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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史 第四章

在杜晴春的堅持下,阮秋色被迫掛起右手。

就掛在她脖子上。

但阮秋色可沒有放棄追蹤血跡和平時例行處理的工作。尤其經過昨晚,她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大陣仗的指揮,調度主宅灑掃或雜事人手來觀書樓幫忙,把所有書庫房的書搬進搬出的。

「她到底想干嘛?」杜晴春趴伏在小書房的窗邊往下看,難得質疑起阮秋色的舉動。

觀書樓的小書房有兩層樓,一樓通常被待修復的書籍給堆滿,二樓的空間更小一點,同樣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哪一堆是修復好的,哪一堆是尚未修復的,只有樂七海自己知道。不過當他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會將二樓的書都清空,留待晚上給杜晴春和阮秋色使用。

如今,剛過午時,小書房里來了條大米蟲,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家的主子。

「這就是少爺還沒入夜便到書房來的原因?」樂七海從工作中分心出來應付他。

「我看起來有那麼閑嗎?」杜晴春哼了聲,高傲地反問。

即使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少爺閑得引起公憤,可不會有任何一個傻子在他面前挑明了說。

「也不是頂閑啦,普通而已。」偏偏樂七海在為人處事上少根筋,特別當他忙于工作的時候。

杜晴春未置一詞,繼續盯著阮秋色。

縱然逼她吊著手臂,情況還是沒有太大變化。

許是總管的自覺大過痛楚,才讓她支撐到現在都沒吭過一聲痛,他懷疑等到她處理完事情後,就會痛得在地上打滾,那麼他絕對會好好嘲笑她一番。

「啊……」杜晴春忽地直起上半身,不自覺逸出細碎的輕呼。

他看見阮秋色習慣性地用右手去接別人交給她的東西,結果力氣過大扯掉了固定手臂的布巾,東西也沒接好掉落地上,碎成一地。

喔唷,那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硯台。

見她一臉陰沉,杜晴春完全可以想見她有多自責。

「如果少爺擔心阮總管的傷勢,最好嚴格命令她暫時去休息。」樂七海不知何時晃到杜晴春身後,也看見這一幕,說出了杜晴春的心思。

「真是愚蠢,不過是個硯台而已,杜家要多少有多少。」模出方扇遮住嘴角,杜晴春斜睨著屋外小小的蚤動,滿臉鄙夷。

她傷口扯裂了嗎?很疼嗎?

縱然替她擔心,但驕傲的自尊擺在前頭,令他說出這種話,還得用方扇擋去怕會不小心泄漏出情緒的臉。

「我想這些話應該對阮總管說,而不是我。」挑眉瞧著主子寫滿顧慮的眼,樂七海聳聳肩,轉身回到案前繼續忙書籍修復的工作。

樂七海一離開,杜晴春又忙不迭地將注意力放回阮秋色身上,只見她已經整理好滿地狼籍,把硯台的碎塊謹慎包在手巾里收妥,隨後意外地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晚春的觀書樓,雖無花草點綴,卻有她。

他們無語望著彼此。

他憶起兒時被迫在觀書樓里听父親訓話時,若她經過窗外,他總會不顧被父親發現後挨罵的可能,朝她揮手,或做些鬼臉逗她。

大部分時候她會擔心地比手劃腳要他專心,可有時她會忍不住笑了,笑容有多美麗不可言喻。

後來是為什麼她不再笑了?

他有點想知道如果此刻對她做鬼臉,她是不是會笑?也許冷眼以對的機會多一點吧。

杜晴春深似海的眸子隱約有著沉思,阮秋色清亮澄澈的眼卻始終平靜無波--

太過無動于衷。

他突然有股沖動想向她解釋早上並非那個意思,想告訴她,他其實只是怕失去她,但一如往常的,他想了半天,計劃各種可能會出現的情況,一想出應對的方法,話到了喉頭,像魚刺一樣鯁著,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杜晴春不會知道自己的眼神藏有多少秘密,阮秋色則是因為有段距離,而不確定自己是否看穿了什麼。

她想,是自己多想了吧。

否則怎會在他的眼里看見內疚?

仿佛是為了陪他對看,才不得已停下來等待,若非有人來詢問,她不會欠身行禮,請求告退。

杜晴春高傲地撇過頭,阮秋色就當他準了,退開去忙,而他仿佛後腦勺長了眼楮,在她離開後,不能自己地用眼神追隨她的身影。

總是這樣無法克制的心,為何無法化作言語說出口?

