,这丫头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彩云总算察觉到自己话太多,呐呐地解释。“姨娘,我……奴婢不是有意多话的,就是、就是……”

“习惯把我当成傻子了。”程向蓝微微一笑。

彩云吓一大跳,当场哭着又跪下来要磕头。“奴婢不敢!”

“别磕了,去准备热水吧,给两个孩子好好泡泡澡。”

“是!”彩云不敢再多说,几乎是步履踉跄地夺门而出。

程向蓝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摇头一笑。

也罢,若彩云是个精明满肚子心机的丫头,她还怕自己拿捏不住呢,如此正好,能陪她聊聊,也能帮她打理些琐事,过两年再替她寻一门不错的亲事发嫁了,也算全了这段主仆缘分。

☆☆☆

程向蓝在碎玉轩里暗自琢磨着未来的计划,另一头,叶晋开在前院书房也正琢磨着侯府内宅的情势。

他没想到自己娶回来的续弦竟如此不堪,连个孩子都照看不好,可再一想,邹玉杏是出自那长乐伯府,还只是个庶女,又觉得并不意外。

他和邹玉兰的婚事是先帝还在世时赐婚的,当时他已立志随着父亲上战场,对这门亲事并无多大感觉,只是明白自己身为叶家子弟,有义务为家族留下血脉。

之后纳了程姨娘以及邹玉兰亲自开脸的方姨娘,他也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心态,该睡谁的屋里就去睡,一旦留下了骨血,他便也不会逼着自己流连于后宅,宁可去城外跑马狩猎,甚至暗暗盼着早日出征,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如今新帝登基已数年,朝局逐渐稳定,朝廷也与北方蛮夷议和,而他的腿受了伤,正好借着在府里养伤,暗中调查在京城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尤其是他的岳家长乐伯府,嫡次女嫁给了大皇子为正妃,还有个侄女是皇帝叔父恭王的侧妃,其中盘根错节的往来关系,令人玩味。

心月复侍卫寒光来向他报告。

“侯爷,昨日你离开正院不久,夫人便命人送信给长乐伯府,今日一早长乐伯夫人便借着探望待产的女儿去了大皇子府,长乐伯本人则是在京郊马场偶遇了恭王。”

叶晋开淡淡一哂,这些人果然都动起来了。“继续盯着。”

“是。”

“碎玉轩那边呢?”

“程姨娘确实是因为从假山上摔下来撞伤了头才会伤了脑子,那日她摔伤前曾去正院向前任夫人请安,离开时有人看到夫人身边一个丫鬟悄悄跟在她后头。”

这事竟是跟邹玉兰有关吗?叶晋开剑眉一拧。“可有查到程姨娘那日和邹氏说了些什么?”

“好似便是提及了二小姐烫伤一事……”寒光斟酌着回话。“毕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许多痕迹都遭到抹灭,属下一时之间也不能査得十分清楚。”

“行了,这便够了,若有更进一步的线索可再来报。”

“属下遵命。”

“先退下吧。”

“是。”

寒光离去后,叶晋开转着茶盏,默默寻思起来。

媛姐儿意外烫伤,邹玉兰担心被问责,必是将此事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只不知那程姨娘是缘何得知此事,在邹玉兰面前露了口风,才有了那桩从假山摔落的劫难。

只是一个曾撞伤头痴傻了脑子的人,真能够在经过一段时日后又突然恢复神智清明吗?

叶晋开心里有着疑惑,会不会从一开始程姨娘便是为了自保或其他什么原因而装傻呢?

