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言十八 第四章
金佛寺旁,通往后山的清幽之地,一身着紫色长袍的伟岸男子缓步而行。
身后,身着月牙白长袍的纤细身影亦步亦趋地随行着,沉默不语。
「生气了?」男子双手负于后,深邃的眸望着远处枫红,一派悠然。「怪了,朕好心地让大纳言免去跌跤之苦,换不着一个谢字便罢,怎会换得大纳言一张坏脸色?」
「皇上应明白臣的顾忌。」万十八盯着皇上的背影,心中复杂的情绪让她分不清自己是喜是忧。
没料到那些妇人口中的高贵公子真的是皇上,一个她作梦也想不到会踏进金佛寺之人。
他,真是太乱来了。
「何需顾虑?」皇上那不甚在意的口吻,彷佛此时谈论的是别人家的事。
「何需顾虑?」万十八瞪大了眼,一把火在心里头烧得旺。「堂堂一国之君只身出宫,毫无顾忌地来至众人聚集之处,岂不危险?!」
「朕非只身出宫,朕带了堂玄。」
皇上的话让万十八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臣这么说或许对堂大人失礼,但堂大人只有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万一真有什么事,岂不是陷堂大人于不义?」
背对着万十八的他,冷漠的神情柔和不少。
他果然没猜错,这趟出门肯定会挨她骂的。
但她可注意到了,普天之下敢用此种语气同他说话的,唯她而已。
「大纳言认为会出什么事?」他想知晓她知道多少。
「臣是说『万一』。」万十八气得脸都红了。「皇上怎可如此轻忽自身的安危!」
「大纳言很担心朕?」
「当然!您是臣的君,臣怎会不担心。」
「只因朕是君?」他淡然的语调藏着失落。
「……」万十八顿时无言。
皇上的反问,让万十八想起了稍早之前爷爷的话。
对她而言,他真的只是她的君?她真的甘愿只守着君臣的份际而无其它?她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立后?看着他宠爱其他女子?
她,无答案。
多年前,满心欢喜地成为他的大纳言的她,一心只想好好守着她的王;多年后,早已成为皇上倚重之人的她发觉,她似乎不愿只想好好守着他而已。
那,她的奢求为何?她的渴望为何?她不敢想。
爷爷说得对,她一直在逃避,懦弱地只想维持现状,胆小地不敢跨出画好的界线。
「朕为难妳了。」她的沉默让他明白,他逼她太甚。「走吧。」皇上往堂玄所在的马车走去。
虽明白这一趟不该来,他还是来了;虽明白方才不该现身,他仍是现身了。
明知如此一来必将自己推向险境,他却认为值得。
这一来,亲眼见着了佛前供着的光明灯上那娟秀字迹写下的「皇哥哥」,值得。
这一来,亲自将她带离虎视眈眈的「他」身边,暂时抚慰了他不宁的身心,值得。
只是,为难了堂玄。
「坐进来。」坐上马车的皇上命令着万十八。
「臣待会儿骑马跟在皇上后头。」虽明白她的殿后发挥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至少可帮忙注意四周状况。
「朕还有话对大纳言说。」
皇上都这么说了,她岂敢不从?
上了马车,她半跪于皇上跟前。「皇上为何来金佛寺?」皇上未开口,她倒先问起话来了。
她质问他的模样,可有将他当成皇上?
「金佛寺的香火鼎盛一直让朕好奇,恰好今日政务不忙便来了。」她一定不知晓,如此坦率直接的她,让他对她一再地纵容着。
「金佛寺可让皇上的好奇有了答案?」她真想知道,皇上是否发现了什么。
「不全然。」看着她略显慌张的神情,他莞尔一笑。「但朕今日才明白,原来要在佛前供奉一盏光明灯竟是如此地费时费力。」
他知晓了?万十八心虚地垂下眸。
他可也见着了那过于放肆的属名「皇哥哥」?
