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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 第十章 鏢

一以月色洗臉,與影子搏斗

幽淒的黑夜里,在「妙手堂」後院的一塊荒地上,濕泥路後結成一塊塊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憑空一輪彎月,自枯禿林子頂上冷冷起。

一個滿頭亂發、滿臉皺紋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梟一般,狠狠的追打著自己的影子!

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應。

為什麼他要這樣苦苦的追殺著自己的影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響忍不住曾這樣問︰「你要殺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我要殺掉方邪真!」這是回百應的答復。「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虛,更莫可捉模。」

回百響當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殺了他的獨子回絕,還拒絕了「妙手堂」的邀請,加入了「蘭亭」池家,與回家的人作對。

這些日子以來,自從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後,洛陽四公子中,就只有蘭亭池家和小碧湖游家聲勢蒸蒸日上、突飛猛進,千葉山莊葛家仍在萎縮,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頭來。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圖復生,只怕,洛陽城里,就只有游、池兩家二水分流、雙雄並峙,再沒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響很清楚他這個兄長的脾氣,所以不敢開口叫「哥哥」或任何較親昵的稱呼,「以你的‘回天乏術大六式’,還殺不了方邪真嗎?」

回百應不答。他在練功時,常要發出極其痛苦的申吟,那聲音,就像有人在受著極其痛苦的極刑一般。

「要殺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親自動手;」回百響知道這又到了自己獻計的時候,「只要能把那兩位武林名宿,殺手祖宗請回來,方邪真至多也只不過是只刺蝟而已。」

「刺蝟?」

「一只全身喂滿了暗器的刺蝟。」

「你說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兩兄弟?」

「是。」

「為什麼是他們?」

「他們不錯是難請動一些,價錢也太高了一點,不過,堂主可記得,飛星子曾暗算過方邪真,他雖然死在方邪真劍下,但方邪真也著實受了不輕的傷,要不是池日暮和七發大師等及時趕到,當時,我也一定能把他殺了。」回百響仍在為那一次殺不成方邪真而耿耿于懷,「神不知和鬼不覺的價錢是貴了一些,但他們既是飛星子的前輩,沒理由殺不了方邪真;何況,請他們過來,也不止是殺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應斬釘截鐵的道。

回百響怔住。他滿月復賺錢大計,都因回百應這三個字打垮了。「據我所知,已經有人把他們請回來了。」

回百應說完這句話之後,繼續狠狠的擊打、追逐著自己的影子,回百響卻開始感覺到︰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經開始不信任他了。

——這樣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決定。也不知會他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會失去了回百應的信重。

他只覺得不寒而悚︰因為那個以夜色洗臉、與影子搏斗的漢子,在月色中看來,像一個噩夢里的獸,偏偏這噩夢又似永不醒來。

方邪真剛剛醒來。

他在睡夢中仿佛听到遙遠而清恬的歌聲,醒來後那歌聲仍然清甜而飄渺的縈迥著。

他知道那是誰在唱。

他也知道這是誰的歌。

如果這是一首歌那麼就是一首年輕的歌。年輕的歌只適合年輕的孩子唱。

歌聲憂傷,且帶著微微的受傷。

初戀的人都是愛受傷的。

這樣一首歌,以前唱的時候,仍是愛受傷的,而今听的時候,卻是怕受傷了。

因為初戀不再,就算再有戀愛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戀了。

末戀近似酒,只剩下最後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開了窗。他的傷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陽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他又弄不清楚為何有這種感覺。

歌聲忽止。

他看見一個熟悉而苗條的身影,正在花圃里修剪著一盆九萼紅。

一個人彎腰的時候,姿勢很難保持優美;可是這女子在這種姿態,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來是在哼著歌的,忽因听見推窗的聲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馬上停住了歌聲。

她當然就是顏夕。

「蘭亭」池家的大夫人︰顏夕。

也許,方邪真是因為她,才留在池家的,當然,也可能是為了要報方父和方弟被無辜殘殺之仇,或為了報答池日暮對他惜重之情,甚至是為了一展抱負才華,才成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顏夕曾有一段情,但顏夕後來離開了他;他為了她而天涯落拓,無所樓止,但他再見著她時,她已是蘭亭的大夫人。

一個在蘭亭池家里,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麗,卻是一個雙腿殘廢的人。

越是因為這樣,方邪真進入池家之後,除了商討改革池家大計之外,絕少與顏夕聚首,就算踫面,也是一點頭,一頷首,各自回避。

可是,方邪真心里分明,他為什麼要為池家這樣盡心盡力,不過,他從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早上,顏夕在花圃里剪花,不自覺的哼起一首他們從前一起唱過的歌,恰好給方邪真听到了,他推開窗來,這時陽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見她。那張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憐的明眸。

方邪真心頭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總會有心頭一震的時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于色,也許是因為眼里的映象太過刺激,也許是因為腦里的感覺太過強熱,可能是感動,可能是驚艷,莫讓一生無驚喜,人總會有心頭一震的時候。

——你上次心頭一震的時候,距離現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覺得到,顏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後想到那首歌的意義,立即停住了歌聲,這轉折間的心理。

