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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心 第七章

暗沉的天空下着骤雨。斗大的雨滴遽然落下,几乎可以打痛人。

已经是第八节下课,钟声缓慢响起,老师提醒期中考时间,接着走出教室;同学们纷纷收拾东西起身,很多人都准备要回家了。

江破阵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显示,也毫无留言或简讯。

他眉头深皱,拿起书包往外走去。

从那天在电梯里道出要和郭近善交往的发言已经一星期了,当时,郭近善的反应只是轻轻地垂下眼眸,没有开口;而他自己则在电梯门第二次开启时,把男人独自留在那里就离开了。

可是,在那么说了之后,经过这许多天,郭近善仍没有来找他。

原本以为喜欢他的郭近善一定会再次接近,没想到结果还是在等待;而这回不过数日,他就开始觉得焦虑。

走廊上站着几个人,都是因为雨大而张望停伫的。江破阵拦到一个同学,共同撑伞走到大气科学系馆附近,说了声谢谢后自行跑步过去。

雨水猛烈得像是从天际倾倒而下,所以他依然湿了头发和肩膀。有两、三人经过,还瞧了他一眼。

他并未上楼,只是站在系馆里面,睇向窗外让人进退两难的滂沱雨势,好像连自己也不懂为何要到这里来般地情绪烦闷。

没多久,有脚步声从楼梯处响起,江破阵回过头,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那里。

「咦?」郭近善犹豫地停定在楼梯口,看着他说道:「那个,你怎么……」

江破阵望住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脸色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郭近善稍微迟疑,继续走近他。待发现江破阵身上淋湿了,他关心道:

「你……这样会感冒啊。你没带伞吗?我可以借你……」

江破阵不发一语地睇着他。

郭近善只能低脸再抬起,道:

「实验室的人说好像看到我的朋友在楼下,我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没想到会是你。」他停了停,踌躇问:「你……有什么事?」

他一点也没把自己答应和他交往的承诺放在心上吧,否则怎么会问自己有什么事?江破阵微恼,在意了一个星期,对方却彷佛全然无所谓,他逞气道:

「我来这里就一定是因为你吗?」

郭近善一愣,仓卒说:「对不起……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这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不在意的态度?至少也该回答自己啊!又是那种教人厌烦的焦躁感,找不出原因,也无法平复,江破阵的内心因为莫名的僵持而焦灼不已。

郭近善见他都不开口,一时也为难地不晓得要怎么应对,发现他的发梢滴着水,便从口袋里拿出习惯携带的手帕,温和说道:

「你的头发都湿了,还是擦干比较好。」

江破阵凝睇着他朝自己递出的手帕,没有立刻接过。

又有几个人走进系馆里,并在经过时对他们侧目。他半晌没动作,郭近善顿时感到尴尬欲收回,不料江破阵突然迅速地伸出手,握住那只胆怯退缩的手腕。

模得到骨头的脆弱腕节,轻轻地抖了一下。

「呃?」郭近善想怞回,可是无法如意。「你……」

站在门旁实在太显眼,江破阵索性拉着他往较为没人的走廊走去,被摆布的郭近善只能跟随。

到达角落处停下,江破阵转身沉声道:

「你对任何人都这么好吗?」

「什……么?」郭近善不解回问。

「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会关心吧?」随着自己的问话,掌心底下突然升高的体温,让江破阵的身体也热了起来。

他原本认为郭近善可能是放弃了也说不定。这个人可以因为半学期的相识而喜欢上自己,一个寒假或许也足够让他忘记。

但是,即便自己当初残忍地全盘否定他的情意,数天前在电梯里,他仍是露出那种无法错认的表情--那种因为自己而情伤的表情。

这绝对不是自作多情。江破阵注视着他。

郭近善的手腕被紧紧握着,辛苦隐藏的感情又被赤果地摊开来,只能难堪地垂首,向来低柔的嗓音沙哑说:

「请你……不要这样。」

江破阵对他的反应感到相当不满。表白的人明明是他,他对自己的情感也依旧存在,为什么现在却要拚命逃避?

