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刀客 第十八章 惠而不費
那是一名十八九歲的黃衣少年。
這少年也在喝酒。
他端著一碗酒,坐在遠遠的一角,面孔火紅,神情呆滯。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兩眼像死魚般瞪著右邊耳台上的貴賓席。
距離品刀開始,大約還有一刻時間左右,這時貴賓席上,只坐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小孟嘗吳才,女的是久未露面的銷魂娘子楊燕。
銷魂娘子楊燕今天穿著一身水綠色緊靠勁裝,曲線玲瓏,身段顯得分外迷人。
她落落大方地緊傍著小孟嘗吳才,宛如一對新婚夫婦。
黃衣少年望著一雙品貌出眾的年輕男女,呆呆地出了好一會兒神,突然一口氣喝干余酒,霍霍地站起身來。
他過去把酒碗還給酒擔子,然後一聲不響轉身走出廣場。
隔不多久,這名已有六分酒意的黃衣少年,忽于七星客棧後院悄悄出現。
後院的住客,好像都走空了,四廂寂然無聲。
黃衣少年站在院子里,四下縱望了片刻,然後突如狸貓一般,躡足走進了小孟嘗吳才居住的那排房間。
他輕輕叩著左首的一間臥室。
房中傳出一個嬌慵的聲音道︰「是誰呀?」
黃衣少年咽了口口水,微喘著道︰「大……大嬸,是……是我。」
房中道︰「少奇?」
黃衣少年道︰「是的……大嬸……你快開門。」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什麼事?」
黃衣少年道︰「快點,大嬸,我找到黑鷹幫藏人的地方了!」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真的?那麼你怎麼不去告訴你爺爺?」
黃衣少年道︰「我不曉得我爺爺去了什麼地方。」
「你賀叔叔呢?」
黃衣少年道︰「我到處找過了,找不到。」
女人道︰「也找不到吳公子?」
黃衣少年道︰「吳公子在貴賓席上,跟很多人坐在一起,我怕過去招呼會露了痕跡。」
女人嗯了一聲,停了片刻,又道︰「那是一處什麼樣的地方?」
黃衣少年道︰「地點很偏,我說不上來,看來像是一座土地廟。」
女人道︰「你是怎麼找到的?」
黃衣少年道︰「我在七星廣場上喝了一碗白酒,心里悶得慌,沿著小河往前走,忽然間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座小廟。」
女人道︰「你進去看了沒有?」
黃衣少年道︰「沒有。」
女人一嗯道︰「你說你沒有走進里面去看?」
黃衣少年道︰「是的,我怕冒冒失失地走進去,會壞了事情。」
女人道︰「你既然沒有進去看,怎知道里面藏了人?」
黃衣少年道︰「我是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出來的。」
女人道︰「哦?」
黃衣少年道︰「我看出小徑上的雜草有被踏折的新鮮痕跡,同時我還在草叢里面看到了幾顆飯粒。如果小廟里沒有藏人,應該不會有人把飯菜送去那種地方。」
女人像自語似的道︰「這樣看起來,倒是的確有點可疑。」
黃衣少年咽了口水忙道︰「是的,請大嬸換一身不太惹眼的衣服,我們馬上過去,趁現在無人注意,仔細去偵察一下,萬一被小佷料對了,這件功勞可不小。」
房中女人道︰「好,你等一下,讓我換套衣服。」
黃衣少年連忙道︰「不,大嬸,我去棧後河邊等你,這樣,可以避免給別人看到。」
被獨眼漢子喊作玉姬的紅衣少婦,如今已變成一名青衣農婦。
如果她低著頭,不讓別人看到她那張迷人的面孔,相信誰也不會對這樣一名農婦多瞧一眼。
她在黃衣少年帶領之下,很快便找到了後者指稱的那座小廟。
黃衣少年所說的「小廟」,其實就是鎮後小河對面荒林中的「五通祠」。
五通祠內,除了幾束發霉的稻草,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黑牡丹辛玉姬走進去,四下張望了一眼道︰「哪里有人?」
她剛剛轉身,黃衣少年突然一躍直前,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
辛玉姬吃了一驚道︰「少奇,你這是干什麼?」
黃衣少年雙目火赤,喘息著顫聲道︰「大嬸……玉姬……美人兒……我騙你的,我想死你了……求你做做好事……我只要一次……一次就好……」
辛玉姬秋波一轉,終于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站著沒有動,好奇似的望著黃衣少年道︰「少奇,你好大膽!難道你就不怕你賀叔叔要你的腦袋?」
黃衣少年雙眼緊張得直發抖,語不成聲地道︰「不……不怕,只……只要,你讓我……
哦……死也願意……」
辛玉姬眉尖微皺,雙頰慢慢地紅了起來,一種新奇的刺激似乎正在侵襲著她。
過去,她被很多男人糾纏過,她也曾主動找過男人;但是,那些男人都是成熟的男人,被一個急色的大孩子摟著求歡,這尚是第一次。
第一次發生的事,當然總有些不同的感受。
她顯得有點難以取決。
黃衣少年顯已無法克制,這時不再說什麼,雙臂一緊,便將辛玉姬向牆角上那堆稻草頂逼推過去。
辛玉姬怒聲道︰「少奇,你瘋了麼?快放手,不然我非告訴你爺爺不可!」
她口中雖在發著恐嚇,但身子卻在跟往後退,絲毫沒有掙扎。
她的武功比黃衣少年高得多,如果她要黃衣少年放手,難道就沒有任何別的方法?
她的腳下已經踩著稻草。
「不行,少奇……」
語氣已慢慢軟了下來。
「會被人看到……」
當一個女人說這種話時,就跟點頭答應沒有什麼分別了。
但黃衣少年卻在這時慢慢松開雙手。
辛玉姬像被突然潑了一盆冷水。
這種事,她以前也遇上過,不僅遇過,而且還不止一次。
很多男人在開始時像一頭餓虎,極像是連你的骨頭也能嚼碎了吞下去。
但當你剛剛有了一點意思時,他已完了。
完得像一團爛泥。
黃衣少年像一團爛泥似的,慢慢倒了下去。
腳底下濕濕的一大片。
濕濕的。
粘粘的。
紅紅的——不是泥水,是血水。
黃衣少年就躺在這灘血水中,一支匕首插在後背心上,只剩下一段烏油油的木柄露在外面。
血就是沿著這段木柄冒出來的。
辛玉姬呆住了!
