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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识君(下) 第十九章

楚宣帝脚步沉重地来到了长乐宫,看着一脸病容陷入昏睡的徐太后,无声地挥退了服侍的宫娥后,他静静地坐在了母亲的床沿,高大的身躯蓦然有些微微颓倾了。

他摀着疲惫至极的面庞,只觉双手隐约在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好似一夜之间,整个国富民强安定太平的大楚,就成了四下漏风的筛子,内忧外患纷杂齐涌而至,打得他措手不及又四顾茫然。

有种……被层层叠叠压得喘不过气来,还有做什么都力不从心的感觉,在开春后越发明显……

明明已然勤于国政民生,也无有暴虐荒婬之行,他自登基以来一直想方设法,打造出他心目中生机勃勃、政令通畅的大楚朝,而不愿只是做一个温和软弱的守成之君——

他何尝有错?

自去岁鸩杀了小舅舅之后,他除却在最初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后,接下来那种珍贵的如释重负感竟又离得他越来越远了。

不知为何,他更觉得手中的皇权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觊觎着,他只有抓得更紧、更紧,才能够遏止所有想争权夺利的贪婪势力染指他好不容易继承和拥有的一切。

他小心拿捏平衡着前朝后宫各方人马,让贵妃有宠无子,让肤浅易控的陈淑妃有子无宠,两相对峙,更确保了皇后和嫡子们在后宫的尊贵,却也不让他们凭借着外祖母族就嚣张忘形……

他给予她们无上的富贵荣华,也同样地给予敲打和弹压,让她们清楚明白,她们和其背后的家族兴衰都系于他这个皇帝之身。

只要她们乖乖听话,她们的母族安分守己地为君王为天下做事,他必不会亏待他们。

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算计他?所有人都要令他大失所望?

——现在,他还能信谁?

“皇……皇上?”昏昏沉沉醒来的徐太后面容憔悴,看见心爱的皇儿勉力支撑的颓废模样,不由心下重重一抽。“谦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母后,不要叫朕谦儿,”他低哑粗鲁地冲口而出,双手放下,露出了血丝遍布的悍戾双眼。“那是外祖取的字……可朕是天子,是楚氏王朝最尊贵的皇族嫡系血脉,不是徐家子弟!”

“你——咳咳咳咳咳——”徐太后一口气呛住了,剧烈地喘嗽了起来,咳得脸色涨红彷佛像是快要断气……

楚宣帝一下子就后悔了,连忙搀扶起了徐太后,颤抖着大手为她拍背。“母后,母后您别生气,朕只是一时失言,朕没有那个意思……”

“你……”徐太后攥握住了他的手,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凄声问:“你是不是恨徐家?”

楚宣帝一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渐渐眼神有些恍惚迷茫起来,“朕……孩儿……不知……”

“你怎么能恨自己的外祖和舅舅们?”徐太后喘着气,泪如雨下,又气又恨,可嘶哑嗓音颤抖中又透着深深的心疼。“你向来敬重外祖一家,今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有谁从中挑拨?皇后吗?还是良妃,抑或是你最近新宠着的那个杨贵嫔?”

他回避徐太后咄咄逼人又哀怜的目光,低声道:“母后,朕没有。”

“你应该知道,咱们母子若非有你外祖和舅舅们一路扶持,又如何能——”

楚宣帝猛然打断了徐太后的话,呼吸急促粗重起来。“母后!朕自然知道徐家劳苦功高,可朕本就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继承大楚王朝的储君,若没有小舅舅,难道朕就做不成这个皇帝了?”

徐太后不敢置信地颤声质问道:“若非有你小舅舅为你打了那么多场胜仗,稳固了你东宫之位,先帝后来昏聩宠信幼子,对我们母子诸多刁难,可因着你小舅舅军权在握,这才始终不敢废太子,谦……皇儿,难道你都忘了吗?”

“母后,朕怎么可能忘得掉?你和徐家不就时时刻刻提醒着朕,若没有徐家撑腰,朕什么都不是吗?”楚宣帝忘形地咆哮。

徐太后呆住了,脸色惨白如纸。

深藏在心底深处所有的压抑、懦弱、困窘、倨傲和难堪——甚至是自己不愿承认的后悔与挫败感,通通翻涌喷发了出来!