望着眼前的白皙面容,皇上突然伸手解去她的发束,让她无人得以窥见的娇美模样只在他眼前展现。
「皇上?」他眸中的柔情让万十八脸上一热。
「妳累了。」他修长的指插入她丝缎般的发间,贴上了她的颈项。「靠在朕的腿上睡一会儿吧。」
「不──」
「从这儿离开回至宫里恐怕得耗时不少。」皇上打断了她的话。「正好可让妳养养精神。」据报,她已一天一夜未阖眼,这样的她令他心疼。
「臣不可以如此放肆。」皇上的手好暖,让她的身子放松不少。
「违抗朕岂非更放肆?」
望着皇上唇边的浅笑,万十八心中一暖。「皇上为何对臣如此厚爱?」
「为了妳是朕所倚重之人,为了妳是朕的大纳言。」为了不逼迫她,他提醒自己,言止于此。
「皇上的厚爱臣无以为报。」她好喜欢见他微笑的模样。
「答应朕一件事当作回报,如何?」
「皇上请说。」
「除了朕与妳亲人之外,绝不让他人见着妳这副模样。」他还是说出了他内心的渴望,不合理的卑劣想望。
「那皇上也要答应臣一个请求。」她大胆地提出了交换条件。
眉一挑,皇上没说话,只是等着她开口。
「再唤一次臣的名。」有件事她想再次确认。
虽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只要是她的请求,他几乎从不拒绝,也拒绝不了。
「十八。」
当皇上那熟悉的低喃语调落入她耳中时,她满足地笑了。
果然还是只有皇上唤她时,才会有心跳失序的悸动与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感受。
「臣放肆了。」倾,她放肆地容自己伏靠在皇上的腿上安睡。
或许是真的累了,或许是待在皇上身边令她感到心安。她闭上了眼,安稳入睡……
拂上她睡袕的手流连地抚着她的发。「堂玄,辛苦你了。」皇上的声音透过马车清楚地传入堂玄耳中。
「臣职责所在。」堂玄的眼冷冷地环视着周遭一切,眸中杀意隐现。「皇上小心了。」
「哼。」皇上冷哼一声。「朕虽认为时机未至,对方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但偶尔也会冒出莽撞之人,对吧?」
「或许对方会在此动手。」堂玄的手已按在随身的剑上。
「引蛇出洞也是朕此行的目的之一。」皇上倒不意外。「真动起手,你有几成胜算?」
「六成。」他,再加上暗中部署的人马,的确有胜算。
「倘若只需顾及大纳言的安危,便有八成胜算,对吧?」
堂玄闻言,脸部肌肉怞了一下。「是。」
堂玄的回答让皇上扬唇笑了。
他的手轻抚着万十八白皙光滑的脸蛋,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平静柔美的睡颜。俊美的脸庞上不见其它,只剩款款深情。
「这样便够了。」
「你要当吾之护卫?」二皇子皇甫皇望着蹲跪眼前的少年,因受伤而显得苍白的脸庞上带着一抹兴味的浅笑。
「是。」无情绪波动的沉稳嗓音与少年的年纪不相称。
「何故?」
「奉命而为。」少年有话直说。
好一个奉命而为。
二皇子英气十足的剑眉一扬。「兵部尚书虽有权指派吾之护卫人选,但你也有权拒绝,你可明白?」
他皇甫皇从不勉强任何一人待在他身边。
「小的愿意奉命而为。」
「哦?」左一句奉命而为,右一句奉命而为,让皇甫皇抿起了唇。「只是奉命而为,担当不了吾之护卫。」
「小的誓以性命护二皇子周全。」明白皇甫皇言下之意,少年立誓着。
「何需如此?」皇甫皇猜测着少年的心思。
这看似随遇而安却又特别固执的少年,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身为二皇子的护卫便能让亲人过好一点的日子。」
挺诚实的。皇甫皇脸上似笑非笑。
说实话,少年的诚实赢得他的好感,只可惜……「诚实之人不适合待在宫里。」皇宫并非单纯之人能存活之地,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诚实只对二皇子。」少年说得诚恳。
是吗?皇甫皇不置可否。「千万别让任何人看清你的底,也不可相信任何人,此乃宫里的生存之道,你可清楚?」
少年闻言,忍不住抬头望向皇甫皇。
他不明白,为何年纪比他小的二皇子却拥有较任何人都洞悉一切的眸与深沉难测的心思?
