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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 雷立刚:蚯蚓

这是一个相当阴郁的城市,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日子,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仿佛戴着一层灰色的面纱。92年起,我到这个城市念大学,直到96年毕业,我都始终觉得,这座城市就像一个戴着面纱的人,我猜测着面纱背后会有的沧桑或娇女敕的容颜,但当我把手触过去,却又感到面纱后面空空荡荡,这种空空荡荡,其实比手指被面纱后面的什么戳一下更令我惊惶,我感到,在我无法触模到的面纱的后面,一定潜藏着什么,却什么也无法感触到,对,就是那样的感觉……

大学毕业时,还算幸运,我分到了市区的一个解决户口的单位。单位薪水一般,而且还无住房,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年,能找到一个有省会城市户口的正式工作,已经不容易了。

为了省钱,我只好在郊区租了一间农民房子。那幢房子掩映在一棵很大的树下,满墙的爬山虎,肆意蔓延,将它进一步掩藏得严严实实。这是很老的平房,外墙上的老砖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十分古旧,似乎整栋房子,都在摇摇欲坠中幽幽地喘息。而那些爬山虎,就象一块块砖头在喘息时伸出的舌头,阴冷而潮湿,带着青苔的味道。房东是一位老婆婆,姓刘,对我很和善,只是不爱说话。

确切地说,这儿属于城市与郊区的交接地带。西面不远处,便是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意味着这座城市的浮华。东面则是无边无际的平原,放眼望去,村庄的周围全是菜地。城郊的农民大多以种菜为生,这年头,菜比粮食贵得多。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突然看到许多农民围在菜地边上,指指点点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原来是有人在挖地时,莫名其妙地挖出来一些月兑落的头骨,牙齿之类的东西,白森森的,夹杂着一条条的蚯蚓和一些乱发。那些蚯蚓本来仿佛在沉睡,此刻,遇到空气和阳光,顿时微微地蠕动起来,那景象说不出的恶心。我心里一惊,正要转身离去,迎头撞上房东刘婆婆。

只见刘婆婆左手拎着菜刀,右手提着一只断颈的大花公鸡。鸡血正成串地往下流,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我冷不丁吓了一跳,说:“您这……是干什么?”刘婆婆半眯着眼睛,神态似乎稍微有点尴尬,口齿不清地说:“听老辈子的人说,挖地时挖出这些东西,很邪乎的……要避邪咧,得用鸡血泼……”我听着,忽然感到头皮微微一凉,对这位先前一直感觉很慈祥的老人,乃至对周围刚刚熟悉起来的一切,竟然又感到陌生起来,连忙走了开去。

夜晚,冷风轻飘飘地从菜地那边卷过来,然后晃晃荡荡地吹过村庄。凄清的月光下,天上的乌云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乌云缓缓飘移,地上的阴影也便跟着缓缓挪动,无声地趟过平原。平原里的村庄显得如此瘦小,在天地之间,如同一个巨大布景下的小玩具,由于农村电压不稳,整个村庄灯火微弱。我所租住的那间平房里,灯光尤其昏暗。飞蛾在顶灯的光环里扑腾旋转,它们的影子落在地上,暗斑忽隐忽现,配合着墙上壁钟的滴答声,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光影与声音。

说实话,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我多少觉得有点害怕,好象闻得到死亡的气息。特别是今天,黄昏时看到的那些尸骨和蚯蚓,不断在我眼前晃动,它们那无法言喻的气息,仿佛已经飘进了屋里……这时,一串轻微而零散的脚步声,夹杂着苍老的咳嗽,由远而近。“哐,哐,哐”,敲门声响起。这声音由清脆到沉闷,自门上一直延伸到我屋里每一个角落。我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开门。“吱嘎”声中,门开了。刘婆婆蓬着头发,眼神飘忽不定地望着我……

“今天你看见我泼鸡血,可能觉得婆婆有点好笑……其实,婆婆不是神经过敏,只是有件事情,婆婆确实怕了……”刘婆婆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你也知道,我收你的房租,的确是很便宜的,因为,这房子,原本是我那死去的儿子住的……”夜色沉沉中,刘婆婆讲起一些往事来……

