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輪俠影 第六章 獻媚索頭錢 賤婦現世 遭騙輸巨款 墨吏倒霉
姓胡的隨把手中兩張牌推回原位,然後站起身來,一上一下兩手掐緊,仿佛平身之力都運到了手上,使勁往兩邊一扯,口里喊一聲「開」,自然仍是一張囚六。眾人見他嘴里嘮叨半天,使了那大的勁,結果竟自模錯了牌,配出一個大頭一來,不由笑將起來。
姓胡的也似又愧又急,氣忿忿道︰「真他媽的喪氣,我還當真是張人牌呢。是頭一露紅,至少也該是張麼四,牌模錯了不說,怎麼就沒想到是張四六上,輸錢還帶丟人,你說氣人不氣?我認輸,莊家牌我也不用看,怎麼也不會比我小。」說時少章已模出自己的牌,一張正是ど四,照理逼十已然斷莊,照桌面配的牌不多,尤其下門更是包贏,即便點小,拿下門注來賠上門、天門也是足有富余,何況外面最大只得三點,照這情勢焉有蓋他不過之理?喜歡得連另一張也未看,便端了穩瓶。見姓胡的賣大方,站起要走,想起適才說話尖酸可恨,正想惜勢還他兩句,同桌∼個翻戲人已先攔道︰「胡大哥,你忙什麼?
怨不得你常輸呢,耍了半輩子的錢連路子都看不懂,還賭什牌九?上門和三,天門長二,下門短一,正是下活門。常言九點不算大,一點不為小,只有點子就能贏錢。你這大頭一,焉知莊家不是逼十呢?要是三五對ど丁配出無名一來,你不是照樣可以贏麼?」
少章听那人幫著姓胡的,話又犯忌,氣他不過,自期必勝,忙接口道︰「這話說得對,我不過拿萬把塊錢玩玩,陪大家打個哈哈,並不限定翻本,胡先生人不舒服,只管回府,不過兩三千下注,輸贏好歹也該把牌看了再走。你又不是沒有點子,固然以點子大小定輸贏,走不走都是一樣,萬一莊上真個死門開,是個逼十,或是三五配ど丁無名一呢?你人一走,還要累我把賠的錢叫人送到你的府上,豈不多此麻煩麼?」隨說隨將牌往桌上一翻,現出ど四,故意驚詫道︰「我當真是三五配麼丁呢,麼倒有ど,只比麼丁多了兩點,逼十大概是不會是了,只不知道那一張是ど幾。」眾人見了,俱認莊家必贏,不論如何下門總是吃定,紛紛議論起來。先說話那人也跟著改了口風,直說莊家牌運要轉,再推非大贏不可。只姓胡的好似自知輸定,又忿少章說話帶刺,心中生氣,又沒可奈何之狀。少章自是得意洋洋。
及將第二張拿起,口中只喊得一個「麼」字,手指已然觸在牌面上,當時心中咚的一跳,再使勁往細一模,更無差錯,底下的話再也無法接說,簡直做夢也想不到,頭上轟的一下,當時兩太陽直冒金星,雙手亂戰,雖已定局,心仍放它不下,顛巍巍把兩張牌叉在一起,用手握緊,拿近眼前看了又看,一點也未模錯,誰說不是一張絕配?原來後模這牌,正是一張二四,ど四先亮,重門只是短一,無論再配什牌都是包贏,獨輸這一張,偏和模頭彩一般模了出來,短一專吃無名一,同是一點,只一短一雜之分,連半點都未冒過去,扣得緊緊。兩門最大牌色才只三點,分明通吃的局面不料空歡喜一陣,連下門的短一都得賠。頭張牌偏又亮出一張絕無逼十,十九包贏,重門的點子,高興頭上,竟忘了還有一張二四,滿心以為非贏不可,突然遭此慘敗,再一想到這是公款,連氣帶急,急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來,身往位上一落,心中不住暗念︰「死了死了,這回傾家蕩產,還吃官司,一定活不成了。」
眾翻戲見他高高興興的模牌,忽然面色驟變,由紅轉青,嘴唇皮發顫,額上汗珠直冒都有豆大,話也不說,牌也不看,呆在那里,知道牌已模出,仍裝不解,故意問道︰
