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七章 蝴蝶夢殺手
一非常劇烈的蝴蝶夢
一張渡筏已劃到波心。
筏上佇立著一個人,一只水鳥。
水鳥不動。
人也不動。
水流。
波漾。
時間彷佛在這兒靜憩。
歲月卻從此流逝,如斯不舍晝夜。
蘆花在江畔靜默。
秋已開始霜了。
天空那朵雲漸重,晴空仿似可敲得出金屬的清響。
遠處橫著一道待渡的獨木橋,久無人渡,久而久之,這橋像是風景的一部分多于像一條走道。
方邪真就在這時候來了。
他來渡江。
他到了白發溪畔,就看到了江上的竹筏,筏上的人,戴著深深的竹笠,撐著長竿。
方邪真薄唇彷佛微微有了笑意,駐足遠眺,眉目含愁,低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水鬼升城隍。」便無下文。
風一陣徐,了陣疾,吹散荻花幾許,蘆花幾許。
筏上的水鳥像要保持平衡,展翼動了一動。
它動。
筏上的人卻沒有動。
——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能教他動容,動意。
那麼,世上的一切呢?他難道都能不動心嗎?
攻襲猝然而來。
他站在江畔。
背後是蘆葦。
刀光如雪,就來自蘆花開得最盛處。
刀光奇急。
快而疾。
非常劇烈的一刀,又輕奇如雪,清奇勝霜。
仿佛它本身就是風刀霜刃。
像風般輕,躡足而至。
像霜般柔,翩然而降。
但霜是肅然的。
風厲時如摧枯拉朽,莫可當。
這一刀當如是也。
這一刀砍方邪真的後頸。
——這一刀之毒之烈,簡直是苦大仇深。
這一刀卻沒砍個正著。
不是因為砍不著。
而是它陡然而止。
刀鋒仍在方邪真後頸近處,投有砍下去。
方邪真也沒有避。
他更沒有回頭。
他只淡淡說了一句︰
「你來了?」
說的那麼淡然,那麼當然,那麼稀松平常,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來了,又料定她一定就在那兒似的。
蘆花叢中,開得最燦爛最茂盛的地方,她的確就在那兒,寒著粉臉,幽幽的似一場秋夢。
秋收冬藏的夢。
她確在那兒。
寒著臉。
「你為什麼不躲?」
「你為什麼不砍下去?」
他反問。
「你以為我不敢砍?」
她氣得連唇都哆起來了。
她的眉很濃。
濃得很秀氣。
她的眼很大。
大得來很憂郁。
「你不砍,」方邪真道︰「那我就要走了。」
她氣得直跺腳,咬牙道︰「你……你這就走了……!?你連招呼也不打,這就走了!?」
「招呼?」方邪真道︰「剛剛不是招呼過了嗎?我看,用不著說︰噯!胡蝶夢,你好!你怎麼在這兒?——這種話,不必了罷?」
胡蝶夢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方邪真,你少得意!——我已經練成了‘蝴蝶夢’刀!」
方邪真道︰「恭喜!」
胡蝶夢氣得連手上的刀都在顫哆著︰「就這麼一句嗎?」
方邪真道︰「你一向練的本來就是‘蝴蝶刀法’,你不是就叫做胡蝶夢嗎?」
胡蝶夢怒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的‘蝴蝶刀法’,只練到了‘水月’程度,那只是‘蝴蝶’的境地,而今,我終于練成了‘夢刀’,那是‘鏡花’的境界——你說過的,假使我已到了‘刀夢蝴蝶’的境界,你也未必是我之敵!」
方邪真依然道︰「所以我恭喜你啊!」
胡蝶夢氣得粉臉發寒,想發作,忽又悲聲道︰「我等了那麼多年——就等到你這句‘恭喜’!?」
方邪真只道︰「我可沒要你等。」
胡蝶夢的火氣又來了︰「你真的要逼我殺你!?」
方邪真反問︰「你今天既然在這兒,不就是為了殺我嗎?」
胡蝶夢覺得很委屈︰「如果我要殺你,剛才那一刀,我早就砍下去了。」
方邪真笑道︰「若真的砍了下去,我們就不會說那麼多話了。」
胡蝶夢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方邪真聳了聳肩︰「我沒有意思——我唯一的意思,是渡江去。」
胡蝶夢冷笑道︰「你那麼趕忙,所為何事?」
方邪真道︰「人忙過來,忙過去,還不是為了些苟苟炬炬的小事——你在這里等了我那麼久,可又為了何事?」
胡蝶夢嚶的笑了起來。
忽然笑意映著淚光,襯著飛花,煞是好看。