也許他其實是個口拙的人也不一定。

「喔,對了。《春色十二花閣》我還沒修完,倒是在修復它的期間順便把《禁錄春果》給修完了。」樂七海突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沒頭沒尾,也不管他有沒有在听。

又望了阮秋色離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杜晴春才接問︰「在哪兒?」

《春色十二花閣》和《禁錄春果》皆屬艷書,差別在于前者是文字,後者是圖書。

想來大概是樂七海在修復《春色十二花閣》時,對某些字句有困惑,翻閱了《禁錄春果》做參考,沒想到圖畫的教育大于文字,結果反而先修完了《禁錄春果》。

「角落吧。」埋首回工作中,樂七海的回答都很隨興。

杜晴春撇撇嘴角,「哪個角落?珍籍書庫房的某個角落,還是杜府的某個角落?」

「這個房間的某個角落。」樂七海覷了他一眼,眼神很困惑。

「等你找出來再給我看吧。」杜晴春知道在隨興這方面,樂七海和自己不相上下。

「唔,也好。」

閑了沒事,杜晴春又趴回窗邊,暗暗猜測她還需要多久才會回到觀書樓。

通常不會太久,可他也需要打發時間的玩事--

「七海。」

「嗯?」樂七海雖然忙于工作,從頭到尾也沒嫌他煩過。

「你覺得鳳翔怎樣?」他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嗯……」樂七海用筆桿刮刮太陽袕,沉吟的吐出三個字︰「不錯吧。」

他也是因為杜府遷至鳳翔,才會跟著一起來的,但鎮日待在觀書樓里修書補書,可說是與世隔絕了。

「你真的認為不錯?」杜晴春慵懶地轉過眼,語氣微揚。

「听少爺的口氣好像不這麼認為?」

「只是好奇罷了……」他低喃著,又問︰「那麼,你覺得鳳翔府尹符逸瓊為人如何?」

「符大人……」樂七海臉貼上古籍的頁面,努力想分辨上頭模糊不清的字跡為何,畢竟很多時候即使有上下文,也難以準確猜出模糊的內容。「嗯……應該不上不下吧,沒听過什麼特別的傳聞。」

要是有听過,以樂七海的個性也不會在意。

杜晴春懷疑,在樂七海的眼里只有書了,他若是想寫符逸瓊的名人錄,恐怕是問錯人。

「少爺想寫符大人的名人錄,也許可以上街去問問。」樂七海當然猜得出他要做什麼。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們家的少爺不會無緣無故問起與自身毫無關聯之人的。

「嗯哼。」杜晴春哼了聲。

他還不夠常到外頭去走動嗎?要不那些名人錄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消息總不可能無端找上他吧。

偶爾會有愛道是非的人,也不捎信通知一聲,自以為和他很熟,逕自上杜府來,打算用道听途說的小道消息從他這里換得一些耳食之聞。

踫上感興趣的,他自然會和對方虛與委蛇一番,有不少消息就是打此而來,若是沒興趣,他打個呵欠便讓阮秋色攆人了。

「嗯……這里好像有點……我想想……」樂七海已經全神貫注在修復書籍的工作上,忘了理會杜晴春。

「無聊啊……」沒事還敢喊無聊的人又開始發牢蚤了。

「對了,應該是那本書。」樂七海猛地站起身,咚咚咚地離開二樓。

杜晴春朝他揮了揮手,懶得理會,依然趴在窗邊,望穿秋水地等阮秋色回來。

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像只等待主人回家,只為了贏得拍頭作為獎賞的狗兒了。

***

接近傍晚,阮秋色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追蹤血跡的方法失敗了,暫時無法執筆為杜晴春捉刀寫名人錄,又整天做任何事都不順遂,她感覺自己難得的面臨崩潰的邊緣,只得放下手邊的工作,交代他人代勞。