刘婆婆命苦,很早的时候,他丈夫就突然抛妻别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虽说她丈夫是个酒鬼,过一两天就要大醉一次,每当醉的时候,就要打刘婆婆母子俩,让她苦不堪言。但家里真没了成年男人,剩下她一个女人,日子的确也不好过。好不容易,把独子拉扯大了。看着儿子成了亲,随后又抱上了孙女,似乎要过上好光景了。可是,他的儿子却老是做起怪梦来。梦中,一片黑暗里,总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微微地,微微地,向他靠过来,说,“咱爷俩背靠背,咱爷俩背靠背……”就这么过了两三个月,他的儿子,就瘦下去了,最后瘦得皮包着骨头,眼窝象两口深井……就这么,瘦死了。

“儿子才死,他老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连女儿也不要,就跟别人跑了……又只剩下我一个老婆子,拖着个小孙女,哎,难啊……”刘婆婆正感叹着,门突然“嘎——”地响了一声,仿佛有什么就在门外。我感觉自己的心蓦地一跳,差点跳出口腔。好不容易,稳住神,我赶紧说:“刘婆婆,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回房歇着吧,下次聊,下次聊……”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每天夜晚,我也开始做起那个怪梦来了。在梦中,一片黑暗里,也总是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微微地,微微地,向我靠过来,含混地说着,“咱哥俩背靠背,咱哥俩背靠背……”

一个深夜,我再度进入了同样的这个梦境,那个背影,不断地向我靠近,看不到它的脸,看不到它的正面,只有那比夜色还黑的背影,无声而诡秘地靠过来,我感觉一股凉气自床垫下面直袭而入,令我猛然惊醒。

没有月光,四周一片漆黑。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嚎般的犬吠。院里更是一片死寂。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它为何会跳得如此激烈?仿佛要崩裂我的胸膛……我摁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冷汗,顺着冰凉的背,蚯蚓一般无声地爬下来,凉溲溲的。这时候,“呜,呜……”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少女的哭声,这哭声似乎就在我的屋里……我打开灯,披上衣服,循声找去——那哭声,分明来自屋角的柜子里!

这是一个旧式的衣柜,一早就摆在这间屋内,因为过于宽大,简直就无法搬出去。而我反正没有自己的衣柜,于是就把它里面收拾了一下,凑合着用来作了我的衣橱。这个柜子,怕是有一百年了吧,原本大红的油漆,早已斑驳,柜门上的铜环,也已经掉了,剩下两个灰黑色的圆圆的洞,象是骷髅的眼窝。

“谁?谁在里面?”我大着胆子问。

哭声嘎然而止。

“谁?快出来!”我的声音在发颤,有些色厉内奸。站在柜门前,感觉柜子里面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盯着我。犹豫着,我把手进“骷髅的眼窝”……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用力一拉,“啊——”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柜子里,除了我那简单的几件衣服之外,还挂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蚯蚓那种颜色的女式棉袄,在轻轻地摇晃……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四周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我奔出门,跑到隔壁刘婆婆的房门口,使劲地擂着门。“刘婆婆,刘婆婆……”敲了好久,门终于开了,一阵阴冷的风,从她黑洞洞的屋里,飘到我的脸上,刘婆婆从门缝里探出她那白发遮掩着的头。

“我那屋里有点不对劲,柜子里……居然有人哭,还多了件从来没有见过的棉袄……”我说。

“不会吧?”老人突然笑了起来,“小伙子,肯定是你听错了。要不,我跟你去瞧瞧。”她说着便向我的屋走去。

我才离开一小会儿,屋里却变得一片漆黑。我刚才明明是开了灯的呀。“谁把灯关了?”,黑暗里,我能听到我的声音回荡着,却没有一丝回应。我模索到床边,拉开灯。才发现,我刚刚打开的衣柜的门,竟也关上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步上前,拉开柜门,然而,那件刚才还在晃荡的棉袄,却不见了……“衣服呢?衣服呢?”我徨然四顾,莫非那真的只是我的错觉?莫非刚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莫非在这间古旧诡异的老屋里,真实和幻觉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刹那间,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可不,是你看花眼了吧!我的孙女倒有那么一件蚯蚓颜色的棉袄,不过……”刘婆婆说着,也走到了衣柜边。

“您的孙女?”