接著,她便看到一張閃著油光的面孔——艾胡子。
艾胡子帶著滿臉邪笑,慢慢地走了進來。
辛玉姬看清了來的不是自己的男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氣。現在,她只有一個希望,希望艾胡子沒有看見她早先那種欲拒還迎的曖昧態度。
她定定神,沉下臉來道︰「老艾,你這是什麼意思?」
艾胡子嘻嘻一笑道︰「這意思你不懂?救人呀!否則。你大嫂的名節,豈不眼睜睜的要敗在這小子手里?」
辛玉姬板著面孔道︰「你知不知道,飛腿追魂宮寒就只這麼一個孫兒?」
艾胡子笑道︰「當然知道。」
辛玉姬怒道︰「你一刀斷了宮家香火,不怕宮老兒找你算賬!」
艾胡子笑道︰「當然怕,那老兒發起火來,就有十個艾胡子,也不夠他老兒當頓點心。」
辛玉姬道︰「你既知道那老兒不好招惹,為什麼還要下這種毒手?」
艾胡子依然笑著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麼?為了你大嫂的名節呀!」
辛玉姬道︰「你以為我黑牡丹連這麼個毛頭小伙子也應付不來?我不過是看在那老兒情面上,才沒有叫他難堪,大家都是熟人,有事盡可好說,現在你殺了這小子。我倒看你怎麼向宮老兒交代!」
說著,輕輕嘿了一聲,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艾胡子橫身一攔道︰「大嫂留步!」
辛玉姬向後退了一步,瞪眼怒聲道︰「你敢不放我走?」
艾胡子嘻嘻一笑道︰「豈敢,豈敢,大嫂言重了。」
辛玉姬道︰「那你為什麼要擋住我的去路?」
艾胡子嘻笑著道︰「大嫂這一走,我胡子怎辦?」
辛玉姬冷笑道︰「那是你的事!」
艾胡子道︰「哎呀,大嫂,你好狠的心,我胡子原也是一片好意,如今好處沒落著,還要賠上條命,我的好大嫂,你倒說說看,這——」
李玉姬打斷他的話頭道︰「我能幫你什麼忙?」
艾胡子微笑道︰「當然能,除了你大嫂,這個忙誰也幫不了!」
辛玉姬眼珠一轉道︰「你要我回去不提這件事?」
艾胡子道︰「是的。」
辛玉姬點頭道︰「好!」
說著,身子一偏,又待移步。
但還是被艾胡子攔住了。
辛玉姬柳眉一堅道︰「咦!你這人講話算數不算數?」
艾胡子微微一笑道︰「我不放心的,正是這一點!」
辛玉姬眨了眨眼皮道︰「你可是要我起個誓,你才放心?」
艾胡子道︰「用不著。」
辛玉姬道︰「用不著,到底什麼意思?」
艾胡子道︰「我一向不信這一套!」
辛玉姬道︰「你不相信我會遵守自己的誓言?」
艾胡子笑笑道︰「我自己便是個起誓專家,如果我起的誓一一應驗,我早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辛玉姬道︰「那要怎麼樣,才能使你相信?」
艾胡子笑道︰「靠得住的辦法,只有一個。」
辛玉姬道︰「什麼辦法?」
艾胡子笑道︰「讓我也抓住你大嫂一點把柄!」
辛玉姬道︰「我有什麼把柄?」
艾胡子笑道︰「現在還沒有,但我們可以制造一個。」
辛玉姬道︰「我听不懂你的話。」
她其實應該懂的。
就算她不懂他的話,她也該懂他此刻的那種神情和眼色。
男人有了這種神情和眼色,永遠只代表一種意義。
艾胡子逼上一步,猥瑣地道︰「馬上你就懂了,我可以教給你,簡單得很。」
辛玉姬雙頰飛紅。
她懂了。
艾胡子又上前一步,嘻笑著道︰「在你大嫂來說,這種事情是駕輕就熟,即使我不說,你也該明白……」
辛玉姬向後退了一步,怒斥道︰「艾胡子,少奇他年輕不懂事,你難道也瘋了不成?」
艾胡子緊跟上道︰「是的,我瘋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便宜,我不能不撿。沒有一個男人見了你黑牡丹不動色心,今天若是換了別人,諒也好不到哪里去。」
辛玉姬又退出一步,戟指道︰「獨眼龍賀雄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胡子心里應該有數。
你如果動了我,他不剝了你的皮才怪!」
艾胡子笑道︰「這正是我最放心的地方,獨眼龍賀雄醋勁奇大,他如果曉得我們有過一手。我們的下場必然相同,我固然是死路一條,你想活大概也不容易!」
辛玉姬呆住了!這一點她倒的確沒有想到。
獨眼龍賀雄樣樣都好,就是一股醋勁叫人人不敢領教。
別說是自己的女人被人佔了便宜,就是她平時多看別的男人一眼,或是被別的男人多看了一眼,事後,都有好幾天不得安丁。
這正是艾胡子送酒菜時目不斜視,以及當大家交談之際,她老是望著自己腳尖的原因。
這個忌諱,人人都得遵守,就連小孟嘗吳才亦不例外。
否則她又怎會不趕熱鬧,一人躲在客棧里睡覺?