楚宣帝大口大口喘息着,犹如受伤的困兽般激昂大吼:“对!我楚瑄比不上那个只大了我不过几岁的小舅舅,他十五岁就上战场,成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人人敬重崇拜的大楚战神,我只能在他的庇护和羽翼下才能坐稳东宫太子之位,也是拜他所赐方能做上这个皇帝……他是英雄,我是孬种,在你们眼中,我永远比不上他,对吗?”

徐太后惊愕地瞪大了眼,几乎吸不上气。“你——你——怎能这样想?又何尝有人这样看待你?那是你的亲舅舅,不是与你同场较劲的对手,更不是你的敌人!”

“萤火妄与日月争辉,有他在,朕就永远摆月兑不了被他庇护扶持的阴影,朕做得再好,也不会是自己的功劳,而是有赖于徐家军为仗势依靠。”

徐太后彷佛看着陌生人般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她心乱如麻,伤痛和绝望、自责不断重重鞭笞着伤痕累累的心脏……

“所以,你真的鸩杀了你的小舅舅?”她恍若呓语。

楚宣帝恢复了冷静深沉,好似方才那个失控疯狂的帝王不是他。“徐融卿知道那杯酒有毒,是他自己自愿喝下的。”

徐太后木然地僵坐在床榻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张口想斥骂,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半个字。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她便是恨得痛入骨髓,又能如何?难道能为了替自己的亲弟弟报仇,就杀了自己的亲骨肉吗?

徐太后万念俱灰,愣愣地半晌无法动弹。

楚宣帝看着母亲瞬间如同苍老衰败了十数岁,他心下也有些难受,放缓了声音道:“母后,小舅舅功高震主是事实,放眼边疆,百姓只知天下有徐侯,而不知有帝王……这对朕又何尝公平?朕这皇帝还如何牧守万民?”

徐太后颓丧茫然地看着他,缓慢沉重地摇了摇头,泪如雨下。“哀家……日后死了也无颜见你外祖、外祖母和舅舅们……”

“母后,所以您要为了徐家舍弃儿子吗?”楚宣帝满眼受伤之色。

“谦儿……”

楚宣帝眼眶潮湿模糊了起来,哽咽轻声道:“母后,您不在乎儿子了吗?还有您的亲孙儿……现在连良妃月复中都有了朕的骨肉,我们这么一大家子,还比不上一个徐家在您心中的重量吗?”

“我……”

徐太后看着垂头丧气眼中泛泪的俊秀皇儿,刹那间心疼远远压倒了所有的愤怒、气苦和怨怼……

楚宣帝轻轻牵起了徐太后的手,眼含祈求。“母后,孩儿现在面临着内忧外患,实是难到了极处,如今夏国又突袭、攻陷银州直逼延安府,朝中大将请命前往迎敌,可朕最为信重的凤林军司马大将军如今又被西南方的海寇牵制住了,朕眼下不知还能信谁?”

徐太后心一紧,眼神犀利了起来。“夏国攻陷银州?这怎么可能?魏家军呢?银州刺史呢?还有——经略使官鹊何在?”

楚宣帝摇头,面色阴沉。“均是下落不明。”

徐太后脸色大变,将门虎女出身的她自然明白此战之诡谲可疑。

就算魏家军平素亦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可面对外敌依然是奋勇善战,以守卫大楚疆域为先。即便是魏家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朝廷在银州的驻防禁军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攻破防御线的。

“各州禁军,论兵力粮草器械等均丰足,况且地势居高临下,一向易守难攻,禁军就算只是防守也能守上两个月以上,期间无论是点燃烽火抑或命人出城求助,其他州县守军也能第一时间驰援并传讯上京,怎么可能事前完全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徐太后急急追问种种疑惑,楚宣帝却是越听脸色越难看,大掌紧握指节格格作响。

他在去岁便已将发兵的权力收归己有,各地禁军所有战事情报交由殿前和侍卫亲军司后,再一并报请御前……难道是两司有人心怀不轨,掩盖军情延误军机?

