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第六章
接到电话的那天晚上,是期末考的第三天;刚考完最困难的部份,还剩下两科待解决,最后一天是轻松简单的实验笔试,之后就是每个学生最期待的愉快寒假。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江破阵正念书念到一个段落打算休息,虽然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他还是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吵吵闹闹,一个没啥印象的男人声音传来:
「请问,你是郭近善的朋友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江破阵不觉放下笔,问道:
「什么事?」
那人努力地在杂乱的背景噪音之下说道:
「不好意思,这里有点状况……请问你知道近善住在哪里吗?或者你可以来接他回家吗?因为他现在完全醉倒了,我们这边清醒的人都不知道他正确的住址……」语毕,大概是因为觉得很乌龙,还哈哈笑了两声。
江破阵却没那种多余的幽默感,只听到一半,就想大骂对方搞什么鬼!
这么突然地来电,还用那种轻佻语气要求,就算自己和郭近善是朋友,却根本不认识打电话的这个人。
他略带不悦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那人疑惑地说:
「咦?这支是近善的手机啦,因为电话簿里只记录一个号码啊……不过好奇怪,他应该是不能使用手机的啊……我们都不晓得他有,还是刚刚翻口袋才发现的……」
「不能使用?」江破阵困惑地重复。
「对啊,手机的电波会干扰到……呃,助听器。」那人打了个嗝后说。
闻言,江破阵沉默住,瞪着桌面尚未合上的课本。
「在哪里?」
「嗄?」
「那家伙……郭近善人在哪里?」江破阵沉声问。
「太好了!你要来接是吗?我们聚会的地方是……」念出一串地址。
江破阵记下之后随即收线,关掉书桌台灯,打开怞屉拿出车钥匙和皮夹,向家人报备一声,跟着就出门。
虽然明天要考试,不过是自己有把握的轻科目,这一去一响应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反正车子一直放在他这里也不大好,刚好可以还给郭近善。
「既然不能用干嘛还买?!」他忍不住恼怒低语。难道只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花几万元买个废物?而且居然只有自己输入的号码……
江破阵绷着脸,加快脚步走向停在自家巷口的车子,打开车门后便发动引擎,利落迅速地驶入道路。经过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到达市中心的一家餐厅。
远远地就看到几个人在门口喧哗。
其中,垂着头的郭近善被左右两个男人架住,勉强站立着。
江破阵在那群人面前停车,表明自己是来接人的,几个微醺的男男女女笑着道歉,并且解释他们是实验室聚餐,没想到郭近善的酒量这么差,两杯台啤就让他挂了。
「咦?我好像在系馆看过你,是系上学弟吗?」有人突然这么说道。
「不是。」江破阵冷淡回答。
「可是你真的好眼熟耶,长得那么帅的人我不会弄错啦。」
受不了大舌头的他们唠叨,江破阵没有响应,将酒醉的郭近善接手扶上车,用力帮他扣上安全带,连招呼也不打就直接开车走人。
侧目望见郭近善双眸轻闭的泛红脸庞,江破阵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生气。
又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到达郭近善居住的公寓楼下,江破阵将男人搀下车,所幸对方身材瘦弱,但也费了他一番力气才把人带上二楼。
江破阵探手掏着郭近善的口袋,拿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次,好不容易将门给打开。模索墙壁找寻室内灯的开关,灯亮之后,他抬起脚踢上门。
因为这个过大的动作,郭近善意外低吟一声:
「唔……」
感觉男人软绵无力的身体有些下滑,江破阵赶紧扶好男人的腰身,却发现掌心底下的衣服湿湿凉凉的,他皱起眉头,往看起来最像卧室的房间走去。
终于将人顺利放躺在床上,江破阵已经全身是汗。
任务既已完成,本来是该走了,但他瞅着蜷缩在床铺上的郭近善,介意起刚刚模到的湿衣服。
