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史 第四章
在杜晴春的坚持下,阮秋色被迫挂起右手。
就挂在她脖子上。
但阮秋色可没有放弃追踪血迹和平时例行处理的工作。尤其经过昨晚,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大阵仗的指挥,调度主宅洒扫或杂事人手来观书楼帮忙,把所有书库房的书搬进搬出的。
“她到底想干嘛?”杜晴春趴伏在小书房的窗边往下看,难得质疑起阮秋色的举动。
观书楼的小书房有两层楼,一楼通常被待修复的书籍给堆满,二楼的空间更小一点,同样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哪一堆是修复好的,哪一堆是尚未修复的,只有乐七海自己知道。不过当他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会将二楼的书都清空,留待晚上给杜晴春和阮秋色使用。
如今,刚过午时,小书房里来了条大米虫,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家的主子。
“这就是少爷还没入夜便到书房来的原因?”乐七海从工作中分心出来应付他。
“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杜晴春哼了声,高傲地反问。
即使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少爷闲得引起公愤,可不会有任何一个傻子在他面前挑明了说。
“也不是顶闲啦,普通而已。”偏偏乐七海在为人处事上少根筋,特别当他忙于工作的时候。
杜晴春未置一词,继续盯着阮秋色。
纵然逼她吊着手臂,情况还是没有太大变化。
许是总管的自觉大过痛楚,才让她支撑到现在都没吭过一声痛,他怀疑等到她处理完事情后,就会痛得在地上打滚,那么他绝对会好好嘲笑她一番。
“啊……”杜晴春忽地直起上半身,不自觉逸出细碎的轻呼。
他看见阮秋色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接别人交给她的东西,结果力气过大扯掉了固定手臂的布巾,东西也没接好掉落地上,碎成一地。
喔唷,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砚台。
见她一脸陰沉,杜晴春完全可以想见她有多自责。
“如果少爷担心阮总管的伤势,最好严格命令她暂时去休息。”乐七海不知何时晃到杜晴春身后,也看见这一幕,说出了杜晴春的心思。
“真是愚蠢,不过是个砚台而已,杜家要多少有多少。”模出方扇遮住嘴角,杜晴春斜睨着屋外小小的蚤动,满脸鄙夷。
她伤口扯裂了吗?很疼吗?
纵然替她担心,但骄傲的自尊摆在前头,令他说出这种话,还得用方扇挡去怕会不小心泄漏出情绪的脸。
“我想这些话应该对阮总管说,而不是我。”挑眉瞧着主子写满顾虑的眼,乐七海耸耸肩,转身回到案前继续忙书籍修复的工作。
乐七海一离开,杜晴春又忙不迭地将注意力放回阮秋色身上,只见她已经整理好满地狼籍,把砚台的碎块谨慎包在手巾里收妥,随后意外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晚春的观书楼,虽无花草点缀,却有她。
他们无语望着彼此。
他忆起儿时被迫在观书楼里听父亲训话时,若她经过窗外,他总会不顾被父亲发现后挨骂的可能,朝她挥手,或做些鬼脸逗她。
大部分时候她会担心地比手划脚要他专心,可有时她会忍不住笑了,笑容有多美丽不可言喻。
后来是为什么她不再笑了?
他有点想知道如果此刻对她做鬼脸,她是不是会笑?也许冷眼以对的机会多一点吧。
杜晴春深似海的眸子隐约有着沉思,阮秋色清亮澄澈的眼却始终平静无波--
太过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向她解释早上并非那个意思,想告诉她,他其实只是怕失去她,但一如往常的,他想了半天,计划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一想出应对的方法,话到了喉头,像鱼刺一样鲠着,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杜晴春不会知道自己的眼神藏有多少秘密,阮秋色则是因为有段距离,而不确定自己是否看穿了什么。
她想,是自己多想了吧。
否则怎会在他的眼里看见内疚?
仿佛是为了陪他对看,才不得已停下来等待,若非有人来询问,她不会欠身行礼,请求告退。
杜晴春高傲地撇过头,阮秋色就当他准了,退开去忙,而他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在她离开后,不能自己地用眼神追随她的身影。
总是这样无法克制的心,为何无法化作言语说出口?
