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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失貓 作家

這個世界呢,說勢利也真夠勢利,沒有錢,哪里行得通,可是不知怎地,對于文藝工作者,社會始終仍存敬意。

敖悅時的父親是位寫作人,也就是俗稱作家,家境雖然普通,可是卻受到同學尊重。

「悅時,我也希望做一個作家。」

「我知道做作家不容易,一定要讀許多書。」

「而且需有豐富智慧的想象力。」

終于,在初中三那年,某日,班主任王老師微笑著宣布︰「下個月,我們舉行家長參予的職業介紹周,」她進一步解釋︰「歡迎同學們的父母到課室來向同學們講解他們的職業,使同學們可以詳盡認識社會上各行各業。」

「家父是建築師。」有同學搶著說。

「我爸爸是水力工程師。」

「我媽媽做電腦動畫。」

「王福如的媽媽設計時裝。」

老師說︰「好極了,請他們排期到課室來講解,同學們可獲得多方面知識,對將來選擇職業,必有益處。」

不知是誰忽然說︰「敖悅時父親是作家。」

王老師十分意外,「作家!」

敖悅時有點靦腆,可是心中著實驕傲。

「請問,令尊用哪一個筆名?」

「爸爸說,他的筆名很多。」

「啊,是位低調的名作家。」

悅時很高興,對,這正是她父親。

「他可以來向同學們說一說如何寫作嗎?」

悅時答︰「我可以問他。」

放了學,悅時興奮地同母親說︰「爸爸會答應到我學校來講授寫作嗎?」

敖太太放下家務,想一想,「應該沒問題。」

「爸爸是位名作家嗎?」

敖太太微笑,「社會喜歡給人戴高帽子,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高興,于是凡是作家都大大有名,同逢商必殷一樣道理。」

真的,報上社團新聞中那些舉行講座擔任評判的名作家,許多還是第一次听到他們大名。

「父親是否名作家?」

「你說呢?」

「他每晚都伏案疾書,有時一直工作到天亮,想必是位盡責的好作家。」

敖太太不出聲。

她匆匆更衣出外上班,多年來她一直在一間小小的出入口行做會計,工作辛勞,故此身段瘦削。

悅時曾听見父親說︰「那麼腌-的工作一做十多年,不可思議。」

可是悅時卻佩服母親經濟獨立。

比起母親,她父親那份自由工作優悠得多,他整天看書讀報做筆記听音樂,有時睡到日上三竿,有時找朋友奕棋釣魚,十分寫意。

這也是許多人憧憬做作家的原因吧。

悅時也問過︰「爸爸出版過什麼書?」

敖先生嚴肅地說︰「悅時,文學作品,重質不重量,貴精不貴多,一寫百多本,那些人好算作家?頂多是混得不錯的稿匠!曹雪芹一生只寫一本紅樓夢,怎可粗制濫造!」

悅時連忙說︰「是是是。」

敖先生終于答允出席舉校的講座。

同學們一見他出現便報以熱烈掌聲。

敖先生的演講相當精彩。

「各位同學,寫作用筆名是世界性習慣,法國人管筆名叫‘羽名’,為什麼?原來古時寫字用鵝毛筆,所以,羽名,即是筆名,又稱‘假名’。」

同學舉手,「為什麼要用假名?」

敖先生想一想︰「也許,萬一久不成名。沒有那樣尷尬吧。」

同學們都笑了。

接著,敖先生又講解了一些華文小說歷史,以及寫作的精髓。

「寫作是寂寞淒清的工作,必需熱愛文學,只問耕耘,切莫問收獲。」

王老師與同學們熱烈鼓掌。

悅時臉上發光,有一個作家父親,她真正驕傲,那是何等清高的職業。

那次演講十分成功,同學們印象深刻。

高班的王冠華因此約悅時到圖書館一談。

王冠華功課極佳,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他告訴悅時,他在做一個當地文化事業的報告。

