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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幻之旅 第四章 火車奇遇

乘搭亞洲東方快車,由新加坡到曼谷,總距離約為一千九百公里,需時四十二小時。

除了短程旅客之外,走畢全程的旅客,需在火車上宿兩晚。

火車全長遠四分之一英里,共有二十二個車廂,可載乘客一百三十二名。

快車上的旅客房間,共分三個等級。

標準級客房三十六間,豪華級客房二十八間。

還有總統級套房,只有兩間。

小高夫婦不惜工本,我們四個男女享用的,都是總統級套房。

但小高夫婦捉狹之至,連象征式垂詢的步驟也省掉,他兩夫婦摟摟抱抱地進入了其中一間房間,然後把我和維夢置之不理。

有人形容洛雲是個風流浪子。

對于這種描繪,我照例不抗辯、不作答、不理不睬。

我是個怎樣的人,自己心中有數,而且每個人對「風流」、「浪子」之類字眼的定義,往往大相逕庭,因此,為這些空泛的形容詞、名詞大費唇舌,是無聊之極的事情。

好了,就算我是個風流浪子,那又怎樣?

在此情此景之下,是否應打蛇隨棍上,把這個指月復為婚、至今尚未正式解除婚約的未婚妻提前據為己有?

古訓有雲︰「君子不欺暗室。」

但我是個君子嗎?

不,我並不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這種稀有動物,也許早已在地球上絕跡。

現在,人們最流行的人性分析是︰「世間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

真可笑,堂堂驚奇俱樂部的洛會長,竟然在一個女子面前行藏閃縮,思想曖昧。

為了是否進入這間總統級套房,我舉棋不定,但她卻大大方方,處之泰然地走了進去。

替我運送行李的服務人員打量我一眼,用英語說了兩、三句說話。

但我沒作出任何反應。

因為我心不在焉,正在神馳太虛,根本沒听見他在說些什麼。

維夢嘆了口氣,上前對那服務員說了幾句,然後給了他一筆驚人的小費,把他打發開去。

我的臉色陡地一沉︰「給小費,是男士們的專利。」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

她道︰「不錯,除了付小費之外,亂發脾氣也同樣是男士們的專利。」

我悶哼了一聲,在套房內的小型酒吧旁邊開酒。

其實,我並不是無酒不歡的劉伶。

尤其是在這時候,我根本不想喝酒。

無數亂七八槽的事情,有如纏結成一大團的亂線充塞著我的腦袋,我需要的並不是酒精,而是清清醒醒、有條有理的思考能力。

喝酒又有什麼用?

但我還是開了一瓶不知名的酒,直至喝了一大口之後,才知道那只不過是礦泉水而已。

她瞥了我一眼,忽然道︰「我口渴。」

我給了她一杯威士忌︰「這個最解渴。」

她仰首一飲而盡,然後眨眨眼道︰「听說男人在進入更年期的時候,脾氣總是古古怪怪的。」

我哼一聲,道︰「你放心,我並沒有提早達到那個境界。」

她把簇新的鞋子月兌了下來,笑笑道︰「我不喜歡酷熱的天氣,也不喜歡過分熱情的男人。」

我道︰「你放心好了,我保證在這兩天的旅程中,不會對你——」

她沒等我說完,已阻止我繼續說下去︰「別向任何漂亮的女性作出不切實際的保證。」

她的口氣很驕傲,甚至是驕傲得有點狂妄。

但我不能反唇相譏,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

她是個漂亮的女性。

她十分十分漂亮……東方快車的保安,看來相當嚴密。

火車票價已包括了餐費。

快車每天供應早、午、晚二餐及下午茶餐,而且菜色安排,將會依照行經國家領域的不同而有所變化。

雖然在總統套房內有小型酒吧,但維夢正和我展開冷戰,為了避免發生不必要的沖突,我寧願跑到酒吧車廂內喝酒。

但說句真心話,這是很沒有禮貌的,因為我在離開房間之前,甚至沒有向維夢說過半句話。

這算是君子坦蕩蕩,還是小人長戚戚?

