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志卷四:崑崙 第六章 蚊言文
姑娘即将成亲的消息一出,不必信妖逐一通知,人与非人们就忙碌起来,亟欲为这桩喜事献出心力。
城里手艺最好的银匠程奇,索性关了店面,在家里专心制作首饰。
他工艺顶尖,做过最奢华的,是上任砚城主人娶亲时,为新娘订制的一顶凤冠。
凤冠上装饰了九只凤凰,每只口中衔着一串珠宝,包含两颗珍珠,黄宝石、蓝宝石各一块,周围衬着用五十六片翠鸟羽毛点出的如意云片,十八朵以珍珠、宝石所制的梅花环绕其间。
婚礼当天凤冠上的凤凰展翅、尾羽飞翔,身姿舒展,灵动得栩栩如生,让全城的鸟儿们都羞惭,好几日不敢扬羽飞翔。
婚礼过后,木府送来一个小木盒,打开后有块小小的银。
银块虽小,但质量上佳,用来抽成细丝,比先前用过的各种银都来得柔软好用,制作出的花丝竟能更光亮。
更神奇的是,木盒里天天都会出现一块这样的好银。
程奇很是珍视,不敢贪多,知道这赏赐的意义比银的价值更重千千万万倍。
但是,公子魔化归来后,木盒不再出现银块,而是偶尔流出浓黑腥臭的液体,他心生惧怕,就将木盒埋在庭院角落,忐忑的观察。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埋下的木盒没有异状,他也渐渐淡忘。
这些日子以来,填塞脑中的,是要献给姑娘的婚冠。
姑娘初到砚城时,程奇曾做点翠簪送去木府,用的是翠鸟背部的羽毛,这部分颜色鲜艳、纹理较细,还讲究活时拔取,制成簪子后翠色欲滴,绮丽夺目。
簪子送去不久,就有硬眉硬眼的灰衣人来到,带他进木府。
清丽的姑娘很和善,先谢谢他赠与的簪,夸赞他的手艺,略显女敕红的软软指尖轻触点翠,翠色陡然月兑离,羽毛环绕着姑娘舞动,很快聚合成十几只全身翠蓝、月复部红棕、喙嘴尖尖的翠鸟。
“点翠虽美,但拔羽后的翠鸟,很快就会死去。”
她将手中无翠、金丝敲垒的簪插入丝绸般的黑发中。
“程师傅手艺高超,即使没有点翠,这簪子仍能让人爱不释手。”
听到姑娘这样说,程奇往后就不再用翠羽,做出的首饰竟比之前销售得更好,远近的商人都捧着黄金或白银,抢着要订他做的首饰,这些年来供不应求,生意比以往兴隆。
因为感激,这次要做的婚冠,他格外用心,反覆想了又想。
相比金银,姑娘更喜欢用鲜花做簪,他要是用金丝掐编冠底,再堆出枝与叶,冠沿用圆润珍珠装饰,取小珍珠做珠帘遮面,到婚礼当天,取开得最娇艳的鲜花搭配……
想着想着,手臂微微一痛。
他漫不经心,随手抓了抓痛处,仍想着婚冠样式。
只是,抓过的地方痛楚稍浅,别处却又痛了起来。
那痛,像是有极小的针,戳进肌肤里,虽不厉害,却也恼人。
程奇拧着眉头,回神环顾,才发现自个儿竟被蚊群包围,灰淡淡的纤小飞蚊纷纷落在他衣衫外的肌肤上,尖尖口器刺入,引发痛楚。
啪!
