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言十八 第五章
密室里聚集了几个人,虽有老有少,但脸上全是同一个表情──懊恼。
「这回狙杀不成,下回便更难了。」左脸颊上有颗痣的中年男子首先开口。
「这回的突袭确实草率了些,三王爷下回得沉住气才好。」另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附合着。
「哼。」三王爷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他的气仍未消。「若本王爷得不到万十八,别人也休想得到。」
只要有皇上在,万十八的眼光便只会追随皇上一人。
当皇上当着他的面带走万十八时,他便于心中起誓,今日之辱他将加倍奉还。
金佛寺一战没能杀了皇上,算他好运。
「没想到皇上真为了大纳言而跟去金佛寺。话说红颜祸水,倘若能掌控这女人便胜利在望了。」长相斯文、有着一双凤眼的男子也开口了。
「三王爷得再加把劲才行。」有痣的男子话中带着调侃。
「得不到她,便拿她当人质,如何?」斯文男子建议着。
「这岂非公然反叛?」男子脸上的八字胡抖了一下。
「都敢弒王夺位,国舅爷还在乎反叛之名?」三王爷说得狂妄。
「我只担心以咱们现下的势力,公然反叛肯定一点胜算也没有。」八字胡的国舅爷着实担心啊。「倘若那些被抓去的杀手露了点口风,咱们全都完了。」
「弒王的是花钱买的杀手,就算被抓,无法继续服解药的他们根本活不过一天,况且被毒哑嗓子什么也招不出来。」三王爷冷笑着,这点他早有防范。
「哈哈,还是三王爷想得周全。」有痣的男子松口气地笑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你们认为皇上为何能逃过这次的伏击?」三王爷问得直接。「那些突然冒出的救兵,你真以为只是巧合?」
「这……」国舅爷不安地回望着三王爷。
「皇上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三王爷说得肯定。
「三王爷的意思是……」
「皇上早就在防范了。」三王爷的眸中透着杀意。「而这防范恐怕早在十二年前便开始了。」
「啊?!」其他人闻言皆忍不住惊呼出口,他们全明白十二年前发生的事。
「当今皇上的智谋与心机有谁能比得上?」三王爷反问着。「十二年前从鬼门关回来的他,又岂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那……那……」
「国舅爷该不会天真的认为皇上不知晓您是幕后主使者吧?」三王爷语含嘲讽。
「当年的主使者并非只有我一人。」
「国舅爷现下说这话意义何在?」
「这……」国舅爷困窘得说不出话来。「那皇上为何迟迟不采取行动?就连这次遇袭之事也封锁了消息。」
「或许是证据不足。」三王爷顿了顿口。「或许是想一网打尽。」
「什么?!」国舅爷与其他人皆心下一凛。
「既然早已是皇上防范之人,无论如何都月兑不了嫌疑了,聪明人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您说是吗?」
「……」沉默半晌,国舅爷吶吶开口:「……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时机成熟时,您会知道的。」三王爷眼中杀意迸现。「只要我在,便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他扬唇带起了嗜血的笑。「直到他死去为止。」
万十八站在御书房门口,怀中捧着一大迭册子,沉沉的重量压得她的手都酸了,她仍舍不得放下,也舍不得交由其他人拿着。
这些天来,她耗费心神整理审阅了大臣们上交「租地予民」的实施方案,并盼望着一切准备就绪后能和皇上「当面」研拟是否有疏漏或欠缺之处,就如同往常一般。
因而她虽疲惫万分,却仍期盼能立即上呈皇上;她虽虚弱得挺不直腰,却仍坚持捧着册子等着,以便能随时出发面圣。
她,好想见皇上。
除了上朝之外,她依旧见不着皇上。尽管她每晚于寝宫外候着,他仍是不肯见她一面,甚至连一句话也没亲口对她说过。
「大纳言请回吧,皇上说要歇息了。」
「大纳言,皇上说不想见您。」
「皇上说身子好多了,要大纳言安心。」
「皇上说,夜深了您回房歇息吧。」
「皇上说……」
皇上说,又是皇上说。
天知道她根本不想听「皇上说」,她想听的只是「朕说」。
眸一抬,她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望向「青龙苑」。她总是期望能在不经意间望见那熟悉的伟岸身影,能瞧见那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岂知她的盼望总是一再落空。
「大纳言。」福安迎面而来,拱手行礼。
「福侍官。」万十八急忙迎上去,失序的心跳无法控管。
「皇上要福安将整理好的册子呈上,并要福安对大纳言说句『辛苦了』。」
辛苦了。万十八于心中念着这三个字,笑容凝结于唇畔。