就連我自己也算不出來。

我要了一杯很淡很淡的伏特加。

在這燈光昏黃、寧靜舒適的酒吧車廂里,情調本是相當浪漫的。

悠揚悅耳的鋼琴伴奏,殷勤有禮的侍應款待和舒適的冷氣系統,令人完全不受車外炎熱的天氣影響。

無論在任何酒吧,只要你有興趣,通常都可結識新朋友。

但我沒有心情在這時候交朋結友。

我只是一手捧著酒杯,一手翻著內容豐富但仍令我感到說不出沉悶的雜志,獨自在打發漫長的時間。

很奇怪,忽然很想念一個人。

更奇怪的是,我想念著的,並不是千嬌百媚、刻下正在和我展開莫名其妙的冷戰的方維夢,而是我的管家——老衛。

我在想,他現在的情形到底怎樣了?

我並不擔心他的傷勢會惡化,反而擔心他會給聶一百老先生再狠狠地揍一頓。

在我離開香港之前,根據老衛的報告,他這一身頗為不輕的傷勢,是拜聶院長所賜的。

小高也知道這件事,但他絕不相信。

他並非不信任老衛的為人,只是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根據他的推測,老衛一定是認錯人,又或者是聶院長使詐,派遣替身痛毆了老衛一頓。

我曾質問小高︰「聶院長遣使別人痛毆老衛,動機何在?」

小高道︰「只有福爾摩斯才會處處研究行凶者的動機。在這年代,人類已變成了莫名其妙的動物,尤其是老人,更尤其是活了超過一個世紀的老前輩!」

他愈說愈是不知所雲,我沒有再跟他辯論下去。

他無疑是個聰明的人。

但他欠缺耐性,凡事只看表面。

我的耐性也不見得很好,但卻有自知之明。

而且,我更明白一個真理︰「要認識清楚一只蝴蝶,絕不能在它還處于毛蟲時代便妄下結論。」

我掛念著老衛,是因為我忽然心血來潮,覺得他很可能再遇到某些難以想像的怪事。

雖然,我正身在亞洲東方快車內,但現今通訊科技發達,我若要撥個長途電話回雲霧居問個究竟,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但很奇怪,我並沒有這樣做。

我這種心態,大概可說是鴕鳥思想。

我——方面擔心老衛,但另一方面,卻又這般思量︰「要是真的出了事,該怎辦?立刻趕回香港,然後把九叔的事情拋諸腦後?」

算了,還是讓老衛自己去應付困難吧!

這時候,我翻著的雜志,其中有幾頁,是報導日本相撲手比賽的實況的。

圖片中的「人山」,是無數日本人心目中的超級偶像。

但如此驚人的,是否真的值得令人羨慕?

這必然是見仁見智的問題。

當然,從我的角度去看,還是保持我這樣標準的身形為妙。

要是在眼前真的出現這樣的「人山」,而這位「人山」卻又向我請教「減肥之道」,也許我可以提供七、八十種辦法,給對方參考參考。

一個人在旅途上的時候,思緒難免混雜一些,甚至會達到胡胡混混不知所謂的程度。

然而,世事之奇,往往是令人難以理解的。

因為正當我漫不經心地翻閱雜志的時候,忽然發覺在附近的座椅上,正有一個龐大的物體在移動。

我放下雜志,舉頭一望,不禁陡地呆住。

在那一霎眼間,我幾乎以為有一頭大象闖入了這列快車。

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

亞洲東方快車,不但有嚴密的保安,而且規定謝絕任何訪客,一頭大象當然也不例外。

除非這頭大象曾經預先訂購車票!

當我幾乎誤以為是一頭大象闖入列車的感覺消失後,為了「定一定神」,我把手里的酒一仰而盡。

這是略帶神經質的動作,既不優雅也不禮貌,但我在剎那間,卻是「情難自控」。

因為在我對面坐下來的,是一個體重驚人、身高也驚人的日籍巨漢!