尤其是他那双孤寂的清冷眼神,竟让少年有一种想好好守护他的念头。
「小的可以信任二皇子吗?」
「不能。」少年的问话让皇甫皇笑了。「但身为吾之护卫只能唯命是从,别无选择。」他望着少年微蹙的眉。「打消你的念头吧。」
「既然得唯命是从,小的选择相信二皇子。」少年自有他的想法。「唯有相信主子才能替主子卖命。」
「名字?」皇甫皇突然问道。
少年愣了一下。
「如此不听劝的护卫,你说吾是否该好好记住他的名字?」
「堂玄。」少年心下一喜,拱手报上自己的名。虽未明说,却已知晓二皇子已认了他。
「堂玄。」皇甫皇唤着他的名,一脸深意。「若你能做到一件事,从今尔后,你便是吾的贴身护卫。」
「二皇子请说。」
望着少年冷静的眸,皇甫皇开口了,似话家常一般平淡的语气却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语。
「不许先吾而死。」
万十八站在御书房门口,站在御书房的门槛前,怎么也不愿再迈开一步踏进御书房。
房里的皇椅上依旧空悬,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依旧静静地搁着,似乎未曾被动过。
怎么回事儿?
万十八困惑的脸庞上拢着忧虑,这些天来皱起的眉头怎么也抚平不了。
「皇上今日也不到御书房?」
「回大纳言,属下不知情。」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侍卫恭敬地回答。
是啊,万十八苦笑了下,点点头。
连身为大纳言的她都不清楚皇上的行踪,守门的侍卫又怎么会清楚。
三天了。除了上朝之外,她根本见不着皇上,彷佛有意躲着她似的,让她越来越担心。
那日醒来时她已躺在自己房里,不但妥贴地盖好被子,连身上的衣裳也让宫女给换去。
宫女做这些事原属稀松平常,但她却在自己的发上闻到了血腥味。
干涸的血和她的发色几乎相近,她会察觉纯属意外,而这意外让她惶惶不安。
她并未受伤,那这血……是谁的?
那一日,皇上出现得突然;那一日,堂玄神情特别冷厉;那一日,金佛寺的后山冷清得令人意外;那一日,她睡得格外深沉。
想想,自她放肆地趴上皇上的腿时,她似乎便失去了知觉,不但沿途未曾苏醒,连怎么被送进房她皆毫无所觉。
那一日的她的确累了、困了,却不至于如此贪睡。
蓦地,万十八脸色刷地惨白。
一旋身,她离开了御书房直往青龙苑而去。无论如何,她今晚非见皇上一面不可。
「大纳言。」她疾行的脚步让一女官唤住。
「妳要阻止我?」看清了眼前女官的面容后,万十八认出了她,一个曾为她指过路的女官。
「不,下官想替大纳言带路。」
眼前的女官和堂玄一样拥有清冷的眼眸。「宫里的路我都记得了。」皇上的图画得很仔细。「皇上出事了,对吧?」她总觉得女官知道些什么。
「下官不能多言。」
「走吧。」万十八迈开步伐不再多问,焦急的她紧咬着唇瓣,袖袍下的手隐隐发颤。
「大纳言?」守在青龙苑的堂玄脸色稍变。
「我要见皇上,请通报一声。」她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透着灯光的门扉,怦怦跳的心撞疼了她胸口。
「皇上已歇息,大纳言请回吧。」堂玄躬身回复。皇上的交代他不得不从。
「是吗?」
从不拒绝见她的皇上,竟下令不见她?从不曾让她找不着的皇上,竟处处避着她?