“是啊,我的孙女……”一提起她的孙女,刘婆婆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坐在一旁,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了,而且,在这样的夜晚,身边有个人,胆子总要大一些,既然刘婆婆一提起她的孙女便忍不住絮絮叨叨,我也乐得房里多一个人好壮胆。于是这次我便没有打断刘婆婆的话,听她讲她孙女的故事……

刘婆婆的孙女叫小黛,本来是个活泼的女孩,话多得不得了,给老人带来了不少欢笑。可是,去年的某一天起,她却开始不太爱说话了。有时,就算不得不说几句,也总是声音怪怪的。

“小黛,你到底怎么了?”有一天。刘婆婆忍不住问。

“没事儿,不要港我(管我)”小黛说,象婴儿学语似的,咬字不稳。就仿佛她的舌头突然短了一截。

刘婆婆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没多久,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小黛说话,越来越口齿不清,以至于后来,几乎没人听得懂小黛说的话了。同学们都开始嘲笑她,而她,也就无论如何不愿再去学校了。

与此同时,刘婆婆家的后院,莫名其妙地,蚯蚓一下子多起来,爬的到处都是,弄得她们家里,全是蚯蚓的痕迹,无论怎么清洗,都没有用……

又过了一段日子,小黛几乎整天不出屋门了,躲在被子里,什么人也不见。刘婆婆只好请来医生,可小黛一看见医生,就全身发起抖来,惊恐地大叫:“仇(走)开……波要各来(不要过来)……”小黛的声音,完全变了,大长着嘴,而她嘴里,竟伸出一条极大的蚯蚓来——小黛的舌头,变成一条大蚯蚓了!她痛苦地说:“蚯(救)蚯(救)我……蚯(救)蚓(命)啊……”,那哭叫声,说不出的凄厉,刘婆婆吓得目瞪口呆。这时候,还是医生先清醒过来,他拿起剪刀,冲过去,大声说:“没别的办法了,忍着点,剪掉它!”

“喀嚓……”剪刀脆响一声,那条大蚯蚓断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鲜血溅了一地。小黛惨叫着,昏了过去。然而,她的嘴里,马上又长出一条新的蚯蚓,速度快得惊人。“蚯(救)蚓(命)……蚯(救)蚓(命)啊……”,小黛又喊了起来,那条越来越大的蚯蚓,邪恶地扭动着。

蓦地,医生突然想起:“蚯蚓最怕盐了,我们弄一大盆盐水,把小黛泡在里面,不怕那些蚯蚓不死……”

刘婆婆赶忙泡好了一洗澡盆的盐水,把小黛慢慢抱进去,浸在了盐水里。

一分钟,二分钟,小黛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五分钟……声音终于小了起来……

十分钟……

小黛不再叫了,那条大蚯蚓,渐渐缩了回去。

“是不是太久了?”刘婆婆忍不住问。

医生也不敢确定,他试探着走过去,用力想把小黛抱出来。可是,一把抱去,却是空的,竟然只有衣服而已。

“怎么回事?”刘婆婆发疯似的去抱小黛的头,但是,小黛的头也象一个气球一样,是空的了,头发一扯就掉了下来,从头皮下的毛孔里,钻出一条一条的蚯蚓……

刘婆婆讲完孙女小黛的事,终于可以听到鸡叫的声音了。从窗口往外望去,月亮不知何时从乌云背后悄悄露出窃笑着的脸,正向天边滑去,橙黄橙黄的,悬浮着,象是一个裹着尸衣的老太婆。而月光,象水银一样无声无息地倾泻在平原上,使远处的菜地银光闪闪。月光还在城市与天际交接的地方,做出戏剧舞台背景一样的光亮效果,让高楼、水塔以及其它一些建筑,仿佛燃烧着的幽蓝火焰,又象是皮影戏中的剪贴一样,轻飘飘地晃动……