她耐心的等候与守候,为的绝非这三个字。「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说,大纳言辛苦了,请早些安歇,免得累坏了身子。」福安上前一步。「这些册子放心交给福安吧。」
不自觉地,万十八手一紧,并朝后退开一步。「我有许多事需当面向皇上说明,能不能……」她突然顿住了口,为了福安摇头的为难模样。
是吗?万十八失望地苦笑了下。
原来皇上仍是不愿见她,她还以为这一回……
腿一软,她整个人无力地朝地上坐了下去,册子撒了满地。
「大纳言!」堂红忧心地蹲在她身前,盯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堂红扶您回房休息。」
这些日子跟在大纳言身边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纳言的苦。
忧心的苦、相思的苦、繁忙的苦、压抑的苦、希冀的苦,以及那见不着面、说不着话的苦。
这些苦,令她一日日苍白、一天天消瘦,几乎站不稳的身子彷佛风一吹便会倒下。
这些天来大纳言吃下肚的东西寥寥无几,躺在床上歇息的时辰也屈指可数。常常,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青龙苑,一瞬不瞬地望着出神。
『我吃不下也睡不着,但奇怪的是只要望着皇上所在之处,我的心便能平静一些。』
得知皇上受伤的当晚,万十八窝在窗前的太师椅上,吹了一整晚的风、看了一整晚的晕黄灯光,彻夜未眠。
「福侍官。」万十八让堂红搀扶起后开了口:「今晚仍是兰美人伺候着皇上吗?」明知自己不该问,但她仍是忍不住。
「是。」不明白大纳言的心思,福安照实回答。「不知何故,皇上几乎每晚都召兰美人伺候呢。」
闻言,万十八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那就好。」她的胸口闷得好疼,说出口的话彷佛化作一把剑刺进自己心口。
「大纳言?」万十八那憔悴的模样让福安有些担心。
「这些册子麻烦福侍官了。」现下的她突然觉得好累。她挪动身子走了几步,想暂时远离御书房、远离青龙苑,也远离皇上。「堂红,别跟来。」她的语气中有命令也有请求意味。「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望着大纳言强自挺起的背脊,望着她孤寂纤细的背影,堂红仍是举步远远地跟着。
守护好大纳言,是她职责所在,也是她不得不从的皇命。
那晚,下起了滂沱大雨。
她静静站立在雨中,不躲、不闪,任雨水打疼她的身,任雨水冰冷着她心,也任雨水带走她脸上的泪,不让任何人瞧见。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神之际,映满眼眸的莲花让她的心扯得发疼。
「原来我们竟是如此的相像。」她这话竟是对满池的莲花而说。
蹲,她望着凝水的莲花,洁白花瓣上的雨水如同她白皙脸庞上的泪水,令人爱,也令人怜。
凝望半晌,她俯将这清香摘满怀……
「朕要立妃。」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为了皇上这句话,为了皇上这惊人的决定。
自皇上十五岁继位至今,后宫便一直空悬。
这些年来,不论朝臣如何上奏,如何说之以情、动之以理,皆无法改变皇上不设后宫的心意,顶多纳一名侍寝。
『朕非纵欲之人,也厌恶女子间的争宠。』
皇上不设后宫的心意,众臣能理解,却不合王朝历代的规矩。
『朕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皇上。』
『皇上说得是,但……无子嗣,王朝何以为继?』
『朕自有安排。』
就因皇上的这一句自有安排,从此无人提起选妃立后之事。如今……
如今皇上这句话让原本对攀龙附凤之念死了心的朝臣又再度萌生希望。
有的庆幸自家闺女尚未有婚配对象,有的正开始盘算如何将方订下的婚事给退了。
放眼望去,众臣个个眉飞色舞,欣喜得不得了,只除了大纳言。
「朕要立妃」这四个字甫出皇上之口,万十八便听不进任何话语,只剩这四个字不断于脑海中盘旋,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也毁去了她所有的想望。
她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只是恍然明白,原来「痛彻心肺」的痛,竟是如此难忍。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此时此刻的自己会因心痛、心碎而死去。
皇上终于肯立妃,王朝未来终将后继有人,她该高兴,该为皇上、为王朝感到万幸,但她却笑不出来。
连扬起唇,挂上一抹虚假的浅笑也做不到。
她只是给自己一抹又苦又涩、像哭一般的笑容,并抬眸一瞬不瞬地瞅着至今未曾正眼瞧过她一眼的皇上。
突然间,她好想当场不顾一切、不顾身分礼教对他大吼大叫。
吼他为何如此对她、为何不看她一眼、为何不对她说话?为何要……如此伤她的心?