倘若她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岂配当皇上的大纳言。
「堂大人。」她突然唤了声。
「大纳言请吩咐。」堂玄垂首等候。
不料万十八竟趁堂玄俯身时越过他,大胆地闯进了皇上寝宫。
「大……」堂玄欲阻挡的身躯让人给绊住。「堂红,妳……」
「让大纳言进去吧。」堂红的语气与平时的淡漠不同。「皇上不会怪罪的。」
她的这一句「不会怪罪」包含的意思太多,多到让堂玄的身躯震了一下。「妳不明白。」
「我不明白?」堂红不以为然。「不明白的人是你吧?」她的眸盯着他不放。「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如此了解皇上的你,竟违背了皇上对你的信任。」
「我没有。」堂玄脸色铁青。
「没有?」堂红哼了声。「你是没有。」她的话说得有些矛盾。「皇上要你只顾及大纳言的安危,结果你没有;皇上要你先带大纳言离开,结果你没有。」
「我……」堂玄胀红了脸,哑口无言。如此看来,他的确不是听话的臣子与值得信任的护卫。
将他的自责看进眼里,堂红放缓了语气。「皇上只想让你保有对他的承诺。」
「什么?」一时听不明白的堂玄,神情有些茫然。
堂红一见,悄悄地叹口气。一向冷静、机敏过人的堂玄竟会如此失常。
「当年当皇上贴身护卫的条件为何,你难道忘了?」
那一年,当堂玄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深深怀疑那只是皇上的试探。天底下怎会有主子对自己的护卫说出这样的条件。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一切并非如此。皇上是认真的。
「护卫的条件?」堂玄拧眉细思,却让几个钻出脑海的字惊得发颤。
不许先吾而死。
他并非忘了皇上说过的话,也并非忘了对皇上的承诺,他只是一个劲地认定,只要他武功够高,只要他够机警,这事终不可能发生,岂知……
「皇上……」堂玄跪了下来,心中又悔又痛。
他握紧的双拳让指甲陷入肉里却浑然不觉得痛,一滴滴沿着手指边缘滴落于地的鲜血代替了他不能轻弹的泪。
就让他跪着吧,就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吧,否则他满心的自责与愧疚会将他逼疯的。
伸出手,堂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是安抚,也是支持。
唉。
但愿皇上能早日康复才好。
她,头一回见着他睡着的模样。
习武的他、敏锐的他、浅眠的他,从未曾让她见着他毫无防备的模样。
今日,是个例外。
今日的他,轻抿的唇少了那似笑非笑的惑人神态,合上的眸少了那似有若无的魅人情意。此时的他看似无异、看似无害,却让她揪紧的心隐隐泛疼。
每回见他,他总是目光炯然、神采飞扬。明知他国事繁忙,明知他经常彻夜未眠,却未曾见他显露疲态。
『朕有不可告人的养生术。』一回,皇上那半说笑、半认真的话令她哭笑不得。
或许皇上真有不传养生术,也或许是皇上习武有成,他的身子不曾有恙,不曾有病痛,只除了那一年。
那年,听闻他命在旦夕,她的泪便忍不住溃堤。
她连夜赶至金佛寺跪在佛前声声祝祷、句句膜拜,只求金佛显灵保佑她的皇哥哥否极泰来。
当他清醒的消息传来,体力不支的她边跪边爬地央求爷爷转告爹爹,要爹爹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带她进宫见他一见。
他,她终是见着了。
那一刻,年纪小的她恍然明白,高高在上、随性不羁的二皇子也如同凡人一般,会生病、会受伤、会死。
她不要他生病、不要他受伤,更不要他死。
她好想让皇哥哥向她起誓,这辈子他皆会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但这誓言,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挂上我向金佛求来的平安符,下回二皇子便不会再病了。』
她深信,她的皇哥哥能月兑离险境全靠她的金佛保佑。
『吾绝不再犯相同的错,从今尔后妳绝见不着吾的虚弱模样。』
这样也好,当时的她是这么想的。
即使二皇子立誓般的言词与她希冀有稍许的偏差,但至少这代表着他会好好地活着。
只为了谨守当年的誓言,故多年来从不让我见着你的脆弱、你的无助、你的孤寂,甚至是你的伤吗?