这家伙曾说过自己气管不好……是怎样不好?容易感冒的不好?基本上身体不好就不应该喝酒,那些实验室的同学连这个都没想到?还是说,郭近善根本没提过?不高兴地在心里责备,江破阵叹口气,伸手拉起迷迷糊糊的郭近善,让他坐在床缘,别往后倒。
江破阵拿掉他脸上的眼镜,那微乱的刘海立刻掉落额前。郭近善总是穿着衬衫,外面再套一件针织背心;最近天气开始变冷,他就换成长袖的针织衫,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住。江破阵有一次随口问过他不觉得难过吗?他给的回答却是有扣子就应该要扣上比较好。
不晓得是否因为眼前的男人总是一副整齐干净的模样,江破阵在要替他月兑衣的时候,一时竟不知要从何下手。
不懂自己为何还要考虑该怎么扒掉一个男人的衣服,江破阵横臂到他的背部环抱住,免得他往后倒,一手则粗鲁地翻起那微湿的衣-,先将外头罩的深色针织衫月兑去,里面的白衬衫露出来,左月复侧处有一块明显的污渍,大概是打翻什么造成的。
这下连衬衫也不能穿着睡觉了。江破阵从最上面的扣子开始解开,又小又紧的钮扣,必须使用双手方能打开,也因此没有余力支撑郭近善的身体,于是昏沉的男人慢慢地往前倾斜。
最后,低垂的头终于靠上江破阵的肩。
不属于自己体温的感觉令江破阵感觉稍微过热,对方散乱的发梢在颈间蚤动,带来些许刺痒的触感。就算现在要郭近善清醒一点坐好,大概也只是白发脾气,所以他只能加快手脚,将衬衫扣子全解开。
发现郭近善的衬衫之下还有件棉质的无袖背心,江破阵不禁觉得他未免规矩得太匪夷所思,居然还穿着内衣……把衬衫完全月兑去之后,因为前倾的姿势,背心的领口掉了下来,锁骨底下一览无遗,让人足够窥视到纤瘦的胸膛。
可能因为平常拘谨的穿著而鲜少日晒,他的肤色相当白皙,胸线右处有两条浅红的疤痕,那大概就是之前他所说过的开刀痕迹。比起那个,江破阵发现自己更注意的,却是那平坦胸部上的浅色侞头。
虽然是与自己大同小异的同性身躯,但是江破阵一-那却不知何故,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般转开视线。在发现自己诡异的行止后,他怔愣住。
……一定是由于郭近善平常像粽子一样包得太紧了,所以在乍见他的时,自己才会感觉失礼和不妥当。江破阵的视线放在对方垂落在床边的细直手臂上,想着这个男人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身材却跟发育到一半的少年差不多,大概是因为体能不好而无法锻炼……
那本来平静的指尖忽然动了动,江破阵下意识地转首,只见昏迷的郭近善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眸望着自己。
昏暗的室内,什么声音也不存在。面对面的距离太过接近,江破阵甚至呼吸到他微热的气息。
男人身上仅有的背心一边滑落,露出光果的肩头,刘海轻巧地垂散在眼睑处,柔软的发梢之下,失去镜片遮掩的瞳眸异常湿润,就像那天在车上那般诚心专注,深深地看着江破阵。
彷佛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那种凝视实在过于直接,江破阵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对方的长相和帅或美之类的形容词连边都搭不上,但是这样迷茫的表情竟也散发一丝性感的感觉。内向的郭近善,在清醒时应该不可能这样望着谁吧?眼睛虽然张开了,但大概还没完全醒……
江破阵正想对他解释目前的状况,恍惚的郭近善却突然轻轻地微笑了。
他露出相当温柔的笑容,眼底盈溢不可错认的柔情。
就在江破阵诧讶他是不是神智模糊地把自己错当成某个人之时,郭近善却正确地喊出他的名字:
「……破、阵……破阵……」低回而浅柔的嗓音,轻缓地呼唤着。
因为他从未这样亲密地叫过自己,所以江破阵更困惑了。
然而,郭近善却极其柔声地对他说出完全没有想到的字句:
「我……我喜欢你……」
闻言,江破阵整个人僵直住,连好好思考的反应能力都没有,就见郭近善的脸接近自己。事情太突然,因为无法确定对方靠过来的意图,所以不及动作,直到彼此双唇轻碰的那一瞬,他才彷佛触电般立刻抬起手,挡住男人的肩膀。
「你做什么?!」他错愕质问。
一时之间,空气似乎凝结住了。
被阻止的郭近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
「……咦?」在短暂地停顿过后,他霎时瞠大受惊的双目,吓得用力往后拉开距离,不知所措地-住自己的嘴。「怎……怎么……原、原来……不是……不是在作梦……」
