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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殿下 第五章

即使承諾了到西涼去,但東野凝並沒有忘記這場婚事來得倉卒古怪,只是無論她怎麼問,水無涯都不肯說出為什麼他會突然求婚,讓她更是不安。

可她很快的便在醒來之後不久,意識到不妙的事不只有一件,另一件就是——自己受的那一劍絕不是普通的劍刺那麼簡單。

因為她過于虛弱,虛弱到甚至很難坐起,全身沒有力氣,就好像沉在一潭深深的池水里。

即使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失氣力,會有這麼強的反應嗎?

至于這次婚事的促成者,背後躁控人東野鴻,已數日都沒有露面了。到底他的葫蘆里在賣什麼藥?

就在她醒後的第七天,東野鴻終于來了。

他一來,就殷勤問候,擺出一副笑臉,坐在病床旁噓寒問暖。

東野凝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說︰「陛下,請告訴我實情。」

東野鴻眨巴著眼楮,狀似不解。「什麼實情?」

「我的傷,以及這場婚禮。」她發狠說︰「如果您不告訴我,我絕不會成親!」

模了模下巴,他依舊一副好人樣。「這可真是難辦,為了你的婚事,朕一連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你不知道,不听說你要和水無涯成親,無論東野西涼,還是南黎北陵,居然有不少人給你送賀禮來。凝兒,你的人緣還真是好啊。」

「陛下在和我顧左右而言他嗎?」她咄咄逼人地盯著他,「陛下想從水無涯身上得到什麼?」

東野鴻一下子靜默,過了片刻,又詭異地笑開。「你怎麼會這樣說?」

「陛下不是說允婚與他只是托詞?為何現在要答應?除非陛下從他身上能得到極大的好處。」她的語調雖然不高,聲音很輕,但是用詞嚴肅鄭重,仿佛每個字都有很重的份量。

對一國之君說這樣的話,她的語氣是重了些,但是她不以為意,只想要答案。

東野鴻又沉默一瞬,才道︰「他娶了你,你們倆名正言順地一起住,朕豈不是更省心?」

「原來陛下要的,是讓他一直困在東野。」此刻她也明白了,為什麼水無涯會說要帶她一起回西涼,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和她成親,就等于放棄更多的自由。

但是,為什麼這樣他還是堅持要娶她?只是因為喜歡?可她的心中卻一直為昏倒前那名女刺客的話而耿耿于懷。

「陛下,我的劍傷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直言問︰「那名刺客……您認識?」

聞言,東野鴻的嘴角像是怞搐了一下,重重地哼道︰「不認得就好了。」

即使如此,他依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我看你現在和水無涯情投意合,或許讓你們兩個成親也不是壞事。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又何必故作姿態,推三阻四呢。」

東野凝沒有多少力氣和他斗嘴辨駁,他說得越輕描淡寫,她心中就越是不安,只恨自己現在沒有力氣可以下地,親自去調查事情的真相。

水無涯總是白天出門,晚上回來,到底他在忙什麼,她也不知道,問他,他不是笑笑,簡潔地回答。「你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怎麼可能會不擔心呢?

因為心一直懸著,所以等到東野湘再來探望她的時候,她便憂心忡忡地問︰「湘,你有沒有听到什麼風聲?關于我親事的?陛下那邊……有什麼話傳出來,是我不知道的?」

東野湘皺著眉。「這倒沒有听說。只是大家有傳聞說,如果水無涯和你成親之後留在這里,那麼我們東野國就有既能躁縱風,又能躁縱水的人了。」

這一點東野凝也有想到,但是這絕不是最關鍵的原因。

看來求助于外人是不行了,只能自己去查。

病了十來天後,她強撐著下了地,殿內的宮女要扶她,她不肯,堅持自己走。

讓她很奇怪的還有一件事︰以前皇叔是限制水無涯行動的,即使出宮,也必須由她陪伴,或者由他下令,所以水無涯其實算是被軟禁的。

但是最近他卻時常不在殿中,仿佛可以到處行走,不受約束,至于去了哪里,他卻沒有說過。

由此看來,東野鴻的態度轉變背後,顯然也有很大的秘密。

走出大殿,外面的院子一如過去一樣平靜、冷清,但遙遙看去,從她的雀陽宮一直到宮內深處,一路上已經張掛出不少的紅燈籠。

喜氣的味道似乎觸手可及。真的要辦喜事了?