望着眼前躺在床上的皇上,她动人水眸中漾着责备、心酸、疼惜与谅解。
皇上不是人当的。
她一向清楚这点,也明白身为皇上的他肩上担负的担子有多重,更明白这条路会是多么的艰辛与孤寂。
因而,她发誓将永远陪伴他身边,至死方离。但事实上,眼前的男人似乎不愿让她分担他的苦与愁,这该如何是好?
你依旧把我当成需要呵护之人而非可并肩作战之人,对吧?望着他的睡颜,她无声询问。
而当她似嗔带怨的眸从他脸庞移至胸前缠绕的白布上时,那渗出白布的点点腥红令她的呼吸一窒。
好疼!
按着疼得发颤的胸口,她喘着气,一步步走得辛苦。
当她半跪于床畔、他的身前时,垂落于他胸前的一老旧饰物恰巧映入了她的眼,令她怔然的眼眶瞬间泛红。
原来,他一直……
『这丑东西怎能挂在吾身上?』当年,他眸中的嫌恶与不愿,至今她仍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她只对他说这符是她用一百个响头求来的,却一直未曾告诉过他,在这之前她已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甘心为他这么做,不求回报,只求他能平安,这是为何?
他虽百般不愿,却仍是瞒着她一直贴身收藏,又是为何?
『十八ㄚ头,皇上对妳而言是什么?』一年,她返家,娘将她拉进房说些体已话。
『是十八效忠的王。』
「倘若皇上并不这么想望呢?」
娘那带笑的眸让她知晓娘话中有话,但她却无法领会。
『顺其自然吧,这种事只有自己才清楚。』娘笑了笑,不再多问。
『倘若十八一直不清楚呢?那该怎么办?』
『那便表示十八就只能是皇上的大纳言。』
只能是皇上的大纳言?她岂真只愿当皇上的大纳言?
望着他血色淡薄的唇,她纠结的心终是管不住盈眶的泪。
原来,她至今才明白,她是如此地喜欢着他。
原来,若只是大纳言,不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而彻夜无眠,不会为了他的一个笑而开心不已,不会为了他的一句「十八」而脸红心跳,更不会为了他的一个侍寝而闷闷不乐。
爷爷说得对,她一直在逃避。
逃避察觉对他的心意,逃避知晓他是否也对她动情,逃避他的拒绝,亦逃避破坏两人此时的关系。
她,好自私。
自私地只想永远这么守在他身边而不改变。
颤颤地,她伸手向他,轻柔地、不敢施力地贴上他渗血的布巾上。
泪,终究止不住地扑簌簌而下。
她,鲜少流泪,但每回流泪却都是为了他一人。
当她的第一滴泪落在缠起的布巾上时,她的手已让人紧紧握住。
瞧清了眼前之人,瞧清了她长睫上沾着的泪,那突然刺进心中的疼竟比他的伤还痛。
「十……」甫唤出口的思念让皇甫皇惊觉地顿下口,硬是将「八」这个字隐去。「出去。」没有询问,也毫不迟疑,他说出口的话如同刀子般割人。
「不要。」他板起脸庞的淡漠语气吓得了别人,却吓不走她。
「自认受朕倚重的大纳言,已胆敢放肆地无视于朕的命令?」他明明交代过,别让她知晓,也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她察觉,怎么……
「待皇上康复,皇上要怎么罚臣都行。」她的口气坚决,毫不妥协。
这高傲的男人总是一再拒绝让她瞧见他的脆弱。她清楚他不愿她担心的心意,但他却不明白她所要的是与他祸福与共,而非被细心呵护。
「皮肉之伤,不劳大纳言费心。」他敛下眸避开她带泪的水眸,不让自己心软。
「只是皮肉之伤岂会让皇上下不了床?」万十八已有些恼了。
