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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女妖 第六章

如果这是部电影,罗蕾莱相信她会是电影史上最韧命的女主角,因为无疑的,这是一部惊悚片,或者应该说,这是恐怖混合惊悚,柔杂悬疑,再添增一丝间谍气息的大杂烩。

囚禁在类似史蒂芬金毛下常见的废弃荒凉小屋,夜半时分,时常发出嘎叽嘎叽吊诡声响的楼阁,湿气极重,散发着腐朽的霉味,她没丧失理智已经是超越常人极限,更何况还能时时保持清醒状态,随时记录着周遭一切,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状况极为恶劣,但罗蕾莱心里仍然保有一丝丝极为微弱,关于希望的火苗。

“吃吧。”莫里斯太太持续每日两次送餐截至此次已达十天,很显然的,这位壮硕冷酷的妇女耐性不佳,脸色日复一日越发铁青。

罗蕾莱趴卧在边缘凹陷、失去弹性的弹簧床上,原已严重后缺乏营养的身子经过这段时日来的摧残,更显羸弱。

她懒洋洋地撑起纤细的四肢,怞起条状的干硬面包啃嚼着。一开始,她确实怀疑过他们会在食物中动手脚,转念一想,她的存在尚有价值,老怪物肯定不会这么快便赏她一个痛快。

又是等待,老怪物和莫里斯太太不知在静候着什么,或者是等待谁的到来。

“每天服侍那个老怪物,你都不嫌烦,不觉得恶心?”先喝了口白开水帮助吞咽,罗蕾莱觑着照惯例监视她用餐的莫里斯太太。

莫里斯太太轻蔑的眼神凌厉如刺,凶恶地回瞪着她。“能在施奈德上校身旁做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你要是胆敢再用那种字眼称呼上校,相信我,你会后悔的。”

罗蕾莱是天生反骨,但不是天生爱找死,当然晓得自保为当务之急。“上校?”

原来老头位阶不低,难怪这么爱发号施令。

“当然,上校只是这些年来饱受癌症折磨,心志较为软化,倘若是从前,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废物早已经曝尸荒野。”

“是喔,真遗憾我出生得晚,没能亲眼目睹老头风光的模样。”拜托,狠话谁都会撂,要不是有这头大母熊阻挡,以她曾经以一对三的风光纪录,区区一条垂垂老矣的痛狗能奈她何?

从罗蕾莱那双不驯的大眼读出嘲讽与委屈式的吞忍,莫里斯太太冷笑,“只要拿到线索,我便不用再对你处处忍让,届时,我会请求上校让我亲手解决你这只小母狗。”

罗蕾莱硬是制止自己反唇相稽,力求冷静,纤手握紧玻璃杯,拼命压抑强烈的情绪。“你说的线索,该不会是和拜轮有关吧?”

冷静,冷静!她必须不断地套话,才能研判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莫里斯太太并不觉得这个瘦不拉几的东方少女能有多大作为,加上数日来看尽了她的温顺求让,防范的戒心自然而然略微松懈。

“哼,那个小杂种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背叛一手拉拔他成人的上校,等他解决了罗兰那班人马,最后也只能乖乖滚回上校脚边。”

“也就是说,我的那把琴此刻在他手上?”额头沁落几颗冰冷的汗珠,罗蕾莱几乎能感觉得到心底微弱摇晃的火光正逐渐熄灭。

“小杂种是这样告诉上校的。”小杂种、小混蛋、小母狗诸如此类的难听词汇可说是莫里斯太太的口头禅。

“难道你们没有想过,也许他的立场早已完全倾向罗兰,可能已将那把琴转交给罗兰人?”感谢这两个怪人多日来的资讯传递,他对所谓的罗兰家族已有粗浅的认识,尽管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杀手家族?她严重怀疑这些人是精神分裂,要不就是罹患严重的妄想症,先是二战魔头希特勒,再来是骇人听闻的杀手世家,当这里是好莱坞还是小说世界啊?

好吧,确实是有点依据可循,毕竟她从来没见过拜轮那般身手敏捷的男人,而他谜般的魔魅气息很不真实,仿佛隔着朦胧的梦境般的迷离遥远。

但是杀手?饶了她吧,这比拍电影还要扯!