「你想做文化人嗎?」

「不,」冠華笑答︰「我志願是做律師,你呢?」

「家母說,教書是份好職業。」

「的確是。」

那次為冠華提供資料之後,他倆就有意無意地約會。

因在求學期間,功課緊湊,兩個人都是好青年,知道生活中什麼是首要,何事是次要,故此並沒有昏了頭。

冠華比悅時早兩年畢業進大學。

政太太很喜歡女兒這個小男友,可是對悅時諄諄善誘︰「做人呢,無論男女,至要緊,還是靠自己。」

「我明白。」

不過有心事,悅時頭一個便是找冠華傾訴。

「真想立刻找工作,好叫媽媽提早退休。」

「伯母很辛苦嗎?」

「背部佝僂了,未老先衰。」

「大學三年一過,你可以即刻投入社會。」

悅時點頭。

「你父親的工作可吃重?」

「也一樣辛勞,每日不住伏案寫寫寫。」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個個字寫出來。」

「有新作嗎?」

「爸爸同我說,近年所寫全是游戲之作,用來糊口,不想給我看,此刻他正在籌備一本歷史小說,出版後一定簽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悅時慨嘆,「維持一個家不容易,媽媽許久沒有置新衣。」

冠華不便置評。

「我找到一份極好的暑假工,我說給你听……」

很早很早,悅時便自己賺零用。

那日回家,看見父親伏在案上睡著。

她輕輕推他,「爸爸,醒醒,當心著涼。」

書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紙,上邊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

一定是部傳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來,柔柔雙目,「是你,悅時,給我倒一杯熱茶,你媽呢,唉,從來不見人。」

當晚,悅時同母親商量。

「爸爸寫作,十分勞神。」

敖太太不出聲。

「媽媽,你何苦晚上還去兼職?我快出身,你不如怞空多照顧父親。」

敖太太低聲答︰「家里開銷大。」

「你們兩人都有工作,總能應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悅時,你用功讀書,別管閑事。」

悅時又向父親進言。

「爸,我教你電腦打字。」

「太煩了,不想學。」

「爸,打字比較輕松。」

「你懂什麼,編輯要認清我字跡才甘心,外頭不知多少新人舊人模仿我筆法,若非親筆,他們不放心。」

悅時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獎學金讀教育系,課余做補習老師,反而有能力倒過來送禮物給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補習,不是五十元一個月嗎?」

悅時只是笑。

敖太太說,「悅時補英文時薪兩百五。」

「什麼?」

悅時答︰「保證十課之後考試及格。」

「有這種事,何等市儈,悅時,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錢衡量。」

悅時唯唯喏喏。

敖太太說︰「這就是你爸,一點不知經濟實惠。」

「老可愛。」

敖太太長嘆一聲。

片刻她問女兒︰「仍然是那個男朋友?」

「是,看樣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這時悅時有驚人發現,「媽,你鬢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悅時十分心痛,「媽,你要多多保重身體。」

敖太太握住女兒的手,「天天炖燕窩睡午覺又如何,會長生不老嗎,上天是公平的,一個人不會擁有一切,也不會一無所有,我有你這樣乖巧的孩子,已經心滿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數職.忙得似一只工蜂。

悅時在學校受歡迎,連任幾屆學生會會長,與父母見面時間漸漸減少。

「悅時,听說令尊是位作家。」

「他確是寫作人。」

「可否請他來主持講座?」

悅時長大了,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學頷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確分兩批︰一種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發一分光,另一種四處招搖,拍照簽名,作風大不相同。」

「你說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學向敖先生請教詩詞,悅時卻會一一替他們辦到。

大學最後一年,敖先生明顯衰老。

悅時這樣同男友說︰「耳朵聾了一半,講話聲若洪鐘,老是嫌家里燈泡暗,其實雙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寫作嗎?」

「是,天天伏案兩三小時。」

「兩三小時可寫多少字?」

「不徐不疾,約半小時千字,兩個半鐘頭可寫三千字左右。」

「每日寫三千字,一個月就是九萬字,一年一百萬字,十年一千萬字,平均十萬字一本書,已是一百本書的素材。」

悅時沒想到,王冠華那樣內行。

「真是,廿年來他可真寫了不少?」

冠華十分欽佩,「著作等身。」

悅時不出聲。

原稿需印成書出版,才可稱著作等身

她怞空問父親︰「爸,你的著作為什麼不擺出來?」

敖先生說︰「嘖嘖嘖,作家陳列作品多麼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結婚照片放得老大掛床頭一般。」

悅時又覺得他說得真確。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媽,你笑什麼?」

敖太太走開。

真沒想到敖家會產生那樣大的變化。

那天,悅時本來應在學校開會,可是發覺忘記一份重要筆記,故回家去取。

她用鎖匙開門進屋,听見父母在房內說話。

咦,沒出去嗎?