接著下來,顏夕在方邪真正想避開眼光時而先移開了視線。

「大夫人。」

「方少俠。」

「剪花?」

「有幾株月娥姣和紅玉顏都枝葉過盛,反礙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顏夕漫不經心的道,「沒想到這幾天晴時多雨,連這九萼紅也枝繁葉茂起來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輕聲吟哦道︰「濃艷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悵出長安;風流卻是錢塘寺,不踏紅塵見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傳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詩仙李白,女的是麗娟,而今,都給你修容飾貌啦。」

「真奇怪,麗娟是漢武帝的寵妃,能歌善舞,相傳她歌聲起處,百花隨舞,卻怎麼李白一身劍氣來,也會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愛花惜花?」顏夕隨即莞爾一笑道︰「也許是他有仙氣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許他風流。」忽覺不妥,把話一轉,忙道︰「也有人相傳特丹花神是貂蟬。」

顏夕忽然低下了頸,用春蔥般的十指,修剪花葉,長長的睫毛輕顫著。

方邪真也沒再說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劍,正準備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樓上一惜惜。

——從在受傷後在白發溪畔讓「黑旋風」小白接了回來,他像是內外傷一並「發作」,昏昏沉沉的睡了兩天,這兩天里,他唯一牽掛著的,是惜惜的安危。

顏夕畢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妝上翠樓,痴望的是他的踏踏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騷人墨客。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听見顏夕的一聲驚呼。

驚呼剛起、未畢,方邪真已掠至顏夕的身伴。

顏夕仍在花圃。

她吃驚地望著天空。

「你看那天空!」顏夕接著發現方邪真整裝待發,也望見他手上的蘭絲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點頭。

他也看見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叢上的天空,雲層奇異的變動著,陽光時隱時現,雲朵像一汪細碎的怒海,捉模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剛才陽江照在他身上那種奇異的感覺了。原來,天空上的雲彩,像陣戰;今天的陽光,有殺氣。

「不要出去,」顏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雲層的陽光一映,閃爍出幾道妖異的厲芒來,「今天的天色有殺氣。」

顏夕也感覺到這一點。

方邪真卻搖頭。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種名花,只種藥草,——在這個風雲變異、陽光透出殺意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仿佛還可以看見,惜惜捧著一盤金綠蓮,小心珍惜的擺到小欄台上去曬陽光……

然後他感到殺意更甚。

——怎應會有這種感覺!?

他的直覺一向很靈,很準,讓他躲開了不少危機,度過了許多絕境,當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險,他就再也不遲疑。

——殺手既找過他的麻煩,只怕也一樣會去對付所有他關心的人。

「我不能因為有殺機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殺氣是沖著我來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對它。」

他說著按劍踏步,跨出西院月門。

顏夕痴痴的望著他的背影。

她卻不知道,在背後三丈外朱柱暗影後,有一個人,坐在輪車上,蒼白的臉因蒼白的注視花園里的一切而顯得更蒼白。

二神不知•鬼不覺

方邪真走出蘭亭之後,一路走向洛陽城中。城中無處不飛花,一群小孩拍手唱著兒歌,嬉鬧著走過去。這地方因緋花夾道,又被人稱作是「飛絳源」。

依舊是楊柳依依,依舊是秋涼時節,可是,當年一起走過長堤的並肩呢?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歲月蹉跎,物是人非,方邪真想到這里,但見夾道緋花,心中一疼。

他忽然感覺到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一切雄心壯志,全都消盡了。+

陽光忽隱忽現,雲朵變化,更為怪異,時晴時陰,就像一個多情女子的心緒,起伏不定。

方邪真忽然生起了許久不再的情懷。

他追逐風中的落花,緋花開到十月,風一吹來,紛紛旋舞而落,他用手張開白袖,輕輕兜住飄落的花,不消半盞茶時間,已一袖蘊香,方邪真輕拈起一朵花,挨近鼻尖貼了貼,似感覺到一點兒溫柔的癢。

然後,他揀了一處軟柔的草地,仰臥其上,任由落花飄落在他臉上。

風吹落花飄,陽光熾亮而不帶火氣。

方邪真在感覺落花飄落到臉上的輕柔。

難道方邪真因賞花而忘了依依樓之行?

點點飛花,在大動蕩的蒼穹變化莫測的浮雲下,更是薄命無依。

——像這樣的風和日麗,怎麼會有殺氣?

忽听一個人說︰「這天氣就像十七八歲少女的脾氣,啥時候曬得人皮焦額裂,啥時候來場滂沱大雨,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另一人也自道上走來,邊道︰「東山飄雨,西山晴,這年頭,天氣、世道、人心、無一事作得了準兒。」

就算方邪真這樣仰臥著,都能看得出來,來的兩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漢,一個胡子全白,一個滿腮黑髯。

白胡子長吟道︰「桃源只在鏡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紅,自別西川海棠後,初游爛醉答春風。陸游這首詩的意寫得好。使我看的是別的花心里想的是桃花。」

黑虯髯也吟道︰「種樹乘春雨,開花待曉風,一年還一樹,隨意滿園紅。李東陽這首桃花的境寫得好,等待不但惜花戀花,對待逝花就像追念逃妻一樣兒。」

「還是陸游翁的意好,」白胡子道,「艷而不俗,恰似桃花。」

「還是李東陽境好。」黑虯髯道,「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白胡子道︰「陸游翁好。」