也许他其实是个口拙的人也不一定。
“喔,对了。《春色十二花阁》我还没修完,倒是在修复它的期间顺便把《禁录春果》给修完了。”乐七海突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头没尾,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又望了阮秋色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杜晴春才接问:“在哪儿?”
《春色十二花阁》和《禁录春果》皆属艳书,差别在于前者是文字,后者是图书。
想来大概是乐七海在修复《春色十二花阁》时,对某些字句有困惑,翻阅了《禁录春果》做参考,没想到图画的教育大于文字,结果反而先修完了《禁录春果》。
“角落吧。”埋首回工作中,乐七海的回答都很随兴。
杜晴春撇撇嘴角,“哪个角落?珍籍书库房的某个角落,还是杜府的某个角落?”
“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乐七海觑了他一眼,眼神很困惑。
“等你找出来再给我看吧。”杜晴春知道在随兴这方面,乐七海和自己不相上下。
“唔,也好。”
闲了没事,杜晴春又趴回窗边,暗暗猜测她还需要多久才会回到观书楼。
通常不会太久,可他也需要打发时间的玩事--
“七海。”
“嗯?”乐七海虽然忙于工作,从头到尾也没嫌他烦过。
“你觉得凤翔怎样?”他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嗯……”乐七海用笔杆刮刮太阳袕,沉吟的吐出三个字:“不错吧。”
他也是因为杜府迁至凤翔,才会跟着一起来的,但镇日待在观书楼里修书补书,可说是与世隔绝了。
“你真的认为不错?”杜晴春慵懒地转过眼,语气微扬。
“听少爷的口气好像不这么认为?”
“只是好奇罢了……”他低喃着,又问:“那么,你觉得凤翔府尹符逸琼为人如何?”
“符大人……”乐七海脸贴上古籍的页面,努力想分辨上头模糊不清的字迹为何,毕竟很多时候即使有上下文,也难以准确猜出模糊的内容。“嗯……应该不上不下吧,没听过什么特别的传闻。”
要是有听过,以乐七海的个性也不会在意。
杜晴春怀疑,在乐七海的眼里只有书了,他若是想写符逸琼的名人录,恐怕是问错人。
“少爷想写符大人的名人录,也许可以上街去问问。”乐七海当然猜得出他要做什么。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家的少爷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与自身毫无关联之人的。
“嗯哼。”杜晴春哼了声。
他还不够常到外头去走动吗?要不那些名人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消息总不可能无端找上他吧。
偶尔会有爱道是非的人,也不捎信通知一声,自以为和他很熟,迳自上杜府来,打算用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从他这里换得一些耳食之闻。
碰上感兴趣的,他自然会和对方虚与委蛇一番,有不少消息就是打此而来,若是没兴趣,他打个呵欠便让阮秋色撵人了。
“嗯……这里好像有点……我想想……”乐七海已经全神贯注在修复书籍的工作上,忘了理会杜晴春。
“无聊啊……”没事还敢喊无聊的人又开始发牢蚤了。
“对了,应该是那本书。”乐七海猛地站起身,咚咚咚地离开二楼。
杜晴春朝他挥了挥手,懒得理会,依然趴在窗边,望穿秋水地等阮秋色回来。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只等待主人回家,只为了赢得拍头作为奖赏的狗儿了。
***
接近傍晚,阮秋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追踪血迹的方法失败了,暂时无法执笔为杜晴春捉刀写名人录,又整天做任何事都不顺遂,她感觉自己难得的面临崩溃的边缘,只得放下手边的工作,交代他人代劳。
她不爱示弱,从小就好强,也因为父亲的刻意栽培,她学会掩饰自己的弱点,所以让自己的伤势公告周知,实在令她不自在,也不愉快。
当然,要她乖乖让步,是因为她别有居心。
夕阳余晖下,阮秋色扬首,远远地发现杜晴春的外衫还在小书房的二楼窗口飘扬,于是她快步走过观书楼石造的长廊,朝小书房前进。
“少爷,我有事--”
