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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將 第四章 我對菊花免疫

沒有人可以想像。在這麼柔和的夜里,燕趙像一頭月下的獅子,凜然不可侵犯,傲然不可匹敵。風過處,他烈火似的鐵髭子黑雲似的朝發乃至褶上戰陣一般的褶紋,都是憤怒的,不過,更詭的是,他的神情卻是溫和的,那是一種寧靜柔美的感覺,接近于一種王者的氣概。

他穿著月光似的錦袍,就像月下霧中的一條幽靜得發光的流水。

那麼雄壯的一個人,那麼威武的一個人,如果不是他五官特別突出,一定會給亂發怒髭所掩蓋;他的神態特別溫文,隨便站在那里都會給人一種逼人但又不侵人的感覺。

但他卻讓人感到極端的靜和美。

甚至還帶有一種易水送別的淒涼。

沈虎禪低首看流水。

流水靜得像一面玻璃。

身後的人也靜得像一抹幽光,全不真實。

但他知道身後的來者可能便是他生平首遇的第一高手。

——這人的武功出手,高到什麼程度,連沈虎禪也無法估計。

對這個人,沈虎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甚至寧願與將軍或萬人敵對決,卻不願意去面對這個人。

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格殺「勾漏妖尸」革動地,威震天下,從沒有怕過誰來,從沒有不敢面對心事。

但在他心里,有四種人他是不敢為敵的︰一是大仁大義、無私無欲的人,這是他所無法企及的;二是他所喜歡、敬愛、尊重的人,這是他不能對抗的;三是沒有能力抵抗的人,他不能以武力去傷害弱者;四是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人——他連對方武功高低、人格是好是壞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與對方為敵?

燕趙,在他心中,無疑就是第四種人。

「我沒有雅興,」沈虎禪直截了當他說,「我是來殺人的。」

「殺人?」燕趙倒是一愕,隨即道︰「沈兄半夜三更不穿衣服的提刀出來殺人也是一種雅興。」

「身體膚發,父母所生,天地所造,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並不怕燕先生見笑︰」沈虎禪抱刀端然地道,「我對殺人也沒有特別的興趣,只不過因為有人要暗殺我,我只好迫殺要殺我的人了。」

「有人暗殺沈兄?」

「就在剛才。」

「凶手必須要趁沈兄沐洗時行凶的吧?」

「不錯。」

「他大概沒有料到沈兄就算在沐浴時也不放松戒備。」

「一個武林中人,就連睡覺不應放松戒備。若不包看刀洗澡,便得要光著身子挨刀。」

「他逃到這兒來了!」

「我相信他也早逃離這里了。」

「人說沈虎禪是武林中第一號戰將,」燕趙的眼楮眨了眨——像他這麼一個壯烈的漢子,一雙眼楮卻是亮麗的,熱切的、甚至接近多愁善感的,「可是,今天我在听了杏兒、無害和小蔡的轉述後,我覺得你還是一名闖將。」

「哦?」

「戰將是凡有必要的戰斗都絕不回避,甚至視戰斗為激勵,一如刀要在石上碩磨才見其銳利︰」燕趙補充道,「闖將是無懼困境,面對危難,能聚巢力量,突破困境,越險惡的環境越現出他的本色。」

「我只覺得我自己是個鋒將。」

「鋒將?」

「遇到不公平的,我就爭個公平︰遇到不合理的,我就爭取到合理為止,遇到人欺負人,我不準許它發生︰遇到巨大的壓力,我就會往壓力的中心擠兌過去。看能不能擠出一條路來;」沈虎禪說︰「別人以刀口向我,我只好以刀鋒向人,比比看誰的刀利。」

「好一個蜂將,可是,當這種人,背負的包袱太重,面對的敵人大多,一輩子都難以有快樂的日子過。」

「所以,剛才有人要殺我,」沈虎禪心平氣和地道,「不過,在人生的漫漫長道上,只要每次完成了一件小事,正如在千里之路途中邁了一小步,我就會很滿足。」

「我听過你很多傳說。」

「一些人把一些故事傳了開去就是傳說,我也听過你許多傳說,但不一定相信這些傳說。」

「我听到的是你殺人的傳說。」

「我救人遠比殺人多,真奇怪他們為啥不傳我救人的事。」

「那也許是因為殺人比救人刺激,人們都喜歡听讓他們刺激的故事。」

「那麼說來,人是喜歡看人死,不愛見人活了?」

「也許是因為你殺人的故事都太過刺激緊張之故;」燕趙緩緩地道︰「當年,‘海眼幫’里的三大高手,省無名、江方寸、革動地辱殺了你全家——」

沈虎禪忽然握緊了拳頭。

燕趙話題一轉︰「可是你都一一報了仇。你殺‘勾漏妖尸’革動地時,才十三歲,革動地根本沒把你瞧在眼里。你投貼拜山,革動地打著呵欠叫門人把你宰了,沒料一個呵欠沒打完,五個門徒全給你放倒了,革動地出手一連傷了你二十幾處……」