黑虯髯道︰「李東陽好。」

「無論意好還是境好,兩位究竟是吟桃花,還是爭論桃花?可惜現在是十月天,開的是緋花,不是桃花。」

睡在地上的方邪真忽然說話了,似把兩老都嚇了一跳,「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落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蕊時紅。」

白胡子眯著眼道︰「我以為你是個死人,才躺在地上。」

黑虯髯道︰「這首意好。」

白胡子道︰「境也好。」

黑虯髯問︰「是誰作的?」

「胭脂睡起春光好,應恨人空老。心情雖只在吟詩,白發劉郎孤負可憐枝。」方邪真吟完了下闕才道︰「相傳楚文王消滅息國,要息侯夫人媯息為妻,媯息與息侯雙雙殉情,時正三月,桃花盛放,楚人立祠以祀,封媯息為桃花之神。這就是桃花的故事。」

白胡子道︰「你實在很會說故事,這麼多起承轉合,這麼多的悲歡離合,這麼悠長的歲月,這麼無常的變化,你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了。」

「人生里多少離亂歲月,喜怒哀樂,其實大都一句簡單的話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舊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過來了,一個人能多說些故事,少殺些人,是件好事。」

黑虯髯瞪著眼道︰「你常常殺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說︰「你們二位才是常常。」

黑虯髯不解地道︰「我?你說什麼?」

「神不知,鬼不覺,」方邪真慵懶地道︰「我既然已認出了你們,你們又何必再裝胡涂!人家是睜著眼說瞎話,咱們倒真是人在緋花樹下盡說桃花!」

黑虯髯退了半步,細細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胡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問題?」他用手指指頭部,仳居然說我們是神不知和鬼不覺。」

白胡子捫著白花花的胡子搖首道︰「這點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黑虯髯道︰「既然我們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可是絕少人知道我們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覺。」

白胡子道︰「他卻一口叫出我們︰神不知,鬼不覺。」

黑虯髯向方邪真喚道︰「喂!」

方邪真好整的腔道︰「嗯?」

黑虯髯道︰「你既知我們是神不知和鬼不覺,當然也知道我們是來干什麼的了。」

「你們是來殺人的,」方邪真道︰「你們是有名的殺手,習慣在殺一個人之前,必定會先通知他,你們要來殺他了,然後才開始動手,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

「你說得對,」黑虯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們這次要殺的是誰?」

「當然是我。」方邪真懶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舍我其誰?」

這次輪到白胡子悄聲指著太陽穴道︰「我看這人確有問題。」

黑虯髯忍捺不住,大聲道︰「既知我們已經來了,還不站起來受死?」

「你們來了,我為啥要起來?」方邪真反問道︰「既然一個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來受死?」

黑虯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胡子道︰「他說得對。」

白胡子鼓著腮道︰「可是,你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著等死的人。」

黑虯髯估量情勢,幾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說道︰「你說的也對。」

白胡子道︰「可是天下沒有都對的事,就像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一般,你必須選擇一樣。」

黑虯髯想了想,大聲道︰「你這句更對!」然後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來,就永遠站不起來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著舒卷翻涌的雲層,似在蒼穹上展開陣戰殺伐。他知道,在易數里,雲朵舒涌,月色日光,都有預兆;在兵書上,可以從雲的形狀、動態、速度、色澤,來判斷會戰攻城的成敗。

他這樣舒坦在草地上,是因觀望雲彩、還是因欣賞落花,而忘卻生死一發的殺機?

誰又知道他最接近劍柄的右手,手心正在微微冒著汗?

三放輕松

「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是近數十年來,兩個最難纏的殺手。

他們精于暗器、輕功,但他們在殺人之前,一定會在事先通知他們要殺的人︰他們要來殺他了!不過,知道了也沒有用,十天之內被殺者一樣被殺;而神不知和鬼不覺殺人的時候,不管你怎麼防範,到最後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認為︰當「神不知,鬼不覺」來知會他們,將要來殺你的時候,那就等于是閻王爺宣布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們殺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搶先殺死自己一途。

如果說神不知和鬼不覺這對兄弟仍有弱點,那就是他們兩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們雖是親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幫,決不互助,反而,很有興趣看對方的失手和狼狽。

可是他們這對兄弟的武功實在太高了,行事詭異,手法獨特,就算分開來各自為政,也極難應付,要是他們聯手起來,排名絕對要在「暗器王」秦點之上。

而今他們兩人都來了。

就在方邪真身邊。

方邪真卻還在躺著,仰看風雲色變,細賞緋花點點。

黑虯髯的是鬼不覺,他進兩步,往左橫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搖了搖頭,再斜跨半步,再搖了搖頭,道︰「不行。」

白胡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歡眯著眼,有一張憂愁的臉︰「什麼不行?」

鬼不覺咕噥著道︰「他這樣躺著,我可不能殺他,我從來不殺沒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錯了。」