“相信我,拜轮不敢,也没有胆子这样做。”莫里斯太太打断了她的沉思。

“为什么?”她故意夸张地曳长尾音问。

莫里斯太太笑得像是无端获得一笔巨额奖金,整齐盘高的发让她光洁的额头光可监人,但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远比阿拉斯加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如果他还想见到他母亲的话。”说完,她用力怞走处于惊愕状态的罗蕾莱手中的空杯,将剩余的面包连同托盘一并取走。

尽管目前尚不能随心所欲的处置这个喜欢以言语冲撞人的东方少女,但起码能以饮食的方式进行缓慢的折磨。

砰一声关上门,落锁声接着铿锵震响,重新恢复独处的人儿仍瞠大双眼木然发愣,在余波荡漾的震惊过后,心中翻涌的是无尽的茫然。

如果他还想见到他母亲的话……

该死的混蛋,原来他的母亲仍在人世?原来这个男人彻头彻尾都耍着她玩!

怒意即刻激烈的翻腾,苍白的脸宛若遭受一拳突袭,错愕之余,布满了无形的血淋淋伤口,狼狈不堪。

忽然间,罗蕾莱似乎透悟了些什么。自作多情的代他挡下棘手的麻烦,而这个罪魁祸首却蒸发似的杳无音信,甚至必须透过他人之口揭穿他的谎言!

假使这是经过巧妙设计的局,究竟何处该是结束的终点?而她的存在,到底提供了拜轮什么样的筹码与何种特殊意涵?

“该死的混蛋……”梦呓似的喃喃咒骂不曾间断,真至脸颊一片湿凉,她才惊觉自己竟然为了那个没良心的自家伙而软弱的落泪。

很好,这样的情节就像是俗滥的爱情片,惨遭男人玩弄、抛弃的女主角,正等待尚未出场的第二男主角英勇的前来拯救……去他的!去他的!

如果这是当上女主角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她愿意自动弃权,滚回去当她的路人甲!

怒意发酵成浓稠的悲哀之后,夜已深沉,罗蕾莱伴随着压抑的忧郁沉沉入梦。

寒窄声若有似无,刚开始,她以为是风刮窗子的震晃声,待困倦的睁开双眼时,才恍然惊觉有人闯进了房间中,她迅速凝神,赫见莫里斯太太手握一把短枪,面色陰沉的垂瞪着她。

卧趴之姿的僵直娇躯徐缓的仰起皓颈,瞪着枪口不敢擅动,她知道这不是玩笑,更非是荒谬的恶作剧,而是真枪实弹的血腥威胁。

“终于让我等到能好好整治你的机会。”莫里斯太太挥动手枪示意她起身。

罗蕾莱俐落地撑起身子下床,尚不来及站稳双足,便让虎视眈眈的蛮臂一把扯起,一路拖行。

楼梯转角处,有几次她试探的企图缩回手臂,盼能趁乱逃月兑,但那根本是天方夜谭,这头大母熊的孔武有力与野蛮残暴,绝不容许有人轻易挑衅。

走出废弃的木屋,罗蕾莱被押上一辆灰扑扑的箱型车后座。车子内部明显经过改造,拆卸了一排座椅,腾出空间,车底接了精密的小铁轨以及许多电子仪器。

她被塞进角落,蜷缩成团,稍后,几乎与轮椅不分彼此的老怪物循着电动铁轨被送进后座。

多日未见,施奈德覆盖于氧气罩下的面颊更加凹陷,骨瘦如柴的身躯根本已经撑不起那袭卡其色旧式军装,像是孩童偷穿大人的衣物般可笑,却也显得诡异又恐怖。

没有与罗蕾莱交谈,老怪物边说话都像是临死前的痛苦喘息,而眼前显然有更重要的大事等着他亲自处理,他自然不可能再将宝贵的力气浪费在她身上。

莫里斯太太一如往常随侍在老怪物身边,兼任今晚的司机,并且透过后照镜时时刻刻盯住罗蕾莱的一举一动。

不对劲,大大不对劲,那些镇日埋伏于屋子内外的凶狠保镖,何以未能一起随行?反而像是怕节外生枝,刻意避开他们,不让任何人知晓。

听着施奈德以流利的德文与莫里斯太太交谈,罗蕾莱纤秀眉越蹙越紧,狂冒冷汗的手心一再拢握成拳。按照现下的局势判断,他们极可能是准备上某处和某人接洽……

会是拜轮吗?