他用力一拍。
一只蚊惨死掌下,残躯贴在那处,肢节破碎。
虽然拍死一只,但蚊子数量太多,就算拍打一整夜也消灭不完,程奇身上各处都痒痛起来,不知被咬了多少处,再也不能专心,只能起身去拿艾草条,点燃后在屋内走动。
艾烟飘飘渺渺,蚊群飞散开来,往屋外飞去,退到院子里去。
夏季有蚊不稀奇。
只是,这数量明显比往年多,咬时还更痛。
程奇走到门边,愕然发现庭院角落,蚊群密如黑柱,吓得他连连倒退几步,艾草条落在地上,隔着阵阵艾烟,密集的蚊群愈来愈稀薄,渐渐飞散远去。
半晌后,他抬起手来,愣愣看着肌肤上的残尸,寒意渐渐从背脊爬起,被蚊子们咬过的每个地方,如被星火灼过,痒痛感钻得深深的。
他想起来了。
刚才蚊群聚集处的下方,土里埋着当初公子赏赐的木盒。
四方街广场上,有群青年男女在练习扯铃。
髹涂了艳艳红漆的扯铃,随着双手的巧妙控制,扯铃在棉绳上转啊转,再绷绳抛起,红艳扯铃有的飞高、有的飞低,如似空中抛洒红花。
比抛洒鲜花更胜一筹的,是扯铃雕有哨口,大哨口的发出低音,小哨口的则发出高音,众多扯铃响起时,高低音相互应和,声音嘹亮破云霄。
平时扯铃是嬉耍,这时却正经得很,不敢有所怠惰。
姑娘大婚那日,扯铃队会跟随在婚轿后,一边行走一边将扯铃抛高,接住后就以各种身段做出“平沙落雁”、“仙人过桥”、“左右望月”、“鲤跃龙门”等等花样。那时,要是表现得好,就能受到夸赞,但要是出了差错,肯定要羞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其中有一个俊俏青年,跟一个娇美少女,相互看了许久,眼中虽都有情意,但年轻最爱争强,都使出浑身解数,谁也不愿落了下风。
扯铃在棉绳上愈转愈快,一时竟分不出胜负。
少女咬了咬唇,喊了声:
“换。”
“来了!”
友伴喊着,抛出另一个扯铃。
少女姿态曼妙,抛接间换了扯铃,速度没有放慢,声音一改先前嗡鸣,变做清脆响亮的铃声,嵌在四个哨口的铁片,随铃转阵阵连响。
随即,少女双手一翻,将疾转的扯铃抖出。
青年扬了扬了眉,没有犹豫,接住抛来的扯铃,原先的扯铃仍在绳上,运起双铃来仍游刃有余,嗡鸣与铃声共响。
众人不由自主的喝采。
“好!”
少女仍不服气,又喊了声:
“再来。”
又一个扯铃抛来。
她接住后,左手拉高过头,右手靠近铃轴往下拉,扯铃滴溜溜的由下顺绳往上溜,三十六个哨口铁片齐响,在四方街广场回荡,不论是离得近的,或是离得远的,都转过头来探看。
震动的铁片,映着艳阳,在她渗着薄汗的俏脸上添了点点银光。
“漂亮!”
有人喊道,不知夸的是技艺,还是少女容貌。
青年双眼发光,弯起的嘴角似笑非笑,运着绳上双铃,一抛高、一放低,再灵活转身接得妥妥的,做了个“鹞子翻身”。
人群再发出赞叹。
“好身手!”
“再耍一个来瞧瞧!”
众人鼓噪着,青年踏步上前,预备要再接她的扯铃。
少女双手平开,棉绳一紧,铃声大作的响铃飞起。
运着双铃的绳,轻巧兜绕过来,众人的心都往上提,没有一个敢喘气,转眼间三铃都落在青年绳上,他眉飞色舞的一笑,再要转身……
“啊。”
凌乱的铃声盖过轻呼。
青年倏地抽手,把手连着棉绳落地,原本灵动有秩序的扯铃,失去控制后各自滚开,随着滚速愈来愈慢,响声也逐渐消失。
“可惜!”
“技巧还缺点火侯。”
“再练练吧!”
人们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视线逐一转开。
青年却低着头,神情有些古怪的看着手背。
“怎么了?”