自此以后,我更加仔细地观察这平凡的村庄,而观察得越仔细,我越发觉我根本就不了解村庄,村庄似乎有一种历史悠久的诡异。甚至在我印象中向来喧闹的鸡鸭猫狗之类的家畜,其实也是悄无声息,鬼鬼祟祟的。我惊讶地发现,每只鸡走路其实都探头探脑的,而我们素来以为很忠厚梗直的狗们,其实也很明哲保身。至于那些本来就胆小怕事的猫们,则更是小心翼翼了,它们总是试探着迈动着四肢,柔软无声,好象生怕踩着了一条蚯蚓……

在这平原里的村庄,每到清晨,总有浓白的大雾,象成群接队的白衣无常,无声地出现,挤满所有的角落,遮住人们的视线。而一到夜间,整个村庄乃至整个平原,总是静悄悄的,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沉浸在熟睡当中,只有冰冷的空气,从菜地那边一直游荡过来,在我们四周徘徊……

而我,每天晚上,一躺到床上,总是感觉头昏眼花,似乎身处梦与非梦之间。那时候,总有那个逐渐熟悉却又似乎永远陌生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咱哥俩背靠背吧,咱哥俩背靠背吧……”那个声音,阴冷而潮湿,却又蜿蜒绵长,象是蚯蚓——对,那声音,象极了一条弯曲扭动着的细长的蚯蚓。

渐渐地,我的屋里也开始出现蚯蚓了。它们总是从不知哪个鬼地方,冷不丁钻出来。钻到我防不胜防的地方。我打开书,书页里有扁扁的蚯蚓的干尸,象是书签。我穿衣服,衣领上不时会有蚯蚓在蠕动。有一天,我的茶杯里居然也爬进去一条蚯蚓,差点就被我喝进了肚里。我想,那个小黛,肯定就是不小心把蚯蚓喝进肚子里,结果才会……想到这些,我不禁毛骨耸然,赶紧拿来一把铁铲,想把蚯蚓铲出去。我在房里的地上仔细地找着蚯蚓,突然发现,似乎在我的床下,有一条细细的裂缝,那些蚯蚓,好象正是从那裂缝里面钻出来的。

我挪开床,用力顺着裂缝铲起土来。夜色已深,四周又象被催眠了一般,沉浸在熟睡当中了。只听得见我铲土的声音,在沉闷地作响。我铲了不到半米,就感觉铲到了一个蚯蚓窝,一大堆蚯蚓,一下子就四散开来。在散开的蚯蚓下面,分明有一具尸体,背朝着天,趴在那里……我猛然想起,我仰天而睡时,不正和床下这背朝天空的尸体背对着背么?我悚然一惊,梦中那阴如蚯蚓的声音再度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咱哥俩背靠背吧,咱哥俩背靠背吧……”我突然明白,蚯蚓,不正是“救命”的偕音么?原来,每一条蚯蚓都带来了呼唤救命的信息啊,它们爬到我的书里,爬到我的身边,告诉我在不为人知的某些角落,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救援,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那一刻,我有了一种缇糊灌顶的感觉,然而同时,我感到脑后似乎有轻微的声音,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在我的背后……我扭过脸,看到刘婆婆正拿着一把菜刀,怪怪地笑着,站在我后面,正要向我的颈子砍下来。我吓得心都要炸开了,头发根根竖立起来,我侧过身避开菜刀,奋力举起了铁铲。

……

我扔掉铁铲,夺门而逃,跌跌撞撞地向着夜色中反射着银色光亮的平原冲去。我感觉自己的精神仿佛要垮掉了,夜空中,所有的星星开始象炼钢炉里的火花一般,四处乱溅,金黄的月亮,则象抽羊癫疯似的,狂乱地扭动起来,越扭越细,越扭越细,越扭越象一条蚯蚓,在阴冷的半空中蠕动……