震悸地察觉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现实,他的脸色在-那间变得无比惨白,只能慌乱地垂下头。
江破阵额问泛汗,仅是瞪着他发抖的双肩,以及害怕得不敢抬起的脸。
脑中一片混乱。
考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分。
因为有其它人会冲堂的缘故,所以原本星期二的实验课才会放到最后的星期五来笔试。实验课程着重的是每个星期的实验以及报告,每个老师的习性不同,但大抵上来说,只要平时点名都有到,实验好好做,报告准时交,期末考所能影响的成绩结果并不会太严重。
虽然算是轻松的考试,但对于某些课堂上不够认真的学生来说,算是很好的抢分机会。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浮动,只要考完这科就可以解月兑。
快要打钟前,江破阵才慢吞吞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看见负责监考的郭近善已经站在那里。
明显是在等待的郭近善发现他的到来,稍微踌躇一下,朝他走了几步接近,轻喊道:
「江……」
明知对方要找自己,江破阵却强硬地别开视线,当作根本没听到,直接移动脚步从后门进入教室。他找到位子坐下,将背包往桌旁使劲丢去,表情陰沉地听着钟声响起。
郭近善只能停住,低着头回到前门,走上讲台,向来温和的笑容充满无法形容的勉强。
「请……各位同学把课本收起来,请不要作弊,谢谢大家。」他轻声说道,嗓音莫名的沙哑。
前面的人传来题目卷和答案卷,江破阵很快写上自己的名字,毫不犹豫地开始作答。
四周只有翻动纸张的声响,郭近善在教室里缓慢巡视,却一次也没有经过江破阵这排走道。
只有十题简答和问答的考卷,大部份的人都要不了多久就答完交卷。
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无法专注念书的江破阵,写到中段时就感觉不怎么顺,只能凭不完整的印象来填进答案。教室里只剩三三两两的人,他不懂这么简单的考试自己为何应付得如此辛苦。昨天的科目也是一塌糊涂,因为他期中考和平时成绩都相当高分,就算期末考差,还不至于会被当掉,但是整体平均将会被拉低。
都是因为郭近善对他做出那种事情的关系!
在被亲吻和告白之后,因为情况太过异常,他当场甩门离去。思及那天晚上令人不愉快的回忆,他愈想愈恼怒,索性将笔丢进背袋里,拿起没写完的考卷,走到讲台前面;他已是最后交卷的人。
教室里除了郭近善和他之外,已经没有人了。男人伫立在讲台前,江破阵伸手将卷纸一甩,也不管那样会掉到地上,转身就要走人,从头到尾都没抬眼正视对方。
「江……请等一等!」郭近善一手拿着整迭考卷,一手紧急地想要拉住他。
「放开!」臂膀才刚被他的指尖碰触到,江破阵立刻用力甩开,过大的动作却不意挥到郭近善。
「啊!」随着轻呼,刷地一声,收好的考卷跟着飞散开来。
一张张薄纸飘落在鞋边地面,江破阵手握成拳,并未弯腰捡起,也不打算道歉。他仅是漠然地睇着一脸受伤的男人。
郭近善垂首,僵硬好半晌,才缓慢地蹲,将考卷捡拾起来。
江破阵的脸色更加难看,正欲离开之际,郭近善连忙站起,再次叫住他:
「……请你不要走。拜托你……请听我说。」
江破阵不晓得他要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兴趣知道,脑袋里虽然想着赶快走离,背对着男人,脚步却迟疑了。
倘若他能给自己一个能够接受的解释,解释那个称不上亲吻的嘴唇接触,解释那句毫无道理的「我喜欢你」,那么,就当作是一个错误的玩笑,或许自己和他的普通朋友关系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如履薄冰的氛围之中,彷佛连呼吸都会不小心改变什么。
郭近善低缓地出声道:
「前天晚上……做出那种事,真的很对不起。」那总是低柔的语气带着细微的不稳定,在稍作停顿后,他屏息般地继续说:「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我、我只是……我……我喜欢你。」语尾微弱得几乎要消失。
江破阵闻言,只感到满腔恼躁。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笑着说是喝醉了就好?这样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自己一点也不想听到他清醒后的第二次表白啊!