踏进仍显凌乱的二楼,阮秋色精明的目光抓准方向,却和出口的话一样落了个空。
杜晴春的衣裳还在,但人已不见踪影。
她走到窗边,拾起早已没有余温的外衫,直摇头。
唉,她的少爷只穿了内袄就在府里晃呀晃,实在糟糕啊。
她又看看四周,猜想也许那个随意的主子会倒在书堆里睡午觉,也许就在软榻上,她猜想杜晴春所在之处,一边灵巧地绕过书堆,走至软榻前,意外的又扑了个空。
嗯,她该找个人问问主子的去向才对。
阮秋色正要离开时,傍晚的凉风扫了进来,吹起四散的白纸,拧起眉,她决定先关上窗,以免乐师傅等等忙不过来。
关上窗后,她顺势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张纸,上头写了一些相关的词汇,她猜是乐师傅在修复古籍时考虑使用的字汇,跟着她一路捡起被风吹散的纸张,最后来到桌前,把一叠看不出意义的纸张放在桌上,拿纸镇压着。
就在她别开目光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张字迹不同的泛黄纸张压在一叠古籍之下,出于好奇,她伸手挪开书本,怞出那张纸。
她原以为是某本书的月兑页,乐师傅正等着把书页给补回去,结果并不是,翻到纸张的背面……她以为是背面的那页,上头仅仅提了一行字--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秀眸微瞠,阮秋色着了魔似的,失神地凝视着那震荡心灵的短短句子。
指尖轻轻抚过那显然已有好一段年岁的字迹,深深的感触,使她久久不能成言,多年来埋藏于心底,不能说的沉默,差点让她悲哀的掉下泪来。
为何这简单的九个字,能完全的道尽她藏于心中只能想而不能言的矛盾?
那人也同她一样有着说不出口的相思吗?
“阮总管?”轻声呼唤窜进她耳中。
阮秋色一凛,慌忙把纸张摺起小片,收进袖中,状似无事地转身面对抱了一叠书的乐七海。
“乐师傅。”不对,她干嘛要偷偷模模的把纸藏起来?阮秋色暗忖,可一时间找不到机会把纸拿出来,也不愿意拿出来。
“你来找少爷的吗?”乐七海搔搔头,四处张望一下,“呃,看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嗯,我正打算回他房里找。”阮秋色说完,见乐七海放下书堆,朝她的方向走来,她担心会被发现自己偷藏了一张纸,于是决定离开,“先失陪了。”
“不用担心,我会很快整理好这里。”乐七海的声音追了出来。
阮秋色停下脚步,略显迟疑地回头,“乐师傅,那个……”
她很好奇写下那串令人动容的句子的作者。
观书楼里的书大部分她都读过,不过对写下这句话的笔迹和文章毫无印象,有可能是她没看过的,既然纸张是压在乐七海修复的书堆里,他应该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嗯?”动手整理散落书堆的乐七海闻声抬头。
睢他充满疑问地望着自己,阮秋色犹豫了起来。
她想做什么?知道了又如何?把那本书从头到尾的看完,然后哀悼自己的无力和可悲?
不,那不是她该浪费时间的事。
阮秋色摇摇头,明白自己失态了。
“我会派几个书童过来帮你。”再次听见阮秋色的回应,已是由书房外传进来。
为了让她听见,乐七海只得大喊:“感激不尽。”
阮秋色脚步越走越急促,仿佛身后有人追赶她,或者更像有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像初潮来临的时候,纷乱的情况,紧迫盯人的视线,蚤乱人心的耳语。
眼神一凛,她在回忆泛滥之前硬生生切断了任何一点可能性,莲足轻点,快速掠过周遭景物,像逃跑般极欲甩掉那些耳语声。
他们比她更早识破了她的心,让她从此学会隐藏,如同那段句子的涵义一样--我的思念啊,深藏在心底,拙于表现出来。
***
阮秋色手臂挂着杜晴春的外衫,在主宅里寻找他的踪影。
观书楼除了小书房外,连同招待宾客的厅堂和五大间书库下来,竟没半个仆役见过杜晴春,也不在他的房里,阮秋色不禁有些困惑。
小时候,她常和少爷玩捉迷藏,那时她能够轻易的找到他,现在却连他可能上哪儿都不知道。
亏她几乎无时无刻不跟在他身侧,服侍他的需要。
阮秋色自认找过主宅每一个杜晴春会逗留的地方--晒太阳的巨石,发懒午睡的亭子,大嗑甜糕的前厅,戏弄鲤鱼的水池畔……她应该没有放过可能的地方,可今天屡屡扑空。
橘红的天际已被黑幕给层层盖住,仆役们在天快暗时点上一盏盏的夜灯,把整个杜家点缀得灯火通明。
这下,无论他们失踪的主子在哪儿,都不用害怕没有光明了。
阮秋色伫立在鲤鱼池畔,静下心来思索着接下来该上哪儿找人。
咚!