「自來勝敗常事,我們這把就輸給你,下把照樣可以贏回來,不算什麼。下門雖吃,上門、天門還不見得包輸,莊家看是通吃還是只吃上門,請亮牌呀。」姓胡的同時回日道︰
「天門反正輸定,拿去吧,我不來了。」少章聞言,一想事已至此,莫如給他一個以爛為爛,先還吃了一條,賠完通莊,尚有一兩千元,能夠撈梢更好,不行再另打主意。心思一活,僥幸之念又生,一面把下門的注推回,強打精神苦笑道︰「包吃什麼,我這手氣真背極了,通通照賠就是。賠完,我換一方再推,不過老胡你不許走。」姓胡的故作驚疑道︰「照周縣長這樣說,難道連我這門也不輸了?萬無此理,我不信有這怪事,把牌亮出來我們看看。」少章道,「莊家通賠,還看什麼牌,你贏錢不就完了?」姓胡的仍作不信神色,正故意查算配ど四的點子,旁立同黨忽然笑道︰「我明白了,莊上一定配的是張二四,說下活門你們還不信,果然下門點子就贏錢。可笑我們這些老賭客在自說長道短,共總三十二張牌都記不過來,問了半天,一人也未想起,真是笑話。我看以後誰也不要再吹牛皮了。」
說時,桌角幫少章做活的已照少章的話依次賠注。少章重又強作鎮靜笑道︰「老胡,我怕你走,明是我贏的,都照賠你,這你不好意思走了吧。」姓胡的道︰「其實我真是人不大舒服,說瞎話不是人。誰叫我是大贏家呢,只好再賠縣長玩一會吧。我看你老坐這一方,手氣太背了,換個好地方再推吧。要不你上我這旺地來也好。話可得說明,賭錢的事沒有一定,有時大贏家會變成大輸家。我這人向例賭贏不賭輸,今天實在有點頭痛,我要贏呢說不得舍命陪君子,只你推我就下注,只要一輸,不論輸多輸少,我是站起就走,不能說我不講交情,」眾人聞言,齊說有理。可憐少章受人愚弄譏嘲,還當姓胡的人雖討厭,賭錢卻真大方,心想我的錢一多半被你贏去,只你能變輸家,我就夠本了,走不走有什關系,誰還攔你,隨口答應之後,又想起賭錢輸急僅,適才吃了性急膽寒的虧,今晚雖能勝不能敗,但已成不了之局,反正是拼,何不定定心把氣沉穩再來,也許有點指望,轉禍為福,便出去小解了一回,正打算抽兩口大煙,提起精神二次再上。
哪知這位愛寵阿細生自雞族,積習難改。平日只管端起官太大的架子,一到少章賭錢,必定守在旁,無論主客,只是贏家,必定變方設計索討紅錢,稍微給少一點還要爭執,有時更還要硬派一二成干份子。這般吃翻戲飯的人照例外場知道敷衍女太太最有用處,以前既拿少章當戶,對于阿細格外手松,著實被她撈模到了幾個。上場起,阿細便守旁邊忙茶忙煙,不亦樂乎。她和少章俱是多年老癮,是來客也多癮士,照例打好一瓶煙泡揣在懷里,遇到贏錢的人,哪怕不想抽,也得連燈送桌子角邊,親自看火,強勸人抽上一兩口,輸家卻只裝不看見。
當晚一見贏家都是這般大方朋友,只顧想得紅錢,喜得心花怒放,也不想想這錢是贏誰的,由打麻將起便圍著桌挨個給人裝煙。等一推上牌九,知道外快更大,越發鬧了個手忙腳亂。井緣在禁煙新政之下,煙泡雖貴,比起現時自然便宜得多,何況縣長煙土自有來路,無須錢置,不過費點打煙泡的手工。照那大的場面,贏家出手至少十塊起碼,再把手一伸,立即加倍,出手大的兩位尚不止此,拿一兩口煙泡去換,怎麼都是一本萬利。況除少章外差不多俱是贏家,自然人人有分,不再心疼了。這時見姓胡的一家最贏得多,听喊頭疼,一面忙把自己終年常擦常貼的太陽膏薄荷錠取出,賠著笑臉勸人貼用。
乘少章解手暫停的工夫,又強勸姓胡的到煙炕上去好好抽上兩口提神,包他還要大贏。
人一臥倒,匆匆將煙裝在斗上,又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過去。