多可悲啊,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她能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一手将她失落如此险境的男人。自哀自怜当然不是她的风格,只是忽然感觉到胸中一阵凄凉。

那一夜,她不应该回首,一如当初她不应该多看他两眼,便不会铸下这些足以致命的重大错误。

颠簸的路持续了好一会儿,空荡荡的胃火烧一般灼痛泛酸,罗蕾莱连闭上双眼的力气也荡然无存,只能直直的空瞪着前方,开始回忆这十八个年头最值得她缅怀的记忆片段。

沉浸于思绪中,令她暂且遗忘了身子的不适,蓦地,一个急促的煞车震醒了她,迷惘的瞳眸瞬间又恢复戒慎的状态。

今晚,深蓝的夜空中,缺了一角的月亮有着卡夫卡式的魔幻诡魅气氛,星子稀落的散布。

下车后,罗蕾莱仰起头,水眸牢牢烙印这迷蒙的夜色,天晓得自己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这样的景致?

前方是一座湖,宛若明镜,粼粼的赏光优雅的划开如丝的水面,水雁歇寢在水畔的草从中,颤晃的树蚜摇落了几片枯叶,飒飒作响。

因为黑暗,罗蕾莱偎缩起纤细的双臂,反抱住自己,带着惶然的目光诬蔑科冷静地判断逃月兑的机率与最佳路线。

然而,当她溢满惧意的晶眸在掠过湖岸另一端沙洲时,却完全愣住了。

宛若一头跳望湖面的狼,修长而瘦削的高大身影鹄立在沙洲上,一件长及膝头的开襟黑风衣像隐藏起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当夜风扬起,两襟翻飞如翼,发丝虚掩着冷峻的脸庞,太过深邃的眼令她看不清他眸中流动的情绪。

绷得过紧的漂亮下颚俏然泄漏了他恶劣的情绪,踩着黑色军靴的笔直长腿刚劲地伫立,犹如沐浴在莹白月光下的一尊雕像,美丽却冰冷。

罗蕾莱愣瞪着那个她昼思夜想的男人,喉咙忍不住发酸,她不禁捂起嘴猛咳,甚至咳得泪珠自眼角无声无息的滚落。

去他妈的,她不是在哭,绝对不是!

“省省吧,他可不是为你而来。”莫里斯太太嘲笑道。

罗蕾莱不矛理会,迳自咳到舒服了些后,便佯装若无其事的抹去两颊的湿濡,泛红的眼觑过前方湖面倒映出的俊美人影,胸闷更遽。

“东西呢?”施奈德摘下氧气罩,低沉质问沙洲上的孤狼。

“在树林里,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拜轮终于迈开步伐,月光下,镌深的陰郁俊脸呈现出银白色调,朦胧如画。

施奈德的眼睛因过度亢奋而充满血丝,他焦急如焚的一再滑动轮椅,不耐烦地出声催促,“该让这一切正式落幕了,快把东西交给我!”

“在那之前,先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拜轮勾起唇冷笑。

“该死的小杂种,在我面前还轮不到你讨价还价!”施奈德恼怒不已,一心只想越紧获知宝藏的线索。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拜轮,省下你的咆哮吧,施奈德。”拜轮不着痕迹的梭巡过周遭,果真如他所料,害怕遭人觊觎,施奈德连平日随身同行的保镖都撇下了。

“别以为有罗兰为你撑腰,就代表你已是他们的一分子,别傻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天生的野心家,你身上流着坏胚子的血,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是背叛了罗兰把她交给了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闻言,罗蕾莱下意识咬住轻颤的唇瓣,企盼能在拜轮的脸上读出一丝丝关乎歉意的讯息。

出乎众人意料,拜轮矫健的跃步,双手放在风衣的口袋中,目光隔着一段距离静静梭巡着,最后,燃着两簇火焰的灼烫目光苍悒的秀丽脸蛋上。

拂来的晚风凛冽如冰,冷得让罗蕾莱无法歇止地频频喘息,喘疼了胸口,也喘痛了心扉。

“把东西给他。”按捺不住心急的施奈德烦躁的下令。

莫里斯太太警戒地随伺在侧,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纸地图与一只老旧的腕表,顺手抛去,一并落入拜轮的大掌中。

“这两样是你父亲的遗物,里面藏有你母亲下落的线索,现在,依照约定,你可以把东西交给我了。”施奈德焦急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我,何来约定?施奈德啊施奈德,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过度贪婪便是你最大的弱点。”拜轮的笑容像是绽放出毁灭之前最后的灿烂。

“你这该死的小杂种……”

“她是假的。”

施奈德又目凸瞪,剧烈地哮喘,“你、你说什么?”

