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 第四章 黑手的拇指
一
不是人是什麼?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頭?還是仙佛?
也許都不是。
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楮里的確已有了笑意。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听。"
燕南飛道︰"那麼你就跟我來。"
傅紅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雷的笑更溫暖。
可是傅紅雪只抬頭看了一眼,眼晴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燕南飛道︰"你不去。"傅紅雪道︰"絕不去。"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能去?"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絕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這里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傅紅雪搖頭。
燕南飛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亥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傅紅雪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腦緊。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根尖針.刺入了他的心。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沒有歡樂,哪里來的痛苦?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就在這時,高牆邊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
燕南飛出來時,窗于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燈光中只看見一個縴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身體瘦小,還留著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而起,以最快速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人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里沒有人,只有一個濕琳琳的腳印。腳印也很縴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傅紅雪道︰"她是誰?"
燕南飛道︰"明月心。"傅紅雪玲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里來的明月心?"燕南飛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無心的是薔薇。
薔薇夜天涯。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里的主人?"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楮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壇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楮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小妨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里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為的是也許就是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想象大得多了。"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貴客。"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麼還說?"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壇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陳酒香撲鼻。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里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小始娘在倒酒,從壇子里倒入酒壺,再從酒壺里倒人酒杯。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面對著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願未了只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傅紅雪道︰"是什麼人?"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想殺他?"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要死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動手?"燕南飛根根道︰"因為除了我之外,絕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燕南飛道︰"公子羽"
屋于里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這三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令人攝服的力量。
雨點從屋搪上滴下,密如珠簾。
傅紅雪面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只有三個?"
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這一點江湖中絕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于葉開。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資聰慧,又是沈浪的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復仇。"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他第三次舉杯,突听︰"波"的一響,酒杯競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傅紅雪看了他,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里,又順手點了他心脈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徑。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嘴上一接一托。
銀筷拔出,藥已人月復。
小姑娘已被嚇壞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腦筋在盯著她。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壇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從哪里來的?
傅紅雪翻轉酒壇酒傾出,燈光明亮,壇底仿佛有寒星一閃。
他拍碎酒壇.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
釘長三寸,酒壇卻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壇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里來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壇酒是你拿來的?"小姑娘點點頭,隻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里拿來的?"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灑,都藏在樓下的地窖里。"傅紅雪道︰"你怎麼會選中這壇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購,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貴客,這壇就是最好的酒"傅紅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她的聲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里站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里來過,這里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說鎖"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听見她說得這些話,只是痴痴地看著她,蒼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干,冷汗已滾滾而落。明月心始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傅紅雪雙手緊提,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船竄出窗戶。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固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明月心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小姑娘道︰"什麼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瞪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只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改出的只不過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他的確有病。
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月兌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自已。
因為他根自己,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已的嘴。
他生怕自已會像野獸申吟呼號。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里,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縴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雙縴巧麗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談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里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條月復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扎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她在嘆息,嘆息著彎下腿。
他听見了她的嘆息,他感到雙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月兌。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于卸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脖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仿佛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只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傅紅雪閉上眼楮,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還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進去,你等著。"
她就站在那里,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臉上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听見他的聲音從問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督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復原了。"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I"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風從窗外吹進來,門上的簾子輕輕被動,里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的人走了沒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後面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听見了他的聲音,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他終于開口︰"什麼事?"
"這七天內你絕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什麼人?""絕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為什麼要坐車。""因為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她帶的是個彌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女圭女圭,襯著她縴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里,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後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傅紅雪沒有反對。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看來你月兌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都不知道。"傅紅雪終于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2"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麼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細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凶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傅紅雷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完全月兌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畔,涼風習習,一個人衣抉飄舞.仿佛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唯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拎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明月心在心里嘆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傅紅雪不問,只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傅紅雪終于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獨緊,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里吃飯都要吃到這時候才定1"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萊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瞪孔卻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窗撥開一點,肉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正當中。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是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攢新的。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出己的影子時,他心里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沖動,想月兌掉靴子,把全身都月兌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麼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萊飯。
有時他雖然院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淮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中的奮斗,大小四十三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壤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里,好像也有兩雙眼楮在盯著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果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里的那兩雙眼楮,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車廂射出的那兩雙眼楮來,他有這種沖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里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回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二尺三寸。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傅紅雪冷冷道︰"三年內他若還沒有死,一定會變成瘋子。"明月心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里人越多"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題︰"你看見什麼傅紅雪道︰"人。"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麼只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楮里反面露出贊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是那七個?"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是伏在桌上打磕睡的大胖子,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入叢中,樣子並不特別。為什麼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著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他正在看著一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磕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個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噴在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搽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為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謠頭。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狠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提緊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著殺氣"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僻紅雪冷冷道︰"那只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明月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腿比你的刀還利。"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傅紅雪道︰"他是誰?"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紅雪道;姆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觀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麼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紅雪並沒有听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了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麼事?"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一雙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邁︰"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負過六口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鳳尾幫,十三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他們手下各有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傅紅雪道︰"是誰?"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麼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傅紅雪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杰,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髒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傅紅雪道︰"連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刺人我心口時才知道"傅紅雪沉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人?"明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
傅紅雪並不驚奇。
他早巳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麼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縴縴玉手里,顯然也掌握著一般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礙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傅紅雪道︰"誰?"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人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已入立面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例在地上的人身于編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著馬蹄己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在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陣驚呼.馬蹄終于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到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情清楚楚,但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地喘著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