辛玉姬輕輕嘆了口氣,乏力地坐了下去道︰「冤家,唉唉,都是些冤家!」
艾胡子笑了,真心真意地笑了。
他走過去,並著坐下,拉起她一只手,笑撫著道︰「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我只是了個心願,又不會在你身上留下什麼記號,只要你我不提,是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辛玉姬垂著頭,默默不語。
艾胡子曖昧地又道︰「有道是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等下我會讓你知道,你便宜了我老艾,包管你自己也絕不吃虧。」
辛玉姬仍然一聲不響。
她知道這是男人的通病,事前不說幾句髒話,總好像不夠意思。
艾胡子完全滿意了。
女人露出嬌羞之態,便是最動人的時候。
艾胡子沒有再浪費時間。
他很快地月兌掉了兩個人的衣服,然後便像一條狗似的爬了上去。
辛玉姬完全任其擺布。
艾胡子沒有吹牛。
因為沒過多久,辛玉姬便放棄了矜持,她的一雙手慢慢移上他的背部,從頸後開始,緩緩向下滑動。
艾胡子漸入忘我之境。
李玉姬的右手,也模到了她要尋找的地方。
椎尾。
死穴!
然後,她的手抬起,拍下,一根藍光閃閃的毒針,吱的一聲送進了艾胡子的尾脊骨。
艾胡子像出水蝦子一般,突然弓腰跳起,隨又叭達一聲摔落。
辛玉姬曲腿一蹬,艾胡子便像肉球似的滾開了。
他瞪大眼楮,結結巴巴地道︰「賊婆娘,你,你……」
辛玉姬欠身坐起,冷笑道︰「老娘就是喜歡男人,那也得老娘自己心甘情願,憑你這個臭胡子也配!」
艾胡子全身慢慢發紫,嘴巴張得大大的,卻發不出聲音來,終于手腳一攤,悠然閉上眼皮!
兩邊的好戲,同時開始,同時收場。
七星廣場那邊,人潮慢慢消退,黑牡丹辛玉姬也低著頭,沿著小路,離開了那座五通祠。
當辛玉姬身形于小路盡端消失不久,五通祠旁的亂石堆後,突如野兔般跳出一個人來。
這人探頭祠內打量了兩眼,帶著遺憾的神氣,咽著口水,搖一搖頭,聳肩嘆了口氣。
然後,這人便由祠後,沿另一條小路,繞道回到七星鎮。
熱窩後院,美鳳對門的房間里,七步翁魚山谷正躺在炕上抽煙。
這時,門口人影一閃,一名短衣漢子忽然帶著一臉詭秘之色,躡足走了進來。
來的這名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七星客棧那個八面玲瓏的棧伙︰葛大。
七步翁道︰「站過來一點。」
葛大道︰「是!」
他只走上一步,便站定下來。
這表示他完全依吩咐行事,一點就是一點,如果要他再站近一點,他就再站近一點,怎麼吩咐怎麼做。
他伺候過的客人多了,什麼樣的客人,什麼樣的脾氣,他全清清楚楚。
大爺們喜歡他畢恭畢敬,誠恐誠惶,唯唯應是。
他喜歡的,是大爺們的銀子。
人各有志。
有一件事,總錯不了,只要有了銀子,總有一天,換個地方他也一樣變成大爺。
七步翁道︰「那邊情形怎麼樣?」
葛大道︰「早上來了六個人,兩位是古老爺的朋友,四位是吳公子的朋友。」
七步翁道︰「我怎麼吩咐你的?」
葛大道︰「是的,小人已經打听過了。古老爺的兩位朋友,一個叫形意拳吳德,一個叫鬼鏢段如玉。天公子的四位朋友,是一對祖孫,一對夫婦。祖孫倆老的叫飛腿追魂宮寒,小的名叫宮少奇;那對夫婦男的叫獨眼龍賀雄,女的叫黑牡丹辛玉姬。」
如果換上一個主顧,他必然會賣賣關子,踫上這位太爺,他可不敢。
所以,他只有老老實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而且說得非常有條理,非常簡潔,先後次序一點不亂。
七翁點點頭道︰「很好。」
葛大心花怒放,因為這是很不容易听到的兩個字。
依他估計,這兩個字,一字最少要值五十兩銀子。
七步翁望著他,又道︰「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事?」
當然還有別的事。
葛大本來不想說,因為他不知道這種事說出來討好不討好?
不過,現在他敢說了。因為現在從老家伙看上去,心情似乎很不錯。一個人心情愉快時,當然不在乎听點題外文章。
于是,他賠了個笑臉,裝作很難為情的樣子道︰「吳公子的那四位朋友……咳咳……恐怕……現在……咳咳……只……只剩下兩位了!」
七步翁一哦道︰「這話怎麼說?」
葛大搓著手,把在五通祠偷看到的一幕,以非常拘謹的語氣,描述了個淋灕盡致。
七步翁如老僧入定,默默靜听,不言不動。
葛大最後道︰「小人該死,居然在您老面前說說這種股事情,還望您老千萬不要見怪,只當小人放屁……」
這正是他的狡猾處,他其實早看出老家伙听動了心,不過是替老家伙圓個顏面罷了。
七步翁又裝了一袋煙,緩緩吸了幾口,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這是閑事情,我們不必去管它,你去喊上官兄弟進來一下。」
葛大道︰「是!」七步翁又道︰「要他們先付你三百兩銀子,再打听到什麼事,隨時報告,還有重賞!」
葛大一躬到地︰「是,是!」
大廳中賭局已經開始。
這是每天的老規矩,品刀會收場,這邊馬上開場。
跟錢麻子失蹤之前,完全沒有兩樣。
現在熱窩里當家的人是老蕭。
老蕭只是一名普通伙計,他真的能當得了家?
因此,大家益發相信,錢麻子一定還沒有離開七星鎮,一定還在暗中秘密主持著熱窩的。
大家不明白的,也許只有一件事。
錢麻子既已獲得大悲寶藏,八輩子也吃喝不盡,他為何還要經營這家熱窩?
人各有志?