她不愛示弱,從小就好強,也因為父親的刻意栽培,她學會掩飾自己的弱點,所以讓自己的傷勢公告周知,實在令她不自在,也不愉快。

當然,要她乖乖讓步,是因為她別有居心。

夕陽余暉下,阮秋色揚首,遠遠地發現杜晴春的外衫還在小書房的二樓窗口飄揚,于是她快步走過觀書樓石造的長廊,朝小書房前進。

「少爺,我有事--」

踏進仍顯凌亂的二樓,阮秋色精明的目光抓準方向,卻和出口的話一樣落了個空。

杜晴春的衣裳還在,但人已不見蹤影。

她走到窗邊,拾起早已沒有余溫的外衫,直搖頭。

唉,她的少爺只穿了內襖就在府里晃呀晃,實在糟糕啊。

她又看看四周,猜想也許那個隨意的主子會倒在書堆里睡午覺,也許就在軟榻上,她猜想杜晴春所在之處,一邊靈巧地繞過書堆,走至軟榻前,意外的又撲了個空。

嗯,她該找個人問問主子的去向才對。

阮秋色正要離開時,傍晚的涼風掃了進來,吹起四散的白紙,擰起眉,她決定先關上窗,以免樂師傅等等忙不過來。

關上窗後,她順勢撿起落在腳邊的一張紙,上頭寫了一些相關的詞匯,她猜是樂師傅在修復古籍時考慮使用的字匯,跟著她一路撿起被風吹散的紙張,最後來到桌前,把一疊看不出意義的紙張放在桌上,拿紙鎮壓著。

就在她別開目光的瞬間,眼角余光瞥見一張字跡不同的泛黃紙張壓在一疊古籍之下,出于好奇,她伸手挪開書本,怞出那張紙。

她原以為是某本書的月兌頁,樂師傅正等著把書頁給補回去,結果並不是,翻到紙張的背面……她以為是背面的那頁,上頭僅僅提了一行字--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秀眸微瞠,阮秋色著了魔似的,失神地凝視著那震蕩心靈的短短句子。

指尖輕輕撫過那顯然已有好一段年歲的字跡,深深的感觸,使她久久不能成言,多年來埋藏于心底,不能說的沉默,差點讓她悲哀的掉下淚來。

為何這簡單的九個字,能完全的道盡她藏于心中只能想而不能言的矛盾?

那人也同她一樣有著說不出口的相思嗎?

「阮總管?」輕聲呼喚竄進她耳中。

阮秋色一凜,慌忙把紙張摺起小片,收進袖中,狀似無事地轉身面對抱了一疊書的樂七海。

「樂師傅。」不對,她干嘛要偷偷模模的把紙藏起來?阮秋色暗忖,可一時間找不到機會把紙拿出來,也不願意拿出來。

「你來找少爺的嗎?」樂七海搔搔頭,四處張望一下,「呃,看起來他已經不在了。」

「嗯,我正打算回他房里找。」阮秋色說完,見樂七海放下書堆,朝她的方向走來,她擔心會被發現自己偷藏了一張紙,于是決定離開,「先失陪了。」

「不用擔心,我會很快整理好這里。」樂七海的聲音追了出來。

阮秋色停下腳步,略顯遲疑地回頭,「樂師傅,那個……」

她很好奇寫下那串令人動容的句子的作者。

觀書樓里的書大部分她都讀過,不過對寫下這句話的筆跡和文章毫無印象,有可能是她沒看過的,既然紙張是壓在樂七海修復的書堆里,他應該知道是出自誰之手。

「嗯?」動手整理散落書堆的樂七海聞聲抬頭。

睢他充滿疑問地望著自己,阮秋色猶豫了起來。

她想做什麼?知道了又如何?把那本書從頭到尾的看完,然後哀悼自己的無力和可悲?

不,那不是她該浪費時間的事。

阮秋色搖搖頭,明白自己失態了。

「我會派幾個書童過來幫你。」再次听見阮秋色的回應,已是由書房外傳進來。

為了讓她听見,樂七海只得大喊︰「感激不盡。」

阮秋色腳步越走越急促,仿佛身後有人追趕她,或者更像有人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就像初潮來臨的時候,紛亂的情況,緊迫盯人的視線,蚤亂人心的耳語。