由于他穿著和服,加上頭頂扎髻,一望而知是個日本人。

而且,極可能他本身便是一個分量十足的相撲手。

我承認,在那短短一、兩秒間,我是有點失態的,但那也僅僅是一、兩秒之內的事。

這日本巨漢的視線,落在我手中雜志的圖片上。

圖片上的相撲手,全都體重驚人、腿粗腰闊。

但眼前這日本巨漢,其體型之粗壯闊大,竟猶在圖片內所有相撲手之上。

這並不是錯覺。

我肯定,這巨漢若真的是一位相撲手,他的體型,極可能是全日本最厲害的。

以他這樣的身材,若不參加相撲比賽,奪取日本人認為是無以上之的殊榮的話,那就真的人可惜了。

就連我這個對相撲比賽一知半解的中國人,也感到十分十分可惜。

正當我心念電轉之際,這巨漢已微笑著向我伸手︰「我是齊藤景夫,幸會!幸會!」

我立刻還以禮貌的笑容,和他握手。

他說的是日語,夾雜著極濃厚的關東口音。同是日語,在東京長大的日本人,和在關東山區長大的日本人,其口音就大有分別。

這位齊藤先生,雖然臉上泛現笑容,但在我感覺中,卻認為他是很可惡的。

我臉上又沒有鑿上「日本人」,又或者是「日語通」這些字眼,他憑什麼認為我一定听得懂他的說話?

要是我既非他的同胞,又不懂日語,而他一開口便是扶桑土話,那豈非要令本人大出洋相?

但我心思極快,在不到一秒時間之內,己明白個中原委。

原來我翻閱的那本雜志,全是用日文印制的,這巨漢一看之下,自然認為我就算不是他的同胞,最少也該听得懂日語。

看來,這大塊頭也並不是個魯莽的笨蛋。

我立刻作出適當的回應︰「我是洛雲,來自香港的中國人。」

豈料他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是驚奇俱樂部洛會長,要是我不知道你的來頭,也不會貿然跟你握手。」

他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他的笑容,在他一臉厚厚肥肉中迸綻出來,看似有點滑稽,實則深沉厲害,絕不尋常。

雖然他仍在笑,但語氣已在瞬息間變得高傲,甚至是冷酷。

我們的手還在緊握著。

他的手掌不但粗壯闊大,而且力發千鈞。

一道深沉奇雄的力量,自他手掌四周隱隱逼了過來,似是要把我的手掌連帶指骨一起捏碎。

好一個大塊頭,一上來便向我施展下馬威,顯然是不懷好意。

老實說,在握手之初,我是絕對料不到他會有此一著的。

要是我早知道他有此一著,我是否有勇氣和他較量較量,也是大有疑問之事。

理由是我完全不了解這座「人山」,其腕力和手力究竟強大到怎樣的程度。

兵書有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換而言之,知己而不知彼,就該高掛免戰牌始屬明智之舉。

可是,我卻一上來便已騎上虎背,就算想「抽手而退」,也太遲了。

除非大叫「媽喲」,或者是索性大叫「救命」,才有機會擺月兌手掌被捏碎的危機。

但洛雲者,何許人也!

要是甫接觸便跪地求饒呼爹喚娘,消息一經傳了開去,我哪有面目繼續在江湖走動嗎?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齊藤景夫向我不宣而戰,手段仿如當年偷襲珍珠港。

但我沒有憤怒,也不驚惶。我對相撲不在行,但對江湖上的種種明爭暗斗,以至短兵相接死纏爛打,都有相當豐富的經驗。

經驗告訴我︰形勢愈凶險,愈不能憤怒,更不能害怕。

憤怒能令腦筋混亂,無法作出明智的抉擇。

害怕則使斗志散渙,縱使本有勝機,也會因為怯懼驚惶而頓失扭轉局勢的機會。

既已勢成騎虎,唯有集中精神,凝運全身勁力應付。

已開始有人注意我們之間的「握手禮」,但由于表面上並無任何明顯的異動,旁人也不致為之大吃一驚。

心中吃驚的,只有我們二人。

但請注意「吃驚」未必就是等于「害怕」。

我們的吃驚,乃是出于極度詫異的自然反應,而不是害怕得屁滾尿流,面青唇白!

平情而言,我既然在這種情況下跟齊藤景夫耗上了,再詫異再吃驚也不會驚詫到什麼地方去。

對方的體重,最少是我三倍或以上!