少章解完手進來要抽時,見榻上一盞太谷燈點得錚亮,姓胡的拿著自己心愛的一口蛇總管煙槍,允明氏斗上裝著五分一口的大泡,在上首足抽,阿細卻躺在下首給賭敵看火。因得了姓胡的四十元紅錢,為留後望,正在善頌善禱,恭祝未來勝利呢。雖然平日寵愛,听見也未免有點生氣,姓胡的偏不知趣,一口氣抽了四大口才起。少章知道阿細素來把煙愛得和錢一般重,又是老癮,說抽就得上口,稍緩立有岔氣之虞,半晌才能噴醒,怎麼也該有幾口現成泡子,哪知她見贏家大多,挨個奉敬,煙既上品,又熬得講究,有癮的不消說,無癮的也要抽一兩口,反正紅錢已出,不抽白不抽,誰也不肯放過。這一人人有分,阿細紅錢帶下人頭錢雖得了三百多塊,一瓶煙泡卻去十之八九。阿細恐漏了紅錢,頭被下人抽空接去,自己不能分拆,守在桌旁寸步不離,忘了再燒煙泡,剩下四口又被姓胡的抽個精光,少章近前一問沒有,剛把臉一沉,阿細忽然想起他輸了錢,今晚十九不能平分春色,先自發作,白了一眼埋怨起來。
少章知她不顧有人沒人,一鬧起來就沒完,受慣挾制,一聲嗜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總算阿細高興頭上沒再往下深說。心終惦賭,惟恐局冷人散,匆匆抽了兩大口,下人打上手中,擦完自覺精神飽滿,換了座位,重又把牌洗好。一點錢,不足兩千元。姓胡的首道︰「按說頭條不能多下,我又換了先前推莊之背地方,我偏不信這些,給他來個憑天闖,這兩千塊都歸我上門看了。」說時眾人都搶著下注,聞言誰也不肯撤回。做活的一點錢數足夠四千。剛報了上風錢數,有人便問莊家︰「是照吃照賠怎樣,挺不挺?」
少章見眾人注下得沖,心想反正是糟,便道︰「莊家再續五千,通吃通賠。」做活的便喊︰「再加五千,六千八封關,這條莊家挺了。」姓胡的一听,正要隨眾往上加注,恰有少章約來兩友都是又嗇又好的典型紳士還不舍走,每贏一次必在暗中跌足,恨自己注下少了,失去機會。這次見先前說下活門的人往天門下了一千元一道,又听他低聲向同座人說︰「莊家霉氣未退,這牌氣是吃橫有天局勢,天門不贏,從此不賭。」這原是翻戲黨的假做作,因那人好發議論,會看路子顏色,人稱賭精,當晚幾于每條都被說中,不由人耳動心,再見眾人踴躍下注之狀,知道莊家只推這一條,惟恐失卻最後良機,才把心一狠,雙雙不約而同在天門上一個下了一千五,一個下了一千的注。姓胡的見不能再下,賭氣說道︰「所有各門的注都歸上門看,這又不是包贏,索性和莊家賭一下來個爽快。」
少章見三門的注相差不多,這等場面通吃面大,通賠面小,莊家無形之中佔了便宜,推久必贏,忽被他一人包去,來個硬踫硬,毫無回旋之地,心自不快。一則得裝大方鎮靜,二則錢輸大多,續推五千是句假話,此時與人有了爭執,少時一輸,好些不能通融。
再一想,反正該死不得活,拼一下倒是爽快,焉知不絕處逢生呢?心雖這等想,氣已早餒,將兩粒色子掐緊,往桌上一戳,喊聲「收到」,然後用力往外一擲。不料手上有汗,只擲了一粒出去,另一粒卻吃手指粘住。少章自覺兆頭不好,忙喊「不算,重擲」,第二粒也自落下,共湊成七點,莊家應拿第三副,上門拿了未兩張。按說色子落地,又擲在牌的外面,原無不算之理,少章因先前擲色子俱吃心慌的虧,以致盡擲輸錢點子,咬定色子才一粒落地,先喊不算,並非色子現了再喊,非重擲不可。眾人好似見他輸得大多,略微分說也就罷了,可是一個撤注的也沒有。
