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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將 第五章 大方無隅

——沈虎禪跟燕趙進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屋里。

屋子里有一種很特殊的味道。

其實這種特異的味道並不特異。

——凡是讀書人、愛書人的房子,都會有這種味道。

書味。

書的味道。

——也許,所謂的「書卷氣」就是這麼來的,不過,也有人稱之為「窮酸氣」。

屋里果然有很多書。

沈虎禪是「模」出來的。

屋里並沒有人。

他沒有問燕趙。

他知道燕趙該說的時候準會說,不然問了也沒用。

一個聰明人,當然知道不該同時就不問,可是,該同時就一定要問。

——這世上卻又有另一種人,除了不該問、不該說的時候偏偏亂問多說之外,還用不問不說來企圖使自己不暴露弱點,看來更諱莫如深的人!

——這種人其實要比問個不停說個不休的人更悲哀︰蓋因有些人做事根本樂得人來問,有些事也必須要有人表示意見,一個怯于表達己見而又不敢請教他人的人,學識見識極有愈來愈差,最後難免遭受淘汰的命運!

智者永遠懂得把握時機發問,爭取機會發言。

——問重要的問題,說有份量的話!

沈虎禪不問是因為燕趙既然把他請了進來,就一定會告訴他一些事。

——不管是用什麼方式。

但燕趙只是說,「坐下來。」

「我們在黑暗中坐下來,」他的聲音黑暗一般的沉靜而孤寂,像夜一般,「等他回來。」

然後就不再說話。

外面有如刀般的冷。

屋內才是于實而孤獨的夜。

沈虎禪坐下來,運氣調息。

——像他這樣一個猛虎般的人,任何時候都能以過人的精力應付猝起的驚變,也許就是因為他能在任何時候,都爭取了時候休息!

漸漸有光。

光是從屋外「浮」起來的。

當光線自屋板縫進來的時候,讓屋內的人有一種蕩漾在舟上的感覺。

燈光讓人的感覺,不僅是美,而且是華采中總帶點寂寞。

有人在黑暗的樓頭里挑了一盞燈,遠遠地、默默地行了過來。

兩個人。

一盞燈籠。

細聲說語。

輕聲笑。

還唱了幾句江湖的歌、旅人的詞、傷感的曲︰

不知是誰吹起誰家的笛

在寒街陌生的樓頭

我把異城守成神州

在暗殺血染長街的夜

彼此都忘了江湖傳說

我在城深時戊日落

想起我在寂寞的時分

你該會記起我

你該會想念我

我是披著發的男子

凌亂的琴

光線凝聚在門外。

來人已到了門口。

門開了。

溫暖的笑語涌了起來,如潮拍岸。

溫暖的燈光像潮水般流了進來。

同時間,屋內屋外的人。隔著一道門檻。都看見了對方!

「有人!」

對方驚叱了一聲。

沈虎禪已探了出去。

像一道旋風。

一道來自黑暗里撲向燈光的旋風。

燈光一慢,將熄未熄。

——當世界上的燈火將滅未滅,有哪一個豪壯的身軀,及時護往那一點希望的火?

有人護燈。

一個縴瘦的白衣人影。

這人身法奇快,一攔身已護在女子和燈前,出掌、折扇一遞,刷地張了開來,緊接著一聲清叱︰「給我躺下!」

折扇張外,燈火映照,橫空書了「大方無隅」四字。

他身法快,出手也奇。

可是他扇子才遞了出去,發現燈籠已落入來人的手里。

鼻端還襲來了一股檀香味。

這終于喚醒了他的回憶。

這使他想起了一個人。

他的好朋友。

他的結拜兄長。

沈虎禪!

卻不是沈虎禪是誰?

當然是沈虎禪!

沈虎禪笑喚,「大方,是我!」

白衣書生忍不住又笑又跳,一把抱住了沈虎禪︰「大哥,是你!你怎會到這里?我找得你好苦!你知不知那頭牛在哪里?發生了好多事哎!該死,我沒想到是你!你再不作聲你可能會傷了你啦。我差些兒就再也見不到你哪!你有沒有見過將軍……」他一疊聲又問又說,像出閘的激流關不住。

沈虎禪只淡淡地笑︰「剛才你那一招‘晴方好’,進步了,但乍看你的紙扇,還不知道是你。」

白衣書生當然就是方恨少。

——他瘦了,臉色蒼白,身上還裹著傷。

方恨少一听沈虎禪贊他,頓時樂忘了形,笑得嘴巴也合不攏。

然後他才發現房里還有一個人。

「燕先生也來了!」他因而記起身邊的女子,向沈虎禪說︰「她是明珠姑娘——我跟她說起很多——有關你的故事,」

沈虎禪只見燈籠後一個嬌憨清純、無暇無邪的女子,用一雙侵人心肺的明眸在觀察他,便笑道︰「反正他說的是故事——好壞都不可盡信。」他說著的時候,發現明珠身上有多道瘀傷︰對這樣一個純真可愛但又透發了一種迷人的魅力的女子,這樣出手太不珍惜了吧?