友人好奇问,知道他本事很高,这次失手并非寻常。
他皱了皱眉。
“被蚊子叮了。”
“蚊子?”
众人难以置信。
“你皮粗肉厚的,是多大的蚊子,能叮得你松手?”
他仍看着手背。
“叮得很痛。”
他强调。
少女收了把手与棉绳,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眼光一直没有离开他。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探问。
“你没事吧?”
她问道,看出他的失手与技巧无关。
“没事,”
他终于移开视线,望着红彤彤的脸蛋,一时间竟羞涩起来,没有运铃如飞时的自信。
“这季节就是蚊子多。”他说。
相比之下,她就主动得多。
“我这儿有香囊,可以防蚊。”
她从腰间解下香囊,拉开系绳,露出里面晒干的*草。
“这里面有艾草、薄荷、藿香等等,我每年夏天都戴着,从来没被蚊子叮过。”
她拉起系绳,把香囊塞给他。
“喏,给你。”
大手握着香囊,因为他的体温,让*草的气味更浓了些。
“给了我,蚊子不就要叮你了?”
“没关系,我不怕蚊子……”
话还没说完,她陡然一惊,原地蹦了几寸高。
“啊!”
青年连忙握住香囊,在她身旁绕啊绕。
“很痛吧?”
她点着头,痛得眼泪汪汪,一手摀住手臂,反覆摩挲痛处,试图减缓那针尖深刺般的疼。
“我很少被蚊子咬的。”
她委屈的说。
“快,把香囊收回去。”
青年说道,生出怜香惜玉之心,鼓出满腔勇气。
“别怕,就让蚊子全都来叮我就好了。”
他这么说着,一只飞蚊就嗡嗡飞来,落在他犹有汗水的颈间。
“别动!”
她喊着。
小手举起,挥了下去。
啪!
未能刺破肌肤的蚊,惨死在她手上。
只是力道没拿捏好,祛蚊太急,他颈间被拍得红了一大片。
“对不起……”
她尴尬收手,在裙上轻搓,蚊尸碎碎落下。
“没关系。”
他不觉得疼,至少没有蚊子叮那么疼,只觉得颈间发烫。
“香囊你拿好。”
有几只蚊子落在她发间、衣衫上,他连忙替她挥手去赶。
她没再拒绝,握着香囊,人往他身边靠,几乎要贴入他胸膛。
“这么一来,我们都不怕被蚊叮了。”
借口共用香囊,能够站得这么近,她心中泛甜,脸色娇红。
情愫初萌,他护着她,大手挥赶飞蚊,纵有不识趣的飞蚊,越过他防卫,叮咬他或她,两人却都觉得没那么痛,不说破香囊功效有限。
除了他们,人与非人们都唉唉惨叫。
“唉啊!”
“痛!”
“蚊子太多了!”
痛叫声跟拍打声此起彼落,蚊多如薄雾,砚城上笼罩一层灰雾,人与非人都受罪,被叮咬得又跳又骂。
啪!
茶庄学徒被叮得浑身痛痒,拿不稳手里的茶壶,滚烫的水洒出,泼得店主跟客户满头满脸,烫得眼睛都看不见,慌忙间撞倒橱柜,几组珍藏的好茶具摔碎,店主头疼脸疼身疼心更疼。
啪啪!
卖现炸油条的,挥动长长筷子,身前油锅热烫烫,蚊子穿过飘移热气,钻进衣衫里叮咬,痛得他胡乱扭动,双手隔着衣衫乱打,没发现一锅油条都炸过头。
啪啪啪!