葛大慢慢走向牌九台子。
他停下來,看了兩把牌,一把也沒押,看完轉身又向大廳門口慢慢走去。
一個賣白酒的漢子,忽然離開賭台,悄悄跟了上去。
葛大沒有回頭,聲音很低,只有跟在他身後的人才能听到︰「魚老吩咐︰交三百兩銀子給我,他在後面等你們!」
那賣白酒的漢子一聲不響,模出一張銀票,向前快走幾步,趁擦身而過,塞在葛大手上,然後轉身朝後院走去。
另一個賣白酒的漢子,也跟著借故離開賭台。
他們便是「上官兄弟」!長白道上最最毒辣的一對殺手︰上官龍和上官虎。
他們也是七步翁魚山谷兩名真正的心月復!就連金雨和梁強等人,都不知道老魔頭另外還安置了這樣一支伏兵。
上官兄弟走進房間,七步翁剛裝好第三袋煙。
兩兄弟走到炕邊坐下,上官龍道︰「魚老有什麼吩咐?」
七步翁緩緩吐了口煙,道︰「我們原先的計劃,現在必須稍稍改變一下了。」
上官龍道︰「為什麼要改變?」
七步翁慢吞吞地道︰「因為我現在忽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兩兄弟立即露出傾听的神氣。
七步翁不慌不忙地接著道︰「你們好好听著︰從這兒的後門出去,沿小河往西走,不遠之處,有座木橋,過了橋可以看到一片樹林,林中有座五通祠。」
他停下來,吸了口煙,才又接下去說道︰「祠內如今躺著兩具死尸,等天黑之後你們帶了家伙,去把這兩具尸首弄到鎮外荒僻之處,找個地方埋起來,行動小心一點,千萬不能讓別人看見。」
上官龍道︰「這兩人是我們的人殺死的?」
七步翁道︰「不是。」
上官虎忍不住插口道︰「人既不是我們殺死的,我們干嘛要多此一舉?」
七步翁問道︰「你們有沒有听說過飛腿追魂宮寒這樣一個人?」
上官虎道︰「沒有。」
七步翁嘆了口氣道︰「你們兩兄弟實在早該到中原道上來磨練磨練了。」
上官虎道︰「這姓宮的,手底下是不是很厲害?」
七步翁嘆了口氣道︰「單是手底下厲害,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是這老兒的心計,在老一輩人物之中,如談運謀斗智,恐怕誰也不是這老兒的對手!」
上官虎道︰「這跟五通祠內死了兩個人,又有什麼關系?」
七步翁道︰「關系太大太大了!因為兩名死者之中,有一個便是這宮老兒的獨孫。」
上官龍道︰「獨孫?」
七步翁道︰「是的,宮家一代單傳,獨子早死,就只留下這麼個寶貝孫子。」
上官虎道︰「如今這僅有的一名孫兒又死了,宮家豈不要絕後?」
七翁道︰「這正是我要你們今晚去偷偷收尸的原因!」
兩兄弟眨著眼皮,顯然都沒有听懂老魔這句話的意思。
七步翁知道他們沒有听懂,于是接著道︰「大悲寶藏雖然價值連城,但對宮老兒來說,實在還遠不及他對這名寶貝孫子的重視,如果這老兒獲悉愛孫已遭殺害,一定無心再從事大悲寶藏之爭奪。」
上官虎道︰「這樣我們等于去了一名勁敵,豈不對我們更有利?」
七步翁點頭道︰「是的,無論換了誰,恐怕都免不了會有這種想法。」
上官虎道︰「這種想法不對?」
七步翁道︰「不能說不對,只能說不夠深入!」
兩兄弟又听胡涂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我只提一件事,你們也許就明白了。」
兩兄弟留神听著。
七步翁微笑道︰「我問你們,今天七星鎮上,對大悲寶藏有興趣的人物,是不是就只這宮老兒一個?」
兩兄弟一齊搖頭。
七步翁笑道︰「這不就得了嗎?去了一個姓宮的,對我們好處有限,因為還有很多其他的人,我們照樣必須對付。」
他又笑了一下道︰「相反的,如果這老兒不退出,對我們卻有無窮妙用!」
七步翁的話外之音,聰明人差不多已經可以听出來了。
但對這對用手多于用腦的長白弟兄來說,顯然仍有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之感。上官虎道︰「魚老意思,是說這姓宮的會為我們效力?」
七步翁一點也不生氣,他歡喜這對弟兄,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總是好駕馭一些的。
七步翁點點頭道︰「是的,可以這樣說。」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這老兒如果不知道愛孫已死,除了焦急之外,一定還會設法謀取那批寶藏。只要這老兒肯盡心力,他成功的希望,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上官虎好像一下開了竅,搶著答道︰「然後我們便以知道他愛孫的下落為條件,向這老兒加以要脅?」
七步翁哈哈大笑道︰「好,好!一語中的。你們兩兄弟真是愈來愈行了!」
兩兄弟面有得色,顯然听得十分受用之至。
這是用人的另一訣竅。不吝于褒揚!踫上適當時機,惠而不費地贊幾句,可說比什麼手段都來得有效。
七步翁的這條妙計行不行得通呢?
那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飛腿追魂宮寒的確只有一個孫兒,也的確把這個寶貝孫兒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這種缺德主意,事實上恐怕也只有像七步翁這種缺德的魔頭才能想得出來。
七步翁的這條計策,與飛腿追魂宮寒定下的奪寶步驟,可說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想利用別人流血流汗,自己于一旁等著坐享其成。
這正應了一句俗語︰姜是老的辣。
兩塊老姜。
房中沉寂了片刻,上官龍忽然說道︰「你老恐怕忘了一件事。」
七步翁一哦道︰「什麼事?」
上官龍道︰「那個殺人的人,要是把這件事情說出去,那怎麼辦?」
七步翁搖頭道︰「不會。」
上官龍道︰「何以見得不會?」
要解釋這一點,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七步翁也根本不想加以解釋。
他不是怕費唇舌,而是怕這對兄弟听了會分心。
兩兄弟對女人都很有興趣,目前就有心要打何寡婦和銷魂娘子楊燕姐妹倆的主意,如果听了這段旖旎韻事,準會把目標一下轉去黑牡丹辛玉姬身上。
獨眼龍賀雄是個人人知名的大醋缸,兩兄弟一動了腦筋,非出亂子不可!