他這一握之力犀利無比,那是可想而知的。

但齊藤景夫吃驚的程度,必然遠遠在我之上。

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向我施展的這個下馬威,非但未能立竿見影,反而給我反逼得極不好受!

雖然他嘴角一直保持著笑容,但眼楮的笑意早已散渙。

眼楮是靈魂之窗,耍掩飾驚詫的眼神,卻又談何容易?

他驚詫,使我漸感驕傲、漸感自豪。

但我的右掌,卻已給他捏得快要麻木!

要是我說齊藤景夫這一握之力,只不過是搔癢一般,那是騙人的!

他正值壯年,而他的體形又是那麼厲害……只要再多撐三十秒,恐怕我得要另想辦法才能解窘了。

事實上,假如我並非置身于亞洲東方快車之上,而是在其他地方,相信我早已采取另一種方式,來對付這個「不速之客」。

但這一列設計獨特、布置華麗的火車,車上的旅客,全都是為了享受浪漫舒適的旅程而來。

倘若我在這酒吧車廂之內,突然施展自由搏擊之類的功夫,就算可以擊退齊藤景夫,也勢必會造成極大的混亂。

如此大煞風景、煮鶴焚琴之舉,可免則免。

再加上英雄主義作祟,結果逼使我陷入了一場看似平淡實則相當凶險恐怖的比拼。

正當我和齊藤景夫比拼得難分難解之際,在我們兩只右手的旁邊,突然出現了另一只手。

相加起來,總共是三只手。

三只截然不同的手。

若以粗壯大小順序排列,最大最驚人的,當然是齊藤景夫的手。

其次是我。

而最細小,但也最美麗的,是第三只手。

是方維夢來了。

方維夢!

維夢!

我的夢!

維夢來了,她不請自來。

但在這酒吧車廂,任何乘客都可以來。

她用不著任何人的邀請。

雖然她美麗晶瑩的手,就在我右手側,但她的眼楮並沒有看著我。

她看著的人是齊藤景夫。

她看著齊藤景夫,齊藤景夫也看著她,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

兩個大男人握手,不旋踵又有一個美麗的女子出現,她也要和其中一個男人握手,這看來是社交禮儀中最普通不過的事情。

絕對不足為奇、絕對不足以令任何人感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但我感到奇怪、感到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看方維夢臉上的表,顯然是認識齊藤景夫的。

當然,我還不致于敏感到認為她會看上了這個日本巨漢,但個中情由是怎樣,卻也頗堪耐人尋味。

齊藤景夫終于松開了手。

他那塊白熊般又厚又大又多肉的巨掌,已和維夢的握在一起。

這一握,輕柔體貼之至,並不蘊藏半點殺傷力。

我倒不擔心景大會「巨手摧花」,除非他是一個瘋子。

只听見維夢的聲音淡淡地說道︰「幸會了!」

她用最普通的說話應酬著,那是日語。

景夫道︰「方小姐,我請你們喝酒,賞臉嗎?」

維夢嫣然一笑︰「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卻是用普通話說出來的。

我以為齊藤景夫一定不明白這句中國話,豈料他不但听得懂,還用普通話作答︰「能夠與東方著名的影後在東方快車上喝酒,誠屬賞心樂事。」

竟然說得頭頭是道,雖然談不上字正腔圓,也算是難能可貴之至。

這一男一女互相對答,倒似是我變成了他倆之間的「第三者」。

我心中大為忿然,但表面上不動聲色。

在氣氛浪漫、環境高雅的地方,每個人都不期然地表現得彬彬有禮。

我也未能月兌俗。

也許,這才算是不俗的表現。

我以為這日本巨漢,一定會借酒行凶,緊緊纏住維夢不放。

但他只是隨隨便便喝了一小杯白蘭地,便向我們告辭,回到他的豪華房間。

我目送著他那高大橫闊有如一堵牆壁似的背影消失後,實在再也忍不往質問維夢︰「他是什麼人?」

維夢冷冷地回答︰「日本人。」

我大怒,但無法在酒吧里發作,正要離開這座車廂,她卻把一包物件塞到我的手里。

我一瞧,怔住。

那是一雙手套,純黑色的皮手套。

手套很精致,是上等貨色,但她無緣無故送這種東西給我,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我怔呆片刻的時候,她走了。