一个柔软的东西从天而降,先是打在她肩头,然后滚落到她手臂挂着的衣裳上,阮秋色定睛一看--是块驴打滚。
“噢,我最后一块驴打滚。”
瞬间,她烦忧了半天的心,终于归位。
“如果少爷还饿着,也许可以下来准备用膳了。”阮秋色扬声说,语气有着难以听出的安心。
闻言,躺在琉璃瓦上的杜晴春唇角翘得更高了。
在杜府的至高点,见她在府里绕来绕去的寻找自己,原本他以为这样整她,耍弄她,会让自己开心些,但是当她东钻西转的,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处,他越看越感到心急,好几次差点出声泄漏自己的位置。
他确实挑了个平常不会去的地方,但是以前玩捉迷藏时,也不可能每次都躲一样的地方,那时的她明明能找到他的。
现在竟然得要他看不下去,牺牲驴打滚来暗示她自己在哪里。
“上来。”尽管不甚开心,杜晴春仍是佯作面无表情扔出命令。
阮秋色看看手上的外衫,想到他可能只穿着内袄,原本想拒绝的,最后还是顺着旁边的梯子爬上去。
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纵容他了。
用一只手爬梯子实在困难,阮秋色在爬上倾斜的梯子时突然想起自己右手不便,其实她大可使上轻功,但是爬到梯子的正中央才使轻功实在有点怪,倘若是一开始就用还比较不奇怪,反正都已经爬了一半了,继续爬下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过来。”杜晴春不知何时探出上半身,似乎发现她的为难,朝她伸出手。
阮秋色愣愣地望着他。
“你不是上不来吗?快呀。”他的手晃了晃,等她把手交给自己。
难道……他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动作吗?阮秋色暗忖。
那双比她还大的手近在咫尺,她想不起有多久没有握过了。
“快点,我躺的地方要变冷了。”杜晴春恶声恶气的催促,但是从头到尾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
一想到要握着他的手爬上去,她竟有些迟疑不前。
已经有好几年她刻意筑起主仆间的藩篱,两人维持一种微妙的距离,而今,她却有种倘若握了他的手,那种难以言明的差距就会被打破的感觉。
但,那是不能被破坏的。
“我自己--”
“就叫你快点了。还磨蹭些什么?”没耐性的截断她的话,杜晴春探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顾她意愿把她拉上屋檐。
阮秋色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温度先令她错愕。
他的手,好冷。
“少爷,你在这里待多久了?”上到屋檐,她立刻问。
“要你管。”杜晴春上扬的凤眸不带恶意,朝她一瞪,发现她手中握着的驴打滚,马上抄了过来,扔进嘴里。
可恶,他是从何时起养成靠这类甜糕维持冷静和好心情的习惯?
“是。”水女敕的唇蠕动了下,最后她顺从地闭上嘴。
杜晴春冷哼了声,往后靠躺回琉璃瓦上,“你没给我多带些驴打滚上来,这样对吗?”