鬼不覺驚道︰「有什麼不對?」

神不知道︰「他不是沒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為抵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問︰「練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松’字訣個中三昧,如果你虛腳離步進退的時候,腳之膝不能隨之圓轉,那就是不夠‘松’;當你練拳時,別人突然輕踫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勢不能隨對方的手勢而上下移動,那也是不夠‘松’。所以武功講求以力小勝力大,以柔克剛,打人要用力的,其實用力反而是幫倒忙。惟‘松’才能發勁,黃帝內經上說的‘筋脈和同’,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要是不‘松’,反應就不會快,也不會正確,真正格斗的時候,招式是隨變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無招,這些首先要放‘松’才能做到。」

鬼不覺道︰「我不明白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沒長眼楮嗎!」他不只手‘松’腳‘松’,連全身都放輕‘松’,躺在那里,就叫你攻不進去。」

「雖然很對,」鬼不覺瞪著眼楮道,「你說的對,他全身皆‘松’,不過,我仍覺他的‘緊」。

神不知這回倒是詫道︰「哪里緊了?」

鬼不覺肯定地道︰「他心緊。」

神不知輕吁了一口氣︰「那又不是我的錯,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覺道︰「你說得對,但心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方邪真覺得臉上又飄覆了一朵落花。

剛落的飛花還帶著余香。

他當然也有在听神不知和鬼不覺的談話。

他發現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歡指責人的錯,鬼不覺卻常把「你說的對」掛在咀邊。

除此以外,他也發現了另一件事。

這件事一點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覺這番听來滑稽突梯的對話,卻道出了武學的真諦,甚至道破了他此際的不防為防的優缺!

——這對兄弟,的確是可怕的敵人!

——非常可怕的敵手!

鬼不覺又打量了一會,道︰「我要先問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見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沒有留意鬼不覺的話。

鬼不覺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懶洋洋地道︰「唔?」

鬼不覺道︰「你是怎麼會知道我們就是鬼不覺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壓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閑地道︰「花。」

鬼不覺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飛花」。

鬼不覺仍是不明白︰「飛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為飛花,你們來的時候,落得特別快,旋舞無依散紛紛,能有這樣的殺氣,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幾人?」

鬼不覺听了大為高興,向神不知笑道︰「他說得對!他在稱贊咱們咧!」

「錯了!」神不知卻憤憤的道,「他在說出我們的缺點。」

鬼不覺茫然。

「一個真正的好殺手,不是殺氣凌厲,而是讓人感覺不出殺氣來,不是最高明的高手,才會透露著殺氣;不是真正的殺手,才以為一流高手應有極強的殺氣!」神不知氣虎虎的在罵人道︰「一個真正的高手,到了爐火純青,應如大地,返樸歸真,無所用心,決不教人一眼窺出,一語道破,唉,可惜我們兄弟天生殺氣過盛,那又不是我們的錯!」

方邪真又發現了一件事︰

這對殺手兄弟里,哥哥對評斷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對自己卻不肯深責,常說,「那又不是我的錯」;弟弟則較沖動純真,但觀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過卻很肯認可別人的長處。

方邪真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听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為什麼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問︰「為什麼?」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從雲彩的變化里,看出這一戰的結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這次神不知沒有說話,鬼不覺已搶著道︰「這人該你來殺是我殺?」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殺不來,我才殺。」

鬼不覺怒道︰「誰說我殺不來!?」

神不知好像幸災樂禍︰「你根本還沒找到他的破綻。」

鬼不覺大聲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說了一句讓方邪真心頭一寒的話︰「他在想念那個依依樓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個惜惜現在正遇到什麼事情,你想他還會沒有破綻嗎!」;

方邪真臉色大變。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劍柄上,上身也挺了起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不自覺地露出了破綻,也在這一剎那間,鬼不覺就向他發動了攻擊。

發動了可怕的攻擊。

顏夕見方邪真走出月門,憂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憂形于色,幾乎踫倒了一盤綠珠墜玉樓。

她想了想,下了決心似的咬了咬唇,把錦羅兜束在發上,放下了花藍和剪鋤,模了模懷中的短劍,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著走出去。

忽然,背後有一個聲音呼喚︰「夕兒。」

顏夕心神一凜。

她听出是她丈夫的聲音。

她回頭就看見了池日麗,正推車要從曲廊到後院來,在較昏暗的走廊里,池日麗顯得格外蒼白,推車時眉心緊皺著,薄唇緊抿著,顯得很有些吃力。

顏夕一見,心生不忍,馬上走了過去,幫他推動輪椅。

「你要出去?」池日麗很和緩的問︰「要去哪里?」

「也沒想去哪里。」說這句話的時候,顏夕還不知道要不要,或該不該告訴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話已經這樣說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過想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池日麗慢聲重復了這句話。

「你看那天色,」顏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遠處︰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為她覺得那是對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飛這等人物竟用「三指彈天」這種名字為絕招之外,大多數人,都覺得天意難辨,天威難抗,天命難違,誰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

可是,真正會害人的,到底是人還是天?