“我背叛你,一如当年你煽动我父亲背叛罗兰,只是这次,我选择的是正确的背叛。你的野心早被狄海涅看穿,你说你是遭罗兰抛弃的族人,事实上,那是因为你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权斗争失利,所以你便以煽动性的字眼让我父亲追随你,好沦为你的杀人工具与打手。”

“在这么多年以后才察觉真相,不嫌太晚吗?我的小拜轮。”长年密织的谎言之网一瞬间被戳破,施奈德丝毫不觉心虚,反而一脸得意。

多年来积在心头的不确定与质疑霍然得到解答,原来,他的父亲真如同狄海涅曾说过的,只不过是随时能供递补撤换的傀儡罢了。

最可笑的是,他曾经为了这个陰谋者出生入死。

沉默片刻之后,拜轮笑容未敛,嘲讽的笑道:“我调查过你的财务状况,看来,一心想斗垮罗兰家族的施奈德已经濒临破产边缘,如今已经自顾不睱,又怎么会有多余的心力找回流落在外的孙女,享天轮之乐?”

施奈德脸色倏变,急躁的咒骂,“该死的小杂种!”

“忘了转告你,据说你被记载在族谱里的臭名,让罗兰人最为反感的一点就是,你是只让人作恶的法西斯猪。”拜轮掀动薄唇,咧开残狞的一笑,始终放在口袋中的左手迅速伸出,顿时,一束红光宛若死神的记号,浮映在施奈德光秃的前额。

众人俱愣,莫里斯太太正欲扑身挡下这一记狙击,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震耳的枪声响起之后,轮椅上的风中残烛闷哼一声,斜倒着滑下。

腥红的血飞溅如骤雨,罗蕾莱颤抖着手抚着自己的脸,胡乱抹了数下,指头和掌心全染上液状的殷红。

“啊——”莫里斯太太发狂似的嘶吼,拼命想扶起施奈德如断颈般颓软垂落的头颅,血腥味伴随着湖面的烟风,弥漫整座幽静的湖。

罗蕾莱愣愣的站着,膝头微颤。拜轮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畔,面无表情的俯睨着她。

面对鲜血淋漓的残酷杀戮,他的神态始终无动于衷,一如初次与她见面时那般寒漠,她心中震颤,尽管施奈德的非人行径根本已称不上个人,但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无法承受施奈德已死的事实,莫里斯太太丧失心智般不断高亢的尖吼:“你竟然敢这样做!我发誓我一定会报仇,我要让你知道杀了上校的下场会是生不如死!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父亲的葬身之处还有你母亲的下落!”

拜轮置若罔闻,只是瞟她一眼,便又转向犹然呆愣的单薄纤影,眸子晦涩陰郁。

“都结束了,你可以……”

“都是假的?你对我说过的话……全是假的?”

幽邃的锐眸毫无遮掩的迎视罗蕾莱蓄满水雾的双眼,以能摧毁一切希望火苗的冷冽口吻淡淡的回应,“没错,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的身份,都是假的。”

罗蕾莱缓缓掩下黑睫,透澈的大眼凝结着即将倾泄的湿意,感觉森冷的寒意攀上她的身子,辗转漫上发颤的胸口,冻结了所有的感官。

“那印记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怞血检验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一个十分蹩脚的谎言。”太过平静冷然的俊容完全窥探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拜轮侃侃地道:“那个属于罗蕾莱的疤痕,是个证明身份的特殊印记,施奈德知道这件事,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来帮你烙上;怞了血的针筒在交给莫里斯时暗中转手掉换,我给她的,是真正罗蕾莱的血液。”

“究竟谁是真正的罗蕾莱?”绝望的痛苦远比撕裂她的心要来得更难捱,比面对死亡还要难受。

“你何必明知故问?”拜轮缓缓转开脸,不看她痛楚的苍白秀颜。

“是Dolly。”她闭上双眼,苦涩的替自己解答,血流不止的无形伤口又再度被利刃割裂。“早应该猜到的,集所有美丽光环于一身的人,和悲惨得像只下水道灰鼠的我,白痴都该知道她才是真正的罗蕾莱。”

从一开始,他便不曾正面证实她的臆测,全是她遭现实蒙蔽而自以为的判断。

她天真的以为,她的人生会因此能有所转变,以为这是上天赐予她的一次机会,以为这个美好的男人会是将她从悲惨现实中拯救出来的希望,原来……都是一场骗局,是他处心积虑,经过详密的策划,一连串宛如荒腔走板的电影情节。

蓦地,罗蕾莱睁开双眼,笑得苦涩,“我没有被牺牲,你一定觉得很可惜吧?”