她走向車尾那一方。

我瞧著她遞給我的這雙手套,心中的疑惑愈來愈甚。

我知道,她絕不會是個無的放矢的人。

她在這時候給我一雙手套,必定大有原因。

既然她走向車尾,我只好跟上去。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打量著這一雙手套。

手套沒有什麼特別,只是純黑、精致、品質上乘,除此之外並無任何異狀。

唯一最特別之處,便是維夢遲不送來,早不送來,偏偏在我和日本「人山」握手之後送來。

這是巧合,還是有深意?一時間看不透,猜不懂,為之眉頭大皺,仿佛自己由天才變成了蠢材。

我一直走向車尾那邊,好好歹歹也得厚著面皮,要求方小姐解釋解釋,以免心中的謎團愈積愈多。

但就在我即將到達車尾之際,我呆住了。

我看見自己的右掌掌心,竟然變成了半透明的形態,而且還隱隱透射出淡綠色的光芒來。

倏然之間,我立刻明白了兩件事。第一,齊藤景大和我握手,並不純然是要和我較量掌力,而是另有目的!

他的目的已達到了!

我和他在握手之後,右掌掌心竟然出現了如此不可思議的變化!

任何人發現自己的掌心變成了半透明狀態,而且還在掌心中透射出怪異莫名的淡綠光芒,他的駭意,自當不難想像。

我並不是木頭人、機械人,我是個正常人。

當我驀然發覺掌心出現這奇特變化之際,心中也是大為震驚的。

但這種震驚,很快就給我的戰意抑壓下來。

有人向我挑戰了。那座「日本人山」,絕不是尋常的人物。

還有,連我的未婚妻也不尋常。

她早已認識齊藤景夫,而且知道他會利用「握手騙術」,令我的右掌發生那樣的變化。

因此,她早有準備,及時送給我一對純黑的皮手套。

我匆匆戴上右邊的手套,一來避免其他人發現,二來就連自己也不願意再瞧見自己的右掌。

那一座「日本人山」在搞什麼把戲?

維夢又怎樣了?她自從在「飛碟」建築物神秘失蹤,接著又再神秘回來之後,似乎連她整個人都變得神秘兮兮起來。

我心中大為不悅。

又有誰願意看到自己的末婚妻,變成一個神神秘秘莫測高深的女子?

也許,這很刺激,但我認為這種刺激,對每一個心理正常的未婚夫而言,都不好玩。

我心中思潮起伏,愈走愈是緩慢。

終于到了車尾的觀景車廂。

在這里,乘客可以與列車外的大自然景色更加接近。

車外兩旁的花草樹木急速後退,而一直保持平行線條的兩條鐵軌,也同樣飛快地在列車下倒退著。

維夢倚在車尾扶手側,動也不動。

夕陽映照下,她的秀發呈現著迷人的金光,景色美,人更美。

但我的右掌卻變得古古怪怪,以致在炎熱天氣下,也得戴上手套。

她的臉很好看,但我的視線,卻凝注著她的一雙手。

她的手,本是雪白晶瑩的。

她在跟齊藤景夫握手的時候,並沒有戴上手套。

但不到兩三分鐘,當我在車尾看見她的時候,她的手已不是雪白,而是純黑。

她也戴上了純黑色的皮手套。

我心頭一震。

這決不是巧合,她的手是否也出現了奇異的變化?

在車尾的觀景車廂,除了她之外,當然還有其他旅客。

我看見了一對操德語的年老夫婦、三個來自新加坡的華籍少女、兩個黑人(國籍末明)……此外,還有一個中年人。

這中年人看來有點像越南人,但他只是獨自在憑欄欣賞風景,一時間,無法判別他的國籍。

但很奇怪,我對這個國籍不明的中年人,似乎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但在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中,卻又奇奇怪怪地有著另一種感覺。

那種感覺,卻是陌生!絕對的陌生!