倘若未曾察觉自己对皇上的心意就好了。
那么,她还会是那正直、忠诚、有话直说的大纳言,而非现下这愁苦、嫉妒,贪婪地想索求更多、想得到更多的大纳言。
低下头,她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的哀戚与自责。
面对皇上,她失了格;面对皇甫皇,她失了质。现下的她,连自己都觉得厌恶。
「何事让皇上改变了心意?」三王爷打从心底怀疑皇上这突来的决定。
「人总是善变的。」皇上轻描淡写带过。「三王爷认为朕不该立妃」
「不。」三王爷心生一念。「臣只是想了解皇上选妃的条件。」
「是啊。」三王爷这一问,可是问出了众臣的心事,大伙无不拉长耳朵听着。
「只要朕看上眼。」皇上开的条件,有说跟没说似乎没什么两样。
「啊。」众臣闻言,不禁发出失望的叹息。
「任何人皆可将闺女的画像送至后宫给大女官。」皇上望了众臣一眼,除了大纳言。「朕会仔细挑选。」
「是。」皇上的话又给了众臣希望。「恭送皇上。」见皇上已站起身来,众臣赶忙俯首恭送。
趁着众臣俯首之际,皇上仍是放纵自己偷偷瞄了大纳言一眼。
时至今日他方了悟,想见而见不着竟比想见却不能见容易得多了。这些需一直小心避开她视线的日子,压抑得他好苦、好苦。
她的脸色为何苍白如此?这一眼,令皇上的心刺痛了一下。
是累了?倦了?还是病了?
不由自主朝她跨出的步伐猛然顿住,欲询问她的话亦猛然止住。
他转过身去,逼迫自己离开她,将她推得远远的,远到受他牵连的范围之外。
「皇上!」方出大殿,万十八已追上来。
「大纳言有事?」他背着她未回头,衣袖下的手已握成拳。
天知道他好想回头问她为何瘦了?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何不爱惜自己?又为何要让他为她担心、为她心疼?
但他没有。
他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冷淡与疏离。
望着皇上宽阔的背影,听着皇上冷漠的询问,万十八心中一拧。
若她离皇上远远的、久久的,那么皇上该会轻松一些、自在一些,至少不用如此辛苦地躲着她,是吧?
她勉强自己依靠胭脂点红的唇上扬起浅浅弧线,并从干哑疼痛的喉间硬挤出声音来。「臣已将『租地予民』之策整理提交皇上,理当搬回纳言府去了。」
皇上闻言,眸色一变,却无人察觉。「朕会派人送大纳言回府。」
「不。」万十八咬着唇拒绝。「怎么来便怎么去,臣谢过皇上。」皇上那毫不迟疑的应允让她唇上的浅笑渗入了浓浓苦涩。「臣另有一事相求。」
「朕听着。」不知何故,她说话的语气让他的心不安地蚤动。
「臣想告假一段时日。」
「多久?」她的要求令他的心慌了一下。
多久?万十八也如此问过自己。
或许待皇上立了妃之后,或许待她舍下了对他的情之后,也或许……没有或许。
「皇上需要臣时,臣便回来。」
『朕随时需要妳,朕根本不能失去妳。』
他心中的吶喊无人能听闻,但他说出的违心之语,却让她听得明明白白。「朕知晓了,让堂红跟着吧。」
「谢皇上。」看着皇上那毫不停留的步伐,注视着那逐渐在她眼前消失的熟悉背影,滞于胸口的剧痛与到口的腥甜却再怎么也压抑不了。
当鲜红的血溢出她的唇,一滴滴染红她雪白衣衿之际,她于他身后张口说了句无声话语──
『倘若臣一去不回,皇上可会挂心?』
皇甫皇坐于御书房龙椅上,曜黑的眸望着远远一角,一个之前空无一物、如今却堆满书籍之处。
她阅读的习惯依旧未变,即使在他的御书房,她仍将它当成自己的书苑一般,一样地席地而坐,一样地让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将她包围起来。
他不让任何人动这角落,也不让任何人整理。
他总觉得似乎只要走近眼前那堆积成山的书堆中,便能瞧见趴在书上熟睡的大纳言;彷佛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未曾离开一步。
见状,堂玄无表情的脸上闪现担忧。
跟在皇上身边多年,他岂会不明白皇上的心思。只是,这么做,真的好吗?