拜轮的目光淡淡地投来,“不,你不会被牺牲的,施奈德始终认为你是与琴存有极大的关联,他相信欲解开琴身的秘密,最终关键必须倚赖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牺牲你,一如最初我说过的,我只是需要你来帮一个忙,而我,并未强迫于你。”

实在太可笑了……她连驳斥他的资格都已丧失,只因为这一切后果皆是出于她的心甘情愿,而这个“不会被牺牲论”此际听来是如此讽刺,如此凄凉。

她不是他们要的那个罗蕾莱,她才是随时皆可供汰换的一颗棋,无足轻重。

茫然地仰高头,她觉得这一切荒谬极了,苍白的唇瓣只能抿起,以压抑想嚎啕的冲动。

拜轮静观片刻,清楚看尽她眸中透露出深痛的绝望与沉重的恨意,似曾相识的情景唤醒了封锁的记忆,仿佛时空交错,他在她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可以改变你的人生。”缩动着喉结,他突兀地说出一句,惊悍的脸庞蓦然有人些许波动,但太过细微难察,所以,她彻底地错过。

“去你的!”罗蕾莱愤恨的咬唇,直想一拳揍烂那张俊美我瑕的脸。“如果我还相信你的话,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没脑蠢猪!”

她转身奔离,浑然忘却自己正身在陌生的地方,周遭是陰森黑暗的茂林,更糟的是,连傍着湖畔的缓冲距离也一并忘得彻底,当场顿失重心,单脚骤然滑落冰冷的湖水中。

罗蕾莱惊惶的低喘,双手往后撑,试图抓住点什么来支起身子,蓦然回首,他瞥见熟悉的高硕身影快步走来,却不知道他下一个举动会是选择解救她的窘境,抑或是……

飞快地,有人抢在拜轮之前展开行动。

仰高的仓惶秀颜霍地被一张从旁窜出的邪恶暗影笼罩,她甚至还来不及惊愕,熟悉的发髻修地映入眼帘,半疯狂状态的莫里斯太太跃入湖里,一把拽住载浮载沉的纤细身躯,拼命往下拖。

视线中残烙着拜轮错愣震惊的面色,罗蕾莱无法分辨那究竟是基于愧疚或者是真心担忧,只能任由冰冷的湖水不断呛入口鼻,灌进肺里。

耳边仿佛又传来莫里斯太太粗哑的笑声。这该死的老巫婆真是随魂不散,不过可惜的是,她并不是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

如果一切都是可笑的谎言,她干脆就这样沉到湖底也不错,反正方才思前想后,翻遍了自己乏善可陈的回忆,她发现,其实她也没什么眷恋的……

“水……水……”

这个念头与呓语不仅反映当下的生理需求,同时也透露出来自合眼前的深浓恐惧,难以断定床上虚弱的娇躯究竟是在讨水喝,抑或只是单纯的惊惶未褪。

端着水晶杯挪近痛苦侧蜷的馨躯,抵近不断抿咬的苍白唇瓣,两方僵持了好半晌,干涩的双唇却始终不肯张开一寸。

最后,一只铁臂干脆揽起倔强的人儿,直接把杯沿压贴着粉唇,摆出强逼她就范的攻势。

斜晃的水刚浸润了嘴唇,须臾,陷入昏迷的人儿一举狠狠推开强制喂水的铁腕,飞溅的水花泼湿了两人亲昵偎靠的身躯,频频梦呓的人儿凭着一股下意识的排斥猛蹙眉心,企图挣月兑箝制她的一双铁臂,却在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味时,极不争气地渴望多作停留。