「你把别人的心情弄得一团乱之后就想视而不见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无时无刻都被这个男人严重干扰,可是对方却一点也不理会和了解,说了喜欢以后就不负责任地什么也不管。而且自己都已经答应要和他交往了,他还想怎样?总觉得好像笨蛋一样被耍了,不甘心和不服气的情绪充塞在胸腔里,江破阵愤怒道:「算了!」甩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等一下……」郭近善追上一两步,没敢拉住他,只急道:「外面正在下大雨……感冒就不好了,至少,拿把伞……呃。」

江破阵愈听愈恼,倏地回身抓住郭近善的肩膀,将他推向墙壁抵住,压迫似地凝视对方,道:

「我感冒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用眼神锁住想逃的男人,让对方根本无处可躲。「除非你不想看到我受苦。你会觉得心疼或舍不得吗?」

被逼问的郭近善指尖发白,只能握住拳头制止发抖。

江破阵却不放过他。

「我问你,你还喜不喜欢我?」

陰暗的长廊尽头,伴随着哗啦啦的雨声,玻璃窗面划下一道道模糊水帘。

郭近善轻浅地喘了口气,良久良久,才低低地启唇应了一声:

「喜欢……」

在等他回答的数分钟,宛若几个小时那么漫长,江破阵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得到哪一个答案。他只是发现,自己这阵子所累积的无名烦躁,在再次确定地听到郭近善的这句话后就完全消失无踪了。

从那日之后,江破阵开始站在主导的地位。

具体而言,和男人交往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虽然交过女朋友,却无法把那些经验套用在一个大自己七岁的同性身上。

能够在学校共同拥有的时间,就是午休而已。于是,每隔一天,江破阵就会找郭近善一起吃午餐,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即使是班上同学也会一道去福利社买面包,没什么特别之处,彼此间的相处也比起以前要来得僵硬和不自然,问题的症结很明显,无法视而不见,却也不可能立刻解决;在那样凝滞的气氛当中,每顿午饭都接近食之无味,就算想要改善,得到的响应却总是相当稀薄。明明是他要对方跟自己一起吃饭,但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找借口先结东离开。半个月下来,他突然觉得郭近善当初为了接近自己所做的努力竟是那么难能可贵。

想要快点恢复以前的景况,至少得先有轻松的对话。这样的想法变得异常急迫,等他想到周末假日也可以约对方外出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个星期的事了。

下午两点,江破阵在戏院的门口前,看到郭近善急急忙忙地从对面马路过来。

「对、对不起,因为学校的实验有些耽搁……」

研究生并没有所谓的周末假日,只迟到十分钟的男人像是犯罪似地道歉。

江破阵实在不想面对他如此战战兢兢的态度,便有些下耐地打断道:

「电影十五分才开始,我也还没买票。」语毕,朝售票窗口走去。

「啊……」郭近善一楞,连忙跟在他后面。

虽然是周末,但是今天上映的电影是院线下档很久的二轮片,所以并没有很多人排队。

「情人座两张。」排在前面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情侣。

只要一百元就可以坐一整个下午的老旧戏院,第二个值得年轻情侣光顾的理由,大概就是有附设沙发式的情人雅座。

听到他们买票的内容,江破阵戏弄般地指着窗口前的「内有情人雅座」标语,对身旁的郭近善道:

「你也想坐那个吗?」

「咦?」郭近善微怔,虽然脸红了,表情却很困扰。

那种模样让江破阵察觉自己的玩笑似乎不大恰当,暗自叹了口气,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结果他当然还是买了两个普通座位的票。

在等待入场前,他先去贩卖部购买两罐冷饮,回来的时候,看到郭近善正专心地注视着电影海报,于是走近道:

「你在看什么?」

郭近善凝神望住海报里一片冰白的世界,缓声说:

「这部电影……好像……」

「好像怎样?」江破阵挑眉问道。

「嗯……没什么。」郭近善停住,没再说下去,只是道:「要进场了。」

江破阵睇他一眼。两人进入较普通规格稍小的放映厅,找到位子坐定后,他将买来的饮料递一罐给郭近善。

「这给你。」

「谢谢。」郭近善接过时,彼此的手指不意轻触到,他明显地吓了跳,饮料险些掉了,在拿稳之后,不安地朝向前方坐正。

江破阵忽然想到以前和女友们约会的情景,就算是第一次,她们也不会紧张到这种程度。

瘦弱身材、平凡普通的长相,虽然温和,却似乎有点不够可靠的内向性格,如果再加上身体方面的天生残疾,郭近善实在没有吸引女人愿意当他情人的条件,自己也许是第一个和他交往的人。江破阵不觉开始在心里想着这种事情。

说起来,自己交往对象的个性都相当大方,就连朋友里面,也没有这种类型的人--自己和郭近善相异的事实,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吗?