「二十八處。」沈虎禪沉聲道,「不過,他也吃了我一刀。」

「一刀便要了他的命」燕趙感慨他說,「革動地橫行天下,大概做夢也設想到竟會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江方寸以‘勝雪快刀’名震大江南北,听說你要來殺他,他一向謹慎,寧可避而不戰……」

沈虎禪唇角掀了掀,也不知是笑還是譏誚︰「他逃亡三千里,連換十八行宮,調度四十九死士,終日鎮守兩側……」

「結果,他連身邊的大劈刀都未來得及抄起,便給你自宮外挖了一條長達兩里的遂道,直通他的臥室,破上而出,一刀刺入他的胯內。」燕趙道︰「江方寸和革動地一死,就不怕省無名不惶懼了。他外號‘殺手王’,你去殺他,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調度了七十六名殺手回來護他,結果,路經心月橋的時候,一把銀槍戳破轎底,直刺入轎內——」

沈虎禪淡淡地道︰「省無名卻不在轎內。」

「可是你早料著了,省無名在轎外扮成七十六名殺手之一,立即躍到橋下,追殺在水中挺槍的勇士。結果,你卻潛伏水中,一俟他躍下來,便一刀格殺了他。」燕趙說︰「你們一得手就走,那七十六名殺手,連出手都來不及,殺手王便教你在他們面前殺了。」

「也許你更該記住,」沈虎禪道︰「我之所以能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全因挺槍出手那位唐寶牛的功勞。」

「唐寶牛跟你也是不打不相識。你十三歲革動地,十四歲殺江方寸,十六歲殺省無名,十五歲的時候,殺的是妖言惑眾、侍勢虐行、甚得當今天子信寵的方士不笑上人。這幾役、無一不使你名動天下。你跟唐寶牛,就是在殺不笑上人此役中不打不相識的。」燕趙耳熟能詳般的,「唐寶牛對你的威名不服氣,他要跟你決斗,你卻說要待殺了禍國殃民的不笑上人、才放心跟他決一死戰。其實,你武功遠勝于唐寶牛,故意把戰斗延後,他心急與你決戰,故而跟你同掘隧道,能往不笑上人的丹房,一挖就挖了三個月,這段期間他與你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就成了好朋友,這個斗,便再也決不成了。」

決沈虎禪有點感觸地道︰「那是因為唐寶牛的確是條好漢、我不想跟這樣的人決斗。」

燕趙的眼光看進沈虎禪的眸子里,好像一直要看到沈虎禪的靈魂里似的,「可是你這次卻為了殺任笑玉,而重傷了他。」

沈虎禪悠然道︰「你沒听說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幾句話嗎?」

「听過,」燕趙微笑道,「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本身也需要有雷霆氣魄、霹靂手段,不是人人都能優而為之的。」

沈虎禪一剔眉毛道︰「我只是奉將軍之命行事。」

燕趙笑道︰「是真的嗎?」

沈虎禪反問︰「難道你要我抗將軍的意旨?」

「那也不出奇。」燕趙捻著須角道︰「我不是將軍的敵人麼!」

「只不過,我倒是提醒你一個事。」他又附加了一句︰「你殺不笑上人的時候,用的方式,跟殺省無名相同︰一個好的殺手是不該重復他殺人的方法的。」

然後他下結論地道︰「系人的方法一旦相同或相近,就予人有跡可尋,很可能便殺人不著反殺已了。」

「我卻認為︰不管古刀寶刀,只要殺得人就是好刀。」沈虎禪不以為然,「只要殺得了人,用什麼法子都可以,包括用重復的辦法;這正如對癥下藥一般,藥苦、藥澀、藥毒以攻毒都無所謂,只要能治得了病就是好藥。」

「可是好藥是要名醫才開得出來的,刀能手人,不在刀,而在人會不會用刀;」燕趙說,「你是能用刀之人,所以你曾利用一個死去的人安然復生,震住了對手,把‘青帝門’的第一流高手公羽敬也一刀就殺了。通常,你一刀行手,別人連你的刀也看不見,根本不能對抗你的刀法。不過,你殺人的手法,卻不似刀法那麼難以捉模,莫測高深。」

沈虎禪正色地道︰「你是要告訴我︰殺人的方法要似刀法一樣讓人倏忽難防?」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沈虎禪莊重地問,「可是,你為啥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要和將軍一起出去對付萬人敵,我希望你是他的強助。我希望是你一刀砍下萬人敵的頭顱,而不是將軍遇了禍;」燕趙說,「將軍是我最好的敵人,我不想這麼好的一個敵人,卻讓別人家給殺了。」