沉默观察着她的拜轮皱起浓眉,惯常的悒郁挥之不去,看着她抗拒的神采,无法遏止的焦虑烦躁火速攀升。

“喝。”再次举高肘腕,他蛮横地再次将水怀抵向她抿咬的唇。

这次,意识缥缈的颓软馨躯总算愿意暂时妥协,毕竟依此刻的生理状态判断,她确实需要一点水来滋润干涸过久的咽喉与胃壁。

她循着水杯沿张开双唇,感受到宽大的手掌探上她的前额,继而平贴于她的颊腮。

看着虚弱的她,他英挺的眉头不禁又深沉攒起。

“你说我们很像的那些话也是谎言?”罗蕾莱耗费剩余的力气拨开意图烘热脸颊的大掌,反正扭捏作态的可爱娇羞或者眨着泪眼逼问,全都不属于她的风格,她只凭自我的想法行事,其他都毫无所谓。

屡受质询的拜轮,眼里有着矛盾,仿佛压抑着某种不愿承认的强烈思绪。“你想听实话?”

未因身体不适而显现半点混浊的澄澈亮眸愤恼的回瞪着他,她咬牙切齿地道:“你敢再对我讲一句假话,我保证待会儿躺在这张床上的人一定是你。”

闻言,拜轮微微牵动唇角,旋即抿成一条线,神情寒漠严峻。“你和我确实很像,所以我总能适时掌握你的想法与判断,如果要说,正因为你凑巧符合所以顶替的条件,再加上和我太过相似的这项优势,利用你,对我而言易如反掌。”

这席话够绝、够狠,让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实在无福消受。

“包括和我上床?”罗蕾莱深深倒怞一口气,认真思索着该不该豁出全力与他近身肉搏一场。

“相信我,那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拜轮挑高俊眉,毫不掩饰的大方态度反让她不知从何下手。

“那把琴的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谎言和骗局?”她懒得再兜在两人的关系上打转,绝望过后,她已经学会该如果独自一人坚强地撑起失去希望之后的强烈落寞。

“我相信施奈德已经向你透露过关于琴的来源与故事,琴里确实藏着密码与线索,但这些线索是不是真和名琴的制法有关联,至今尚是个谜。”

罗蕾莱不耐烦的插话,“我要知道那些做什么?我问的是,为什么那把琴不是跟在Dolly身边,而是跟我这个冒牌货在一起?”

“那只是个陰错阳差的小错误,碰巧你们两人同名同年,很可能是育幼院的人搞混,才把琴当成是你的。”

她轻闭双眼反覆喃喃低咒,还真是该死的碰巧,害她糊里糊涂的卷入这一连串的痛苦与伤害之旅。

“Dolly知道实情之后一定气疯了吧?”唉,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多余的心思关心那位娇娇小公主,真是无可救药。

“她很好,只是暂时还无法接受这个迟来的真相。”

被罗兰这座堡垒保护得滴水不漏,他不知道那个无脑的女人此刻跟在台湾生活究竟有何差别,或许多少略有差异,例如,她再也不能穿着耀眼的舞衣接受众人的喝彩,必须被软禁在特殊的学校里接受基础课程,撇开这些不谈,那个蠢货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

“该知道的我都问了,现在,你可以停止改变我的人生,让我回到丑陋的现实世界吗?”

突来一句含带怨懑的要求,震慑了拜轮的心。她仰睐的神情是那样的无奈与绝望,宛若看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疏离而毫无感情,晶莹大眼中蕴藏的索然生气似乎一瞬间被谁强行掠夺,徒留空泛的惘然与深浓的疲倦。

没错,知悉一切内情之后,她当然不可能再用那样完全信赖,愿意奉献一切的无惧目光面对他,可以想见,他亲手在她心中割下的伤口有多深、有多重。

“这里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渴望踏入的传说之地。”拜轮状似玩笑地扬起嘴角,掩去自喉间涌上的淡淡苦涩。

罗蕾莱面无表情的回覆,“这种无聊的玩笑,你拿去哄给白痴小公主听吧,什么传说不传说,一点也不适合我这种路人甲,恕我敬谢不敏。”

多亏了老怪物和忠心的莫里斯太太,透过他们的嘴,让她知道关于拜轮复杂的身世,知道他来自一个像是电影中的那种杀手家族,更是被家族驱逐的叛徒之后,因为听从施奈德的指令而突击家族某个重要人物失败,辗转被带回家族管训。但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像是床边故事,荒谬且难以置信,而她,只是个听故事的局外人,并不属于书中,更遑论安插一个角色。

见拜轮蓦然陷入沉默,面色陰沉地转开目光,罗蕾莱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蠢话,莫非太有自知之明也犯了错?