阮秋色一边将外衫给他罩上,边回答:“晚膳的时间到了,请少爷下去用膳。”
“我还不想下去,要人送上来好了。”乖张的大少爷如此命令。
阮秋色晃了四周一眼,“是。”
有时候他真恨自己这种找她碴的习惯,偏偏每次都被他万能的总管给堵得无话可说,挫折感很重。
“算了,晚点再下去吃。”杜晴春不悦的改口。
“是。”她不坚持,静静坐在一旁陪他。
杜晴春高高翘起脚,一抖一抖的,丝毫气质也没有。
“秋儿,看看最亮的那边。”他用下巴努了努方向。
“是总管。”阮秋色一边纠正,一边听从的转头。
杜晴春彻底不当一回事,“你可知道那里是哪里?”
“那幢最高的楼是蔺城的千喜楼,那些架高的围墙围住的自然是蔺城了。”
“虽然市坊分离制严明和宵禁管制,但是在坊里头,根本就不受这两者的控制,凤翔比长安还要清楚的表现出这一点,所以蔺城才能如此放肆,竟在坊内大剌剌的营业,夜夜歌舞到天明。”
“蔺城的前身是风月街,若两者相较,凤翔的居民一致认为如今的蔺城修砌筑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情。对于蔺城的主事者也多为好评。”来到凤翔也届满一年,阮秋色对这里早有大概的了解。
“那么他们擅自修改街道就是对的?”方扇扬动的细微风声呼应杜晴春挑眉的动作。
蔺城在凤翔总能制造出许多茶余饭后的消息,有名到连他们在长安都听过,杜晴春甚至写过不少和蔺城以及前身风月街有关的名人录,对蔺城的了解绝非点到为止。
“所以少爷主张任由烟花场所和一般百姓居住的地方毫无分界?”阮秋色不带任何感情的反问。
杜晴春手中方扇扬呀扬,笑问:“你不觉得凤翔的府尹在这件事情上丝毫不插手干预,挺奇怪的?”
“少爷是想打探符大人的事。”阮秋色的话并非问句。
“你还记得前年观书楼大火时,烧掉了哪些书吗?”杜晴春的话题总没个固定的主题,随便乱跳。
“凤翔的古丹凤,上郡的石舟风,成都房喧茗和傅莲臣,兴元的常淑君和傅韶茵共六册名人录,以及地域史凤翔篇。”阮秋色想也不想即刻回答。
“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没有提及地域史的部分,而是问名人录。
“没有关系。”这是她早已调查过的结果。
“那么和凤翔的史料又有何关系?”
阮秋色想了想,“我想应该是就近烧掉的。旧观书楼里,名人录和史料是放在一起,尤其名人录是按照地域史的分类下去排放,所以可能性很大。”
“但是凤翔旁边放的该是上洛和新平的名人录,怎么偏偏烧掉上郡,成都和兴元这几个地方的名人录呢?”
“也许烧书者在不同的地方都点燃了火,才造成这样的结果。”这些她都设想过,所以她很快回答出来。
“你倒是说说地域史兴元篇放在哪里?”身子一转,杜晴春改为面向她侧躺着,好似狐狸的眼睛漾着浅浅的笑意。
阮秋色认得这种眼神,那通常是他心里有所算计时才有的。可惜她参不透,只好老实回答:“旧观书楼一楼的第十六排书柜。”
“那凤翔篇呢?”眼里跳跃的光芒更加璀璨,他嘴角泛起的邪气笑痕,一半被遮住,阮秋色只能观察到一半。
“三楼的第二十一排书柜。”她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漏了什么。
杜晴春改握扇面,用扇柄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她的脑袋,“如果你是个偷偷模模闯入别人家,要放火的坏人,会有那个闲情逸致跑超过上下两层楼吗?”
阮秋色皱了眉,没想到这点。
“这么说,烧书的人是特别要烧那几本名人录和凤翔的史料,却不小心引起大火烧掉观书楼的了……”
“非也。特别要烧那几本名人录和凤翔的史料这是有可能,但绝非不小心。因为起火点和放置那些书籍的地方不同,也不在附近。”杜晴春朝她挤眉弄眼,嘲笑她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也有可能是烧书者把书带到起火的地点烧。”阮秋色提出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要把书带走,干嘛还烧?难不成烧书还得看风水?”杜晴春三两句把她反驳得无话可说。
“再者,你仔细看过起火的地点吗?”他虽然用了问句,却没打算等她回答,迳自往下道:“总共有两处起火点,分别在不同的位置,之间还隔了一段距离。”
“少爷的意思是……放火的嫌犯不只有一个人?”