「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的,你跟我说什么喜欢?!真奇怪,你是哪里有问题!」他回身瞪着诚实到c:懂转圜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指责。
低着头的郭近善沉默了。之后,好像轻微地牵起一抹没有意义的淡薄笑意。
「……是……是啊,是我太奇怪了……」双手拿着学生的考卷,他垂眸,似是在注视纸张上头的字,双肩浅浅地起伏着。他缓吸口气,温和道:「原本,你满讨厌我的吧?其实我知道……虽然我很想认识你,但是你总是一副厌烦我靠过去的样子……一开始,我真的只是单纯地希望能够认识你这个人而已……和你接触之后,我发现你果然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你的态度虽然有点冷淡,但并非恶意所致,总是不忘为别人着想,你也不会因为我的听障而转变态度,让我觉得相当放心……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全天下除了郭近善之外,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形容自己了。江破阵睇着他,一语不发。
郭近善继续道:
「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要看到你就觉得心情愉快,愈来愈期待你来找我,就算只是坐在一起整理资料也好。能够认识你真是一件好事,我每天都这样想着。当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好像是喜欢上你了。」
听到他这么讲,江破阵想起生日那天的事情,眼睛红肿的郭近善,拙劣地说明自己因为电影里失恋的剧情而难过哭泣。
「跟你一起吃午餐或开车去观星,我都很高兴。原本你是那样厌烦我的接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即使只是在走廊上打声招呼,我也觉得很满足……所以,我本来……决定绝对不能说的……」郭近善瞅着地面,咬住嘴唇,相当羞惭地道:「你……你都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明明比你大那么多岁,又同是男性,居然对你抱持怪异的感情……你一定觉得很讨厌和很不舒服吧?对不起。」
由于酒醉,以为是作梦,只有在梦里才有勇气那样凝视对方,自己这份不会得到响应的感情,仅有在梦境之中才能被允许幻想和泄露,所以,一旦回到现实,也就全部结束了。
他也只能这样悲观地认为吧。江破阵面无表情。
「总是受到你的帮助……谢谢你。」郭近善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抖颤,紧捏手里的卷纸,深深地低着头。「造成你的不愉快和困扰……非常地对不起。」宛如不敢妄想得到对方的原谅,他只是一再地道歉。
是他自己要破坏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谊,就算是谎言也可以,只要当成酒醉的蠢事带过就好,可是他却偏偏笨得选择这种结果。江破阵看着自始至终都不曾抬起脸的郭近善,沉默以对。
直到最后,除了斥责对方的喜欢是一种奇怪之外,他都没有再对男人开口。
诸事不顺的大二上学期生活,即使在结束前的一刻,都还发生同性助教喜欢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这之前,江破阵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去歧视别人性向的人,学校里甚至还有公开社团,顶多就是当成和自己无关的事,但是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同性喜欢上,等到真正发生了,他根本无法反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讨厌的话拒绝就好,只要不来往就好了啊!