「你終于都問起我來了——人家可是在等你呀!」
「我有什麼好等?」方邪真依然神情落索,「我只是一個路過的人而已。」
胡蝶夢听了,本來又生氣起來,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了半口,語氣凝重的問了一句︰
「你還是在介懷以前的事——是不?」
方邪真沒有答。
他負手,望天。
晴空萬里。
上有白雲。
雲舒。
雲展。
風飛草長。
江水潺潺。
大自然風光,方邪真悠然。
神往。
——仿佛,已魄飛其外,神入其中。
「可是,人家現在已很不一樣了,跟從前不一樣了。」胡蝶夢深深嘆氣的觀察注視著方邪真,帶幾分情念幾分意切的說,「你可發現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她欲語還休的附了一句︰「人家早已為你而改變了。」
方邪真嘆了一聲。
嘆得很輕。
也很親。
他忍不住說,語音很柔和,「都一樣,蝴蝶就是蝴蝶,夢仍是夢。只不過,以前你還不是殺手,現在卻是個殺人的女子了。」
他隨即還惋而惜之的加了一句︰
「你還是那位非常劇然的蝴蝶夢——你沒有變。」
「你也不必改變;」他語重深長地道,「你根本不必為了誰來改變自己。」
「你是你。」
「蝴蝶。」
「夢。」
「你不必變。」
「你本來就不應該是個殺手——你不會是個好殺手。」
這就是方邪真的話。
和他說話的方式。
他的方式好像有點偏激,有點邪。
但卻很真。
因為他說的絕對是真話。
他真心這樣說。
他說的是真的。
二我愛一朵
「我不管!」胡蝶夢索性撒賴了起來,「就只有你能當大俠,我就不能當殺手!?」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
「好,你要當殺手,你當吧。」
說著,便往江邊走去。
「嗖」的一聲,胡蝶夢扁了嘴唇兒,持刀一攔。
「你別忘了︰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方邪真站定,看了看她,心中生起了一陣隱隱的疼,所以他又不去看她,只看江,看風,看雲,看荻蘆飛花去。
花飛去。
「好,」他逆來順受的道︰「那你說說看︰為什麼要殺我?」
「有人付我錢,」胡蝶夢的刀色和她臉色一樣白,「我自然便要殺你。」
方邪真微微笑了。
他只有一絲絲笑意,但眉宇間就有點飛飛的了,俊得直教人頓時浮想聯翩起來。
「殺我是為了錢?」
他好像覺得很好笑,很幼稚︰「那可不像你。」
胡蝶夢就更氣了。
她噘著唇,氣鼓鼓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同門,我要為他報仇!」
她原以為方邪真會問她是誰。
但方邪真卻說︰
「石斷眉?」他仍天淡雲間,但有諷世意味的補充道︰「你跟這種人為伍,沒的辱沒了你。」
他微吁了一口氣︰「這又何必呢!」
胡蝶夢正要懊惱,但听到未了一句,轉嗔為喜︰「怎麼樣?你還是關心我的!」
方邪真展了展眉毛︰「我只是覺得你不必淪落到這地步。」
胡蝶夢又頓了頓腳,咬著唇道︰「你管我!」
方邪真只攤了攤手掌︰「好,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那是你的事。」
胡蝶夢眼眸里仿佛漾起了兩個悠悠的夢,「你說不在乎,但還是一直關心我。」
方邪真也無意申辯,又準備要走了︰「我關心你?」
胡蝶夢可急了︰「你若不關心我,剛才為啥又為我嘆氣?」
方邪真滿不在乎的道︰「我看到一個富人而今淪落為乞丐,我也會為他嘆氣。」
胡蝶夢又氣得浮起了淚花︰「你明關心我,偏又不敢承認!」
方邪真心不在焉的說︰「好好好,你說啥都可以,但就別擋住我。我要渡江去。」舉步欲行。胡蝶夢一張手攔住了,憂怨的道︰「你就那麼匆匆嗎?多待片刻也不行!」
方邪真冷然啞道︰「匆匆?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
胡蝶夢倒是一怔︰「你要趕路,又關我們什麼事?」
「當然關事。」方邪真說,「你可知道你為何加入‘秦時明月漢時關’時間雖短,但卻能迅速冒升到第四把交椅的理由嗎?」
胡蝶夢道︰「因為我武功高強,老六馬臉沈淒旋,老七牛頭袁煎炸、還有老五錦鼠王井樹,全不是我的對手。」