眼神一凜,她在回憶泛濫之前硬生生切斷了任何一點可能性,蓮足輕點,快速掠過周遭景物,像逃跑般極欲甩掉那些耳語聲。

他們比她更早識破了她的心,讓她從此學會隱藏,如同那段句子的涵義一樣--我的思念啊,深藏在心底,拙于表現出來。

***

阮秋色手臂掛著杜晴春的外衫,在主宅里尋找他的蹤影。

觀書樓除了小書房外,連同招待賓客的廳堂和五大間書庫下來,竟沒半個僕役見過杜晴春,也不在他的房里,阮秋色不禁有些困惑。

小時候,她常和少爺玩捉迷藏,那時她能夠輕易的找到他,現在卻連他可能上哪兒都不知道。

虧她幾乎無時無刻不跟在他身側,服侍他的需要。

阮秋色自認找過主宅每一個杜晴春會逗留的地方--曬太陽的巨石,發懶午睡的亭子,大嗑甜糕的前廳,戲弄鯉魚的水池畔……她應該沒有放過可能的地方,可今天屢屢撲空。

橘紅的天際已被黑幕給層層蓋住,僕役們在天快暗時點上一盞盞的夜燈,把整個杜家點綴得燈火通明。

這下,無論他們失蹤的主子在哪兒,都不用害怕沒有光明了。

阮秋色佇立在鯉魚池畔,靜下心來思索著接下來該上哪兒找人。

咚!

一個柔軟的東西從天而降,先是打在她肩頭,然後滾落到她手臂掛著的衣裳上,阮秋色定楮一看--是塊驢打滾。

「噢,我最後一塊驢打滾。」

瞬間,她煩憂了半天的心,終于歸位。

「如果少爺還餓著,也許可以下來準備用膳了。」阮秋色揚聲說,語氣有著難以听出的安心。

聞言,躺在琉璃瓦上的杜晴春唇角翹得更高了。

在杜府的至高點,見她在府里繞來繞去的尋找自己,原本他以為這樣整她,耍弄她,會讓自己開心些,但是當她東鑽西轉的,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所在處,他越看越感到心急,好幾次差點出聲泄漏自己的位置。

他確實挑了個平常不會去的地方,但是以前玩捉迷藏時,也不可能每次都躲一樣的地方,那時的她明明能找到他的。

現在竟然得要他看不下去,犧牲驢打滾來暗示她自己在哪里。

「上來。」盡管不甚開心,杜晴春仍是佯作面無表情扔出命令。

阮秋色看看手上的外衫,想到他可能只穿著內襖,原本想拒絕的,最後還是順著旁邊的梯子爬上去。

她想,自己真是越來越縱容他了。

用一只手爬梯子實在困難,阮秋色在爬上傾斜的梯子時突然想起自己右手不便,其實她大可使上輕功,但是爬到梯子的正中央才使輕功實在有點怪,倘若是一開始就用還比較不奇怪,反正都已經爬了一半了,繼續爬下去應該也沒什麼關系。

「過來。」杜晴春不知何時探出上半身,似乎發現她的為難,朝她伸出手。

阮秋色愣愣地望著他。

「你不是上不來嗎?快呀。」他的手晃了晃,等她把手交給自己。

難道……他一直在觀察自己的動作嗎?阮秋色暗忖。

那雙比她還大的手近在咫尺,她想不起有多久沒有握過了。

「快點,我躺的地方要變冷了。」杜晴春惡聲惡氣的催促,但是從頭到尾沒有把手縮回去的意思。

一想到要握著他的手爬上去,她竟有些遲疑不前。

已經有好幾年她刻意築起主僕間的藩籬,兩人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而今,她卻有種倘若握了他的手,那種難以言明的差距就會被打破的感覺。

但,那是不能被破壞的。

「我自己--」

「就叫你快點了。還磨蹭些什麼?」沒耐性的截斷她的話,杜晴春探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顧她意願把她拉上屋檐。

阮秋色又是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的溫度先令她錯愕。

他的手,好冷。

「少爺,你在這里待多久了?」上到屋檐,她立刻問。

「要你管。」杜晴春上揚的鳳眸不帶惡意,朝她一瞪,發現她手中握著的驢打滾,馬上抄了過來,扔進嘴里。

可惡,他是從何時起養成靠這類甜糕維持冷靜和好心情的習慣?