江破阵接下许哲希说过的那个家教工作,每个星期有四天去教导国中生数理,回家则要帮助即将面临学测的弟弟,剩下的时间偶尔会跟同学朋友去聚会,也终于把母亲那边的欠债还清了。
只是,将近一个半月的寒假,他连一次也没有踏进学校。
二月中旬,开学了。
还是一样排课选课,什么也没变。
这学期的实验课仍旧在星期二,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老师并未上课,只发下一张纸,写明这学期的进度和分组,大约讲解半小时之后,就自动解散。
第二个星期,要开始交预习报告,那就表示助教会出现带实验和收作业。
站在实验室门口,江破阵停顿了下才走进去。
同学们闲聊着寒假的趣闻,他不是很专心地在听,视线放在讲桌上收齐的报告。很快地钟响,大家还是吵吵闹闹,直到老师进来后才终于变得安静。
既然已经先写了预习作业,老师就只是大概讲解实验流程,开始做实验以后,老师巡了两,三回就出去休息。
然后,门口走进另一个人。
「咦?助教,好久不见喽!」有同学这么说道。
江破阵的胸腔有那么一-的震动,下意识地抬起眼,站在那里的,竟是因为家里有事而请了半学期假的廖助教。
「怎么了?」
正在做实验准备的同学,因为发现他没动作而出声询问。
「……没什么。」江破阵低沉道,转回视线。
好像现在才重新想到,那个男人本来就只是来暂代而已,既然廖助教回来了,他消失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对于有可能见到郭近善的事实,江破阵并没有一丝期待,只是……不能说完全不在意。
寒假期间,他也曾想到郭近善若是打电话给自己要怎么办?要接还是挂掉?虽然在脑海里排练各种情形,但是,那个只在酒醉那晚出现一次的号码,却从来也没有打来过。也许是因为郭近善根本不能使用手机的缘故,在其它的通话记录增加之后,那号码也就被从系统里移除。
开学以后,他还是不免会去思及和郭近善碰面时的情况,要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到,如果对方借着助教的身分接近是不是干脆别理会……
但是他已经不会再出现,自己也不必帮他整理资料了。猛然之间,江破阵终于发现,如果郭近善不来找自己,他们两人就像是并行线那样,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既然如此,那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上课下课交报告混时间,和朋友出去玩,恢复到最轻松普通平常的大学生活……
即便那样粉饰表面,脑子里的思考却仍是停不下来。就算见不到对方的脸或身体,心里却一直在反刍着对方整个人的存在。
察觉自己似乎太过介意郭近善,江破阵找到因为从未遇见同性对自己表白所以才会如此的理由。又过了平淡无奇的两个星期,他几乎可以确定对方不会再等在教室外面,或透过同学留言找他,也再不会站在实验室里穿着白袍,于是他告诉自己,没有多想的必要。
可是……愈提醒自己别去想,却好像只是愈证明自己的思绪里充满那个人。
「喂,我记得这顿是你要出钱吧?」
一只细白的右手在眼前晃动,江破阵回过神,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哲希。美丽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吃掉三人份的餐点。进入繁忙的午餐时段,服务生来回多次清收桌面的空盘。
因为许哲希替他找到家教的工作,刚好又打电话来说要借一些播放影片的计算机程序光盘,所以就趁见面的机会以请吃饭作为答谢。不过……
江破阵冷眼睨着他。
「你到底吃饱没?」居然吃了整整两个小时完全没停过。
「差不多了。」许哲希看看表,说:「我还有事,也没时间再吃了。」
「你真是大忙人。」每回碰面都像是排满行程。江破阵拿起账单起身走近柜台。
许哲希暧昧一笑。「因为我每天都有约会啊。」
江破阵知道许哲希有个从高中就交往多年的情人,不过他却从来也没见过,因为他从不会去过问别人的私事。
许哲希的视线放在存放蛋糕的玻璃柜,忽然说:
「等一下结帐时再让我外带两个蛋糕,我要拿去给一个讨厌吃甜食的人吃。」