這次少章先擦了手,振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擲將出去,一下擲了個八點,改拿第二副。姓胡的仍和前一樣做作,且不把牌亮出,一會天門人牌配金瓶,湊成地八,下門先亮了一張地牌,反捏牌面,口喊七八不要九,叭的一聲,果翻出一張三四,湊成地九,下注的人自是高興。少章一看,兩門大點,雖這兩門的注都歸在上門,起多大點也無用處,但這牌點像是三門造反、莊家獨小的局勢,再也沉不住氣,不等姓胡的翻出,先偷看了一張是二五,對子已是無望,心便發毛,不住暗中默禱,神佛保佑,千萬配張天地牌才好。邊想用大中二指捏緊了另一張,中指使勁一模,果是一張地牌,又是後悔,適才顧什虛面,如若不許姓胡的吃注,這兩門的錢豈不先吃過來,如今落個空歡喜。萬一姓胡的手旺,又翻出一個對子來怎麼得了?一面又想到自己已有這大點子,照情理上門應是小點才對,又覺心寬起來。
正自憂喜疑懼交集、心中搖搖之際,忽听下門有人道︰「我們牌大,上家點子如大,上門的牌必小,我們這兩門贏面居多,只恐胡先生驕敵必敗,要代莊家賠注,輸雙份了吧。」那打天門的兩小紳士窺見少章牌已模過,故探口氣︰「莊家這背,休說地九,連我們這八都吃不動。」少章平日和二紳交往,就嫌他們吝嗇取巧,當晚又見二人老巴不得莊家副副通賠,下注不大,卻專給下風助威,種種惹厭,暗忖︰「你才包輸呢,怎麼你也不贏?」厭煩過甚,不由月兌口說了句︰「地九也是不行。」眾人听出莊家牌大,便驚詫起來。兩小紳士便埋怨少章擲了色子不該重擲,否則是七出對門開,天門地九,下門點子更大,莊家拿上門的小點,正是通賠,大家都好。這輸贏大,哪有擲了不算之理?
這樣賭法大不規矩。又說︰「眾人都贏,獨他兩人賠莊輸了兩三千,好容易這次看出顏色,注下得格外的多,該贏的反而變輸,真輸得太冤。」少章听他們直說閑話,不禁有氣道︰「色子沒現點,我先說不算,我又沒有牌里眼,你看不好不會不下麼?再者,我從推起共只吃過一回通,就算在場這些人都沒下,就你兩位下的,才得四五百元,以下盡是通賠,這兩三千從何輸起,難道你十年前的舊賬也算在這一場?我輸了上萬都沒說冤,你才輸一條就冤了麼?」二人被他問住,未免有點惱羞成怒,忽想到他是現任知事,又把氣強忍回去,只低聲說了句「各人心里明白」。
少章正待發作,姓胡的已把牌模過要翻,因听雙方爭論,暗中笑得肚疼,知道快散,索性旁听,由他說去。及見雙方快僵,才故意笑問少章道︰「諸位不要鬧了,要吃都吃,要賠都賠,我的點子和你們也差不多,就不重擲色子,天門也是包輸,不過周縣長下門都吃,比地九還大,我這也大概靠不住了。」這句話一說出,那兩人知道自己輸局早定,又見少章神色不佳,立即借勢收科。少章一听這等說法,上門分明不是九點便是八點,自覺有了勝望,心中一喜,也不再計較了,便笑道︰「我比下門也大不了多少,老胡你翻牌吧。」姓胡的道︰「只大不了多少就贏我了,我點子也和他一樣,是天字九。」少章聞言,不禁心魂皆顫,定楮一看,果是一張天牌,一張ど六,猛想起先擲七點,自己拿第三副,正是這副天字九。本該通吃的牌,偏是鬼蒙了心,硬要重擲,反到變成通賠,當時連急帶氣,又悔又恨,頭腦一暈,幾乎栽倒。挨了一挨,忽然顏色慘變,把手里牌往桌上一拍,急道︰「這這這牌還能推麼?我也地字九,獨輸上門,算算老胡該贏多少,我給錢好了。」說罷,氣沖沖走向煙炕前,往枕上一倒,拿起煙槍便抽。