“可能来了不同的人马,可能他们各自的目标不同,但狼狈为奸,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放了火以后就跑,可能其中一方知道对方的存在,或者打着拿对方当饵的主意……总之有很多可能。”
“少爷认为他们不认识?”他所做的猜测中,完全没有两处起火点是由同一伙人纵火的可能性。
“有迹可循啰。”他语调轻快,眼里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
“怎么说。”她不意外的追问。
杜晴春又恢复仰躺的姿态,原本精明推敲的神情忽然变回满不在乎的模样,啐了声道:“我说了那么多,难道你不会自己想?”
“……”阮秋色无话可说。
她的少爷……今晚突然变得可靠许多。
但是事情都过了一年半了,现在才说起这些观察到的结果,是不是太晚了?
如果这些事能早一点发现,也许她就能掌握嫌犯的线索,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家人了。
自从昨夜后,阮秋色便怀疑杜家有内奸。
虽然还找不出确切的证据,可是种种怪异的迹象和直觉就是这么告诉她,所以她必须做些准备。
“少爷,我认为你该到长安去看看史今书坊的营运状况。”
杜晴春蹙起眉头,不悦地道:“那里有你爹顾着,再安全不过。”
前任阮总管,也就是阮秋色的父亲阮芳恕在卸任后,杜晴春便要他接手管理史今书坊,让耿直的老总管不会再坚持无功不受禄,非得离开杜家的决心。
阮芳恕不愧为杜府前总管,接手史今书坊后管理的有声有色,但从来不会有非分之想。如今史今书坊大抵是由阮芳恕管理执行,营运方面则由阮秋色决策,他根本啥也不懂。
“前几日,家父捎了信过来,说有些有趣的人事物要告诉少爷,加上少爷差不多该把那几本搁着没有进展的名人录给完成,属下记得里头有大部分的人是住在长安,少爷到长安去住一阵子,不正好吗?”阮秋色就是不懂“放弃”两个字要怎么写。
在她想办法找出内奸之时,恐会打草惊蛇,不希望他受到任何生命威胁的最好方法,便是把他送到她父亲那里。
“我不去。”杜晴春转过身,这次是背对她。“要去你自己去,或者你跟我去,否则我不出远门。”
“少爷这话实在有些任性。”从来不曾弃嫌过他,阮秋色这次为了找出内奸,搏大了。
没能把真正的心思说明,也不想令他躁烦,她干脆用逼的。
杜晴春猛地弹坐起身,一脸开心的问:“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很任性?”
自从她开始疏远他后,他可说是用了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渴望从她身上看见不属于奴性的反应,最后全被她可怕的服从挡了回来。
如今这个甘愿做牛做马又逆来顺受的女人终于感觉到他的努力了,要他如何不高兴。
杜晴春脸上那得意得仿佛捉弄人得逞的孩子气笑容,令阮秋色一阵无语。
他在笑,单纯出自好心情的愉悦笑容,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过了。
以前他会在她面前笑得很放心,很放松,把她当成最知心的那个人,她也以为自己能一辈子站在那个位置上。
但是,主与仆之间,天差地别。
人家说判若云泥,是有其道理的,她喜欢上浮云无尘的洁白,身为泥,又如何能去染脏云呢?