那个人就是待会要约会的情人吧?江破阵从皮夹里掏出钱,不怎么想理会他与众不同的爱情表达,那种故意欺负喜欢的人的方式。
愉悦地提着装蛋糕的纸盒走出餐厅,许哲希想起什么似地突然回头,问道:
「对了,你现在还在那个助教那里打工吗?」
江破阵一皱眉,道:「没有了。」
「是吗?我不是曾说过觉得有些奇怪吗?我们系上的助教要做什么事通常都是找学弟来奴役,不会请别人,当然也不可能给钱,而且像这种研究生身分的非正职助教,只有实验室补助,顶多几千元,我想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把自己的钱都拿去给你了?那样的话,还真是有心。」
许哲希说完这些话之后就离去了。
「有心……」站在原地的江破阵低喃一句。
那是当然的,因为郭近善喜欢自己,所以才会想要讨好。
但是,在他喝醉意外泄露感情之前,自己可曾感觉到他怀抱那种特殊目的而不快?江破阵回忆起两人认识的过程,只有自己单方面的无礼和态度不佳,即使是这样,郭近善却仍旧认为他是个好人。
长得帅或有型的称赞他听过不少,却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善良又好心。如果是有利害关系存在,那怎么阿谀奉承都没话讲,但是一个感情被自己当面残狠拒绝的人,居然还愿意夸奖自己温柔。
郭近善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江破阵这个人,在他的眼里,到底和其它人所知道的是如何不同的一个形象?
事隔已经近三个月,郭近善低着头对自己道谢又致歉的画面总是无预警地复现,鲜明得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那副纤细的肩膀,一直微微地发抖,因为垂脸的姿势,他没看到男人是否落泪,却又再度想起失恋的男人半夜在数据室里那双红肿哭泣的眼眸。
……就算郭近善总是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残存在他脑海里的,始终却只有男人最后渺小脆弱又悲伤的模样。
通识课期中要交报告。趁着空堂的时候,江破阵到总图书馆查数据。
在翻过相关书籍之后,他随便拣了几本就准备影印。不知怎地,最近总觉得很浮躁,或许是因为梅雨季节一直下雨,教人烦闷的缘故。
走到影印室,里面已经有三、四个人,他停在唯一没被使用的复印机前面,背对着门口,拿出影印卡插入机器。
翻到所需要的章节,他躁纵复印机开始印起来。
喀锵喀锵的运作声响,不停歇地充斥在小小的空间里。江破阵不意望见左边的复印机台放有许多印好的资料,而压在那些纸张上的原文书封面好眼熟硬壳书上印着ATMOSPHERICTHERMODYNAMICS的字样,那是大气热力学。他见过,读过。
因为郭近善也有一本。
「学长。」
使用左边复印机的那个人忽然转头对门口处唤一声,江破阵也跟着不自觉看过去--
戴着塑料框眼镜的男人站在那里,穿着一贯的背心和衬衫……规矩地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住。
从四目接触的那瞬间起,江破阵就直直地瞪着男人,动也不动。对方在发现他的存在时却惊愕地睁大双眼,下一秒,立刻低头避过。
江破阵顿时怔住。
「学长,这些够了吗?」左边那人问。
「啊、是……已、已经可以了。」郭近善语调不稳地回答道,随即很快跟着那个学弟一同走了出去。
江破阵僵在原地,随即停下自己正在进行的影印动作,把卡片从机器里粗鲁怞出,然后没有任何理由的,只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郭近善走向靠窗的地方,桌面放有书籍和笔记,在和学弟回到位子后,他先是牵起微笑对学弟说了几句话,随即神色紧张地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他在躲自己!这个事实令江破阵感觉相当火大。
说喜欢的人明明是他,现在却连自己的脸都不愿看见!这么久以来,不仅没有半通电话,也不再来找自己,就算是希望渺茫,至少也该尝试修复彼此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做,并且在看到自己之后居然当作不认识地逃开!