想着自己在那双如盈盈秋水的明眸中看到的璀璨神采,他可不相信那会是个单纯的女人。

许多图谋深沉的人都会在京城各世家大族里安插人手,或许他府里也被埋了钉子呢。

叶晋开抚揉着自己腿上微微发麻的伤处,嘴角蓦地扬起一丝冷冽的微笑,如刀锋,锐气逼人。

金乌西坠,彩霞满天。

程向蓝在淋浴房带着两个孩子泡了个热腾腾的澡,替他们换上干净的衣裳后秋意便来敲门,说是夕食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两小便坐上了摆在堂屋的餐桌,媛姐儿仍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饭,程向蓝也知道这孩子受了创伤,不是一时三刻便能痊癒的,何况对媛姐儿而言,自己这姨娘也算是个陌生人,她能愿意和自己同桌吃饭,不哭不闹,就算很给面子了。

但就因为媛姐儿不哭不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程向蓝更感到心疼,对她也更多了几分怜惜。

“媛姐儿喜欢吃四喜丸子吗?姨娘夹一颗给你可好?”

小姑娘并未点头,也不摇头,鸦羽般的睫毛垂敛着。

程向蓝微微一笑,主动夹了一颗放到她的小碟子。“媛姐儿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都随你喜欢。”

叶君旋在一旁看着有些吃味。“娘,你怎么不夹给我?我也爱吃四喜丸子!”

程向蓝看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脸颊鼓起,气呼呼的小模样,忍不住疼爱。“好好,娘也给旋哥儿夹一颗。”

程向蓝也给小男孩夹了一颗丸子,顺手揉了揉他软嘟嘟的脸颊肉。

叶君旋不由得有些脸红,赧然地笑笑。“娘吃这个糖醋鸡丁,这个好吃。”

儿子投桃报李,程向蓝自然是欢喜地吃了,母子俩相视一笑。

这时,秋意从屋外进来。“姨娘,侯爷那边命人来传话,明日巳时正请两位小主子到前院书房。”

“我知道了。”程向蓝点点头。“你先去用饭吧。”

“是。”秋意识趣地退下。

因程向蓝明说了不需要丫鬟们时时服侍,连彩云都自去吃饭了,秋意自不会待在此处讨主子嫌。

叶君旋见这屋里又只剩他们三人,这才小小声地对亲娘抱怨。“娘,父亲一定又是要考校我们功课了。”

“你紧张吗?”

“倒是不紧张,可父亲……很凶的。”

叶君旋闷闷的,叶巧媛更索性直接放下筷子,没了胃口,小脸蛋白白的,显然也很不想去拜见父亲。

“莫怕,娘明日陪你们一起去。”程向蓝柔声安抚两个郁闷的孩子,想了想,眼眸一亮。“要不要娘教你们一个好法子?你们把自己在侯府的生活画下来,明日带去给你们父亲瞧瞧。”

叶君旋一愣。“父亲会想看吗?”

“必然想的!”程向蓝语气笃定。“他长年在外征战,总是不见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想呢?也就是因为你们与父亲少了相处,彼此才会生疏。”

叶君旋不吭声,叶巧媛同样眼神飘移,两人都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程向蓝只得继续哄道:“明日你们去书房,跟你们父亲说说话,让他看看你们的画,和他培养培养感情,以后自然就不会怕他了。”

“真的吗?”

“我们就先试试看吧,旋哥儿最勇敢的,是不是?就如同这盘糖醋鸡丁,我们想吃到它的美味,是不是得想办法先抓到鸡?”程向蓝拿桌上的菜色举例。

叶君旋眼珠一转,机灵地朝亲娘一笑。“那我想吃树上的枣子,可以爬上去摘吗?”

“你这调皮蛋!”程向蓝笑着拍打一下儿子。“行!等枣子成熟了,娘答应让你自己去摘。”

“打勾勾!”叶君旋伸出左手小拇指。

程向蓝嫣然一笑,也跟着伸出小拇指,同儿子立下约定。“打勾勾,说谎的人是小狗。”