阿細守在賭桌旁邊,一見姓胡的又是大贏,滿臉賠笑,湊將過去,說道︰「我說你抽完煙便要大贏,說得準吧。」少章錢未拿出,賭氣一走,莊家只有兩千來元在桌上,不夠賠的。做活的把三門的注一一點好,歸到上門一起,故意高聲念道︰「下門地九,天門人八,莊家地九,九吃九,天門下的注歸上門看,統輸,上門天字九獨贏。下門押注一千五百四十五,天門注頂多三千八,上門兩千二百,三門共總七千五百四十五。莊家言明在先,六千八封關,照色子賠錢,應該下門賠起,除上門小注二百,都是胡先生贏的,莊家續推五千還未到,台面只有一千八百三十五,還欠胡先生四千九百六十五。」
他這里高聲朗誦,每念一句,少章心頭上便似著了一下重錘,急得冷熱汗一齊交流。姓胡的早已看出他囊中已空,因知他好虛面,許還能逼出幾個,只是冷笑,不肯收注。阿細見連表了幾次功,姓胡的沒有理她,索性把臉拉長,覷準一疊現洋約有五六十元,笑道︰「你贏這許多,這一點點給我的紅錢吧。」隨說伸手要拿。姓胡的把臉一沉,伸手按住道︰「你先不要忙,哪一回紅錢也少你不了,等莊家抽好煙,賠完了錢來,自會給你。」阿細臉方有點發燒,做活的立時乘機插口道︰「紅錢在我身上,包你有份,你問周縣長去,叫他先把輸的錢拿出來,賠了人家再抽,你的紅錢和頭錢不就到手了麼?」
阿細正不好意思落場,聞言果覺有理,立答︰「我問他去,也不知他的癮頭子怎麼這大,剛一會工夫都等不得。」隨說時往煙炕前晃去,板著臉對少章道︰「你輸了,錢不夠賠人家的,胡先生一家贏,還不快拿出來我代你給人家去。」少章原因箱筐已空,輸的錢無處著落,借著兩句氣話下場,暫賴一步,氣急悔恨之中外帶心虛內愧,借煙遮臉。手里雖拿著槍,實則心不在焉,斗門上卻是空空如也。正在失魂落魄打不起主意,不料這位臨時夫人一點不加體諒,只圖得點紅錢,反代外人前來催逼欠款,氣上加氣,又不敢發作,強忍怒氣答道︰「忙什麼!」
阿細本是杭州一個極爛污的私娼,有什知識,見這次少章帶了巨款進省,屢向索討,少章均說這是公款,分文不能妄動。到了省城一輸這許多。又听少章賭時豪說,分明自有之物,不定又是哪件案子得來的運動費,等到省城擺闊。惟恐分肥,卻假說是公款。
少章雖輸了上萬,在阿細心目中,因為自隨到任上以來,還沒見過這大輸贏的局面,以為私囊尚多,決不止此,不但沒代少章心疼,反認為是不肯給她的報應。只是每次賭錢,不論誰輸誰贏,總是有進賬的日子,只賭輸贏越大、時間越長越好,全神貫注桌上贏家好討紅錢,無心再顧吵鬧,打定人散局終再向少章大鬧質問,逼說實話,已有的自要吐出分潤,便那輸出去的也須照算提成才肯干休。這時踫了姓胡的軟釘子,有點羞惱,又想由少章手里把錢要去,不特面子好看,還可向贏家硬扣,紅錢頭錢均可多得好些。哪知少章囊中空空,答話似有似無,已經加氣,再一眼瞥見少章手正拿著一枝象牙槍,一頭含在嘴里,一手拿著那只精巧玲瓏、暗花三彩的變斗,擱在燈罩邊上,一手拿著煙扦子,在斗門上有一下沒一下的亂撥,眼卻呆望著別處。那斗剛經擦淨,上面連點煙渣俱無,吃少章在極旺火頭上一烤,將斗門內一些珍如懷寶的貼斗老灰全都烤著,已然透出胡焦氣味。
這枝象牙槍原是少章由一富紳家中抄來充公之物,翡翠頭尾,赤金鑽天藍的蓋花,牙質既佳,主人保藏得法,通體色如黃蠟,又黃又亮,沒有一絲殘裂之紋。听說還是大土底子,已有百多年的歷史。那家被抄之主為了這槍,既托人向縣長求說,于公罰私饋之外,願以千金巨款為使君壽,另外還備一枝別的好槍與此槍交換。少章已有許意,偏是阿細一眼看中,當天一試,竟是香味雙絕,幾天過去便非此不能過癮,等當事人官司有了頭緒,他已身槍合一,不可離分,如何還能撒手?結果是使君少收一筆暮夜之金,而當事人省下了錢反倒時有涕泗橫流之痛,恨入骨髓。清官廉吏之不易為,于此可見。