「你不怕我知道了這些,卻用這些法子去殺將軍嗎?」

「如果你要殺將軍,就算我不告訴你這些法子,你也一樣會去殺他;」燕趙不慌不忙他說︰「假如將軍是這麼好殺,我早就得手了,何用勞你費事。」

沈虎禪笑了︰「你真的是將軍的敵人?」

燕趙也笑了︰「你真的是將軍的朋友?」

「你知不知道如果要試出那人是不是人真正朋友,有什麼法子?」沈虎禪反問。

「什麼法子?」

「跟他交朋友,」沈虎禪說,「只有跟他交朋友,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真正朋友。」

「你知道怎樣才能試出他是不是你的敵人?」

「請說。」

「與之為敵,」燕趙說,「只有在對敵的時候,你才會確切的知道,他是不是人真正的敵人。」

「看來,要知道一個人是敵是友,通常都是要付出代價,」沈虎禪說,「相當大的代價。」

「除了敵友,我現在還想知道一件事,代價可能更大。」

「什麼事?」沈虎禪誠正地問。

「你的武功有多高?」燕趙眼里閃著精靈一般的爍芒,「或者,你的刀有多快?」

「你很想知道?」

「嗯,」燕趙沉著地道︰「惟有知道了這些,我才能確定︰你或者將軍,有沒有希望活著回來。」

「知道這答案只有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

「逼我出手。」

「而逼你出手也只有一個方法,」燕趙沉吟道︰「是我先向你動手。」

沈虎禪沉默了一陣,凝肅地道︰「是我先行闖入這里,你大可為此向我動手。」

「對,你闖入這兒,卻被我發現了,要不然,說不定你是來謀刺我的,而今,你只好說成有刺客暗殺你,你一路追到這里——」燕趙道,推論下去︰「為此,我為自保,殺你也是應該的——假使我殺得了你的話。」

沈虎禪不再說什麼。

他在等。

——等燕趙的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麼?

動手還是拱手?朋友還是敵手?

燕趙忽然笑了。

哈哈長笑。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來殺我的,你也不知道我究竟跟那名要殺你的殺手有沒有關系;」他爽落地道︰「不過,無論如何,剛才那名殺手用這種方法試圖去暗殺你,那是件極愚笨的事,因為,你也曾用過類似的方式,去殺了江方寸、省無名和不笑上人。」

燕趙這麼一說,一下子,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氣氛全一掃而空。

這園子清幽的氣氛也好似生氣蓬來。

沈虎禪也笑了。

他似是隨意地問了一句︰「這三間房子,就你一個人住?」

「你存心咒我?我又未分成三截,一個人怎住得下三間房子?」燕趙笑說︰「以前有一樁案子,就是有兩間大倉庫,里面卻空空如也,卻只擺放了一尊佛像,四大名捕出動了追命去查。才發現——」

「干這件事的人就是要引人去查探這件事,等到他想引出來的人也過去檢查佛像時,他才發動石像內的機關,噴出毒箭,狙殺來人。」沈虎禪接道,「所以,神秘本身就是要人好奇想揭破這個神秘。」

「那一役,追命機警,幸而未死,只受了點傷——」,燕趙語音一落,怒道,「這三間房,我住一間,其余兩間,都是秘密。」

沈虎禪淡淡地道︰「幸虧我不太喜歡知道別人的秘密。」

燕趙問︰「你不好奇?」

「不,」沈虎禪是,「是我不想早死。」

「可是,這秘密你卻很想知道。」

「凡是知道秘密都是要交出代價的,」沈虎禪道,「就算對方只要你不說出去,但那也是一種代價。」

「但這秘密卻是人。」燕趙神秘他說。

「凡是秘密都跟人有關。」沈虎禪似仍不大動心。

「不過你卻很關心這人。」

「哦?」沈虎禪有點動容。

燕趙領他到右首那家漆上黃漆的房子,房前有一叢菊花。燕趙笑著指了指︰「目前這房子的主人,也是個愛菊的人。」

「一種愛其實也是一種病,不管愛花愛草愛書畫愛美人都是,」沈虎禪諧謔他說,「還好,我一向都對菊花兔疫。」

「只恐你對愛菊花的人未能兔疫。」燕趙一面笑著,輕輕一揮手,髹付上黃漆的門依呀一聲,開了一半,里面一片漆黑,燕趙招呼道︰「進去吧,秘密一向都是喜歡躲在黑暗里。」

「但願,」沈虎禪隨燕趙走了進去,「在里面沒有蛇和老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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