身体里那股突如其来的闷恼情绪是何种成因,他无法去分析探讨,只是不觉往前跨出一步,却不知道自己的举止有何意义。
电梯和楼梯都在他站立的方向,郭近善要走,就一定得经过他身边。江破阵看着郭近善垂首朝自己而来,几个月来心底那些始终化解不开的无名思绪,因为再也无法压抑而开始剧烈翻腾。他有股冲动,想要拉住对方,不准他这样逃跑。
但……那之后呢?
「助教!」在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有人忽然从后面叫住郭近善,是也来查报告资料的公关同学。
「咦?」郭近善回过头,停了下来。
公关同学虽然看到江破阵了,却没打招呼,只是对郭近善道:
「好久不见。我一直要去找你都忘记,上学期谢谢你啦,我老是迟交报告,你还是让我趴了。」虽然是低空飞过,也好过被当。
「啊……你最后还是把报告都补齐了啊。」郭近善轻缓地说。
「那是因为你接受我的求情了,若是廖助教,一定会当掉我,还是谢谢啦。」公关同学拍了下他的肩,挥挥手走开。
「不客气。」郭近善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再转回视线时,却见江破阵伫立在自己正前方。他明显吓了一跳,随即抿住唇别过头,快步走开。
在男人逃难般地经过自己身边时,江破阵的脸色极是佛郁陰沉。
会变得如此愤怒的原因,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只是,为什么郭近善可以对其他人和颜悦色,却连看也不看自己?
好像有什么形容不出的东西在体内燃烧,江破阵飞快转过身,在郭近善搭乘的那一部电梯关上之前用力按住门板:沉声喊道:
「等一下!」
以粗暴方式阻挡电梯门合起的江破阵让郭近善满脸错愕和惊讶,只能傻楞地望着他大步跨进。
门关起来,封闭的四方铁箱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它人,不过几层楼的高度,周围的空气却因为心理作用而显得异常稀薄。
江破阵也不懂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他既没有负债,也不必打工,已经回复到日常生活了,和缩在后方角落的男人也下再有丝毫瓜葛,现在,却激动地追着对方打算干什么?
思路乱成一团,灯号的跳动更令他焦躁。在到达一楼前,这么迫促短暂的时间,他没有办法好好厘清。
当地一声,电梯门就要打开,发现郭近善移动了一下,江破阵立即反射性地伸手按住关门键。
「咦?」想要离开电梯的郭近善发出困扰的声音,终于启唇道:「……抱歉,那个、我要出去……」语气相当细微,
江破阵握拳的掌心热得几乎出汗,在失去冷静的混乱情绪当中,好像就只有「不能让对方走」这个认知不停反复扩大,进而占据他所有的意念。
他极其突兀地转过身,抬起双手分别撑住两边墙面,将郭近善困锁在狭小的三角空间之内凝视。
无法理解和作出反应的郭近善,神情仓皇,能做的就只有别开视线而已。
「……我……对、对不起……」他极为轻弱地开口说道。
什么也弄不清楚,就只是道歉。
因为自己责备过他奇怪是吗?郭近善喜欢自己,所以会顾及自己的想法和情绪,甚至默默地对自己付出;有的人,嘴巴上说喜欢,却只会自私和任性。
没有跟郭近善见面的几个月以来,自己总是不停地想到他温善的笑容和言行,就彷佛有什么东西未完成或遗失似地令人焦虑不安和难以忍耐。他不去找郭近善,或许只是因为在等待对方来找自己,但是这个人却避自己唯恐不及。
望着郭近善低垂的眼睫那样可怜地颤抖,江破阵胸口倏地像是被拉扯般紧缩。
为何自己会如此心烦意乱?
江破阵不禁伸手用力地抓住郭近善的膀臂低吼:
「你把脸抬起来!」
郭近善吃痛,只能惊慌地仰首。
江破阵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欲泣表情,突然间,深切体认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喜欢自己到想哭的程度。周遭的一切像是完全静止了,耳边,只有自己快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声。
就真的只是一股冲动而已。
江破阵启唇喘息道:
「我答应。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答应……和你交往。」
他放弃所有的思考,只知道这些话在此时非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