「谁说朕下不了床,朕……」皇上欲撑身而起,不是逞强,而是不愿她担心。
「皇上是成熟的大人,怎会如同小孩一般胡闹?」他甫动的身躯已让心急的她按住了双肩,不让他乱动。「这便是皇上想要的?每日勉强起身、勉强走动、勉强上朝,而后让伤势加重?」
「大纳言如此放肆的口气可是对朕说?」
「对皇上谏言乃臣之责。」万十八眨了眨眼,隐去眼底水气。「而忠言总是逆耳。」
身为大纳言,她当然明白皇上坚持上朝的用意,也明白为了不引起臣民的恐慌非得如此隐瞒不可。
但,她就是舍不得啊。
抬眸望着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难得如此失礼、难得如此焦急的大纳言,他的心暖了又暖。
暖了的心再也说不出冷情赶人的话,而她略显红肿的眼与那滴湿胸膛上的泪,竟化成火苗般在他身上恣意蔓延。
不曾见过她的泪的他,心陷落得更深了。
这,便是他所担心的。
担心受伤的自己变得软弱,变得需要依靠,变得不顾她的安危强留她于身边,让她再也无法自这残酷的杀戮中逃开。
这,又岂是他所想望?
若为她好,若为她着想,他不该让她留下,不该让她一步步贴近他而无力反抗。
她是他唯一的弱点,他唯一想守护的弱点,会让有心人士利用威胁的弱点,而他必须狠下心才行。
「堂玄、堂红。」皇上的声音冷下几分,强迫自己敛下的眸不再瞧她一眼。
「皇上。」堂玄、堂红同时进门,诧异地见着了以奇怪之姿压在皇上身上的大纳言。
「堂红带大纳言回房休息。」皇上冷冷开口。「堂玄在外头好好守着,不许再让任何人擅闯,就算是大纳言也一样。」
「皇上?」皇上的命令让万十八的心痛了一下。
「怎么?没听见朕的命令?」他搁置于腿旁的手不着痕迹地握紧,不让自己伸手扶上她那隐隐发颤的身子。
「皇上,让臣留下来照顾皇上,臣不放心。」万十八央求着,紧咬的唇渗出斑斑血迹。
「不放心什么?」她唇上的血令皇上怒气陡升,气她,也气自己。「朕自有兰美人伺候。」气恼的他说了气话。
啊!万十八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掩下那到口的痛呼,也掩下那几乎月兑口而出的嫉妒话语。
不要!不要兰美人!
她不想让兰美人待在皇上身边,她不要兰美人碰着皇上的身,可是……
可是,那却是兰美人的职责所在,而她,踰越了。
低下头,她掩藏起苍白容颜,退离了床,退离了皇上身边。
头一回,她讨厌起自己大纳言的身分,而羡慕着兰美人;头一回,她察觉了不能待在皇上身边的痛苦。
『为何如此喜欢当大纳言?』接任大纳言之前,爹爹曾这么问过她。
『为了能待在皇上身边,替皇上做事。』她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如今思及,她方了悟,替皇上做事只是她冠冕堂皇的理由,能待在皇上身边才是她心之所向。
可如今……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能待在皇上身边的,并非「大纳言」啊。
心一痛,万十八不稳地朝后退了一步,失去血色的容颜,我见犹怜。
颤颤地朝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她的背脊抵上寝宫大门,直至皇上看不清她脸上的凄恻,直至她哽咽的声音被她辛苦隐藏起。
「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