阿細把此槍珍逾性命,見狀大驚,不及說話,伸手先奪。情急之下手快了些,少章正在失神喪志之際,見她抓來,不知何事,無意中又把手中槍往後一撤,阿細一把抓在那燒得火般燙的熱斗上面,手心立時燒焦了一塊,疼得阿喲喲怪叫,手不由己往下一松,正砸在煙燈上面,恰把那盞通明錚亮的大谷燈罩砸碎,旁邊滿滿一碗茶也被帶翻,茶水濺了一大片。少章嚇了一大跳,剛問怎麼,阿細連痛帶氣已頓足哭罵道︰「你這老不死,明明有錢,不把我用,一向你要,就說公款,怎麼你賭起來就不是公款呢?輸不起就不要賭,輸了錢不給人家,死樣活氣,睡在這里裝腔,在空是做官的人,還沒有我們女太大輸錢爽氣。我還當你是真抽煙呢,卻拿我這枝好煙槍來糟蹋,這只變斗剛剛擦過,上面連點煙粒屑都沒有,偏會拿在火上亂烤,世界天上只听說戳空槍的,這抽空槍真是頭一回看見。你這大年紀,又不是死人,眼楮也沒有瞎,斗上有煙沒煙會沒看見?一只空斗好容易被我抽來抽去,將里面堂子填得有點道理,剛剛可以過癮,我離了它還不行。
如今里面貼斗灰全都燒焦,叫我明早怎麼抽法?你想賴賭賬,卻害我受罪。」
少章知道那槍是她寶貝,自覺理虧,只管被她數罵,頸紅臉脹,不敢發作,嗣見越說越難听,當著眾人實實無地自容,只得忍愧低語道︰「大大不要生氣,包在我身上,加倍賠你就是。這樣吵法,當著客人多不好看!」阿細聞言,方欲乘機要挾,一回臉瞥見一千賭客俱在冷笑,以目示意,大有輕藐之色,也覺有氣,便笑道︰「夫婦相罵常事,有什可笑?你要賠我多少呢?怎麼有錢輸沒錢把我?管你公款也罷,母款也罷,你輸多少就得賠還我多少,不這樣我便和你拼命。現在還剩多少,快給我拿出來!」少章畏她潑悍,一時情急,不假思索便答道︰「來時共總一萬零七百多元錢,九千八是交財政廳的,你拿了三百多去,今晚連打牌帶牌九整整輸光,如今箱子里只剩那件報解公文,不信你看去,誰騙你是王八蛋!」阿細正給手上抹如意油,聞言忙把手提箱打開翻看,除公文外果是空空如也,氣得手顫,咬牙切齒道︰「你該死了,平日有錢就嫖賭濫用,照你說,衙門里的公費,虧空了兩三千,該朋友的好幾千不算,今晚你又把公款一起輸掉,看你這老不死怎麼辦?剛才見你輸得那樣但氣,還當和上年一樣又找了一筆外快,原來真是公款!既然輸光,這未條還推他作甚,不是找著倒霉麼?現在欠胡先生是五千塊,立時就要,拿什麼去還人家?我真正是苦命啦!」隨說便一把鼻涕、兩行眼淚哭了起來。
少章听她一吵,才想起賭客全在,賬也未清,不禁又愧又急,答道︰「我一家大輸,這條打算挺他一下,誰想手氣這樣背法。好在大家天天見面,都不是外人,輸了下次賭時再還也是一樣。」阿細剛哼了一聲,那班翻戲黨素認少章是線頭,如非急于另開碼頭,也不會這樣大吃。先也當少章輸的是官囊,雖料他錢已輸盡,還沒料到這等空虛,本打算勒逼幾個是幾個,剩下的再看勢行事。及至阿細吵出真情,照這形勢,此事發覺必快,到官一追究,便是一場亂子。加以近來賭禁森嚴,少章為了省城娼窯只有二等,居室簡陋,賭起錢來又不方便,特意擇這一家大旅館,將後院包下,所招多半私娼破鞋,每次設局總是等客到齊,把通往前院的門一關,便與旅館方面隔斷。地面官人知他是現任知事,與上峰都有交情來往,縱有耳聞,日久看慣,也都不以為意。雖然從未出過什事,可是深更半夜吵鬧起來,所居與別的客房只有一牆之隔,如被外人听去終是不好。