营业中的酒楼连忙关门关窗,想要保护客人,但蚊群早已飞入,整栋楼上上下下飞着,盘桓的嗡鸣回荡,不论是客人或是伙计,已经被叮的大嚷叫痛,还没被咬的提心吊胆想躲,店内你推我挤,桌椅翻倒、杯碗破碎。
还有人好心,却办了坏事。
看蚊子落在陌生人脸上,赶忙拍下去,对方却已被咬,还莫名挨了一掌,当下气恼不已,抓住动手的那人吵了起来。
学堂里的孩子们,没有心思习字,不论发须皆白的夫子怎么安抚,全都坐不住,有的钻进课桌下,有的推门跑出去,有的哇哇大哭直喊娘。
连坟里的鬼也无法幸免,因为少去肌肤,蚊子叮在骨头上痛得更是椎心难忍,纷纷踹开棺材盖,抖着寿衣跳啊跳,陪葬的金银叮叮当当落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不论人与非人,都惨遭飞蚊肆虐。
除了木府之外。
一匹匹上好布料,在木府庭院里展开。
原本,姑娘到了哪处庭院,花草为了讨她欢欣,就会开得最茂盛,但今日为了挑选制作婚服的布料,花与草都低垂成软毯,连颜色都不敢显露,就怕干扰她选色。
姑娘对这件事很慎重。
所以,木府里里外外,人与非人们也很慎重,个个严阵以待,不敢有半点差池。
信妖怕灰衣奴仆们,也会干扰选色,于是把自己分成很多片,一个个都化为素白丫鬟们,轻手轻脚的传递布匹,逐一展现开来。因为是婚服,用的是喜庆的红,但颜色略有不同,没一会儿庭院里就铺满深深浅浅各种红。
庭院中央的素白大纸伞,遮蔽燠热烈日,伞下有张精致圈椅,椅上坐着肤色黝黑、体魄健壮,名闻遐迩的马锅头雷刚。而在他胸膛上依偎的,是双眸澄澈,一身素雅绸衣,貌似十六岁,也如十六岁少女般,眷恋情人拥抱,娇声轻语的姑娘。
“这匹布好看吗?”
她仰望着,眼睫轻眨,粉唇柔润,软润小手把玩着他以银链系在腰间,从来不离身的獐牙解绳钩。
身为马锅头,他长年领着马队出入砚城,沿途山路崎岖,为了保证货物能安全,总用绳索绑得很牢靠。只是,绑时牢靠,解时就难,所以需要用上解绳钩。
他原本用的,是牛角磨制的解绳钩,解大结时容易,小结就不易。
她心细如发,何况又最是在乎他,相恋初时就送他这以银包裹,缀以绞丝银线,盘为灵动龙头的獐牙,说獐牙解绳最易,且能避邪,即使他离开砚城,遇见什么有歹意的人或非人都能逢凶化吉。
这是实惠用物,加上有她殷切祝愿,为了让她安心只能收下,之后用来解大结或小结都轻而易举,他配戴久了就已习惯。
相恋已久,拥抱的姿势很熟练,锐利的獐牙从不曾刺伤她,而她微微侧着脸,既能看布匹颜色,也能看见爱人的容颜,娇小身躯贴合他衣衫下阳刚的线条,被他的拥抱呵护,用体温暖烫着。
见他不言语,她用肘轻轻一顶,娇嗔的说道:
“我问你呢。”
他弯唇微微一笑:
“好看。”
“上一块你也说好看。”
俏脸佯怒,眼里却都是笑意。
“今日我们看的每匹布,你都说好看。”
“真的都好看。”
他实话实说。
“你分得出吗?”
她不肯善罢干休,非要问清楚。
“是茜草、苏枋、檀木染的红好看,还是朱砂跟水银染的银红好看?或是金罂染的深橘红好看?抑是紫梗染的胭脂红好看?”
被提及的布匹深感荣幸,凌空飞起,无风自绕,彻底展现颜色,竞争得很激烈。
她继续数着。
“还有牡丹的红、朱槿的红、玫瑰的红、桃花的红、茶花的红……”
她愈是数,愈是忍不住笑,说到茶花时,已经笑倒在他胸前。
“真的都好看。”
他开怀大笑,笑声朗朗,又凑在她女敕薄的耳边说道:
“跟你一起看,就都好看。”
她女敕脸酡红,双眸凝望他的眉目。
“你这是打发我?”