她說的有點得意洋洋。
方邪真只冷冷地道︰「李得到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信任,不能光靠打。」
胡蝶夢道︰「那是我辦事能力強。攻守自如的舒伯德,誰敢惹他?但他卻是我刀下亡魂。‘急驚風’巴比隆、‘霎時去’梁愛孫、‘風雲第一矛’赫怒雪,全一並兒死在我刀下;至于‘石火’巴坭、‘電光’牛敦,也一樣給我殺了。除了我,能有幾人辦得到、殺得了這些窮凶極惡、武功高名頭響的大豪?」
說著,她更沾沾自喜。
方邪真笑了笑,神情更冷,笑意更哂︰「舒伯德看人使一招,便學了招;見人打一場,便得其人武功精髓,還算是個天才橫溢的人物;巴坭、牛敦,只擅于暗算、埋伏、偷襲人,一生未正式打過一場惡戰埋伏,本來武功就不算高;至于那些什麼風呀、雨呀、雲呀、名頭夠響,架子夠大,也只能吹吹牛皮,在婦孺井市間威風一陣子的騙人家伙,風靡即逝,不堪久長,以前在大名府驚怖大將軍麾下搖旗吶喊,後來又跟查叫天帳前作威作福,他們六人哪怕是一齊上也成不了氣候,你殺了他們,不叫戰績,這跟童貫訛稱帶兵打仗,其實只領軍隊到處去漁掠百姓,刮了大筆財物,用了一小部分去跟流買回來一座滿目瘡痍的空城,用來搶功欺君,是同一個貨色。——難道也叫做‘戰績’嗎?」
胡蝶夢听了,本來氣得粉臉都紅了想來,忽然垂目,長睫對剪,然後抬頭一笑道︰「反正,我贊的你都一定貶——就跟往昔一樣。」
方邪真亦不申辯,只淡淡的道︰「隨你怎麼說,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秦明月和關時漢,是東南小朝廷,朱父子的旗下大將,暗中豢養的殺手——由于他們太強了,連朱氏父子也控制不住,你好端端的卻加盟這種殺手組織,殺再多的人,立再大的功,我也不以此為喜,那只能算是災難,希望你好自為之。」
胡蝶夢換了個角度細看方邪真,這一次,她看得很詳細,還看的側過了臉,轉下了雙眼,又洋洋自得的道︰「我知道了」。
方邪真沒好氣的看著她。
「你妒忌。」
她說。
很肯定的。
方邪真想說些什麼,又忍了下來,只好負手去看天上的雲朵。
那朵大白雲,又沉又甸,像快要噢的一聲掉下來似的,但偏偏晴空碧藍只那麼一朵雲,好像讓一位什麼神祗特別剪貼上去似的。
「你以前瞧不起我,說我沒有成就,現在看我終于闖出名堂來,而且又知曉‘風流雲散’柳天君跟我同在一個集團里,你就嫉妒起來了,故意詆毀他們——不,誹謗我們。」
胡蝶夢說的很認真。
方邪直只有苦笑︰「加入殺手隼閉似乎怎麼說都不致于讓人嫉妒吧?——殺手是殺死他為職業,這種人只懂傷害人,根本不配為人,有什麼好嫉妒的?」
胡蝶夢幾乎沒跳起來,揚刀道︰「就是就是,你說這話,還不是妒火中燒,不惜中傷!——‘秦時明月漢時關’,可常殲滅在蔡京、王黼童貫等奸臣身邊的狐群狗黨、鷹爪走狗呢,可沒像你說的那麼不堪!」
「那好,你加入他們吧,自己小心就好了,」方邪真妥協︰「反正,我說過︰這不關我的事——殺人的時候,你別落在我手上便不礙我事了。」
「你還是不高興。」胡蝶夢仍在端詳他,仿佛要看入他心肺里,「你不高興我有成就。」
「那不是成就。」
方邪真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你也殺人,為虎作倀,」胡蝶夢兀自忿忿不平,「你憑什麼看不起我沒有成就!」
方邪真這回禁不住分澄清︰「我從來沒說過你沒有成就!」
胡蝶夢激動的晃著刀尖︰「你沒有說,心中卻是那麼認為!」
方邪真想分辨,話到了唇邊,忽然冷卻,吁了一口氣,道︰「對,我是那麼想——只要你還留在‘秦時明月漢時關’這種組織里,你就改變不了這種想法!」
「你還不承認你瞧不起人!」胡蝶夢淒聲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嘛!」
方邪真澀笑,模了模自己的眉毛,平靜地說︰「一個人除非先瞧不起自己,否則,誰瞧不起他又有什麼關系?最重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放棄自己!」
胡蝶夢大聲的說︰「那你為什麼又先放棄了我!」
方邪真這次按捺不住了︰「是你放棄我的——不是我放棄你!」
胡蝶夢流著淚。