好像怕再去触碰到谁般,郭近善坐得相当端正。

宽大的白色屏幕开始有影像放映,预告片段之后很快地进行本片,透过因画面变换而闪烁的些许光线,江破阵不时注意他的神情,随着剧情慢慢地往前推演,男人原本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开来,心思似是全被影片内容给吸引。

就算拿起他手里的饮料打开后再递还给他,他也只是无意识地握紧。江破阵嘴角不觉勾起笑意,也开始认真地观看电影。

「……因为温室效应,导致两极的冰山消融,大量的冰水入海,阻断了北大西洋洋流的路径,所以产生气候异变……」

咖啡厅里,江破阵支颐望着向来安静的男人,兴致勃勃地对着自己叙述电影情节。

「你知道吗?海水要结冰前会先释放热量,就算整个大气层的能量都拿去促进海水结冰,也只能冰封大概两公尺左右。还有,气候的剧烈变迁不会在一周内就全部发生,因为电影只有两个小时,所以只能这样演,若是给我们教授看到了,一定会觉得误导大家了……不过,我想这部片主要还是在告诉观众,人类对地球自然环境的破坏会带来毁灭性的结果……」终于发现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在说话,郭近善脸红地打住,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对不起,我又说太多无聊事了。」

江破阵瞅住他低垂的脸庞,忽道:「直升机……」

听到他开口,郭近善遂抬起头来。

江破阵端着咖啡啜一口,再放下后道:「那辆瞬问结冻的直升机,那种飓风异变是违反定律的吧?」

「啊,是啊,若真有那种气旋,经过中心地带应该是先被烧毁,不是结冻。」郭近善微笑道:「你看得真仔细。」

「我读过热力学的相关书籍。」就在那间狭小的资料室里。而且,自己也是因为他才选择这部电影。

退烧的二轮片和老旧电影院、次级的喇叭音响甚至无法衬托影片里精采的声音特效,但他还是约郭近善来这问不及格的电影院,观赏这部与大气科学有关的影片。面对有兴趣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变得比较开怀。

望着郭近善高兴的表情,不知怎地,江破阵也觉得自己的心情不错。

或许,是由于男人说话很好听的缘故。

郭近善的嗓音如同普通男性那般低沉,音质甚至比自己更低了些,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天籁美声,只是,他的语气总是相当轻缓柔和,温温慢慢的。就算是无聊的事情也罢,江破阵并不厌恶他多话,事实上听他说话还算舒服。

咖啡已经喝完,两人的交谈又停顿住,为免开始产生不自在的沉默,加上刚好肚子饿了,江破阵遂提议道:

「我们找家餐厅吃晚餐。」

「啊,可是……我还要回实验室修改我的毕业论文。」郭近善婉拒道。

没预料会遭到拒绝,江破阵莫名地有些不快,不过却很快接道:

「那算了。下星期再出来吃好了。」用这回晚餐的拒绝换取下次见面的机会,即便手段不良,却已是最自然能够邀约的借口。

「……好。」郭近善虽然答应,却犹豫又迟疑,没有丝毫欣喜期待。

因为这样,江破阵感觉有一种好意被糟蹋的自讨没趣,开心的情绪瞬时沉寂下来。他不发一言地拿着账单站起身。

郭近善却赶忙叫住他:

「啊,那个……等、等等!」走到江破阵面前,他稍微仰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温善道:「电影票是你出钱的,咖啡就让我请吧。今天,谢谢你,电影真的很好看。」

因为笑意而微微-起的眼眸诚恳地直视着自己,并对自己柔和道谢。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江破阵的心情再度变得愉悦。

回到家之后,他吃完饭陪弟弟念书,然后洗澡睡觉。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他不停地忆起今天的情形,在最后得到的笑容和致谢让他思绪浮动,因为无法顺利入眠,他起身打开计算机,上网寻找热门的游玩地点。

明明几个小时前才分手,在学校也有机会见到,但他却已经开始想象下一次的约会。

周五的晚上他就对男人邀约。虽然气象报告说天气不佳,但江破阵还是告诉郭近善要去看被新闻热炒的流星雨。

台北著名的休闲山陵就那几处,观星族和凑热闹的游客早早冲上去占领位置人证破悼不想塞车,也不打算跟人家挤破头,所以从反方向鲜为人知的道路入山,以避开壅塞的车流量。

再往上就会汇集从大道过来的车群,江破阵在那之前转进小路,行驶半个小时左右,眼前终于出现宽阔的场所,将车子随意停在不会妨碍他人的空地。虽然是没什么人晓得的地方,仍是有几辆车已经先行到来,聿好和其它地方相比还不算太拥挤。