換而言之,只是短短一瞥間,這中年人竟令我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矛盾到了極點的印像。

而這種怪誕的感覺,卻又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但這種感覺,只能抽像描述,不能提出任何具體的證據來。

由于這感覺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奇怪了,以致我的視線,至少在三十秒鐘之內,完全凝住在這人的臉上。

對一個陌生游客投以如此過分的注視目光,即是不太禮貌的行為。

但我的面皮向來不薄,這中年人又不是花朵一般的少女,瞧幾眼,我決不會有不自然的感覺。

中年人似乎沒有察覺我正在注視著他,但也可能是故意不理會。

三十秒過後,我決定不再理會此人,並且暫定此乃自己神經過敏,是耶非耶?以後有機會才再作求證。

我緩步上前,在維夢旁邊站著,而且一靠邊站上去,便用右手握著她的右手。

她沒有縮開。

我們的右手,都戴上了黑手套,而在這車尾,是沒有空氣調節系統的。

當然,我們正在兜風。

但無論如何,在這熱帶地區戴上皮手套,總是異相的事情。

我握著她的右手,緊緊地握著。

我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握著她的手?

她是個聰明人,她當然很明白。反而我,並不明白她心里的想法究竟是怎樣的。

她是高傲的女性,她在冷若冰霜的時候,其威力大概只有地球上的「大冰川時代」始能與之相比。

但她此刻並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看來,這有點像是一場游戲,又像是故作神秘的化妝舞會。

只是,化妝舞會遮掩的是臉孔,而我們在遮掩著的,卻是手掌。

忽然聯想及那些爆竊專家、飛天蜈蚣之類的盜賊。

這些大盜和小賊,都是手套的忠實擁護者,因為手套可以令他們在犯案的時候,不會留下指紋。

但我現在「被逼」戴上手套,卻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自己的掌心可以發光。

列車在熱帶森林中飛馳,太陽漸漸西下。

維夢的臉,無論在什麼時候看上去,都是那麼風華絕代,仿似煙雨媚陽……她是影後,而且並非一般影後的影後。

但我現在注重的,並不是這位絕色佳人的俏臉,而是她的掌心,更尤其是她右手的掌心。

我以為自己一定會首先打開話匣,但結果卻在這時候變成一個木頭人。

在她面前,我的舌頭忽然無緣無故地打了七、八十個結。

仿如夢中人。

我不開口,結果自然是她首先開腔。她道︰「昨晚,我見到了九叔。」

我陡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半晌才作出回應︰「你是說你看到了司徒九。」

她點點頭,視線卻凝注在我倆的右手。

我立時追問︰「他在什麼地方?他有什麼話跟你說?」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受傷了。」

她雖然是答非所問,卻也更進一步提供了司徒九目前的情況。

我再抽一口涼氣︰「他的傷勢有多嚴重?」

維夢這一次卻搖搖頭︰「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受了傷,但傷在什麼部位,傷勢有多嚴重,他都不肯說,但我看得出,他的臉色很蒼白,似乎曾經大量失血……」

我陡地叫了起來︰「是——」

但我只是叫出了一個「是」字,便硬生生把下面的字句收回來。

這是一列車廂,並不是個密不透風的地下密室。

對其他游客,我並沒有太大的警誡心,唯獨那個看來像是越南人士的中年人。

雖然極可能只是我神經過敏,但世事奇異莫測,既然對他有著一定程度的狐疑,那麼在此人附近談話,還是謹慎一點較好。

但當我倒身望向他原來所站的位置時,卻發覺他已離去。

維夢並不了解我心中的「狐疑」。

觀景車廂的游客,漸漸稀疏。

維夢看著我,她黛眉輕蹙︰「怎麼不說下去?」

雖然她是個夢幻般難以捉模的女人,但她畢竟還是個女人!

女人的好奇心,決不在男人之下。

維夢的外表也許冷得很,但在她的內心世界隱藏著的,說不定是熊熊烈火,甚至是火山口內高溫千萬度的熔漿。我壓低了聲音,才在她耳邊道︰「是刀傷!一定是刀傷!」

她的語氣很平淡,但卻令我大為震撼。

她愕然地望住我︰「何以這樣肯定。」

我道︰「他老人家與刀有緣,他是個刀法名家,在自由神像的了望台上,我見過他身上的一處疤痕,正是給使刀高手留下來的‘貼身紀念’。」

維夢閃著美麗的睫毛,眼神卻是一片迷惘︰「是刀傷?真的是刀傷嗎?」

我知道司徒九受了傷,那是事情的一項進展,但最重要的,還是必須查出事情的真相,以及把司徒九拯救出來。

我再問︰「九叔在什麼地方?」

維夢道︰「一條軟管之中。」

我呆住。

一條軟管,那是什麼意思?