剛想揚聲,發覺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窮。」

母親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為著悅時吧,我倆關系早名存實亡。」

悅時嚇得張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賓,兩人都是君子,什麼都不計較,一切以家庭為重,從無爭執。

原來是她這個女兒粗心,沒有留意細節,他們爭吵內容,原來同所有柴米夫妻並無不同。

悅時愣住,在客廳一角,動彈不得。

這時敖先生冷笑一聲,「你也真有辦法,什麼年紀了,居然還有外遇。」

敖太太嘆口氣︰「我已把話說完,我打算恢復余劍鳴身份,悅時那里,我會對她講清楚。」

「還不是嫌我窮。」

悅時沒有听下去,她輕輕離開公寓,逃一般回學校。

她把王冠華叫出來,說到一半,已經哭了。

冠華安慰她︰「你都二十歲了,應該接受此事。」

「永不。」

「離婚也是常事。」

「不。」

「悅時,你一直不是那種孩子氣的人。」

「不。」

「振作一點。」

「不。」

冠華反而笑了,「請尊重父母的選擇,別介入父母私事。」

「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華攤攤手。

自那日開始,悅時對母親態度日益冷淡,真的,父親說得對,都已經活了接近半個世紀,還搞風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親同她攤牌,可是,在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父親先病倒了。

病來得突然凶猛,一經檢查,醫生說惡性腫瘤已經擴散。

悅時哭腫雙眼。

王冠華的表現非常好,一直怞時間沉默地伴在悅時左右。

敖先生對女兒的男友說︰「患難見真情,悅時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華說︰「畢業我就會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倆。」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寫作,寫得累了,停幾日再寫。悅時親手服侍父親,日以繼夜,不到一個月,已經瘦一圈。

她對母親,已經連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問︰「悅時,你是否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

「為什麼不與我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去上班。」

悅時忽然大聲說︰「這種時候,你還往外跑?」

「家里要開銷,我怎麼好不上班?」

「你說得好似全家靠你,別忘記我父親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聲,取過外套離開。

她是去工作,抑或約會?悅時開始憎恨母親。

冠華苦勸︰「也許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壓的方法。」

「她已不關心他。」

「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父親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時,她可另結新歡。」

「悅時,這樣說太不公平。」

那個秋天,敖先生病逝。

悅時悲痛到極點,遷怒母親,想搬出來住,被冠華大力勸阻。

處理了後事,悅時發覺她真正長大。

她同冠華說︰「父親生前原來沒有朋友。」

「他那樣低調,當然沒有交際網。」

「可是,報館的編輯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悅時,你別介意,世人勢利。」

「可是,父親到底是個作家呀。」

「他不是暢銷書作家,吃虧一點。」

悅時忽然感動,「你對我真好,冠華,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華微笑,「那麼,請接受我求婚。」

悅時在哀傷中笑出來,緊緊把住王冠華,「是,是。」

數一數,他們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說男女認識太久感情會變,也有例外。

「讓我們把好消息告訴伯母。」

悅時的反應冷淡,「適當時候一起宣布好了。」

「對母親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親逼病。」

「你急痛攻心,亂找借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當然,不然還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來,甚少做家務,父親的東西一直堆著,無人收拾。」

「這個長周末我來幫你。」

王冠華真是沒話說,努力開解悅時與她母親的誤會。

周末,他來敲門的時候,悅時剛剛起來。

他帶了許多大塑膠袋以及移民用的紙箱。

「呵,有備而來。」

「伯母呢?」

悅時無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無論什麼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這種積極的人生觀叫悅時感動。