不管如何,池日麗真的仰首看了看天色,道︰「好大的威殺之氣,此前有位古大俠說過︰這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池日麗這樣一說,顏夕就微微變了臉色。

「你擔心?」池日麗柔和的問。

「這樣的天氣,」顏夕不安的道,「我總擔心有事情發生。」

池日麗似在觀察顏夕︰「我听說有兩個人,已來了洛陽。」

顏夕忽然生起一種驚懼的感覺︰「什麼人?」

「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顏夕一驚而道︰「是誰聘用了他們?」

「現在還不知道,」池日麗垂首看自己的雙手,一雙蒼白秀麗修長雅潔的手︰「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請來的。」

「如果他們要下手……」顏夕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輕為平靜一些,「他們會先選誰下手?」

「方邪真。」池日麗毫不猶豫的就答︰「如果他們要向池家下手,第一個目標就是方少俠,因為誰都知道,近日來蘭亭的勢力擴張,主要是來自方少俠的策略與助力;要毀蘭亭,就得先殺顏夕;要殺顏夕,先得除去池日暮;要除池日暮,則須先解決方邪真。」

他苦笑又道︰「而我,只是一個不中用的人,沒有一殺的價值。」

顏夕不由自主的去握池日麗的手。那蒼白無力的手。「你不要這樣說……我們都是因為你,才為蘭亭做一切的事。你就是蘭亭,蘭亭就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池日麗忽一笑,輕輕拍拍顏夕的手,道︰「就算他們不是想先向蘭亭開刀,也會先殺方邪真,因為,而今洛陽四大世家里,誰都知道,方邪真舉足輕重,是個必殺之敵,或者,是個必交的朋友!」

「你看……方少俠的武功足以應付他們嗎?」顏夕忍不住問了出來。

四土地神與花仙

「很難說。」池日麗沉吟道,「要是神不知或鬼不覺一人動手,很難勝得過方邪真的‘天問劍法’,但兩人一齊聯手,就……」

顏夕道︰「哎呀。」

池日麗馬上道︰「不過,神不知和鬼不覺兩人是極少一起聯手的。」

顏夕道︰「現在到底小白還有沒有守著依依樓?」

「小白近日去探一件重大事情,」池日麗說,「不過,一向都是他派人駐守依依樓,保護惜惜的。」

這時候,忽听一個聲音道︰「小白做事,一向教人放心,不過,神不知,鬼不覺非比尋常,我還是去接應方兄的好。」這聲音十分溫文有禮,優雅好听,「近日來惜惜仍住在依依樓,方兄又成了眾矢所的,總是不放心,照顧也不利便,我倒是向他問過了,問他有沒有意思把惜惜接來蘭亭,我可作一切安排,只是,方兄一直不予作覆。」

池日麗,不必回頭,就微笑道︰「二弟。」

來的人優雅斯文,匆忙中神態親切溫和︰「哥哥、嫂嫂,我因為要忙著探听,監軍韋拂柳橫死之後,陳化要調兵來此的事,足有兩天未向兄嫂請安,尚祈恕罪。」

池日麗皺眉道︰「陳化?是不是那個原本是在王黼身邊受寵得志的家伙?朝廷本來不是要擢升知府利大意的嗎?」

「這個回頭再向兄長詳稟。」池日暮匆匆的說︰「大嫂可知道方兄往哪條道上去!」

顏夕無疑對「化骨龍」的事很有些動容,但更牽念于方邪真的安危︰「我也不知道他走哪條路,但他一定會去找惜惜。」

「到依依樓去的路子不過幾條,」池日暮沉吟一下便道︰「我去走一趟便是。」

顏夕道︰「我也去。」

池日暮勸道︰「嫂子,說句實話,神不知與鬼不覺神出鬼沒,武功高強,你去了也無濟于事,蘭亭需要人主掌大局,以應非常之變,嫂子還是不要去的好。」

顏夕道︰「可是,神不知和鬼不覺那樣難以應付,就算你去,想怕也于事無補呀!」

池日暮道︰「你放心,我會跟七發禪師一道兒去,必要時連洪總管也帶去,路上還有小白接應,準是無礙。」

池日麗揮手道︰「洪三熱你帶去好了,多一個人,總能應急,這兒有奇陣埋伏,就算有人闖入蘭亭生事,也破不了陣,起不了作用。」

池日暮向兩人一揖,匆匆的道︰「我這就去了,嫂子還是留下來,跟兄長共持大局為重。」

顏夕看池日暮匆忙中,仍帶幾分優雅的身形轉過曲廊,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忽瞥見院子里的花剪叉開著,向著天,心中一凜,怕是不好兆頭,忙把剪刀夾齊,收入筐內,池日麗忽道︰「你放心,該死的,總免不了一死,不該死的,總不會死。」

顏夕正默察天色,心不在焉,也沒深思他的話,便道︰「只是這世上,常常都是不該死的偏死了,而該死的總不死。」

池日麗的臉色比天邊的黯雲更幽沉,低聲自語道︰「該死的不死,對了,就像我這樣。」

顏夕沒听清楚︰「嚇?」她感覺到丈夫近日說話要比以前更尖刻多了,可是她卻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

——也許因雙腿殘廢的事吧?