這類人何等機警漂亮,一見事不可為,作賊心虛,立打了腳底揩油主意。當時先溜走了好幾個,卻由內中一個和少章最親密的上前對少章道︰「想不到今夜輸贏這大,累得主人輸了許多錢,還惹大大生氣,真對不住。不過胡先生賭錢照例十有九輸,這半年工夫已輸了好幾萬,難得贏一回,卻沒贏到多少現錢。他平日又賭得硬,永不欠人一個,你未條輸給別人也好,偏輸給他。上場時你自說的現錢賭,硬踫硬誰也不許該欠分文,哪怕家有千萬,這時拿不出來也是枉然。你又和他無甚深交,不比我們。方才他已說了閑話,常言賭賬不隔夜,不給的話實不好說。听你口氣現錢已然輸光,今晚未必能拿得出,贏家業已走光,老胡直喊頭疼,賭是沒法再賭,莫如痛痛快快來真的,寫給老胡一張借條,索性把日子推長一些,等你下次推時再還。你如願意,我再和他說去。」
說話這人叫小張,一邊裝著和少章交厚,賭過輸贏,當晚在桌角做活。少章本來只顧眼前,正在萬分難堪,無法下台,只有人解圍,什麼都能答應,聞言好生感激,立即應諾道︰「這樣很好,至多兩月我一定能給他。」小張道︰「我看你新輸這多,還是期限長點的好,能夠早還更有面子。」剛轉身要走,阿細忽想起錢未逼出,紅錢要糟,忙插口道︰「小張,你答應我的,紅錢頭錢包在你身上,我是要朝你要的,欠賬撥賬一樣的。」小張朝姓胡的望了望,答道︰「你要不吵,我自然說出算數,就要吵,也等人散再吵,省得我們難以為情。」阿細立轉喜容道︰「不是我愛吵,這老不死大氣人了,跟他吵也白吵。老胡一家大贏,欠賬早晚仍說要給他的,你幫我說說,請他多給一點。」
小張也懶得理她,哼了一聲,過去和姓胡的對咬了幾句耳朵,又過來和少章說︰「姓胡的本不願意,經過勸說,因少章未條戳空槍,覺出人心難測,答是答應,但須將借款日期提前,作為三月前少章借的款項,月息一分,半年以內歸還,有中有保。」少章只圖當時了事,全都應允,照式寫好。
阿細顧不得再吵,只叮在小張身後問他紅錢怎麼。這些翻戲平日手頭大方原有作用,及見事情已定,少章不久必要犯案,一二日內便要離開太原另開碼頭,自然能省一個是一個,借條到手,姓胡的要走,兩個同黨便穿馬褂同走。阿細一見要漂便著了急,忙往房門口一立,對小張道︰「你剛才說的話算數不算?」小張還未答言,姓胡的已先寒臉說道︰「錢要拿到才好給你紅錢。這原是大家客氣,並且剛才我已給了兩次,難道還不夠嗎?」阿細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你們男子漢說了不能不算。你贏了這許多,連頭錢都不給麼?」姓胡的見她其勢洶洶,聲音越大,不便過于鬧僵,又見小張直使眼色,冷笑答道︰「頭錢本來我要給的,這次我贏的錢還沒拿到。」說不得從身上模了二十塊錢的票子出來,剛說「這是我賞底下人的」,阿細一把抓過道︰「還有紅錢呢?」姓胡的道︰「你怕我將來不給嗎?這個容易。」隨回望少章道︰「你這位大太要紅錢,我已給過兩次了,不是駁她面子,因為一來輸得大多,身邊這點明早還要到石家莊號上看看,正好頂用,懶得到銀行里去提了。請你代墊二百塊錢,算我給她的紅錢,將來還我錢時照扣就是了。」
少章見這位臨時夫人向人攔門索錢,早覺面子難堪,但一開口便要麻煩,二次吵鬧起來去人更大,只得裝不听見,由她鬧去。後見鬧得太不像話,姓胡的已然開口,雖恨她不懂情面,無如欠人的錢不能不忍受一點,沒奈何接口道︰「太大,明天我給二百塊就是,也不在你錢上扣還了。」阿細還待爭論時,那兩位本地紳士轉勝為敗,又听了閑話,看人贏錢眼熱,鼓著一肚皮子悶氣坐在旁邊,呆看少章笑談解恨。一面盤算明日把少章虧空公款之事傳揚出去。見人快走盡,主人又不答理,自覺再待無趣,便同起身。