明珠眨了眨眼,「你是沈大哥?」

沈虎禪嘆了口氣,道,「有時我也希望我不是。」

明珠忽然跪下來。

一下子,她吹彈得破。白淨如雪的臉上,已掛了兩行淚。

在寂寞的夜色里愈見晶瑩的淚。

沈虎撢一怔,忙要扶起︰「這算什麼?」

明珠懇求道,「沈大哥,你要救救翡翠姐。」

沈虎禪︰「裴翠——?」他望向方恨少,方恨少以一種少見的嚴肅,道︰「你也要救那頭牛。而且,你要阻止蔡般若,不能給他取得高唐鏡。」

沈虎禪苦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了,阿牛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燕趙忽道︰「你們既然已見了面,何不到屋里邊慢慢說個分明?」

原來在那一次,在「金陵樓」里,侯小周把方恨少靜悄悄地喚了進去。以致他對後來唐寶牛大鬧金陵樓,力斗司馬兄弟,苦拼沐利華的事,完全無法參與。

因他自己也遇到了變故。

侯小周可以說是「金陵樓」的常客、熟客,也是貴客與恩客,像他這種名門之後、王孫公子,很多酬酢都不得不設在這種「有聲有色」、「大魚大肉」的地方進行,所以,他在「金陵樓」另闢有一室,名為「掃眉閣」,常年留給侯小周作待客用。

侯小周一進室內,即對方恨少沉重地道︰「我做錯了一件事。」

「人誰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初不以為意,還趁機說大道理,「世上哪件事不是從錯中來的?做錯了才知道什麼才是對!對不對?錯有什麼要緊,那是對的序幕,世上沒有大是就沒有大非,同樣的,平庸的人才沒有大錯也無大對。沈大哥說道英雄都是忘了過去的錯失以圖未來的人。怕什麼犯錯!人不敢犯錯,寧可不做,這才是無可救藥的錯!」

侯小周沒料引出了這人一番道理,怔了一怔,搔搔後腦,「這道理我好像听誰說過?」

「我對很多人都訓示過,」方恨少忙道︰「可能流傳出去了。你犯了什麼錯?」

侯小周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該帶你們兩位來這里。」

「對,這種地方,銷金喪志,隨聲逐色,是不大適合我們這些潔身自愛的人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男人好酒貪花、慕色稱情,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侯小周打斷道,「我是不知道他也在這里,才把你們兩人也扯來了,哎,怎麼卻踫在一起——他來得好快!」

「他?」方恨少奇道︰「他是誰?」

「沈虎禪,」侯小周道︰「你們的沈大哥。」

「他!」方恨少高興得幾乎沒立刻跳起來,「他在哪里?我找他去!」

「他。就在花廳里,」侯小周阻止道︰「可是你不能去找他。」

「他在花廳?怎麼我投看見?」方恨少狐疑地道︰「我總不會連沈老大都不認得吧?」

「他就藏在村子里。」

「柱子里?!」方恨少更加不置信,「他在柱子里干什麼!」

「是這樣的,」侯小周愁眉苦臉他說,「我可以告訴你,但這件事關系到沈兄的大計和安全,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方恨少一口擔待了下來︰「我自會省得,你說好了。」

待侯小周娓娓道來,方恨少才知始未。原來沈虎禪已先他們而找過侯小周,在听了侯小周一番陳辭之後,跟後來方恨少和唐寶牛作出幾乎是一樣的決定︰綁架將軍,勒索一筆不義之財、以接濟三陽縣難民再說。

這決定使沈虎禪跟侯小周詳細打探接近將軍的方法。「接近將軍」可以︰(一)趁機下手綁架將軍;(二)趁此多了解將軍的虛實。

這行動就是「將軍」!