楚宣帝勃然大怒,豁然起身。“朕立时命尤文龙彻查两司!”

“皇儿,彻查追究延宕军情一事非迫在眉梢,如今最要紧的是马上调遣大军前往支援延安府。”徐太后面色苍白,神情严峻。“除了司马大将军外,你心中可还有适宜人选?”

楚宣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发胀的脑子里搜寻这两三年来,自己拉拢提拔的心月复大将中堪用之人。“有!建昌府都督黄鹄,麾下领精兵三万,朕这就以飞隼传信,命他千里星夜驰援延安府!”

徐太后一顿,目光复杂。“十八鹰卫之一的黄鹄……”

“母后放心,黄鹄已投入朕帐下,”楚宣帝微笑,心渐渐安稳下来。“况且他的妻姊乃西南夷头人的大女儿,是朕两年前新纳的阮嫔,黄鹄对朕忠心耿耿,绝不会辜负朕的厚望。”

徐太后眸光若悲若喜,半晌后终究是护子之心压倒所有,摇了摇头道:“黄鹄虽然勇猛善战,可镇守西南夷,和延安为一西一北,赶到之时恐怕延安早已落入夏人手中,且延安府离上京城仅有数百里之遥,若延安一破,夏人一路挥军南下……京城危矣。”

楚宣帝微一咬牙。“河南府、大名府和应天府的禁军拱卫上京城,乃皇城最后一道防线,绝对不能调动,但凤翔府、河中府离延安府最近,可前往支援御敌,朕再紧急传令命太原府兵马也准备好,随时增援。”

徐太后略一沉思,“不,太原府的大军不能动,需得严加戒备——银州失陷,紧邻夏国疆域的洪州和颜州不可能没有动静,你速命秦凤路和熙河路两地驻军提高戒备,泾原路、麓延路有两支徐家军,他们最擅奇兵,让他们去截断夏兵后面的粮草部队——”

楚宣帝一滞。

徐太后皱眉,有一丝不快。“皇儿,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小舅舅已经不在了,徐家军仍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切莫为着一时意气,动摇国本。”

“……朕知道了。”楚宣帝勉强应下,“母后,儿子就不陪您了,眼下国事为重。”

“去吧,你放心顾好前朝,后宫还有哀家帮你看着呢!”徐太后打起精神,坐挺了起来。

“有劳母后了。”

徐太后不知,楚宣帝在踏出长乐宫的一刹那,脸色顿时重重垮了下来。

……哪里还有泾原路和麓延路的两支徐家军?早在他鸩杀徐侯的隔月,就已经命秦凤路和熙河路、环庆路的禁军借练兵名头,以少胜多,大举将之绞杀殆尽了。

尽管是以十万人对三万人,此一役秦凤路、熙河路和环庆路禁军却是惨胜,三万徐家军死绝,十万禁军也伤亡无数,最后移师回驻地,秦凤路只剩一万八千人,熙河路和环庆路也只各余不足一万,元气大伤……

如果他早知道安分了数十年的夏国会有异动,那么就决计不会这么快就清理徐家军的势力。

——事到如今,后悔亦无用,禁军万万不能全数调动前往支援,否则朝中居心叵测之人和各地藩王若想借机趁火打劫,趁势侵占领地,届时他岂不是月复背受敌?

楚宣帝脸色阴暗,心中很快就有了对策。

也罢,就以朝廷的名义号召北地的淳王、照郡王,出动藩兵增援延安府,还有据守河南府的魏家军——

魏老将军若奉旨出兵前往延安一同抗敌,那么魏家军一离河南府,他便无须担心魏家剑指皇城,趁机夺权扶持幼帝上位,且魏家军对上夏兵,大战厮杀过后,双方定然死伤耗损甚钜,如此也解了他心月复大患。

可若魏老将军抗旨,那么他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将之解除兵权,把魏家军虎符收回掌中。

思及此,楚宣帝又露出了志得意满、成竹在胸的笑容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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