“不是。”
“真的?”
“我是信你。”
他说道。
“好。”
她笑得更娇,卧回宽阔胸膛。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无声胜有声,相拥便知情浓。
只是,婚服的颜色还是得挑。
“砚城西北方向、雪山南麓上有棵两株合抱的茶花树,树龄超过五百年。枝干盘绕无间,一株是单瓣、一株是重瓣,开的花大多并蒂,每年开花有数万朵,远看如似红霞。”
她娓娓道来,柔声提议:
“不如,就取那两株茶花的红,你用单瓣那色、我用重瓣那色?”
“好。”
“至于婚服上的绣。”
她偏了偏头,白女敕的小手往天际一抓,翠绿得太深,近乎黑色的绣线,如雨般源源不绝落下。她递给他看。
“就用这色,好吗?”
“很好,”
他坦承。
“我很喜欢。”
“我知道。”
她也坦承,笑意里藏了秘密,原本遮掩得很深,但逐渐能被看出,只是还不清晰。
“再来,该来试试你身量。”
她又说。
“你会不知道我身量?”
他取笑。
彼此常相依偎,他早知她纤腰多少,而她这些年来,全都不假他人之手,亲自选料裁缝,为他纳鞋、缝被褥、做衣裳,对他的身量早就一清二楚。
“做平时衣裳的尺寸,跟做婚服不同,总要再试试才准确。”
她嫣然一笑,探取最近的那个素白丫鬟奉上的红布,轻声说道:
“放我下来。”
他依言照做,松开臂膀,怀中娇柔的可人儿落下地。
纤巧白女敕的双足赤*着,花草匆忙迎上前去,托顶着姑娘的脚底,花茎草叶放得柔软又有弹性,竭力让她*足也能舒适。
红布伸展开来,她在花草的伺候下,时而升高、时而降低;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小手隔着布料,轻轻在他全身上下游走。
“你的肩是这样,你的前胸是这样,你的后背是这样,你的腰是──”
蓦地,雷刚再也不能忍,擒获花草上的她,紧紧贴入怀抱里,感受她的柔软、她的芬芳,薄唇印上她女敕软**,汲取她的呼吸,贪婪难舍的厮磨,吻得她全身娇软……
庭院寂静,红布圈绕成茧,将他们护在其中,素白丫鬟们则是眼耳鼻口都消失,不敢窥听他们的亲昵。
终于,理智尚存的他,没有恣意纵情,竭力克制,好不容易才放过轻颤的她。
水眸迷离的姑娘,被吻得喘了,卧在他颈间好一会儿,才勉强能撑起娇躯,羞赧得全身发烫。
以往,动情太过时,她会说不可以。
但,渐渐的,她不太说了。
他反倒提醒自己,不能**太过。
木府里走动的人与非人太多,有灰衣的奴仆,各种花花草草,几乎无所不在的信妖,以及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就来请求解困的人鬼妖精们,想图个清静着实太难。
“你、你别扰我。”
她低下眉眼,长睫轻颤,语声太娇,还又补上一句:
“现在还不要。”
欲拒还迎的模样,实在太诱人,他只能苦笑。
他们都有默契,将欢爱留在洞房花烛夜,到时候万事万物都会被摒除在外,没有人与非人能打扰。
红布包围的茧,自动垂落下来,圈绕在他们脚边。
姑娘缓了缓心神,轻手一扬,不论是无风自绕的,或是在地上的红布,都自动收叠,恭敬又无声,一次收摺就像一次叩拜,依序化为整齐的布匹。
“信妖。”
听见叫唤,素白丫鬟们的脸上开了口,同声回应:
“在。”
“把红布都收下去,要用的颜色,你去跟茶花树取。”
“是的。”
素白丫鬟们齐声说,各自收拾地上的布匹,抱起来就往庭园外走去,满目的深浅不同的红渐渐浅去。
雷刚却微微拧眉。
“这就好了?”