偏偏见到他的笑,是那样令她悸动,即使催促自己该有所反应,还是忍不住直盯着他。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她的脑中浮现了早先看到的那句话,迷惘于文字表达的不可言的思念,迷惑在这片夜色下陌生又熟悉的他。
察觉她正盯着自己,杜晴春缓缓收起笑容,屈起双腿,用手抱住,然后将头侧枕在膝上,安静,不打扰她。
他总是怀着担心她受不了自己乖僻,只能学小孩子一样霸道嚣张来拖住她的脚步,她越是不当一回事,他越爱闹,她越是把他的麻烦给解决,他就继续惹是生非。
其实他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她带着感情的凝视着他,就行了。
“我好久没看见你这样的表情了。”他情不自禁举起手,快要碰到她时候停了下来,如同那日在小书房里,她睡着时一样。
不过这次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很快他打破两人间维持了十几年的僵局--在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触碰了她细致的脸颊。
这次,比上次她睡着时还要紧张,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手颤抖着,还好声音很安稳,不至于失了面子。
“什么表情?”若是平常的阮秋色绝对不会这么问,可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他难得的温和中。
“单纯,不解世事,惹人喜爱……”令他想欺负她,又想好好怜爱她。
阮秋色双颊火红一片,瞠大双眼瞪着他,紧抿双唇,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没有镜子无法确定她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羞人。
可杜晴春很清楚。
没有夸大其辞,他的总管迷惘的神情的确是他所见过最喜欢的一面。
“秋儿。”他轻唤着她的名。
阮秋色正在和骨子里的奴性抗拒着,告诫自己应该退后,离开他可触及的范围,好好整理被撩动起来的情绪,再用总管该有的仪态及专业面对他。
杜晴春的反应更快,他膝盖着地,倾身向她,修长大手滑到她脑后,稳稳的托着,逼近她在能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看着自己。
“少爷,你……坐好,免得掉下去。”她找了个好的借口,强迫自己冷静开口。
“你会接住我。”杜晴春漫不经心地回答,凝视她秀丽的容颜,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对吧?”
阮秋色蹙起眉,不太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倒是升起不好的预感,当一个为所欲为惯了的主子这么问时,通常会让人更警戒。
“在不违背道德良知的情况下。”
微微眯起眼,他状似考虑的开口:“嗯……我不太确定这是否有违你的道德良知,但确定和我的个人意志完全不违背。”
“那么恕属下拒绝。”她努力把头往后仰。
“嗯,那没办法了。”杜晴春一脸无所谓,但接下来的话差点让好修养的阮秋色尖叫,“我只好命令你吻我了。”
不能主动,他也是觉得很可惜。
阮秋色开始考虑如何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逼他放开自己。
看穿她的主意,杜晴春从容不迫地说:“命令的意思是--即使违反‘你的’道德良知,也必须达成‘我的’希望。
她无言了。
他可不想让这夜的进展只是轻描淡写,让她明天就给他装傻,装没事,既然如此,就必须下点重药才行。
非得让这个摆冷静最行的女人,再也无法对他采取心灵上的“无视“态度。
杜晴春是个打定主意,绝不退让,且善用自身所有有利条件的人。
意思是--即使命令,他也不会感到心虚。
阮秋色从他坚定的眸光了解自己逃不了。
那么,速战速决吧!
她用眼神示意他闭上眼。模清她服从的奴性,也知道她不会骗他,杜晴春乖乖闭上双眸。
即使这是个不带感情、没有意义的吻,但不能否认,他还是有所期待。
除了阮秋色和贴身奴仆隐冬,杜晴春不爱其他人触碰自己,也未曾对任何女人感兴趣,更不认为有其发泄的必要。毕竟,光是一个阮秋色,就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哪有时间去看其他女人?
等他发现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经满满都是她的一切。
所以,亲吻这等亲密的举动,对他而言是第一次。
……也许会有檀香的味道。他为自己的想法暗笑在心。
在他幻想着她的味道时,两片温暖的唇瓣贴上他的。
瞬间,血液、时间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停止转动,只有她是最接近自己的存在。
没多久,心里渐渐传进他空白的大脑,用一种鼓噪的姿态。
这该是一个没有感情,充满强迫性的吻,但他为何有种被人倾心对待的感觉?
他忙不迭地睁开眼,想看清她的神情,有一只手更快遮住他的视线,片刻后才移开。
“嗯……没有檀香的味道。”他用拇指擦过嘴唇,若有所思地望着背对着他的她。
阮秋色很快整理好情绪,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转回身,朝他恭敬颔首,“少爷,该用膳了。”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垂下的纤长羽睫,不苟言笑的端正站姿,她又恢复成那个万能阮总管。
不过,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是吧!
于是杜晴春笑了,伸长双手,慵懒地吩咐:“背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