所以,他只輕描淡寫地道︰「這個你們放心好了,我說不會,就是不會。」
兩兄弟對老魔一向言听計從,經老魔這樣一說,當然不會再問下去。
上官虎站起身來道︰「老大,天黑還早,我們繼續去玩我們的吧!」
七步翁道︰「慢點走!」
上官龍轉回身道︰「魚老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差事?」
七步翁思索著點點頭道︰「是的,做完這件事之後,今夜你們還得另外再辦一件事情。」
上官龍道︰「什麼事?」
七步翁緩緩道︰「這消息是我們拿銀子從葛大口中買來的,他很可能會把這消息再賣給別人,所以……」
說到這一方面,兩兄弟的反應倒是不慢。
上官虎立掌比了個砍的姿勢,笑笑道︰「魚老是不是這個意思?」
七步翁點點頭道︰「是的,手腳干淨一點。」
白天星正待要喊老蕭添第二壺酒時,烏八忽然從大廳外面匆匆走了進來。
他站在大廳中央,將大廳中每一張面孔都看清楚了,才皺了皺眉頭,朝白天星這張桌子走來。
白天星知道他在找人,硬裝作不知道,笑嘻嘻地問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烏八搖搖頭,過來坐下,隔了一會兒,才放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有沒有看見艾胡子?」
白天星道︰「艾胡子?艾胡子店里忙得要命,他怎麼跑到這里來。」
烏八又皺了一下眉頭道︰「是啊,店里好多人等著要吃面,這胡子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你找他干什麼?」
烏八咳了一聲道︰「沒有什麼……咳咳……我本來也想吃碗面……咳咳……找不到就算了。」
白天星心底暗暗好笑︰好!老毛病又來了!
他知道烏八的確在找人,但要找的人絕不是艾胡子。
絕沒有人為了要吃一碗面,到處去找面店的老板,尤其是像烏八這樣的人,更不會有這種蠻勁。
要烏八這樣的人動腿跑路,只有一樣東西可以辦得到。
銀子!
而且一定是一大筆銀子!
因為他也許為了烏八好處,要烏八辦一件事。如今烏八放下他的事,卻代別人找人,可見對方出的代價一定很高。
高到使烏八即令得罪了原先的主顧,也不在乎。
出高價尋找的人,必然是個很重要的人,一個很重要的人突然失蹤,就∼定意味著又發生了新的事件。
這是白天星推理的一貫方式︰抽絲剝繭。
所以,他經常能從一些別人也許會忽略了的小地方,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烏八要找的人,是誰呢?
白天星不急。
他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叫烏八自動地說出來,對付烏八這樣的人,他覺得比對付什麼樣的人都容易。
別人還要拿銀子收買,他可以連一分銀子都不花。
烏八也要了一份酒菜。
他斟了酒,卻沒有喝,只是端著杯子,怔怔出神。
白天星興趣更濃了。
烏八連酒也沒心思喝,可見那筆賞格一定大得誘人。尋人賞格是什麼人訂下來的呢?
白天星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憐的艾胡子,那樣一個大好人——唉!」
烏八像是吃了一驚,霍地轉過來道︰「你說什麼?」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真後悔這幾天老在這里窮混,沒去那艾胡子店里多吃幾碗面!」
烏八木愣愣地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天星反問道︰「艾胡子煮的面,你說好不好吃?」
烏八道︰「當然好吃!」
白天星道︰「以後你還想吃得到?」
烏八道︰「為什麼吃不到?」
白天星搖搖頭,又嘆了口氣道︰「枉你烏兄還是個明白人!」
烏八呆呆地道︰「你是說——」
白天星意味深長地道︰「我說了什麼?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只知道一件事,今天七星鎮上,如果有人失了蹤,我們最好就別再去想他!」
烏八期期地道︰「這,這……」
白天星冷笑道︰「七絕拐吳明,鐵三掌蔡龍,奪魂刀薛一飛,這些失蹤的人,誰回來過?最幸運的大概就數流星刀辛文炳,人沒有了,最後總算回來了一只耳朵!」
烏八臉孔一白道︰「那,那……」
白天星真忍不住要笑出聲音來。他心想︰你仁兄也未免太差勁了,我說的是艾胡子,艾胡子是你什麼人,我就認為沒有遭遇意外的可能!
烏八臉上很快又有了血色。
他終于忍不住低下腰身道︰「這件事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跟艾胡子一起不見了的,還有一個大孩子。一個開小面館的生意人,跟一個剛來鎮上的大孩子,總不至于有人跟他們過不去吧?」
好了!
真正要找的人,是個大孩子。
一個多大的孩子?
又是誰的孩子呢?
白天星沒有問。
他問的是另一件事︰「這孩子沒有大人跟著?」
烏八道︰「當然有。」
白天星道︰「他大人呢?」
烏八道︰「據吳公子說——吳公子一再交代,要我不得告訴別人,你可不要聲張出去才好。」
白天星道︰「那還用你烏兄吩咐!」
他這句話,沒說過十次,最少也有六七八次了!
烏八道︰「是這樣的,據吳公子說,那孩子是一位宮老前輩的獨孫,大約十八九歲,穿一身黃衣服,生得斯斯文文的,刀會開始之前,還有人見過他,後來就忽然失去影……」
白天星暗暗一怔。宮老前輩?飛腿追魂宮寒?
他沒有見過這位飛腿追魂,但對這位飛腿追魂的為人卻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句話說完︰
一條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一向痛恨這一類的老狐狸,因為江湖上的一些惡行,差不多都是這類老狐狸的杰作。
另一方面,他最感頭疼的,也是這一類的老狐狸。
有經驗的獵人全都知道,要捕捉一只老狐狸,有時要比捕捉十只猛虎還要難得多。
老狐狸另一討厭的地方,是它不但難以捕捉,有時還會破壞你花盡心血布置的陷阱。
自從毒影叟古無之和七步翁魚山谷這兩只老狐狸來了七星鎮,已經使他傷透腦筋,如今又多了這只老狐狸,他真擔心自己的匠心設計,會不會被這三只老狐狸破壞盡淨?