“是啊。”
“只量了我的身量?”
她甜甜应了声:
“嗯。”
“你的呢?”
“我自个儿会处理好。”
她莞尔一笑,眼波柔情似水,又带有调皮。
“不过,做好也不让看,等成婚那日你才能看见。”
“让我先瞧个大概吧。”
他抓起素白丫鬟来不及收起的布,盖住她乌黑长发,望见艳艳红布,衬得她更是雪肤花貌,刚要夸赞,浓眉却微乎其微的一皱。
那表情出现跟消失,比眨眼还快,还是被她发现。
“怎了?”
“布里有针。”
他小心的拿下红布,不让针尖刺着心爱女子。
姑娘靠上前去,指尖轻触红布,布匹因为藏针未察觉,诚惶诚恐的颤抖,布面起了湖水般的涟漪。
甜翠的嗓音一声令下。
“起。”
倏地,数十个灰淡淡,比针更细、更小,如似毛刷沾浅墨,无意一刷的残痕,或直或横的浮出红布,要不是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这倒不像是针。”
“是我检查不周,请姑娘恕罪!”
红布中藏有异物,还刺着雷刚,信妖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雷刚要伸手,取过来让她过目,女敕白小手却拍拍强壮臂膀,示意不必如此,他就也不动。
“这是蚊子的尖嘴,的确很难看得见。”
她端详了一会儿。
“只不过,蚊子死后就无法叮人,这些离了活体,却仍能刺人,而且还叮疼了你。”
她握起宽厚大手,在被叮的红点上轻轻拂,疼痛就消失。
听出脆脆语音中的责怪,信妖趴跪得低得不能再低,愧疚像是一座大雪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变回一张素纸在地上嘎啦嘎啦的抖。
雷刚抬起手,轻触精巧的下巴,劝道:
“别动气。”
她望着他。
谁也奈何不了她,而她,偏对他无可奈何。
怒气消散,她贴入他怀中。
“信妖,婚期将近,你奔前走后的,要办的事情很多,难免有疏漏,真是辛苦你了。”
语气中没有责怪,还软语劝慰,轻声说道。
“只是,蚊口烦人,你能再多做一件事吗?”
信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姑娘安慰他呢!
信妖感激涕零,急着戴罪立功。
“只要是姑娘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信妖说道。
姑娘于是说:
“那么,你去*楼找青儿。”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蚊群萦绕不散。
砚城里的人与非人,被骚扰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叮咬时很疼,皮肤会红肿,搁着不管一夜也就好了。但是,没人受得了一再重复被叮咬,忍不住动手去抓的,皮肤上还会布满抓痕。
就算发起狠来,睡前把房内蚊子都扑杀净了,蚊嘴还会落在衣裳里、桌椅上、枕褥间,刺得人与非人都难以入眠,当真如坐针毡。
就在人与非人们讨论着,该不该去木府,求姑娘解决蚊患,却又迟疑着,不敢干扰即将到来的婚礼,全都忍了再忍。
濒临无法忍耐时,信妖化身白衣公子,大摇大摆走出木府,到了砚城里最大的*铺里去,指手划脚的安排,吆喝着要伙计们打起精神。
“把荠草干拿出来,快快堆到门外去。”
他吩咐着,已经跟青儿问出办法,底气十足,边走边叫嚷:
“喂喂,你们都别闲着,有干的荠草就拿来,草干可以,枝干也好。”
人们不敢怠慢,全都行动起来,各自去翻出荠草。
荠草有*效,能利水、止血、明目、清热解*等等,*用价值很高,每间*铺都存留不少。寻常人家里,闻得晒干的荠草有清香,会拿来做枕,睡起来很舒适。
不只如此,鲜女敕荠草吃来滋味也好,人们会采来炒着吃,见到野地里有荠草,都放任长着,不会去除。
在信妖的监督下,四方街广场上很快堆满荠草,还分了好几堆,每堆都有一个成人那么高。
见到荠草高堆,信妖满意的巡视,绕了几圈后停下步来,面向黑龙潭的方向大声喊道:
“见红,跟你借个火啊!”