没过几天,我便被逮捕了。他们说我杀了人,杀了刘婆婆和她的家人。我懒得辩驳,因为我知道辩驳是没有用的,就象那些蚯蚓,那么辛辛苦苦地从地下爬出来,向每个人暗示着“救命”,可有谁理会呢?人总是只关心自己,没人会关心蚯蚓。

我知道我没有杀刘婆婆的家人,至于刘婆婆的死,其实也是在她危及我的生命的情况下,我一时失手造成的,应当算是正当防卫。但我相信没有人会听我解释,我年轻力壮,刘婆婆那么老,又那么慈祥,谁会相信她曾想用菜刀杀死我?所以我欣然承认了每一项指控,然后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知道,等我死了埋在地下,过不了多久,便会也有蚯蚓爬出来,为我喊冤,因为我也是屈死的亡魂。但我同时知道,肯定同样也不会有人注意我身上爬出来的那些蚯蚓。我发现,古往今来,喊救命,其实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当我的案子快结案时,很偶然地,原来负责我这宗“恶性杀人案”公诉工作的那个检察官突然病死了。于是临时换了一个年轻的检察官。这个年轻人正处在想干点惊人之举的年纪,他对我过于爽快的认罪态度产生了兴趣,并进行了相对认真的分析。其实,稍微推断一下,就不难确定,刘婆婆的家人不可能是我杀的。只要作个法医鉴定,仅仅从死亡的时间看,才到她们家租房子住的我,也不可能是凶手。不过,刘婆婆的死,仍然只能是与我有关。“你为什么要杀刘婆婆?”年轻的检察官一再问我,他对我的杀人动机百思不得其解。

“不为什么”,我都被他问烦了,诚恳地请求,“早点判我死刑吧”。

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一条蚯蚓,正从看守所讯问室的墙角爬了出来。“这地下有死人!有冤死的人!”我大声喊了起来,“有蚯蚓,有蚯蚓,它们在喊救命呢!”

这下子,检察官看我的眼神更加不象在看一个杀人犯了,他悄声和身旁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决定送我去做司法精神病鉴定。说实话,我宁肯死,也不想失去自由地被限制在那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精神病医院,但我却毫无办法,在他们眼里,病人是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命运的,而我很显然地被他们先入为主地当成了精神病人。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预感到人们从此将要把我当作一个精神病人,关在那里了。所以我特别珍惜一路上的风景。我将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路边的行人,树木和建筑,看得从未有过的仔细。正因为看得仔细,我第一次察觉,原来在我们繁华的都市里,居然到处都有蚯蚓。在银行高耸入云的大楼底下的街角里,在宾馆富丽堂皇的大堂外面的草坪上,在熙熙攘攘的商场背后冷清的垃圾箱旁,到处都有一条条的蚯蚓,在无声地喊着:救命!当然,毫无疑问,没有谁注意它们……我心里一阵绞痛,原来这美丽的城市下面,竟处处有着不甘心的死者,而我们就踏在这些冤魂上,快快乐乐地生存。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喊起来:“蚯蚓,蚯蚓,地下有死人,他们在喊救命……”我看见路上的人先是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指指点点地说,疯子,疯子……

若干天后,我坐在医院的园子里晒太阳。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运气很好,保全了性命。但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的病友们也不这么认为。我们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人偶尔也看看报纸,看看那个正常人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天,我看到《都市快报》一则关于我的最新消息:

[本报讯]据本报特派记者追踪报道,前段时期本市发生的刘姓老妇人被租房客谋杀案终于告一段落。该房客现以经过法医鉴定,确系精神病患者。但房中地下三具尸体,根据死亡时间推断,应与该房客无关。据初步验证,该三具尸体,可能为房主刘姓老妇人多年前失踪的丈夫,儿子和前年失踪的孙女。有关人士怀疑,刘姓老妇人可能因臆想症而成为中国首例老年女性杀人狂燥症患者。

我冷笑一声,将报纸撕成几片。这其实很正常,很多健康人都撕过报纸,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不远处的那个护士,惊恐地看了看我,便小跑着找医生去了,我知道,他们会说,我的病情又加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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