「沒什麼,天色太壞。」池日麗只淡淡的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顏夕不安的搓揉著衣角,「像神不知與鬼不覺這樣有用而危險的人物,為何不早些爭聘在池家帳下!?」

「原因很簡單,」池日麗道,「不是什麼人都能聘用這兩個殺手祖師,他們兩個,不高興時就不殺人,高興時也不殺人,不殺不高興的人,不殺高興的人。」

「那麼,他們究竟要殺什麼人?」

「方邪真。」

「為什麼?」

「因為方邪真殺了飛星子。」

「飛星子是殺手組織‘滿天星,亮晶晶」的人,」顏夕眼楮亮了︰「莫非神不知和鬼不覺也隸屬于這個組織里的殺手?」

「‘滿天星,亮晶晶’還用不起神不知,鬼不覺這樣的高手,」池日麗說,「劉軍師在未死前說過︰飛星子曾使用神不知和鬼不覺懂得制造的‘天地十九神針’,以神不知,鬼不覺這兩個眥睚必報的人,既然方邪真殺了飛星子,如果有人請他們去殺方邪真,他們就一定會承受下來。」

池日麗說到這里,微嘆一聲,道︰「否則,再多的銀子,再大的誘惑,也難使這兩個脾氣古怪的兄弟動容。

听了這番話,顏夕的眉心再也沒有舒展過。

俟池日暮和七發大師趕到「飛絳源」的時候,只見一地的落花,一地的細如牛毛的暗器。

暗器如通體透黑的細針。

每一根細針,穿透一朵飛花。

黑色的針,卻不含毒;緋紅的飛花,依舊緋紅。黑針與飛花,居然互相映襯,更是嬌麗奪目。

那麼美的飛花。

那麼精巧的針!

——可是人呢?

人不在。

飛花依舊飄。

池日暮只好問途人。途人答︰「這兒花開得太盛了,開出了花仙,剛才,有位白色的神仙,在樹梢上,飛來飛去,後來,還有兩位土地公,一黑一白,哇……」

五黑針與血花

緋花縱開得再盛,也斷斷開不出神仙來。

方邪真在乍聞惜惜可能遇險的時候,就露出了破綻。

鬼不覺立即搶攻。

他打算一上來就用絕門暗器。

他和神不知都有一種獨門暗器,正如使劍大師相遍天下名劍,但與人交手時,也僅是一柄稱手的劍;也似書法名家,善摹各家手跡,但書寫時也只是用一種筆法。他們各種各式的暗器都會用,他們曾用過把一頭老虎當作暗器向人扔去,也曾一揚手發出三千七百一十七粒的「赤煉神砂」,但他們的獨門暗器,卻只有一種。

真正的獨門絕學,其實不需要多,一種便夠,其他不妨多知多學,但精長的只要有一樣,便可把一切所知所學,融會貫通在其中。

鬼不覺所精擅的暗器,十分普通︰

那是「鏢」。

「鏢」可以說是所有暗器里,最常見、最普通、最平凡、最易上手的一種。

可是,最平凡、普通、易學的事物,也往往是最難學得好、學得精、學得高明的事物。

譬如文字,人人天天都在用,但用得化腐朽為神奇的,能有幾人?又如說話,人人天天都在說,但深諳說話的技巧,要言不煩,狀形狀色,打動人心者,又能有幾人?

——所以,你在眼前發現亙古而仍能存在,歷久而未被淘汰的普通事物,一定有大學問在,不應隨便否定,不可輕蔑視之,不應輕輕放過。

鏢也一樣。

鏢是暗器里的第一課。武林中人,不會使「唐門毒砂」,不足為奇,不諳「雨霧」,更是常見,但若不會使鏢,人總以為不配稱作武林人。

其實鏢易學難精,一旦學得高明,就比一切暗器,還要實用,更有威力。

偏偏浸婬于暗器的人,大都忽略了「鏢」的功用。

當然不是鬼不覺。

鬼不覺的獨門暗器,就是鏢。

金鏢。

當他第一眼看見方邪真的時候,他就知道,對付這種人,已不必浪費時間和其他的暗器,所以一上來就想直接了當,用鏢對付。

——對付其他的角色,他才不舍得用鏢呢!

方邪真挺身。

鬼不覺掏鏢。

方邪真現出破綻的同時,手里已撤出一把泥沙。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地上,其實早已抓住了一把沙子。

鬼不覺意想不到。

他沒有想到方邪真居然會比自己先發「暗器」。——而且居然敢跟他們這兩個暗器的祖師爺比暗器。

匆忙應敵間,他難免把那一把沙子誤認作暗器。

他速忙揮袖撥掃「暗器」,同時間,暗自留下五分力,七道殺著,準備在方邪真一欺近來時就發出來。

可是方邪真並不欺近來。

他反而一長身,竄上了花樹之上,倒真像一位白衣神仙,飄飄欲仙。

然後鬼不覺就瞥見萬點桃紅,向他身上飄落!

——這是什麼暗器!?

一驚之下,鬼不覺馬上反擊。

他的「黑煞神針」立時射出!