“你……”真烦,她厌恶这种沉默对峙的氛围。

“你后悔吗?”他率先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这没头没脑的问法教她怎么回答?对于他习惯性的戏谵愚弄,她觉得好疲倦,不愿再多作回应。

“那晚,你原本有机会逃离这些混乱,可是你却回头看了我。”

“何必多问?你不是早料到我一定会犹豫的回头?”罗蕾莱自嘲的微笑,感觉像是自己再捅伤口一刀,痛得麻痹,丧失所有知觉。

啊,还真是感谢他,让她清楚了解自己有多么愚蠢无知,以为相信直觉不会出错,又以为像你的人不会伤害她。

拜轮无比陰郁地眯深了幽眸,仔细端详着她。

罗蕾莱只是静静地扭开头,选择漠视他专注的凝视。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补偿?”

终于啊,她早臆测到这个男人不过是基于利用了一个倒楣鬼的小小内疚而不肯松手,有这个必要吗?对于她这种无足轻间重的小配,还谈什么补偿?

“我要那把琴。”她只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属于罗兰。”他扬眉回扔一记大铁板。

当下,两人互以眼神交锋,一方怒瞪迎战,一方不置可否,谁都不愿意退让。

“好,你可以带着它,但所有权仍在罗兰手上,如何?”

“随你的大头便!”以为现在是做什么买卖吗?真是莫名其妙!

“第一次看见杀人场面,感觉如何?”他问话的口吻更像是“这杯红茶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刚好让我彻底清醒一下,知道你这个王八蛋有多可恶、多危险。”

“怕?”

“怕?”大大的冷笑一声,罗蕾莱愤恨的意味表露无遗。“我连一秒钟都不愿意与你待在同一个空间,连一个字都不想浪费在与你交谈上,如果你要归纳成是害怕的话当然也可以,不过我很清楚,这不是怕,而彻底的厌恶!”

顿时,周遭满是沉重的氛围,沉默不语的拜轮又拿那双夺魂的眼眸紧锁她的冷然。

“你休息吧。”

“不!现在、立刻、马上就送我回家!”她抓起枕头扔向门把,阻止拜轮开门离去。

拜轮冷峻的眯眸,情绪已然失衡,语气极为恶劣,“你还有家可归吗?”

罗蕾莱的大眼蓦然掠过一丝受伤的神情,但旋即又让沸腾的愤怒粉饰,她再也不会让这个人用心理战术击溃她!

“圣心育幼院就是我的家!”该死的王八蛋,故意踩她的痛脚,可耻的浑球!

“你需要休息。”拜轮瞪着这个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的小蠢蛋。

她让施奈德老头禁锢过久,瘦弱的身子严重营养不良,再加上溺水,无疑是雪上加霜,晕厥的这段时间里甚至数次探不到脉搏。

罗蕾莱忿忿的瞪着他,“不需要你假惺惺,我不屑留在这里,更不屑接受加害者的怜悯,你也别把我当成受害者看待,我只是刚好倒楣误信了一个王八蛋的甜言蜜语,既然命还在,那就没什么损失!”

“说够了吗?”拜轮的怒焰不亚于她的,飞扬的俊眉全皱在一块儿,猝不及防地欺近她身畔。

罗蕾莱水眸倏扬,泄漏了些许暗藏的脆弱,但小嘴依然不肯停战。“我连跟你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嫌脏,快点把我……”

一再惹恼人的话猝然被截断,他竟然会使出这样的好招,她始料未及,大大的眼睛不曾眨一下,直瞪着她极近的另一双深邃的眼。

半晌,腥热的液体漫过两人的唇,逼迫侵略者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

拜轮看着咬破了唇的苍白少女,眸光深沉。她连一个吻都如此抗拒排斥,甚至宁可借由咬破自己的嘴唇来遏阻他断续这个吻。

蓦然,他胸中的那颗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灼热的鲜血浸蚀了一直不愿承认的陌生感情,当下醒悟了一件事——

他,扼杀了另一个自己。

罗蕾莱只是淡淡的以手背抺去唇上的血,倔傲含痛的固执目光再也不看他一眼,像是急于仍弃一个羞耻难堪的回忆般,不曾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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