陽光飛花淚。
淚在她臉上分外晶瑩。
流淚的她特別美。
美得帶點淒。
淒得有些怨。
「你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她哭著說,「你瞧不起我跟這個男人好,跟那個男人好……你看不順眼我跟男人打成一片……你妒忌我和柳天君——」
方邪真打斷了她的話︰「你跟柳天君怎麼樣,不關我事。柳天君也好,山君也好,帝君都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我說了話,不是因為妒忌,而是希望你潔身自好,就像當年一般,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染上一身垢,沉淪得無法自拔,那是多化不來啊,你說,這一次,你加盟的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集團呀,你又何必那麼自甘墮落呢!」
胡蝶夢哭了出來。
哭出了聲。
「你看你看,你多清高,多瞧不起人。你剛剛就說了︰說我自甘墮落!我就自甘墮落,我墮落為了要傷透你的心,那又怎樣?我高興!」
「我偏要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偏要以殺人為業,並以害人為樂,你能怎麼樣?」她索性發了蠻,「你要看不過眼,可以過來殺了我呀!你行俠仗義,你打抱不平,你殺人,就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你來殺我吧!行道啦、除害嘛!我等著呢!」
方邪真皺著眉,待她發泄完了之後,才道︰「你這樣說,我就沒話說了。」
說完,又舉步欲行。
「你逃避!」
胡蝶夢含淚叱道。
「天大地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方邪真道,「沒什麼值得逃的、避的。」
他望定胡蝶夢,帶點惋惜沉聲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一直看得起的一位紅顏知已能奮發向上,至少,也不要、更不值得沉淪、墮落而已,你卻不敢面對,逃避的是你。」
說著,在胡蝶夢的哭聲中,繞道而行。
忽听胡蝶夢飲泣著說︰「天是那麼大,天空那麼寬闊,但我……只愛一朵……那麼一朵……」
她沒說下去。
——好像是太傷心了以致沒說下去。
又像是到底欲言又止,不想說中心底里最想說的一句話。
方邪真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天空里有的是雲。」
「但今天只有一朵。」
「雲是無定的,」他說,「它要飄去,你也留它不住。」
「你變了!」
她厲聲道。
「我沒有。」他說,「你也沒有。——其實,只要我們任何方面真的變了;反而可以相處在一起。」
「可是,」他語重心長的道︰「沒有。」
三雲
「我知道,你不滿意我,」胡蝶夢幽幽的道,「你看不起我,我配不起你。」
「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配不配的問題。」方邪真說,「我只是為你惋惜。」
「你是一個傲慢的人,我知道,你從來不會為了這世間而改變自己。」胡蝶夢悠悠的道,「但我卻已經改變了。你不覺察嗎?我已經徹底的改變了。」
「沒有用,你還是你。」方邪真正色道,「你不是為我而改變,你更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你以前要過浪蕩歲月,所以不惜離家出走,成了女匪首;你現在還是要渡你的放浪歲月,所以不顧一切加入‘秦漢’,成了女殺手——你好像是離開了狼群,又自動走人了虎穴,除了更危險之外,那又有什麼分別?」
「你父為救你于水深火熱之中,而遭逢意外,你娘為你哭瞎了眼;」方邪真反問︰「你所作所為,一言敝之,就是任性妄為——你豈會為了誰?」
「你還是那個非常任性、十分激烈的胡蝶夢。」他帶著冷誚地道。
「那不一樣。以前我是憑本事去打殺掠劫,現在我可是憑本領攢銀子。」胡蝶夢說著淚光中泛起了一種毅然的神色來︰