叶君旋乐得笑出声,只顾着和娘亲打勾勾,丝毫没察觉到叶巧媛在看见这一幕时一直黯淡的眼眸微微亮了起来。

程向蓝却注意到了,悄悄弯了弯唇。

☆☆☆

饭后,程向蓝准备了几张纸和炭笔,让孩子们在纸上勾勒着简单的图画。

“这是旋哥儿在读书,这是旋哥儿跟祖母下棋……”叶君旋边画图边叨念着。

而叶巧媛依然静静的,她不画自己,反倒是画了些花啊草的,将碎玉轩院子里看到的景致都描绘于纸上。

程向蓝这才发觉这小姑娘颇有些绘画的天分,虽只是炭笔勾勒,线条也略带着稚气,却是栩栩如生。

她立刻用力称赞了几句,小姑娘怯怯的,没什么反应,神情却更加专注了,一笔一画勾得十分用心。

画了将近半个时辰,程向蓝开口让两个孩子休息一会儿,放松放松眼睛,正打算说个故事给孩子们听时,眼角余光蓦地瞥见屋外有一道人影摇动着,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是他来了吗?程向蓝心跳陡然加速,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口。

“娘,你不是要讲故事吗?”叶君旋催促着。

程向蓝思绪凌乱,看着殷殷期盼的儿子,一时竟不晓得该说个什么样的故事。

她想着屋外那个悄悄来到的男人,揣测着他不命人事先通报的用意,想着想着,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画面,来自记忆的深处。

突如其来的冲动,教她不顾一切地启唇说道:“我讲一个关于灰姑娘的故事吧!”

“灰姑娘?”叶君旋一愣。

叶巧媛似乎也感到惊讶,偷偷扬眸看了程向蓝一眼。

“灰姑娘是什么意思啊?娘,因为她身上灰灰的吗?”

“对,因为她很不起眼,长得并不漂亮,身上的衣裳也因为必须经常做家务,沾满了脏污与灰尘……”

程向蓝妙语如珠地讲述着这个童话故事,为了建立孩子正确的观念,她拿掉了童话里后母与两个坏姊姊的角色,只着重描述灰姑娘因母亲早逝,父亲又长年在外头打工,格外地孤单寂寞,家里又贫穷,连一套漂亮的衣裳都买不起,可她依然乐观坚强,助人为乐,直到某日,她遇见一个神仙教母,变出一辆南瓜马车给她,让她能够去参加王子举行的舞会……

叶君旋听入迷了,叶巧媛也听得着迷,而隐身于屋外的男人更是久久都无法回神。

这个故事,以及女人说故事时抑扬顿挫的声调,将他拉回了一年多前,那个漫天风雪的夜晚——

☆☆☆

寒冬腊月,他趁着边疆战事暂时平定赶回京城,送走了元配邹玉兰,也应允了她病榻前的嘱托,于百日内迎娶了她的庶妹邹玉杏为续弦。

只没料到才刚成亲那晚他便接到了边疆战事又起的消息,不得不快马加鞭出城,身边只带着几名亲信护卫。

那日,狂风忽起,天边雪花纷飞,而他在一片密林遇到了一场刺杀,对方显然是为了直取他性命而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领着几名亲信,抵抗着数倍的杀手,终于还是落了下风,身上被砍了好几刀,好不容易逃月兑包围圈,踉跄奔到悬崖边,才发现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姑娘正站在崖边。

姑娘身上也受了伤,脸上更是鼻青脸肿,满布伤痕,分明毁了容。

两人在短暂的视线交会间,心领神会。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被逼上了绝境,眼看着后头追兵即将赶上,他狠狠一咬牙关,痛下了决心。

跳吗?

他几乎能从姑娘看他的眼神中读出这样的询问。

跳!

他没一丝犹豫,当时紧急的情况也不容他犹豫,电光石火间,他也不知为何竟是奔向了那位姑娘,直接牵住她的手,两人一同往悬崖跃下。

许是因为那一眼,他看出了姑娘的绝望,就像某一回他于战场上厮杀,中了敌军将领一箭,坠马落地,躺着仰望从乌云中露出一束金色阳光的天空。

当时他以为自己必然是死定了,也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可那一束金光又令他满是留恋与不甘心。