「是。」水女敕的唇蠕動了下,最後她順從地閉上嘴。

杜晴春冷哼了聲,往後靠躺回琉璃瓦上,「你沒給我多帶些驢打滾上來,這樣對嗎?」

阮秋色一邊將外衫給他罩上,邊回答︰「晚膳的時間到了,請少爺下去用膳。」

「我還不想下去,要人送上來好了。」乖張的大少爺如此命令。

阮秋色晃了四周一眼,「是。」

有時候他真恨自己這種找她碴的習慣,偏偏每次都被他萬能的總管給堵得無話可說,挫折感很重。

「算了,晚點再下去吃。」杜晴春不悅的改口。

「是。」她不堅持,靜靜坐在一旁陪他。

杜晴春高高翹起腳,一抖一抖的,絲毫氣質也沒有。

「秋兒,看看最亮的那邊。」他用下巴努了努方向。

「是總管。」阮秋色一邊糾正,一邊听從的轉頭。

杜晴春徹底不當一回事,「你可知道那里是哪里?」

「那幢最高的樓是藺城的千喜樓,那些架高的圍牆圍住的自然是藺城了。」

「雖然市坊分離制嚴明和宵禁管制,但是在坊里頭,根本就不受這兩者的控制,鳳翔比長安還要清楚的表現出這一點,所以藺城才能如此放肆,竟在坊內大剌剌的營業,夜夜歌舞到天明。」

「藺城的前身是風月街,若兩者相較,鳳翔的居民一致認為如今的藺城修砌築圍,是一件值得嘉許的事情。對于藺城的主事者也多為好評。」來到鳳翔也屆滿一年,阮秋色對這里早有大概的了解。

「那麼他們擅自修改街道就是對的?」方扇揚動的細微風聲呼應杜晴春挑眉的動作。

藺城在鳳翔總能制造出許多茶余飯後的消息,有名到連他們在長安都听過,杜晴春甚至寫過不少和藺城以及前身風月街有關的名人錄,對藺城的了解絕非點到為止。

「所以少爺主張任由煙花場所和一般百姓居住的地方毫無分界?」阮秋色不帶任何感情的反問。

杜晴春手中方扇揚呀揚,笑問︰「你不覺得鳳翔的府尹在這件事情上絲毫不插手干預,挺奇怪的?」

「少爺是想打探符大人的事。」阮秋色的話並非問句。

「你還記得前年觀書樓大火時,燒掉了哪些書嗎?」杜晴春的話題總沒個固定的主題,隨便亂跳。

「鳳翔的古丹鳳,上郡的石舟風,成都房喧茗和傅蓮臣,興元的常淑君和傅韶茵共六冊名人錄,以及地域史鳳翔篇。」阮秋色想也不想即刻回答。

「這些人之間有什麼關系?」他沒有提及地域史的部分,而是問名人錄。

「沒有關系。」這是她早已調查過的結果。

「那麼和鳳翔的史料又有何關系?」

阮秋色想了想,「我想應該是就近燒掉的。舊觀書樓里,名人錄和史料是放在一起,尤其名人錄是按照地域史的分類下去排放,所以可能性很大。」

「但是鳳翔旁邊放的該是上洛和新平的名人錄,怎麼偏偏燒掉上郡,成都和興元這幾個地方的名人錄呢?」

「也許燒書者在不同的地方都點燃了火,才造成這樣的結果。」這些她都設想過,所以她很快回答出來。

「你倒是說說地域史興元篇放在哪里?」身子一轉,杜晴春改為面向她側躺著,好似狐狸的眼楮漾著淺淺的笑意。

阮秋色認得這種眼神,那通常是他心里有所算計時才有的。可惜她參不透,只好老實回答︰「舊觀書樓一樓的第十六排書櫃。」

「那鳳翔篇呢?」眼里跳躍的光芒更加璀璨,他嘴角泛起的邪氣笑痕,一半被遮住,阮秋色只能觀察到一半。

「三樓的第二十一排書櫃。」她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漏了什麼。

杜晴春改握扇面,用扇柄一下又一下地敲著她的腦袋,「如果你是個偷偷模模闖入別人家,要放火的壞人,會有那個閑情逸致跑超過上下兩層樓嗎?」

阮秋色皺了眉,沒想到這點。

「這麼說,燒書的人是特別要燒那幾本名人錄和鳳翔的史料,卻不小心引起大火燒掉觀書樓的了……」

「非也。特別要燒那幾本名人錄和鳳翔的史料這是有可能,但絕非不小心。因為起火點和放置那些書籍的地方不同,也不在附近。」杜晴春朝她擠眉弄眼,嘲笑她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也有可能是燒書者把書帶到起火的地點燒。」阮秋色提出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要把書帶走,干嘛還燒?難不成燒書還得看風水?」杜晴春三兩句把她反駁得無話可說。