我立時再問︰「這條軟管有多大?它設置在什麼地點?是不是和那座‘飛碟’建築物相連?」

我最後那一句問話,自然是根據昨晚她神秘失蹤時的環境而作出的推斷。

維夢尋思半晌,道︰「我只知道,我是在軟管中遇見九叔的,但那條軟管究竟有多大,請恕我無法形容,因為……」

她說到這里,美麗的臉龐上泛現出一種奇怪之極、也迷惑之極的神情來。

她並不是故作神秘,縱使我知道她是個演技十分精湛的女演員。

我沒有催促她,只是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過了一分鐘後,她才櫻唇啟動,緩緩地道︰「身在局中不知局。我沒法形容軟管或大或小,那是因為……」

我陡然明白了。

我干咳一下,道︰「你是說你根本不知道,當你在軟管里的時候,自己的身體是否和原來的樣子一般大小?」

我這樣形容她在軟管里的情況,可能只是一種荒謬的假設,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除非除非她的身子,在她進入軟管之前,離奇莫測地縮小了。

只見維夢輕輕拂掃著秀發,半晌才道︰「我無法確切地形容當時的感覺……就算我的身子真的縮小了若干倍,那也是一種真實的感覺。例如在一些科幻電影里,若主角的身體突然變得螞蟻般細小,他必然會遇上許多‘龐然巨物’,例如是一只還要大的水杯,或是比自己還要粗壯幾十倍的蟑螂等等……」

我皺了皺眉︰「但你沒有類似的經歷,只知道自己是在一條軟管之中,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實物可以作為比例參考,對不?」

她點了點頭︰「不錯,正是這樣。」

我又道︰「你可記得,當時是在怎樣的情況下,進入那條軟管之中的。」

她默然片刻,似乎正在努力回憶著。

過了好一會,她才緩緩地道︰「我記得,當時我正在梳妝台前,面對著鏡子……」

我腦海中陡地閃起了司徒婉婉昨晚的說話。

她昨晚說道︰「當時,我在梳理頭發……」

她梳理頭發的時候,是坐在梳妝台前,面對著一塊鏡子的。

無巧不成話,維夢在進入那條軟管之前,她也同樣是在梳妝台前,面對著一塊鏡子。

這是巧合嗎?

不!這絕不是巧合,而是「飛碟」主人的杰作!

只听見維夢道︰「但忽然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困倦,便在梳妝台上睡著了……可是,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並不在原來的地方,而是置身在一條奇特的軟管內。」

我吸一口氣,道︰「然後,你就看見了九叔。」

維夢頷首,道︰「不錯,但他老人家的面色很差,他對我說︰我受了一點傷,目前我的身份是個俘虜、是肉票,有人要綁架我。」

我道︰「九叔還有什麼話說?」

維夢道︰「正當我要向九叔繼續追問的時候,那條軟管突然起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我道︰「你看見了些什麼?」

維夢道︰「我看見了無數柔和的、顏色繽紛的光團,幾乎什麼顏色都有,比煙花還更復雜。」

我沉著臉︰「那究竟是怎樣的光團?九叔又怎樣了?」

維夢搖了搖頭︰「我再也看不見九叔了,他在那些閃幻不定的光圈里消失了蹤影。」

我道︰「那些光團,在你眼前維持了多久?」

維夢道︰「不足一分鐘。」

雖然只是不足一分鐘的短暫時間,但卻已足夠產生許多驚天動地、出乎人類想像的變化。

我急急追問︰「之後,你看見了什麼?」

維夢道︰「一個人。」

我給她弄得更急躁︰「可以詳細形容那人的樣貌嗎?」

維夢眨著眼,道︰「不必形容了,他就是剛才跟你熱烈地握手的日本人。」

我呆住了。

維夢認識齊藤景夫,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但卻末曾料到,他倆的認識,只不過是昨晚的事情,而且彼此認識的地點,又是在一條神秘莫測的軟管之中!