走到房口,當頭一個首朝阿細發話道︰「我們是大輸家,你老爺的公款卻沒有輸給我們,想必可以出去罷,請你讓開一些。」少章本來厭惡之念未消,加上一肚子的冤氣、邪火無從發散,一听二人說話刻毒,正好出氣,不禁大怒,手正端著一杯茶,剛把茶杯往煙盤中一頓,口只罵得一個「混」字,耳邊忽然刮到未兩句話,正刺中自己的心病,當時盛氣全餒,底下一個「賬」字也咽了回去,哪里還敢招惹,停了一停,才改著罵下人的口氣道︰「這熱的茶也端來我喝。」
二紳嘴里雖說刁話,心仍怯官,听少章暴喝,當是罵他,忙同搶步走出。到了門外仍自膽怯,恐少章追出打人。哪知這幾句話竟有莫大便宜,不特把對頭一場怒火嚇退,連那姓胡的也自聞語驚心,更不敢再理睬,竟率小張諸同黨把門用手一推,奪門追出。
到了院中,朝二紳低語道︰「老周真不是東西,女的比破鞋還要下作,賭不起不要賭,這樣現世,我看二位是好朋友,今晚眾人都弄幾個,獨你二位輸得太冤。天已深夜,回府想不方便,我們就到前店住下,明早再作東道奉請如何?」人都愛捧,二紳哪知對方恐他明早在外張揚,于己不利,想穩住他晚點發作,免生波折,只知他是石家莊的大財主,急蒙垂青,既是自願請客,更想就勢大罵少章出氣,如何不喜,隨令下人開門,同往前店開房去訖。
阿細頭次看到姓胡的如此不通情面,雖未追出,口中罵不絕口。正待重向少章吵鬧,回頭一看,少章已滿臉急淚橫流,躺在榻上痛哭起來。阿細人雖貪鄙卑賤,因前數年未嫁少章時只管在杭州作私娼營生,但是遲暮徐娘,年華已漸老大,加上又有幾口煙癮,心又貪狠,越弄得門前冷落,無人問津。每日正在強吞煙渣斗泥、度日如年挨命之際,不料時來運轉,平步升天,少章偶游杭州,忽被奇想,情隆葑菲,重拾墜歡,納以為妾。
初意不過是想游蕩半生,上有老父,下有子孫,從未盡過事蓄之責,難得親戚幫忙,居然做了親民之官,再似以前荒唐大不像話,知道阿細服侍周到,又燒得一手好煙泡,別的也都合意,自己一身既離不開女人,正好借此收心,接到任上,作伴服侍。哪知三生緣孽,半老重逢,越發水乳交融,非此不可。少章發妻早故,阿細在家庭中雖是婢妾一流,到了任上卻儼然以官太大自居。得意頭上,每想起現在的鮮衣美食,大煙足抽,與昔日的饑寒交迫,煙渣都不能繼的光景,未嘗不覺這位老爺賞鑒殊俗,情有獨鐘,心中感念。尤其是自顧年長痹深,此外再也不會有人照顧,想起寒心,所以對于少章平日雖是驕縱忘形,真要遇到疾痛危難之事,卻也知道此乃仰望終身之人,理應憂急與共。
每次因少章遇她需索太多時,慣以此系公款,不可擅動,危言聳听,可是不久又嫖賭用去。二人為此不知鬧了多少氣,日久听慣,不以為奇。及見少章輸多,只當又施此技,心還再想藉此要挾勒索。再被姓胡的一氣,怒火頭上全沒顧念日後安危。等少章一人,忽然覺出事情不好,心中一急,怒火便消了大半,忙趕過去問道︰「你有點不舒服麼,有錢不給我,輸了倒好。阿要再抽兩筒?」少章看了她一眼,回顧男女下人都倚立未退,知是守候分那錢,便道︰「客人現都已走,我要睡了,頭錢在我身上,明天算好再分,你們也去睡罷。」阿細素來刻薄,專吃下賞頭錢。雖和下人講好平分,扣一半貼補主人待客的煙茶點心,仍是無用,下人一不在側固是全都吃光,就在側看見數錢,也要連錯代抹,給時更是不舍。當場現分還好,只一過夜再令拿出,便和挖了她肉一樣,千方百計報銷扣除,少章御下又極馬糊,沒什規律,所以每次散場,下人們總是散候在側,請求現分。如非見主人輸得大多,正在生氣,已早開口索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