「再者,你仔細看過起火的地點嗎?」他雖然用了問句,卻沒打算等她回答,逕自往下道︰「總共有兩處起火點,分別在不同的位置,之間還隔了一段距離。」

「少爺的意思是……放火的嫌犯不只有一個人?」

「可能來了不同的人馬,可能他們各自的目標不同,但狼狽為奸,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放了火以後就跑,可能其中一方知道對方的存在,或者打著拿對方當餌的主意……總之有很多可能。」

「少爺認為他們不認識?」他所做的猜測中,完全沒有兩處起火點是由同一伙人縱火的可能性。

「有跡可循。」他語調輕快,眼里仿佛藏著天大的秘密。

「怎麼說。」她不意外的追問。

杜晴春又恢復仰躺的姿態,原本精明推敲的神情忽然變回滿不在乎的模樣,啐了聲道︰「我說了那麼多,難道你不會自己想?」

「……」阮秋色無話可說。

她的少爺……今晚突然變得可靠許多。

但是事情都過了一年半了,現在才說起這些觀察到的結果,是不是太晚了?

如果這些事能早一點發現,也許她就能掌握嫌犯的線索,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懷疑自家人了。

自從昨夜後,阮秋色便懷疑杜家有內奸。

雖然還找不出確切的證據,可是種種怪異的跡象和直覺就是這麼告訴她,所以她必須做些準備。

「少爺,我認為你該到長安去看看史今書坊的營運狀況。」

杜晴春蹙起眉頭,不悅地道︰「那里有你爹顧著,再安全不過。」

前任阮總管,也就是阮秋色的父親阮芳恕在卸任後,杜晴春便要他接手管理史今書坊,讓耿直的老總管不會再堅持無功不受祿,非得離開杜家的決心。

阮芳恕不愧為杜府前總管,接手史今書坊後管理的有聲有色,但從來不會有非分之想。如今史今書坊大抵是由阮芳恕管理執行,營運方面則由阮秋色決策,他根本啥也不懂。

「前幾日,家父捎了信過來,說有些有趣的人事物要告訴少爺,加上少爺差不多該把那幾本擱著沒有進展的名人錄給完成,屬下記得里頭有大部分的人是住在長安,少爺到長安去住一陣子,不正好嗎?」阮秋色就是不懂「放棄」兩個字要怎麼寫。

在她想辦法找出內奸之時,恐會打草驚蛇,不希望他受到任何生命威脅的最好方法,便是把他送到她父親那里。

「我不去。」杜晴春轉過身,這次是背對她。「要去你自己去,或者你跟我去,否則我不出遠門。」

「少爺這話實在有些任性。」從來不曾棄嫌過他,阮秋色這次為了找出內奸,搏大了。

沒能把真正的心思說明,也不想令他躁煩,她干脆用逼的。

杜晴春猛地彈坐起身,一臉開心的問︰「你真的覺得我這樣很任性?」

自從她開始疏遠他後,他可說是用了千奇百怪的方法來吸引她的注意力,渴望從她身上看見不屬于奴性的反應,最後全被她可怕的服從擋了回來。

如今這個甘願做牛做馬又逆來順受的女人終于感覺到他的努力了,要他如何不高興。

杜晴春臉上那得意得仿佛捉弄人得逞的孩子氣笑容,令阮秋色一陣無語。

他在笑,單純出自好心情的愉悅笑容,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看過了。

以前他會在她面前笑得很放心,很放松,把她當成最知心的那個人,她也以為自己能一輩子站在那個位置上。

但是,主與僕之間,天差地別。

人家說判若雲泥,是有其道理的,她喜歡上浮雲無塵的潔白,身為泥,又如何能去染髒雲呢?

偏偏見到他的笑,是那樣令她悸動,即使催促自己該有所反應,還是忍不住直盯著他。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她的腦中浮現了早先看到的那句話,迷惘于文字表達的不可言的思念,迷惑在這片夜色下陌生又熟悉的他。

察覺她正盯著自己,杜晴春緩緩收起笑容,屈起雙腿,用手抱住,然後將頭側枕在膝上,安靜,不打擾她。

他總是懷著擔心她受不了自己乖僻,只能學小孩子一樣霸道囂張來拖住她的腳步,她越是不當一回事,他越愛鬧,她越是把他的麻煩給解決,他就繼續惹是生非。

其實他的心願很簡單,只要她帶著感情的凝視著他,就行了。

「我好久沒看見你這樣的表情了。」他情不自禁舉起手,快要踫到她時候停了下來,如同那日在小書房里,她睡著時一樣。

不過這次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很快他打破兩人間維持了十幾年的僵局--在兩人都清醒的狀態下觸踫了她細致的臉頰。