为了不让大纳言陷入诡谲的争战,皇上刻意疏离了她;为了不让有心人士再度利用大纳言,皇上竟破例立妃。
他清楚皇上非如此不可的用意,但被蒙在鼓里的大纳言岂会明了?
大纳言的消瘦与失落,他和堂红皆看在眼里,也担心着如此纤细的她是否会撑不住而倒下。
她求见皇上时,凝聚于眼底的忧愁与深情,连冷情的他也为之憾动;她见不着皇上时,隐忍于眼中的伤痛与落寞,连不该受影响的他也为之心痛。
皇上错了。
皇上一直都错了。错在误以为大纳言只当他是皇上而非男人,错在误以为大纳言只对他尽忠而无寄情。
但,知晓了大纳言对皇上的情意又如何?
依皇上想守护大纳言的性子,恐怕只会将大纳言推得更远,伤得更深吧。
『送大纳言出宫吧。』那日堂红的话犹言在耳。再继续待在见不着皇上的宫里,她会倒下的。
他正欲找个适当之机向皇上说明,不料大纳言竟先提出了要求。
「有话想对朕说?」堂玄若有所思的神情让皇上问出了口。
大纳言已出宫,现下说什么似乎都已迟了。「堂玄认为皇上不该瞒着大纳言。」
「何事不该瞒她?」皇上又望回大纳言常待的书案处。「逆谋之事或是朕钟情于她之事?」
「堂玄僭越了。」皇上那充满无奈的口吻让堂玄明白皇上的情非得已。
「她肯定讨厌朕了。」皇上收回目光。「你记忆所及,大纳言可曾一日不上朝?」
「不曾。」
「是啊。」她那过分苍白的神色不断浮现脑海。「即使受了风寒,即使需要人抬也要上朝的她竟向朕告了假。」一思及此,他心便阵阵生疼。「朕肯定让她气极、恼极也恨极了吧。」
「大纳言终会知晓皇上对她的心意。」他衷心期盼。
「是吗?」伤她至深的他,该如何被谅解?
「皇上,小的福安。」门外,福安带着宫女候着。
获得皇上的同意,堂玄让福安进入书房。
「皇上,大纳言已出宫了。」他是来向皇上复命的。「大纳言将皇上赏赐的绫罗绸缎与珍宝玉器全数退回了。」他斟酌着用词。「大纳言说谢皇上恩宠,但这些东西不是她所要的。」
「大纳言要什么?」其实他也知晓这些东西她不会收,他只是……只是自私地想弥补他伤她的心罢了。
福安犹豫了一下。「大纳言说,她要的皇上给不起。」
心一怔,皇上敛下了眸,瞧不出端倪的平静神情反倒教人不安。
「大纳言要福安将一件东西送给皇上。」福安回过头将门外的宫女唤进来。
一束盛开的洁白莲花让宫女捧了进来。
皇上一见、倏然起身,闇黑的瞳里尽是惊、是喜、是恼、是愁。
他抿着唇不发一语,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涌现复杂神色。
「大纳言还说了什么?」堂玄不明白一束白莲何以会让皇上震惊至此,但他知晓皇上必定明白大纳言送花之意。
福安偷偷瞄了眼不语的皇上,吸了口气壮大胆子。「大纳言说皇上若仍不明白,从今尔后,皇甫王朝便不再有大纳言万十八。」
此话一出,不只堂玄变了脸色,皇上的神情更是难看至极。
「该死的万十八!」
突来的怒吼惊呆了福安与宫女,待两人回神后,偌大的御书房中,皇上与堂玄早已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