「以前,我的確高興就跟男人好。我的身子是我的,我高興便可以,用不著誰來管——但我後來認識了你,你勸過我,罵過我,我當時不听,沒听,听也听不進去,把你氣火了,傷了心,但到自己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就會認真考慮你的話,午夜夢回想,想你的話,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還是惦著你,知道這茫茫世間,還是有人關心著我,還是有人對我真的好。」
方邪真听了,默然未語。
一時間,往日種種情愫愛戀、纏綿旖旎,盡上心頭,也不知是苦是甜,還是苦多甜少?甜多些或是苦多些?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這里?」
胡蝶夢忽地怨怨的問了這麼一句。
「我是來等你的。」
她自己作了答。
「我為什麼要等你?」
她又不待方邪真作答,自己已回了話︰
「因為我要通知你︰‘秦時明月漢時關’要殺你。」
她笑了一笑,笑得淒美且無奈,「也許你會問︰他們為什麼要殺你?也許你知道了,也許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他們已收了錢。」
「要他們殺你的人,非常有來頭,不但有銀子,而且‘秦’、‘漢’都欠了他的恩義他的情。」胡蝶夢情切得有點惶惑︰「所以,不管為了錢,還是為了情義,或是為了替石老麼報仇,他們都非殺你不可!」
方邪真也笑了笑,笑意里有說不盡諷世,自嘲之意︰「要我命的,又豈止于‘秦漢’!」
「你可知道近半年前,相思彎一戰,我們為何沒趁你們混戰時,跟石斷眉一並殺了你和追命?嗯?」
胡蝶夢又問。
方邪真卻沒有答。
也沒有問。他一向只答該答的,不問不該問的。
他的臉是冷的,唇更是,連衣袂都是,但眼神里卻抑不住痛苦之色,但若不熟悉他的人乍眼看去,那反而有點像是奮悅的神色。
「那是因為我的阻撓。」胡蝶夢果然自己說了下去,「我寧可殺了石斷眉,絕了線索,不致即時觸犯秦老大、關大哥下毒手。犧牲一個石老麼,不算什麼。若殺追命,則一定得連你也殺了,否則,像你這樣的人一定不會甘休的。沈馬臉,他智計不足,當然听我的,他也要殺你,但我一直不肯跟他聯手,我……就希望讓你知道……我……」
方邪真的身後猛爆出一蓬荻花,逆陽順風飛起。
好一陣風。
「你其實……」欲語還休。
「怎麼?」
她問,手中刀漾起了漣漪般的水波。
「你其實不必為了我這樣做。」方邪真詠嘆似的道︰「一旦讓秦、漢知道,你便危險極了。他們重用你,是因為你過去的身份,還必然有一些你還不知道的原因——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保重。」
他說那幾句話的時候,語調充滿了感情,但說到這里,語氣又變了︰
變得很冷。
很漠。
變得像風吹蘆花也比他有情有義。
「我知道孟隨園一直可能與你們有瓜葛,但我卻不想從你那兒探悉。洛陽城將會卷入京師朝廷的人事傾軋,黨派斗爭,你最好不要卷入這龍潭虎穴。」他說,帶點蒼涼的況味,「你們已殺了許多的人,而且殺得非常殘忍,死的也十分無辜,我決不會坐視這種事,也一定不會袖手不理。」
接著,他的語音更為冷峻,「馬臉殺手沈淒旋已死在我手里,牛頭殺手受傷也斷不算輕……我謝謝你告訴我的事,不過,這些事,我大都知道了。也麻煩你轉告秦明月、關時漢他們聰明的,便馬上收手,否則,我決不會放過他們,我也一定會瓦解這個殺手組織。」
說著,方邪真這次似立定了主意,又待前行。
「別!」
胡蝶夢又攔刀于道。
「你你……我什麼都告訴了你,你竟這樣就走了……不成!」
方邪真的目光冷了下來︰「那你要我怎樣?」
胡蝶夢咬著唇,用刀尖戟指著他︰「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我不是誰。」方邪真道,「我是方邪真。」
「你自大!你自以為了不起!」胡蝶夢狠狠的罵了下去,「你以為自己是天上的雲,高興來就來,去就去,瀟灑得很,自在得很!」
「雲?」方邪真抬頭望望上空,嘴邊掛了半絲苦笑︰
「如果我真是這朵雲,」他的語音又充滿了諷世意味︰「只怕,已沉重得快掉落到地面來了。」
「什麼?」
胡蝶夢沒听清楚。
也沒听懂。