每一支針,準確地射中每一個紅點。

當他發現那一朵紅點,只是自樹上被震落的千點緋花時,一道瀉碧的劍光,映著花千樹,萬點紅,絕世般的劃落。

鬼不覺大喝一聲,他的戰志已分散、出手已落空、精氣神無一不亂;劍光過去,忽然一凝,劍光又回到方邪真手里。

這道絕世的劍光。

然後又沒人方邪真腰間的劍鞘里。

方邪真重新系好手腕上的藍絲巾,負手望天。

鬼不覺卻已不在了。

他整個人都「不見」了。

地上除了桃紅,還有幾滴鮮艷的血,與飛花形成了怵目的構圖。

鬼不覺不在,神不知卻仍然在。

他眯著眼,捫著白花花的胡子,白花花的發須被微風拂動著,有幾朵飛花,還落到他白花花的衣衫上,看他福泰的樣子,仿佛囊中也會有白花花的銀子。

——誰會知道這白花花的老人,就是名動江湖的殺手神不知?

「剛才你可以出手的,可是你並沒有出手;」方邪真望天悠然道,「我在撒沙引開鬼不覺注意力的時候,縱身掠上花樹的時候,拔劍下刺的時候,有三處破綻,你都可以出襲,但你卻沒有出手。」

方邪真問︰「為什麼?」

「因為這次是他殺你,不是我殺你;」神不知神充氣足地說,「就憑你,還不必我們兄弟聯手。」

方邪真淡淡笑道︰「真羨慕。」

這次到神不知奇道︰「羨慕什麼?」

「真羨慕那個能逼使你們兄弟一起動手的人;」方邪真道,他創造了一幕絕世奇景。」

「你別得意,現在我通知你,」神不知指著方邪真,手指幾乎要戳在方邪真的鼻上,方邪真卻連眼也不霎一下,「下次輪到我了,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說話,氣呼呼地走,走了幾步,忽頓下,並不回頭的低聲說了一句︰「你那一劍,沒下重手,我替老二謝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真的走了,再也不多說一句,再也不回頭。

方邪真這時候才把右手放到左袖上輕拭。

——因為手心有汗。

剛才的情勢,他懸念于惜惜,不知她發生什麼事了,可是,他的內傷和背傷卻在隱痛,刺痛,所以他不能跟兩老干耗著,只好故意露出破綻,引出鬼不覺的「動意」,先以一把沙子,「引爆」他的殺氣,再以飛花「觸發」他的殺著,令其一挫再挫,才一出劍傷了他。

——可是,如果在旁的神不知也出手的話,這一戰決不可能如此輕易解決。

——甚至,根本解決不了。

解決不了的下場是什麼?

方邪真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現在唯一能想的,便是惜惜;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快趕往依依樓。

——他沒有問神不知究竟把惜惜怎樣了?

——他不必問。

——因為他深知︰神不知和鬼不覺雖然是殺手,而且是有名的殺手,但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下毒手,這樣的事,他們是決不會做,決不屑為的!

——就是因為不是這兩個人下的手,所以惜惜的遭遇,越發令方邪真心懸。

他知道神不知和鬼不覺也不會因為想他心散神疏、破綻大露而致說謊︰惜惜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些變故——雖然,他也希望鬼不覺說的不是真話。

可惜,當一個愈發希望那件事不要真的發生的時候,那件事情,卻往往真的發生了。

方邪真現在遇上的,也正是這種情形。

六花沾唇

方邪真趕到依依樓的時候,依依樓格外沉靜,老鴇和龜奴、小廝們都垂下頭來,不敢看他。方邪真只看一眼,便知道有事。

方邪真疾步上樓。

他的手已按在劍柄上。

一個與惜惜情同姊妹、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女子琴操扶在二樓欄桿上,忍不住叫了一聲︰「方公子——」

方邪真行到惜惜房簾之前,倏然停住,望向琴操,琴操欲言又止,老鴇在樓下急得比手劃腳,方邪真點點頭,表示明白。

霍的一聲,他已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簾布一陣急晃,琴操眼里有說不出、道不盡的情急與關心。

——惜惜房里,發生了什麼事情?

——惜惜還在不在房里?

——房里有沒有別的人?

有。

一個人。

女人。

這女人不是惜惜。

但方邪真是認識這個女人的。

這女人就坐在平時惜惜坐著撫琴,吹笛、手揮琵琶的地方。

這個女人,比一朵近晚的玫瑰還濃艷,當她看人的時候,嗡動的紅唇仿佛隔空親吻了人,在對方心旌搖蕩的時候,卻發現她的眼神竟是冷的冰的霜也似的。

這女子當然就是花沾唇,誰有她一般的艷,也沒有她一樣的冷;誰有她一樣的冷,也沒有她一般的艷。

這就是花沾唇。

花沾唇穿著黛綠色的薄襖,開弧領繡亮碧色花線,除露出一截脖子外,整個軀體可以說是裹得密密麻麻的,但仍是讓人感覺到她那勻美的身材,曲線依舊令人怦然心動。

方邪真一進來,看見她,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你知道我會來?」花沾唇反而微微詫異,「你一點也不奇怪?」

「誰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都不奇怪,」方邪真道︰「你本來也不例外。」

花沾唇听出他言外之意,用一種更使人低迷的姿態側了一側首︰「本來?」

「對,本來,」方邪真笑了;「我沒想到你會穿著衣服來見我,所以還是奇怪了那麼一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並沒有穿衣服,後來我想到你,總還是那時候的樣子。」