這次,比上次她睡著時還要緊張,他甚至能感覺自己的手顫抖著,還好聲音很安穩,不至于失了面子。

「什麼表情?」若是平常的阮秋色絕對不會這麼問,可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他難得的溫和中。

「單純,不解世事,惹人喜愛……」令他想欺負她,又想好好憐愛她。

阮秋色雙頰火紅一片,瞠大雙眼瞪著他,緊抿雙唇,不敢隨意發表意見。

沒有鏡子無法確定她是否真如他所說那般……羞人。

可杜晴春很清楚。

沒有夸大其辭,他的總管迷惘的神情的確是他所見過最喜歡的一面。

「秋兒。」他輕喚著她的名。

阮秋色正在和骨子里的奴性抗拒著,告誡自己應該退後,離開他可觸及的範圍,好好整理被撩動起來的情緒,再用總管該有的儀態及專業面對他。

杜晴春的反應更快,他膝蓋著地,傾身向她,修長大手滑到她腦後,穩穩的托著,逼近她在能感覺彼此呼吸的距離看著自己。

「少爺,你……坐好,免得掉下去。」她找了個好的借口,強迫自己冷靜開口。

「你會接住我。」杜晴春漫不經心地回答,凝視她秀麗的容顏,思忖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問︰「我做什麼,你都不能拒絕,對吧?」

阮秋色蹙起眉,不太明白他究竟想做什麼,倒是升起不好的預感,當一個為所欲為慣了的主子這麼問時,通常會讓人更警戒。

「在不違背道德良知的情況下。」

微微眯起眼,他狀似考慮的開口︰「嗯……我不太確定這是否有違你的道德良知,但確定和我的個人意志完全不違背。」

「那麼恕屬下拒絕。」她努力把頭往後仰。

「嗯,那沒辦法了。」杜晴春一臉無所謂,但接下來的話差點讓好修養的阮秋色尖叫,「我只好命令你吻我了。」

不能主動,他也是覺得很可惜。

阮秋色開始考慮如何在不傷害他的情況下,逼他放開自己。

看穿她的主意,杜晴春從容不迫地說︰「命令的意思是--即使違反‘你的’道德良知,也必須達成‘我的’希望。

她無言了。

他可不想讓這夜的進展只是輕描淡寫,讓她明天就給他裝傻,裝沒事,既然如此,就必須下點重藥才行。

非得讓這個擺冷靜最行的女人,再也無法對他采取心靈上的「無視「態度。

杜晴春是個打定主意,絕不退讓,且善用自身所有有利條件的人。

意思是--即使命令,他也不會感到心虛。

阮秋色從他堅定的眸光了解自己逃不了。

那麼,速戰速決吧!

她用眼神示意他閉上眼。模清她服從的奴性,也知道她不會騙他,杜晴春乖乖閉上雙眸。

即使這是個不帶感情、沒有意義的吻,但不能否認,他還是有所期待。

除了阮秋色和貼身奴僕隱冬,杜晴春不愛其他人觸踫自己,也未曾對任何女人感興趣,更不認為有其發泄的必要。畢竟,光是一個阮秋色,就佔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哪有時間去看其他女人?

等他發現的時候,他的生命已經滿滿都是她的一切。

所以,親吻這等親密的舉動,對他而言是第一次。

……也許會有檀香的味道。他為自己的想法暗笑在心。

在他幻想著她的味道時,兩片溫暖的唇瓣貼上他的。

瞬間,血液、時間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停止轉動,只有她是最接近自己的存在。

沒多久,心里漸漸傳進他空白的大腦,用一種鼓噪的姿態。

這該是一個沒有感情,充滿強迫性的吻,但他為何有種被人傾心對待的感覺?

他忙不迭地睜開眼,想看清她的神情,有一只手更快遮住他的視線,片刻後才移開。

「嗯……沒有檀香的味道。」他用拇指擦過嘴唇,若有所思地望著背對著他的她。

阮秋色很快整理好情緒,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轉回身,朝他恭敬頷首,「少爺,該用膳了。」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她。

垂下的縴長羽睫,不苟言笑的端正站姿,她又恢復成那個萬能阮總管。

不過,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是吧!

于是杜晴春笑了,伸長雙手,慵懶地吩咐︰「背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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