霎時間,我的喉頭一片干燥,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苦澀起來。

我道︰「他的手,有什麼機關裝置?」

要是有人驟然听見這樣的一句問話,定必莫名其妙,但維夢絕對不會。

對于這件事,她比我知道得更早,也比我知道得更詳細。

我盯著維夢的臉,等待著她的答覆。

但她沒有再開口,只是把她右手的手套輕輕月兌掉。

她的手背向上,掌心向下。

她用眼神向我示意,她要我也把手套月兌下來。

我不明白她的真正用意,但在這時候,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會照著她的意思去做。

我把右手手套除掉,也是手背向上,掌心向下。

我沒有看自己的右掌,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希望給其他游客發現這個秘密。

這畢竟是太駭人的事情,而且,就連我也沒弄清楚,那是怎樣的一回事。

當我也月兌掉手套後,維夢用她的右手,緊握著我的右手。

在她掌心稍為翻動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掌心,也隱隱透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來。

她的右手,果然也和我的情況一模一樣。

本來,能夠緊握著維夢的縴縴玉手,無論怎樣看來,都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在這一刻,我的感覺卻是前所未有地怪異。

我實在不知道,當我們這兩只會「發光」的手掌接觸時,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不知道,維夢也不一定知道。

問題只在于︰她並沒有把昨晚神秘失蹤以後的全部經歷訴說說出來。

她只是說了其中一部分。

但一定還有其他情節,她並末向我透露。

她只是要我握著她的手。

在這列車的觀景車廂內,有一對德國籍的老夫婦,他倆看著我們的手緊握著。

老夫婦在微笑。

在他倆的眼中,定必以為我們正在享受著浪漫的旅程。

茌這風光旖旎的環境下緊握著情人的手,確然值得令旁人艷羨。

但內里乾坤,別說是這一對老夫婦,就連我也大惑不解,只能見一步,走一步。

當維夢的手,緊握著我的手之際,我第一個感覺,是她的手十分柔軟,跟齊藤景夫的大手,真有天淵之別。

十秒鐘後,奇異的感覺來了。

我的右掌,顯然像是接收到某種神秘的訊息,手背上的肌肉不斷在顫動著。

那種感覺,並不可怕,反而令人有著十分舒暢的感覺。

仿如在接受水力按摩。

又過了十秒,她的掌心發出熱力。

她的掌心發熱,我的掌心也在發熱。

我不由自主地緊皺著眉,這情況,倒有點像是武俠小說中的武林高手,正在互展內功,發動硬拚。

這熱力,愈來愈是厲害,簡直達到了「燙手」的程度。

但在如此「高溫」之下,我並沒有感到火炙般的痛楚!

而就在掌心溫度最高的時候,四周的環境,全然出現了極不尋常的變化。

列車的觀景車廂,仍然是觀景車廂,我仍然可以看見那一對頭滿銀發的老夫婦,正在憑欄欣賞車廂外的風景。

可是我看到的風景卻已完全變了。

在列車以外的風景,根本已不再是任何風景,而是變作一團又一團的光團!

這些光團,顏色繽紛,看來並不刺眼,但卻復雜得難以形容。

但眼前的維夢,她那美麗的容貌,卻沒有改變。

列車不斷在路軌上飛馳。

我看見在路軌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軟管。

列車飛快向前疾馳,路軌不斷向後倒退,但這一條長長的軟管,竟然一直在車尾部位,直追上來!

當然,那是幻覺!(最少我主觀上認為如此。)但那種幻覺,卻又是那樣真實,我甚至認為,只要自己把手伸出去,便可以觸及這一條怪異莫名的軟管。

這條軟管,就像是另一列快車,隨後跟了上來一樣。

但天下間又怎可能有一條這樣古怪的軟管?

不!這是絕不可能的!

但這若不是一條軟管,又是什麼東西?

倏地在軟管管口之上,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仿似世外高人的老者。

他的臉色不怎麼好,很蒼白。

他是九叔!司徒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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