烏八見他不開口,又接下去說道︰「不瞞你白兄說,吳公子是許了小弟一點好處,不過你白兄曉得的,我烏八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人,只要小弟有了好處,咱們哥兒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到時候只要你白兄開口……」
白天星听得不住點頭,像是自己被說動了心。
他帶著思索的神情道︰「這祖孫倆,我早上好像見過,只是當時我沒留意,那時好像還有幾個人跟他們在一起……」
烏八搶著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白天星點頭道︰「好像是的。」
烏八道︰「那是獨眼龍夫婦。」
白天星道︰「獨眼龍?」
烏八道道「是的,獨眼龍賀雄!他那個老婆,便是江南有名的美人兒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點點頭,心想︰好,這對夫婦一來,七星鎮可熱鬧了。
烏八道︰「關于這件事,你白兄有沒有一點頭緒?」
白天星沉吟道︰「這事我還得好好地想一想。」
烏八惑然道︰「想什麼?」
白天星緩緩道︰「七星鎮地方雖說不大,但至少也有百來戶人家,你要知道,我盡管在這里住了很久,可也並不是家家戶戶都熟悉……」
烏八眼中一亮道︰「白兄的意思是說,那位宮少爺被人綁了架,如今可能正藏置在鎮上某一處地方?」
白天星點頭道︰「這是我的想法。」
一點不假,這的的確確是白天星的想法。
小孟嘗吳才和宮寒等人回到七星棧時,黑牡丹辛玉姬尚高臥未起。
如今整個七星鎮上,除了葛大和七步翁兩人之外,恐怕誰也無法把那位宮大少爺失蹤的事,跟這位江南有名的美人兒聯想到一起去。
白天星的這種想法,無疑也正是烏八的想法——一種烏八願意接受的想法。
烏八欣然道︰「好,這件事就拜托你白兄了。如果有了消息,請白兄立即著人通知小弟。」
白天星道︰「好!」
烏八拱拱手,高高興興地起身走了。
酒菜未動,賬也未付。
接著出現的,是穿著整整齊齊的鐵算盤錢如命。
又是一個好朋友。
白天星笑笑道︰「錢大爺好!」
他這一聲錢大爺當然是喊給別人听的。
這是他們的約法之一。
在大庭廣眾之前,盡量保持客套,以免引起別人對他們的往來注意。
這一套功夫,錢如命當然更拿手。
只見他打著哈哈道︰「好,好——還是賢昆仲會享受,一天兩頓酒,悠哉悠哉,自在逍遙。哈哈哈哈!」
哈哈沒有打完;人已順勢坐下。
白天星低聲道︰「昨天小弟听到的那個消息,確實不確實?」
錢如命點點頭,看清無人注意,這才長長嘆了口氣︰「消息是一點不假,可惜的只是錢某人福分不夠。」
白天星一怔道︰「怎麼呢?」
錢如命又嘆了口氣道「想不到玉門三煞原來只是徒負虛名,錢某人不過遲去了一步,他們三兄弟便給人家宰得一個不剩!」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那麼寶物落在何人手中?」
錢如命搖搖頭道︰「不知道!錢某人趕到時,除了院子里的五具尸首,可說什麼也沒有看到。」
白天星又是一怔道︰「五具尸首?除了玉門三煞,還有誰跟誰?」
錢如命道︰「一個便是先向招風耳洪四套話的那個家伙,叫做夜貓子岑龍。」
他笑了笑又道︰「另一個,你猜猜看是誰?」
白天星道︰「誰?」
錢如命道︰「魔刀令狐玄!」
白天星呆住了!像是根本無法相信。其實他一點也不感覺意外。
真正感覺意外的是張弟。
又給白天星料中了!
魔刀令狐玄在品刀台上慷慨陳詞,要向謀害刀客的凶徒挑戰,一時幾乎成了刀客的英雄,只有白天星一個人澆冷水,這位魔刀絕不是個好人,如今事實證明,果然一點不錯。
錢如命端起烏八留下的那杯酒,湊著壺嘴子,淺淺啜了一口,又道︰「現在就可惜不知道殺死三煞及魔刀的人究竟是誰,眼看著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想想實在不是滋味。」
白天星沉默不語,好像心頭也相當不是滋味。
他在思索。
他當然不會相信錢如命的話,不過也不是全部不相信。
如果錢如命的話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便是那幅明妃畫像也許真的被另一人取走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相信錢如命真不知道那個奪走畫像的人是誰。
理由非常簡單,玉門三煞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踫上這種大事情,錢如命說什麼也不可能讓這三兄弟月兌離自己的監視。
更進一步,不難想像得到,三煞被宰之際,這位鐵算盤一定在暗中瞧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就在思索這個殺了三煞的人是誰。
錢如命眼看三煞被殺而袖手一旁,理由也只有一個︰對方身手太高,他出去白饒。
一個錢如命自認不敵的人,這個人會是誰呢?
這一點當然無法憑想象就可以獲得答案。
錢如命忽然像安慰他似的,低低又接著道︰「這件事白兄也不必太難過,吳公子已派人到處布下眼線,只要找出那個搶走寶物的人,最後還是少不了你白兄的一份的。」
白天星深深嘆了口氣道︰「發財要有發財的命,現在就看我們這位吳公子的福分如何!」
錢如命仿佛話已說盡,又敷衍了幾句,跟著也告辭走了。
白天星目送錢如命去遠,才又嘆了口氣道︰「想不到我又打錯了算盤!」
張弟道︰「打錯了什麼算盤?」
白天星道︰「你有沒有留意到這家伙剛才說話的神情?」
張弟道︰「當然留意到了。什麼地方不對?」
白天星道︰「那麼,你有沒有看出,這家伙表面上唉聲嘆氣的,其實一點也不為失去那幅明妃畫像而感到惋惜?」
張弟想了想,不禁點頭道︰「是的,他好像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漠不相關的故事,雖然表現得很懊惱,卻是好似並非由衷而發。」一
他望著白天星,又道︰「就算這廝不在乎失去一幅明妃畫像,又怎能說是打錯算盤?為了一幅畫像,死去五個人,你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白天星搖頭道︰「這死掉的五個家伙,他們連一文大錢也不值,更別說是一幅價值連城的明妃畫像了!」
他喝了口酒,苦笑道︰「我說錯了算盤,是指另外一件事,並不是指死的這幾個家伙重要不重要。」
張弟道︰「另一件什麼事?」
白天星道︰「便是今天七星廣場上突然傳開的流言。」
張弟道︰「你認為流言是吳才著人散布的?」
白天星道︰「這無疑是那位飛腿追魂宮寒宮老鬼的杰作。」
張弟道︰「姓宮的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宣傳開來?」
白天星道︰「這就要歸罪于那幅明妃畫像了!」
張弟不覺一愣,完全听胡涂了!