他从姑娘的眼神读出了同样必死的决心以及难以言喻的不甘心。

在坠落的过程中,不知是出自本能还是同情,他竟一个转身,紧紧地抱住了那位姑娘柔软的身妪,将她护在自己怀里。

两人很幸运,并未直接坠于崖底,落得骨头尽碎的下场,而是被一株数百年的老树枯藤给缠住,勉强保住了命。

他带着她找到了附近一处隐密的洞穴,躲了进去。

当晚风雪交加,强烈的求生欲令他顾不上男女大防,与她相互拥抱,汲取彼此的体温取暖,她也没有抗拒。

他们在那处洞穴躲了几个日夜,就靠他随身携带的干粮和雪水果月复,因他伤重,几度发烧,神智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都能看见那姑娘细心地照料着他。

朦朦胧胧间,他对她升起了好奇心。

“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她唇畔的微笑怅然,如清晨凝于叶片上的第一颗露珠,摇摇欲坠。

“人都有名字。”

“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

他不懂。

她似乎也没要他懂的意思,自嘲地勾了勾唇。“如果你一定要问,就当我是灰姑娘吧!”

“什么?”

“过了午夜十二点,灰姑娘便要回去了,南瓜马车在等着她,而她在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

“什么都没有吗?”

她垂敛着浓密的羽睫,静静地思索着,半晌,逸出一声轻笑。“也许会有一只玻璃鞋吧。”

玻璃鞋、南瓜马车、午夜十二点,姑娘说的每个字句他彷佛都听懂了,却又一点也不明白。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笑。“抱歉,你一定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吧?也是,在这里,不会有人听过这个故事,所以我很寂寞,也很害怕,我想回去,真的想回去。”

“回去哪里?”

“我的家乡。”

“很远吗?”

“很远很远。”

“等我伤好了,我可以派人送你去。”

“送不到的。”

为何会送不到?他想了想。“你如果信不过我的手下,我也可以亲自送你。”

“不是谁送的关系,而是我的家乡真的太远太远了,是这个时空到不了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越听越茫然了,昏沉的睡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那你就别走,留下来,我护着你……”

留下来,我护着你。

虽然是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许下的承诺,但他一直都记得,记得有那么一个灰姑娘,在那短暂的时日里与自己依偎求生,而他从未想过,从不曾对任何女子动情的自己初次领略了心动的滋味。

他想,自己一定要护着她,无论她之前的人生有多悲伤,逼得她欲跳崖自尽,有他护着,必能让她重新感受到温暖。

他默默地决定将姑娘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迷迷糊糊间,她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呼唤着自己,后来发现叫不醒,她好像捎着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久到他都以为两人会同赴九泉之下……

只是后来,他终究还是醒了,可她却不见了,只有寒光与铁衣找到了他,将他隐密地藏在附近村落一个老大夫的家里。

正如她所说的,午夜过后,她便会消失了,乘着南瓜马车远去,而更可悲的是,他手上连一只她留下的玻璃鞋也没有——

☆☆☆

月色如水,温柔地照拂着碎玉轩的每个角落。

两个孩子都已经睡了,下人们也都被赶开,正屋的暖阁里,只有坐在轮椅上的叶晋开,以及坐在软榻上有些忐忑不安的程向蓝。

沉默中,山雨欲来,正是此刻的氛围,程向蓝只觉得身子都要坐僵了,可男人迟迟不开口,她也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只能微敛着眸,从眼角余光中暗暗打量着他,每多看一眼心跳便加速一分,节拍乱不成调。

这男人长得很帅,不是那种肤白俊美型的,相反的,他五官有些粗扩,因经年累月的曝晒,肌肤呈现健康的古铜色,即便此刻穿着一袭靛蓝色的常服,全身上下包得紧紧,仍可隐约辨认出他曲线流畅的身形以及手臂刚健有力的肌理。

这还是坐在轮椅上呢,若是站起来,他的身高可挺拔了,她还记得当时看他使剑对抗刺客时那宛如行云流水般的身姿与剑法。

身材容貌都还是其次,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是他身上有股肃杀冰冷的禁欲气质,也不知是不是从刀山火海的战场上杀出来的,他的眼神以及每个不经意的表情都不比寻常。

若是在现代,她会想帮他换上一件白衬衫,松松地系着细长的黑领带,衬衫还要解开两颗扣子,隐隐约约地露出性感诱人的胸膛。

要疯了,真的会疯!