「沒什麼。」方邪真長身道︰「我只是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他再一次,說。
四誰是他生命中的那一個女人
「不許走。」
她還是攔在他面前。
他看著她,但視線已越過她,落在她背後,「你留我不住的。」他說。
她背後有蘆葦。
蘆葦的空隙間現出一片大江。
江面很闊。
江上遠處有竹筏飄在水上。
舟上的人持楫,不知在等待什麼,跟筏上另一邊的水鳧,一高一矮,兩點影子,相映成趣。
「我留你不住?」她冷笑,「我知道,你是急著渡江去見那個人盡可夫的妓女。」
突然間,他的臉色變了。
本來,在江畔、風中、蘆花飄飛的方邪真,灑月兌得像水晶里的一處爆彩,飄逸得似一縷水煙飄聚向蒼穹似的,可是,他此際完全變了︰變得非常凶,非常狠,也非常可怕。
你也很難說他變得怎麼個模樣,但讓人看了,就是會感到畏懼和害怕。
甚至是愈大膽的人愈怕。
越膽大的人就感受到壓力越大。
只有曾見過他在法門寺父弟被殺那一役的人,才看過一向瀟灑的他,有時候居然會變成這樣子。
「你說什麼?」
「我……」
胡蝶夢一看他那樣子,吃了一驚,但不是很怕,卻勾起了痛苦的回憶。
她記得七年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發現她跟不值島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顛龍倒風的時候,又知悉她只不過為了一點小隙就竟然參與了「一盤幫」屠殺「無線堂」的人,他就是這個樣子,這個神情。
那時,她以為他是憤怒。
原來才知道是痛苦。
這表情她熟悉,夢魂牽系,也忘不了。
她最記憶深刻的是︰
當他知道她不僅偷偷的跟「風流人散,後會無期」的柳天君胡天胡帝,以及還跟「東南王」朱有染,那一剎的神情,她更抵死不能忘。她知道那表情不光是凶,是狠,而是傷心——傷透了心。這樣子既不是初見,她反而害怕的少,勾起的回憶卻多。
也因此她更忿。
更不滿。
因為她妒嫉。
——這一次,他不是為了她所作所為而出現這種神色,而為了那個女人。
她的話侮辱了那個女人。
——那怕現在在他生命中顯得很重要的女人!
甚至比她更很重要!
為了這一點,她更悲憤若狂,所以她揚刀喊道︰
「我說——你為了要趕過去看那個發蹄子、賤女人……」
「啪!」
一記耳光。
清脆。
秋風送爽,在如此晴空下的耳光,也分外干脆利落。
胡蝶夢怔住了。
她沒想到他會打她。
他竟然打她。
所以她反而沒有避。
——她竟忘了閃躲了。
「你不要侮辱人。」仇恨的盯著她,他說,「她賣笑,不賣身,她是藝妓,但潔身自愛,她——」
胡蝶夢只覺臉上一陣熾熱,怒忿已使她渾忘了一切,她迸聲銳道︰「她!?她不像我——她高潔、高貴、陪笑不陪宿,她擺明車馬,大開門戶,一視同仁的當娼妓,而我,只會偷偷模模,背底里高興就跟人上床,任人狎玩,自甘作賤……」
「住口!」方邪真痛心的喝止,「你不必侮辱人,也不要侮辱自己……」
他沉痛地道︰「何況,我現在也真的不是趕去依依樓,我要趕回去‘蘭亭’,池家二位公子,還等著我商量有關如何應時蔡卞遣人來洛陽的事——你攔著我,也沒有用。」
「何況,」他說,語氣堅定,「我真要走,你也攔不住我。」
「你說的對,我縱攔得住你,也攔不了你的心——你已今非昔比,是江湖上的大名人,武林中的大人物,洛陽城里的大忙人,池家公子手上大紅人了!」胡蝶夢仍模著自己泛紅的面頰,恨聲說著,看她神情,反正,一切都已豁出去了。
「我明白了。你趕得那麼匆忙,這次倒不是為了那明刀明槍客似雲來普渡眾生無任歡迎的娼婦,而是要跟姓池的爭那個讓你念念不忘、如生如死、為伊消得人憔悴但又早已經作他人妻的婬婦顏姑娘——不,池大夫人!」
「你再說——!」
劍光艷然乍亮。
方邪真已出劍。
劍已出手。
劍尖已指著胡蝶夢的咽喉。
劍尖微顫。
飛花滿天。
方邪真濃重的喘著氣。
他的手已不受控。
胡蝶夢只垂目看了看那震哆著的劍尖,然後又盯了方邪真,目若秋水,臉若凝霜,一定一句的說︰
「你殺吧。」
方邪真出劍,她並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已把他激得慘透了。
可是,他出招還是太快了。
她知道他的劍快,可是快到這等地步,還是大出她的意外。
——就算要避,也未必避得過去。