白天星笑笑道︰「我知道你听了一定感覺奇怪,由于一幅明妃畫像的出現,更坐實了錢麻子的嫌疑,姓吳的他們應該守緊這個秘密才對,為什麼反而把這個秘密大事宣揚呢?」
張弟道︰「是呀,這樣一來,豈不是增加了他們奪取寶物的困難?」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你完全想錯了!這其實正是那個宮老鬼心機深沉過人的地方!」
張弟還是听不懂。
白天星接著道︰「這說明那個宮老鬼不願與實力雄厚的黑鷹幫為敵,想藉此利用別人打頭陣,他們于一旁坐觀成敗,然後選定有利之時機,來個不勞而獲!」
張弟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呀!難道你為黑鷹幫叫屈?」
白天星搖頭道︰「黑鷹幫自幫主江西流往下數,根本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哪里會為他們著想?踫上了這種機會,讓那些家伙受點報應,正證明天道還好,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這份閑心情為他們叫屈!」
張弟更胡涂了。
話越說上路,處處合人意,還有什麼值得抱怨的呢?
白天星喝了口酒,緩緩道︰「你應該知道,這只是個騙局,我當時的用意,只不過是想藉此機會整整那個麻子……」
張弟道︰「這我知道。」
白天星苦笑道︰「但如果這麻子一旦落在那個姓宮的老鬼手上,我這騙局就要拆穿了!」
張弟道︰「那老鬼真有這麼厲害?」
白天星道︰「你等著瞧好了!除非老鬼為獨孫失蹤一事分心,否則錢麻子最後一定會落在這老鬼手上。」
張弟想了片刻,忽然皺眉道︰「不管什麼它老鬼或錢麻子,我都不放在心上。我總覺得,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始終該做而沒有做。」
白天星道︰「什麼事?」
張弟道︰「你應該放下任何事情不管,先找出那個謀害刀客的凶徒!」
白天星微笑道︰「我希望你最好別逼著我回答你這個問題。」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因為我如果照實說出來,你一定會嚇一大跳。」
張弟道︰「沒有關系。你說!」
白天星笑道︰「好!那麼我就回答你。我不找那個凶徒的原因,是因為根本用不著找,這名凶徒我早就清楚他是誰了!」
張弟沒有嚇一跳。
他嚇呆了!
呆得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僵在那里,只是不停地翻著眼珠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艱澀地道︰「你——你早知道?」
白天星但笑不語。
這不是一個問題。
就算這是一個問題,也不需要回答。
白天星在等著他的第二句話。
張弟費了很大勁,才問出了底下的話︰「你——你已明知道那名凶徒是誰,而仍然听任他為所欲為,讓他一個接一個殺下去?」
白天星微笑道︰「不錯。這比我自己動手總要好得多!」
張弟又是一呆,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天星笑道︰「我說的話,意思一向明白,從來用不著重復解釋。」
張弟眨著眼皮道︰「你認為被殺的刀客,一個個罪有應得,死得並不冤枉?」
白天星道︰「活下來的才冤枉。」
張弟道︰「因為他們也該死?」
白天星道︰「都該死。」
張弟道︰「快刀馬立也該死?」
白天星道︰「最該死!」
張弟緊緊皺起眉頭,沒有開口。
如果換了品刀大會剛剛開始的那幾天,單是為了這最後一句話,無疑就夠張弟跟白天星翻臉而有余!
但如今這種情形已絕不會再發生了。
因為經過了長久的朝夕共處,再加上兩人在武學方面的血緣,如今張弟對白天星的觀感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正如他對十八刀客的觀感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一樣。
快刀馬立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人?他已不願再堅持。
這並不是他對馬立的人格產生懷疑,而是因為他對白天星加深了信任。
至于快刀馬立為什麼會是十八刀客中最該死的一個?白天星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無論哪一方面的見識,都比他宏富得多,他相信白天星如此評斷,必然有所根據。
何況馬立已死多時,人一死,一了百了。他們又何必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發生無謂的爭執?
他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抬頭又問道︰「你說的那名凶徒是誰?」
白天星好像沒有听到他的話,眼光四下一掃,緩緩回過頭來,笑了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就是說,舊的話題已告結束,再問也是枉然。
張弟並不感覺意外。
白天星的脾氣,他已模得透熟;事實上他也只是隨便問問,根本就沒希望白天星真的會回答他。
張弟信口道︰「哦!一件什麼好笑的事?」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我忽然發覺,很多人都熱中于追求意外之財,卻幾乎從沒有人想到,意外之財往往會為一個人帶來殺身之禍。」
張弟道︰「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
白天星道︰「為什麼?」
張弟道︰「因為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只能說可悲,但絕不可笑。」
白天星點點頭,隔了片刻,忽又笑道︰「除了這件事之外,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件事我如果說出來,包你一定會覺得十分可笑!」
張弟道︰「說說看!」
白天星道︰「有一種人,自以為很聰明,事實上這種人也的確有點小聰明。但奇怪的是,這種人卻往往專做胡涂事,你說可笑不可笑?」
笑的仍然只是白天星一個人。
張弟沒有笑。
白天星笑著道︰「你不認為這種人可笑?」
張弟淡淡地道︰「這種話我過去听人說過,只是我還沒有見過這種人。」
白天星忽然壓低了聲音,笑道︰「眼前在這大廳中就有一位,你要不要見識見識?」
張弟一怔道︰「在哪里?」
白天星輕咳了一聲道︰「以後再說吧!有人來了。」
這一次白天星可不是故意賣關子,這時的確有人正向他們這張桌子走過來。
走過來的是兩個人。
一名粗壯的青衣大漢,以及一名瘦弱儒雅的藍衣青年。
這一對主僕向他們這邊走過來並不稀奇,因為放眼此刻大廳中,只有他們這副座頭還空了兩個位置,其余的桌子上,全都坐得滿滿的。
青衣大漢走在前面。
他快步走過來,拉開板凳,清出桌面,又拿衣袖分別將桌凳抹拭干淨,方垂手退去一旁。
藍衣青年臉色蒼白,前額正中有塊花瓣大小的青色胎記,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它主人的翩翩風采。
他含笑走過來,分別向白天星和張弟拱了拱手道︰「打擾二位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忽然問道︰「這位兄台可是姓尹?」
藍衣青年微微一愣道︰「是的,敝姓尹,草字文俊。尊駕何以認識在下?」
白天星霍地站了起來,欣然道︰「果然是尹大才子,幸會,幸會!」
他不待藍衣青年有所表示,又指一指張弟,接著道︰「敝姓白,白天星。這是敝師弟,旋風刀張弟!」
緊接著,他又轉臉向張弟道︰「師弟,這位便是以一篇白馬長賦傳誦兩京的尹大才子,快來見過!」
張弟只好跟著站起來,道了一聲︰「久仰。」
尹文俊連忙拱手道︰「那不過是一篇游戲文字,算不了什麼。兩位請坐,兩位請坐!」
張弟暗暗納罕。
因為他怎麼也想不到,白天星以一介武夫,何以能對當今知名之文人,竟也能像他對知名武人一樣熟悉?