將軍身邊高手如雲,而將軍本身的武功又深不可側,要綁架將軍、除了要「接近」將軍之外,還須得將軍「信任」,以期︰(一)可以進行綁架計劃︰(二)趁勢消滅另一惡勢力︰萬人敵!

侯小周所提供的方式是,要接近將軍,首先要去接近非常「接近」將軍的人。

而要接近「接近」將軍的人,就得要找藉口先行接近「接近」將軍的人身邊的人。

他們的目標是︰沐浪花。

透過的「橋梁」是︰沐利華。

沐浪花本身是個對將軍忠心耿耿的人物。

他老練、精明、武功也高絕,要騙他並不容易︰可是他有一個不長進的兒子,透過他那個不長進的兒子去接近他,事情便不會太難。

——一個人要是不長迸,那就等于渾身都布滿有可乘之機。

沐利華就是這樣子的人。

他。

他對翡翠念念不忘。

侯小周料定他會再來金陵樓鬧事。

只要翡翠對他瞧不起,不順從,事情必會鬧大。

事情一鬧了開來,任笑玉就可以出手了。

任笑玉本就看沐利華不順眼。

他本來就要教訓這個紈褲子弟。

何況他還欠沈虎禪的情。

他一旦出手,沐利華和司馬兄弟就絕對應付不了。

那時沈虎撢就可以出手「相救」。

事情一鬧,必有人去通報沐浪花——

沐浪花本就是律已甚嚴的人,只不過他過分溺愛這個獨子,無論是這個兒子在欺負人或是被人欺負,他都一走得丟下手邊的事趕過來的。

——這樣一來,沈虎禪正好跟他建立了交情。

計劃于是定了下來。

翡翠是侯小周安排在金陵樓里的人

將軍一向眼光獨到,深謀遠慮,他料準金陵樓這種地方,龍蛇混雜、品流復雜,又位居要沖,是必爭之地,所以預先布下「眼線」,這眼線就是侯小周。然而侯小周的身份又非常特殊︰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將軍的人,另一方面,將軍又暗下授意要他為萬人敵所爭取過去,是為萬人敵的「三大外援」之一,其實卻成為將軍派潛萬人敵的「死間」之一。萬人敵「三大外援,全都成為將軍所布下的「過河卒子」,因而,侯小周向將軍通風報訊,也不能大露痕跡,于是翡翠成了侯小周與將軍之間的「線」︰聯絡人。

翡翠既是假小周的人,當然樂于效命。

——要激怒沐利華這種公子哥兒,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況且翡翠跟任笑玉,又有一段相當特別的因緣。

故而一切準備就緒,沈虎禪布好了局,一切就只待沐利華踩人網中。

只不過,這場「好戲」究竟在什麼時候上場,侯小周並不清楚。

事情商量妥定之後,沐利華上金陵樓的時間日期,只有翡翠才測得準,侯小周因要應付將軍和萬人敵愈來愈緊張的對恃局勢,而不能分身,同迸,也不敢對這件事太過參與,以恐暴露身份。

這次方恨少和唐寶牛來找他,他只想先把將軍的種種劣行說上一說,讓兩人心里先有個數,待沈虎撢出現的時候,再把計劃詳細地告訴他們。

侯小周也順便把他們帶上「金陵樓」。據侯小周所︰萬人敵一直對他都很不放心,所以也派了人跟蹤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這次藉故帶兩個外賓到金陵樓去,他也是想藉此向翡翠打听一下,沈虎禪究竟在什麼時候動手?

沒料,他們上金陵樓的時際,正是「將軍計劃」進行的日子!

——因為灑利華上了金陵樓。

侯小周一上去,就听到任笑玉的嘆息。

那是暗號!

但他知道不對勁的時候已不能退!

——一退,就更露了形跡。

他心里大為焦急。

所以,他在「行動開始」之前,先把方恨少一個人叫了進去,告訴了這些前因後果。

他的目的是希望方恨少能夠不著痕跡地把唐寶牛扯走。

——因為方恨少比較了解唐寶牛的個性,由他來扯走唐寶牛,比較不引人生疑。

——他告訴方恨少這些事,也是以防待會更引起誤會,造成無謂混戰或不忍道破。

——他不敢先拉走唐寶牛、一是因為他見唐寶牛對翡翠一副如痴如醉的樣子就知道他不願離開,二是以他所見方恨少說什麼也比唐寶牛機警明理而且好說話多了。

這就是他把方恨少拉進來細說從頭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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