花沾唇變了臉色,

她生氣的時候更艷,眉梢高高的桃至額角,更有一種殺氣騰騰的艷。

她抓住燭燈,就想往方邪真扔去,忽又強忍下來,用眼梢眄著方邪真,柔柔的道︰「上次蒙你相救,還沒謝呢。」她問了一句像醇酒般濃烈的話︰「你常常想起我,嗯?」

「對了。」方邪真爽快地答道。

「為什麼?」花沾唇在燭映下,像一朵夕照的玫瑰。

「因為像你這種女人實在少見,」這次方邪真答得更爽快,「長那麼大了,還不穿衣服,簡直不當自己是女人,使得我每次換衣服的時候都忍不住想到你不穿衣服的狼狽樣子。」

他還附加了一句︰「你的身材還算不壞,但盤骨大了一點,肩膊橫了一點,最可惜不該先讓我看過,」他笑了一笑,笑得令他對面的女子恨不得一拳搗在他的鼻子上,「你知道,男人對他已經看過的東西,通常都失去了好奇,不再感到興趣。」

這次花沾唇再也按捺不住。

她氣得像一朵憤怒的玫瑰。

她雙手按在桌上,似是極力壓抑著憤怒,由于憤懣與這姿勢,使她豐滿的胸脯更是起伏如山如浪。

「你敢對我這樣說話!」花沾唇怒極了,「你知道我是誰!?」

方邪真當然知道。

花沾唇是「小碧湖」游家的三大高手之一。花沾唇和「豹子」簡迅,「橫刀立馬」顧佛影鼎足而三,匡助現今「小碧湖」的「多情種子」游日遮主持游家大局。

花沾唇人艷手辣,貌美心狠,天下聞名。

可是方邪真卻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誰,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

花沾唇氣紅了臉。她很久未曾那麼生氣過了,要不是為了大局,她一定要狠狠地把眼前這個可惡的人雙目挖了出來才甘心。她掙紅了臉怒道︰「你以為你救過我,就可以這般羞辱我!?」

方邪真悠然道︰「誰教你讓我救著!」

「好!你狠,你狠得過惜惜已落在我手上!?」花沾唇狠狠地道,「你那位紅顏知音惜惜姑娘,也不見得你垂顧一下?」

「便是因為她落在你手上,我才說這些話!」方邪真這次歙起笑容,「你要是光明正大來見我,剛才那些話,你就決不會听到!」

花沾唇一震,道︰「你就為了她,不惜得罪我?」

「錯了。」方邪真斬釘截鐵似的道。

花沾唇又是一怔。

「我為了她,不惜殺了你。」方邪真一字一字的說完這句話。

「很好,」花沾唇也豁了出去,道,「為了惜惜,你不惜殺我,要是為了顏夕,你豈不是不惜把洛陽城的人全都殺了!?」

這次到方邪真一楞。

半晌,他才沉聲問道︰「你究竟對她說了什麼?」他雙眉一振,又問︰「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你終于還是要問我了麼?」花沾唇本來的眉梢一挑就挑近鬢角,這時她的顴骨顯得特別豐潤,嘴角也翹近頰邊,得意起來的時候,像一張妖女的臉譜,「你先不妨揭開蚊帳看看再說。」

蚊帳後是錦被繡枕的床榻。

——那兒有方邪真多少回游子棲止的恬夢?多少次浪子溫馨的回憶?

床前羅帳深垂,被衾艷紅翻浪,卻不知美麗的羅帳之後是什麼?有什麼?

——是令他眷戀依依樓的惜惜?還是又一次埋伏?再一個陷阱?

還是又再一回殺氣騰騰的布陣?

稿于一九九八年六月廿至廿三日

聖地牙哥靜請食睇命書/念至皇冠取書/靜飛大通金咭至、泰餐廳簽咭請大家午飯/時序大顛倒/約展昭、乃醉等總統當面大對質,各有疑點,不失朋情/聚到天亮/余開花,沒陰動/「三劍客」又「轉運」成功/葉浩赴珠海為小劉、小何購取紅幽靈/黑函成為有趣話題,添情趣,增團結,效應多正面/看小靜寫予家人信,感動,有才有情/獎賞小飛/余受狙/念堅持反擊,請舒上綱,助之/再同看《鐵達尼》,與爾同銷萬古愁/靜同渡此時期,風雲路伴隨。

校于九八年六月廿四、廿五日表明態度,因忙,對NLFZ事件,已「睬佢都傻」,唔睇唔理,必要時,請律師、警方照章辦事/李居明處大買靈物/梁中招/新鴻寄來台版《開謝花》,《玉手》、《會京師》、《談亭會》、《骷髏畫》上下有我和靜姑相/介紹小靜听經文,奉神靈/查出端倪、線路矣/又去李處大買/萬隆等開門,又買萬余飾物/風水重新大佈局/台電要辦《溫瑞安武俠雜志》,意誠/葉何劉應對宜加強/蛋搞事遭罰,火星脾氣自討苦吃/黑函NLFZ期間,使生活憑添姿采,大家團結一致,見出各人真情,人生好玩有趣,實在功德無量,此事亦突顯吾之應變手法,氣定神閑,運籌決戰,俱勝昔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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