三人落座後,老蕭不待吩咐,自動送上一份酒菜。
所謂酒菜,當然還是一壺酒一盤肉,這是熱窩的老規矩,貴公子也好,大才子也好,進了這座大廳,吃的喝的,就只這麼兩樣。
白天星望著剛送上來的那盤薄片羊肉,似乎有點難為情地笑笑道︰「七星鎮是個小地方,處處不比京師,希望尹兄不要見笑才好。」
尹文俊微微一笑道︰「小弟並非為吃喝而來,尤其是這家熱窩的規矩,小弟早听人說過了。」
白天星道︰「尹兄剛到?」
尹文俊點頭道︰「是的,剛到,可惜未能趕上今天的品刀盛會。」
白天星笑道︰「今天的品刀會,沒有趕上也好。」
尹文俊道︰「怎麼呢?」
白天星笑道︰「毫無精彩可言。」
尹文俊道︰「今天出場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屠刀公孫絕。」
尹文俊道︰「這位刀客有沒有發表他對刀的見解?」
白天星道︰「發表的議論相當長,只可惜全是廢話。」
尹文俊道︰「這位刀客怎麼說?」
白天星笑笑道︰「大意是說︰今天的七星鎮,由于命案一再發生,幾已與屠場無異,他的外號叫屠刀,他要大家拭目以待,且看是別人屠他,還是他屠別人!」
尹文俊啞然失笑道︰「這純然是一派市井無賴口吻,怎能算是品刀?」
白天星笑道︰「誰說不是。」
那名青衣大漢忽然上前一步,俯腰低聲道︰「此地人多口雜,公子說話,可要小心些。」
尹文俊臉色微微一變,似乎頗為失言而不自安。
白天星笑道︰「沒有關系,有我們師弟在這里,尹兄不必擔心。」
這幾句話像是提醒尹文俊什麼似的,他望望張弟道︰「這位……莫非……」
白天星笑著接下去道︰「旋風刀張弟!就是傳說中一刀砍下降龍伏虎刀岳人豪腦袋的那個小伙子!」
誰也不難听出白天星語氣中的夸耀意味。
張弟臉上像爬滿了螞蟻。
他已向白天星求過好幾次情,求白天星以後千萬別在人前提這件事,但白天星偏不理他,只要遇上機會依然照提不誤。
白天星替他這樣宣揚,當然沒有什麼惡意,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兩年之前,他說不定也會認為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兩年來的一個夢想。斗倒一名刀客,取而代之。
誰知道等這個夢想真的實現了,他才發覺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永遠無法忘記岳人豪腦袋已經滾出老遠,身軀尚在打轉的那幅景象。
他也忘不了奪魂刀薛一飛臨死之前的表情……
終于他弄明白了英雄的真諦。
英雄就是制造死亡的人!
殺死的人愈多,名氣愈大!這就是古人說的一將成名萬骨枯。兵不血刃,也許照樣可以成為英雄,但那樣的英雄似乎並不多。
成了英雄之後呢?
成了英雄,路更狹了,而且只有一條︰繼續殺人——以及提防被人殺。
張弟喝了一口酒,真巴不得這位尹大才子早點離開。因為他知道,白天星也像小孩子一樣有個毛病︰「人前瘋」!尤其在陌生人面前,瘋得更厲害。
尹文俊恭維的話,張弟沒听清楚,他只听白天星接口問道︰「尹兄目前落腳在什麼地方?」
尹文俊苦笑了一下道︰「想不到鎮上的客棧,早已住滿了人,目前這倒是個相當頭疼的問題。」
白天星道︰「尹兄如不嫌棄,搬到我們那里去住怎麼樣?我們那里陳設雖然簡陋,地方倒是蠻寬敞的。」
尹文俊大喜道︰「那太好了,白兄住什麼地方?」張弟听了,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他們住的那間破屋子,除了幾張桌椅之外,只有一張爛木床。出門看熱鬧的人,當然不會帶著行李,到時候他倒看看白天星拿什麼來安置這對主僕!
那青衣大漢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欲言又止。非常明顯的,他並不希望他們這位公子如此輕易便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招待。
這大漢背厚肩闊,兩邊太陽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道很有一點武功根底,同時從他剛才提醒主人說話留神這一點看來,可見這大漢不僅武功不弱,江湖上的經驗閱歷,似乎也很豐富。
尹文俊雖然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能有這樣一名精干的家丁貼身保護,安全方面也足夠叫人放心的了。
白天星不曉得是打哪里突然激發出來的一股熱情,他听尹文俊這樣一問,立即興高采烈地轉向張弟吩咐道︰「走,找老蕭結賬,我們帶尹公子去看看我們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