夜空黑蒙蒙的,预报说明天开始会有豪雨。

睇向身旁的人,郭近善也正望着窗户外面,江破阵庖獠炀跛原本贴颈的领口微敞,原来是第一颗扣子掉线松月兑了,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轻拉那颗摇摇欲坠的扣子。

这个举动令郭近善反射性地颤了下。他回过头,神色困惑。

江破阵一顿,把掌心里的扣子摊给他看。

「掉了。」

「啊……」郭近善的面颊发热,压住自己衣领。「我都没发现。谢谢。」

他将扣子取回,手指轻触到江破阵掌心时,江破阵莫名地心跳加速了。只是这种程度的接触而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紧张。

郭近善没有察觉异状,将扣子放入口袋内后,移开视线,抬脸望向天空,低喃道:「云太厚了,这样什么也看不到……啊。」他停住,忙补充说:「我只是觉得很可惜,难得你开车上山来。」

江破阵回过神,仅说道:

「车是你的。」而且是自己要找他出来的。

郭近善微楞,跟着轻轻地笑了。

「是啊……」他往后靠着椅背,目视前方。视野虽舛ズ茫但仍可见山下些许灿灿的美丽灯闪。「……我想起你第一次开我的车,也是要来山上观星……你不是介意我的听障,而是庀M我被家人责怪吧?」

江破阵闻言,不禁侧首凝视着他。

只见郭近善眼睫低垂,回忆似地说:

「你不是怕我耳朵有问题所以车开不好,而是因为我开了车或许会被家人责问,所以你才跟我要了钥匙……那个时候我就想,你果然是一个会为别人着想的好孩子。」他带着相当轻浅的笑意,腼腆柔声道:「这次也是。你还到家里来找我,这样我就不必开车去和你会面……你不会挂在嘴上说,只用行动来体贴,我认为那是你的优点。」

他微低着脸,因为扣子掉了的缘故,所以襟领比平常来得要开,后颈下仅露出一片肌肤,连前面的锁骨也隐约可见。

他好像瘦了些……延伸到衣服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只是稍微勾勒,江破阵喉间就突地窜出一股滚烫的热意。平日穿着拘谨整齐的郭近善,摘下眼镜又衣衫下整的模样在脑海里突兀复现,那是仅此一次的影像,在那个喝醉并对自己说出情意的夜晚。

他清楚地记得郭近善的胸膛线条,虽然和自己的一样平坦,却又似完全不同。

这个男人实在太没防备了,用那种诚恳的语气赞美,任谁都不会去怀疑他话里的真心。没有人会讨厌被夸奖,就算不是他的对象,在听完这些话之后,或许也会感觉心动吧?

那么样柔情的脸孔和语气,在在都令江破阵感受到自己果然是被对方深深地喜欢着。

他不能克制地探出手,抚上男人光滑的后颈。

郭近善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全身僵住不敢动作。

微带汗意的细腻肌肤在瞬间像是吸附住自己的手掌,江破阵心口一灼,不经思考地逾越问道:

「有人这样模过你吗?」

「什、什么……」郭近善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你的反应好生涩。」望着对方满脸通红的样子,江破阵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忽然泉涌出来。

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竟然会因为自己而产生这种纯情的面貌。江破阵观察他的表情,弯起指尖缓慢地轻捏,抚模开始带着煽情的意味,甚至过分往下伸到衬衫里面。

「不……」郭近善终于受不了地移动肩膀避开。

江破阵转而立刻握住他的手,却感到他细微地反抗着。

「别躲!」江破阵低吼道。

郭近善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但是,没有再挣扎。

对方传递过来的微热体温让江破阵心绪荡漾。车外有几对情侣倚肩拥抱,他忍不住想着:如果郭近善是女人的话,他们或许也会像那样搂抱,至少,不是光只在陰暗看不到的地方牵手就会产生罪恶感。

如果是女人的话……

江破阵倏地加重力道,紧紧握着郭近善微温的掌心。哑声晦暗道:

「你错了,其实我恶劣又差劲。」

郭近善并未回答,只是望向什么也没有的黯驱天空。

明知道不应该,却怎么也不能放开。

结果,那一天,他们一颗流星也没看到。

在江破阵的心底深处,无法对郭近善放手的理由,就宛如掩埋在黑沉厚云后的星子,那样迷惘而不可捉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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