声音刚落,黑龙潭中就鼓起一团烈烈火球,远远的朝信妖扑过来。
还好他机警,预先躲在一堆荠草后,火球扑上干荠草随即燃烧,火焰滚过处冒出烟来,随着烟飘开,蚊群逐渐稀疏,偶尔有落单的,被燻后也飞得歪歪斜斜,彷佛醉酒的人,反应变得很慢。
直到这时,信妖才站起身来,朝黑龙潭嘀咕:
“哼,臭泥鳅,我跟见红借的,你抢什么功劳!”
他信手拾起一杆前头闷燃的荠干,交给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女,谆谆嘱咐着:
“这荠草啊,又名护生草,用龙火点燃后,无论蚊啊蛾啊都不会靠近,你们就不会被叮咬了。”
人们连连道谢,各自取了荠草回家,烟散得愈来愈广,烦人的蚊也渐渐消失,人与非人的脸上终于又有笑容,就算留有红肿的,也不再担心,连猫狗都松了口气。
信妖还在吩咐:
“荠草烧光了也不要紧,去采鲜荠草花,放在枕席下也有效果。”
他边走边说,冷不防撞上一只全身黑毛满满、眉骨深深的大猩猩。
“唉呦,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大猩猩张开嘴,话说得慢,动作也很慢。
“姑娘……要红布……用……我的……血……去染,布……会……很……红……”
它伸出手臂,黑毛太茂密,只见毛而不见皮,有几只蚊在浓毛中迷路,被纠缠着无法动弹。
“不用了,姑娘已经选定,用茶花树的红。”
信妖忙劝着。
大猩猩还在坚持:
“真……的……我可以……”
“我会告诉姑娘,你有这份心意。”
信妖笑着说,将多毛的手臂推回。
“你要是舍血染布,到婚礼那日就不能一起庆贺,更不能看见姑娘穿婚服的模样,岂不是很可惜吗?”
大猩猩收回手臂,慢慢搔了搔脑袋,冒出几只昏昏的蚊,终于不再坚持舍血,低头致意后又往雪山方向而去。
信妖松了一口气,幸好猩猩明理,也期待见到姑娘穿婚服,否则若真取了猩猩的血染布,即便再好看,布也染了腥气,哪里还能用?
嗡嗡……
微弱蚊鸣响在耳畔,他动作很快,挥掌拍了过去。
啪。
蚊子被拍死,印在白衣上,他嫌弃的拍了拍,蚊尸飘然落地,碎碎的横七竖八。提起衣角细看,发现竟留了浅浅的痕,他懊恼得不得了,盯着考虑该怎么去除。
只是,愈是看得久,衣角上的印痕,看来愈像是……像是……像是……
信妖看得更仔细,脑袋歪歪。
这是个“口”字吗?
他磨了磨衣裳,蚊尸留的痕就淡去。
唉啊,肯定是他太忙,一时眼花了啦!
信妖甩甩衣袖,快步离开四方街广场,惦记着要去告诉山麓上的茶花树,婚服的颜色选用花色,雷大马锅头的要用单瓣那色,姑娘的则是要用重瓣那色。
在背后,蚊尸满地,陷入五彩花石里,碎尸拼成大大小小的无数“口”字,全都噤声无言。
那些散布在人与非人的发鬓边、衣裳里、被褥上,曾有过蚊踪的地方,“口”字都无踪,却不是消失。
它们静静等待。
等待开口的那日到临。
到时,它们会说。
说出那句至关重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