怎么能不疯呢?这个男人完全长在她的审美点上,即便是在前世那样心灰意冷的处境下,她仍不时会趁他熟睡时出神地凝望着他的眉眼。

程向蓝盯着叶晋开胡思乱想着,殊不知叶晋开也正极力压抑着心海那一波波汹涌起伏的惊涛骇浪。

她,不可能是那个灰姑娘,可为何她能说出那样的故事?

他知道自己不说话时是很吓人的,有个亲近的朋友甚至曾打趣过他简直是死神转生,一个满是杀气的眼神便能令人如坠冰窖,所以他用沉默压迫着眼前这个女人,欲借此乱她的心神,教她自行露出马脚,可她竟似是丝毫不为所动。

看着他坐在轮椅上,她也不会像其他人那般流露出或同情或嫌弃的眼神,他只有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强烈欣赏,纯粹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欣赏,以及不经意间隐约的怅惘。

屋内的灯火氤氲着昏黄的光线,男人与女人沉默相对,一时之间,他居然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太诡异了……

叶晋开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终于淡淡地扬嗓,声冷如严霜。“你是谁?”

你……是谁?

程向蓝心头一震,突如其来地就忆起他曾经也这般问过她。

同样的问题,不一样的情境,她的答案自然也不会一样。

“我是程姨娘啊!”她微微歪着头,做出迷惑的神态,像是奇怪他为何会这样问。

他暗暗磨了磨牙。“我问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他几乎能听见耳边回响起她曾有过的回应,但……

“程向蓝。”

简单明了的三个字,如寒冬的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凉。

“向蓝?”

她点头。“向着蓝天,向蓝。”

叶晋开面无表情,程向蓝却读懂了他谜之眼神的涵义。

看来他是初次听闻她这个小妾的闺名啊,不过她不该意外的,连邹玉杏这个正妻都只能得他喊一声邹氏,古代的女性就是如此没有地位。

“那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一枚陡然落下的炸弹,惊醒了程向蓝自嘲的思绪。

她一凛,故意装傻。“哪个故事?”

“灰姑娘。”

“喔,我自己编的啊!”

“编的?”

“是啊。”

他紧盯着她,她也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迎视他的目光,心脏在胸口怦怦地撞击着。

“前年腊月,你曾经离开侯府过吗?”他又问。

“没有。”

“你肯定?”

“应该吧?”她耸耸肩,笑容有几许傻气。“侯爷也晓得,我脑袋有一阵子迷迷糊糊的,也就是最近才清醒多了……一年多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她有没有出府这件事,其实他让人去调查一番,很快便能知晓了。

叶晋开眯了眯眼。“程向蓝,我奉劝你,莫要对我说谎。”

她心跳乍然停了一拍。“我……没有。”

“没有吗?”

“没有!”她勉力平复过度急遽的心跳,勇敢迎向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都已经重生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了,她不相信他还能查出她和前世那个伯府丫鬟之间的蛛丝马迹。

一念及此,她更有把握了,于是肩膀挺起来,脊背也打直,很是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

她就不承认,他能怎样?

有道声音在内心深处问她,既是主动说起灰姑娘这个童话,引起了他的关注,为何不索性坦然承认?

但她拒绝深思,只告诉自己这种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生还魂之事不会有人相信。

她展颜一笑,拿出自己前前世在幼稚园任教时应付家长的本事。“侯爷,你瞧,夜也深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早上你不是还跟三个孩子有约吗?”

叶晋开盯着程向蓝灿烂的笑容,不知怎地就看出几分敷衍虚假的意味。

他微微一笑。“是晚了,也该安置了。”

“嗯嗯。”所以你快走吧,也好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今晚我就宿在这里。”

“嗯嗯……啊!”程向蓝骤然圆睁杏眸,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而他神色淡定,峻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彷佛高不可攀的战神,偶然投下一瞥,看准了他即将猎取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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