「從睡房開始?」

「是,連床鋪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機構。」

「不用留作紀念?」

「父親長存我心。」

敖先生年紀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舍得扔東西的習慣,雜物甚多,垃圾一大堆,兩個年輕人做了整個上午,才把衣物同舊書報雜志分類裝好。

單人床也拆開打算扔掉,房間將改成起座間。

「這間老公寓十分清靜寬敞,是自家的物業嗎?」

「是母親的嫁妝。」

「你外公十分鐘愛女兒。」

「是呀,這些年來,若不是這幢舊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慘了。」

然後,他們推開書房的門。

「嘩。」兩人倒把一口冷氣。

連王冠華都嚇一跳,這可如何收拾?到處是剪報、書籍、信件、茶杯、剩余的食物……一股霉氣。

冠華連忙去把窗戶打開。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設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書房是父親列為禁區的地方。」

「那是一個作家的堡壘。」

公寓內只有三間房間,他一人佔了兩間,母女只好擠在小房間里。

冠華說︰「敖先生一生最幸運是擁有一雙愛他的母女。」

是,在家里,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來,冠華叫了貨車來載走

「父親名下沒有值錢的東西。」

「文人多數兩袖清風。」

悅時微笑,「也有人住山頂開平治。」

冠華故意說︰「他們媚俗。」

兩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悅時忽然看到角落兩只樟腦木箱子。

「咦,這是母親放絲棉被的箱子,怎麼在這里。」

她走過去掀開箱蓋。

「哎呀,看!」

「什麼事?」

「父親的原稿。」

王冠華過去,只見箱子內整整齊齊地放著許多釘裝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數百本之多。

悅時淚盈于睫,「父親一生的心血結晶都在這里了。」

冠華肅然起敬。

悅時輕輕取起一本,打開來讀。

看了一會兒,她愣住,一臉不置信,又取過第二本。

冠華問︰「是小說還是散文?」

悅時不答︰又取過第三本第四本來翻開。

「怎麼了?」

「你來看。」

悅時的表情震驚兼困惑。

冠華充滿疑惑,是怎麼一回事?

他接過原稿來讀,一本、兩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邊看一邊流汗,他與悅時兩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尤其是悅時,像是給人重重打了兩記耳光。

「怎麼可能,」她喃喃地說,一邊坐倒在地,「他不是個作家嗎。他寫的,竟是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宇,悅時自童年起天天都見父親伏案苦寫,寫得背脊佝僂,寫得頭發斑白,原來他寫的,都是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來,漱口洗臉閱報,無大新聞,早餐吃面包香腸,已經吃膩,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來電,說下個月決定移民,下午無事,上街買書看,分別為……」

這是世上最詳盡的日記,他把生活中每件瑣事都記錄下來,連橘子幾多錢一斤都寫得一清二楚。

最可怕的是,一連幾十年,他天天都在寫早上幾點鐘起床,晚上什麼時候休息。

這種文字怎麼出版,他怎麼好算作家?

悅時張大了嘴。

父親騙了她幾十年。

他假裝懷才不遇,其實根本沒有工作過,這個家,多年來全靠母親一人苦苦支撐。

悅時聲音顫抖,「媽媽可知此事?」

冠華輕輕問︰「你說呢?」

「她一定知道。」

「是,但是她默默容忍了廿多年。」

「那是何等樣的忍耐力。」

這是老式婦女愚昧可憐的美德。

「真的沒有其它原稿了嗎?」

他們把兩只箱子都翻出來,細細查閱,沒有,一本小說也無。

悅時頹然。

原來母親一直用愛心供奉的,是一個這樣的作家。

悅時用手抹出眼淚,而她居然還對母親不敬。

「來,」冠華說︰「喝杯熱茶。」

悅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听得大門響,呵,母親回來了,身後是個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點意外,「你們在家。」

悅時連忙迎上去,「請給我介紹。」

「這位是董先生。」

呵,女兒回心轉意了。

悅時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冠華斟出茶來。

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一頁翻過,新一頁快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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