看來,他的劍法,已大異于當年。
更高于當日。
可是她還是不怕。
——既然他已不愛我了,死就死吧!這就是她此際的想法。
這念頭反而使她不怕。
什麼也不怕。
無懼。
「你對我不公平,」所以她咯咯笑著悲笑道︰「你若要殺我為她出氣,你就動手吧——我現在才知道,你對她,池大夫人,還是比她,依依樓上的惜惜姑娘,更重視多了,更深情多了……」
「你為惜惜,不惜摑我一記耳光,」她淒聲哭了起來,一點也無懼劍尖的鋒芒,「為她,可要殺我消忿了……,’
「我偏要侮辱她,作踐自己,你又能如何!」她格格格格的在飛花風中哭得身子直哆,像隨天籟而抖動,「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好,好好玩,」她兀自厲笑道︰「如果你不殺我,可讓我等著親眼目睹你和池家兩位公子、即是你的兩個主子爭妻奪女的好戲如何上台,如何下場!」
「有種,你就殺吧。」她說,「反正,你不公平。」
說著,她閉上了眼楮。,
送上的頸項。
五你殺吧
風中。
陽光里。
她的脖子很白。
很勻長。
也很秀氣。
她視死如歸的樣子很安詳。
發飄得很灑月兌。
垂著的睫毛很長。
這情境,像要接受一個親吻,多于去受死、等殺。
但他倆之間,的確多了一件事物︰
劍。
一把殺人的好劍。
——一把能將殺人殺得似寫一首好詩的劍!
「你殺吧。」
她是個殺手。
然而她現在卻願意被殺。
她願意死在她所愛的男人手上。
劍下。
但那男子卻不願意殺她。
嗖」的一聲,他收回了劍。
他收劍一如出劍快。
「我不殺你。」
然後他說,「反正你攔不了我,也留不住我。」
他飄然而行,一晃身,已繞過了胡蝶夢。
然後她卻在那一剎間出刀。
血光自他的背後迸濺。
這一刀好快!
這一刀,她是含著極大的憤恨出手,刀光利,刀如流水,快得連她自己也有點吃驚。
恐怕連他也有點噢驚吧?
他居然也沒有避得過去。
他著了一刀。
——是他自己不避吧?
他為什麼不閃躲?
——他為什麼要吃自己一刀!?
為什麼!?
她為什麼要砍他一刀?
——為什麼!?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要問她為什麼。
她淒聲問他的背影︰「為什麼你不躲開……」
他背後淌血。
——他的心呢?是不是也在淌血?
他沒有回身,只淡淡地道︰「我躲不開。」
她的刀尖還沾著他的鮮血,很紅,很艷,像是留在她刀口上的—份禮物︰「為什麼你不還手……你過來呀,︰你過來報仇呀——你過來殺了我……」
「我為什麼要還手?」他依然沒有返身,且漸行漸遠、愈走愈遠,只他的語音飄然傳了過來︰「我只求你不要再傷害他人,不要再作賤自己……」
他始終沒有回頭。
「迷陣在你的心。」這是他傳來最後的一句話,說的隱約飄渺,似有似無,若斷若續,也不知他是對她說的,還是自言自語。
胡蝶夢的刀然落地。
她雙手掩住了臉,哭,無聲。
無聲之泣最痛。
受了傷的方邪真一路前行,到了白發渡頭,那一排竹筏,正向他蕩了過來,筏上的人,好像一直在等他,已等了他很久了。
藍天。
青空。
蒼穹上一朵大白雲,漸漸瓖上了鉛色。
沉甸。
方邪真的白衣漸染紅。
淒艷。
遠處傳來了風聲,還有那女子的飲泣。
——是她傷了他?還是他傷了她?
傷的是身?還是心?
——相愛的人,為什麼要彼此傷害?
如果彼此不愛,為什麼要加害?
——傷害自己喜歡的人,自己痛不痛?
讓自己所愛的人傷害,是不是很傷?
人,為什麼總是要傷害自己所愛?為什麼傷害自己的人總是自己所愛的人?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九至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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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于同年六月十三至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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