撫著肩頭包裹起來的層層紗布,她苦笑著一步步向外挪。要去哪里?現在這樣舉步維艱,她根本是無處可去的。

走了不過幾步,她就累得坐倒。旁邊正好是一棵大楊樹,樹干比她人還要粗,她就倚著樹干坐了下來。

樹干的背後,正好有幾個宮女走過,一人一句地閑聊著。「水殿下剛才是出宮去了吧?」

「是啊,坐著馬車出去的,听說是去赴賀連小王爺的約。」

「好奇怪,水殿下怎麼會和賀連豈憂那樣的人做朋友?」

「听說是賀連小王爺組織了一批文人吟詩作賦,所以邀請水殿下過去。陛下也是恩準的。」

「說起來,水殿下雖然平時少言寡語,但是待人真的是很好。」

「是啊,每次見了人都笑咪咪的,以後他要是一直留在宮里就好了。」

「好什麼?難道你還想做他的妾不成?」

幾個宮女說笑打鬧著走過去,東野凝微微一笑,早知道水無涯的人緣好,果然在女孩子心中是讓人傾慕的對象。

歇了一陣,她剛要起身繼續行走,湖對面便走過來兩個人,是東野湘和東野鴻的一個側妃。

她以為那兩個人是來看望自己的,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打招呼,只听那名側妃有些訝異地對東野湘說︰「是嗎?西涼真的肯拿定秦劍來交換水無涯嗎?」

「我看不會。」東野湘搖頭,「否則她們怎麼會把水無涯送過來?」

「但是你說的那個血術……若沒有定秦劍,東野凝會不會死啊?」側妃又問。

東野湘嘆氣。「不好說啊。凝也真是苦命,平白無故被刺客傷了一劍,又中了這個血術……」

「可是,如果是咱們挨了那一劍,也會中血術嗎?」

「不會。」東野湘解釋,像是很清楚個中玄機。「我們身上沒有那種異能者的血,所以這種血術傷不到我們。」

「哦……那東野凝怎麼會……」

「所以說她來歷古怪,陛下會接她入宮,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就听不到了。

杵在原地的東野凝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又開始外流,否則為什麼身體上好不容易積蓄的那點力氣又在一點點失去?全身血液冷得好像身體內有一塊冰,凍得她的骨頭都在疼。

原來……東野鴻真正要的是西涼的鎮國之寶,定秦劍。

原來,她中了最可怕的血術。

原來,她可以躁控風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只有她自己,還自以為是的以為這個秘密沒有人會知道。

可笑,又可悲……

原來她快要死了,還要拖累水無涯和她一起老死宮中。更可怕的是,如果西涼不肯交出定秦劍,兩國難道又要開戰嗎?

不,不會的,為了她的微賤之軀,不會有人開戰的,她,只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甚至是東野湘口中來歷不明的人……

來歷不明?只因為她有父母都沒有的異能,所以就來歷不明嗎?如果她真的是來歷不明,那她到底是誰的孩子?

過去的種種,都被人一筆勾銷,而她的未來,似乎已經命懸一線。

不想做這樣的人了。她開始厭惡自己的人生,厭惡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厭惡將要面臨的事情,包括厭惡那椿婚姻,即使她要嫁的人是她所愛的人,但動機卻遠不是愛情便能解釋的。

這一切,都污穢復雜得讓她厭煩。

歪倒在大樹下,一地的落楓和著昨夜的秋雨,使地上更加潮濕冰冷,軟得像泥一樣。

這冰冷的感覺就像是外界帶給她的感覺一樣,只是身外再冷,都比不了心冷。

忽然,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喚自己,是鶯兒燕兒,她宮中最貼身的兩名宮女。但是她沒力氣回應,也不想回應。她只想安靜地睡一睡,也許睡夢中,她便不再有這麼多的煩惱要面對。

耳畔好像有枝葉被人踩動時才會有的聲響,是有人來了嗎?她闔著眼,以為可以將一切不想看、不想理的都隔絕到視線以外。

但是那個腳步停在她身邊,她听到有人輕喚自己的名,然後將她從冰冷潮濕的軟泥中拉起,拉入一具溫暖的胸膛中。

「凝,不冷嗎?為什麼睡在這里?」這聲音困惑又略帶責備,更多的是心疼。

她微微將視線睜開一條縫,依稀看到一抹青色的影子在眼前虛晃。

無助地靠在影子的胸前,她喃喃說︰「我不要嫁了。」

「為什麼?」他一震。

「我不要……你……犧牲自己……為了我……」兩顆圓而晶瑩的淚珠同時從雙眼的眼角滑落,滴到他的衣襟上,漾開。

水無涯聞言,像是松了口氣,這才輕輕托起她的臉,以拇指抹去她的淚水,柔聲說︰「你想太多了。凝,你要嫁給我,你答應過的。」

「我反悔了。」她怞噎著。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決定的事,從不改變。承諾過,就不悔。」

「……為什麼你不拋棄我?我不想死,但更不想拖累你!」她張著盈盈淚眼,忍不住追問,「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我會中血術?為什麼……我要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他全身一震,立時抱緊她。「誰和你說了這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是嗎?」她嘆息,「我從來不想成為別人矚目的對象,即使被封為公主,也只希望安安靜靜地守在這宮牆的一角,過我的一生。如果上天要讓我死,那麼就把我的生命拿去吧,因為我是這麼微不足道,沒人在乎,求你不要為我犧牲任何你的原則。」

水無涯震動地听著她這番表白,半晌才以沉穩而堅定的聲音說︰「我不會讓你去死,只要我在,絕不會!而你,也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若是他還曾抱有一點利用她來深入東野宮廷內部的念頭,現在也全都消失得一點不剩了。

第一次見到她,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水邊,居然躁縱風來打發自己的無聊,看得向來將情緒深藏不露的他也忍不住起了戲謔逗弄之心,自此和她結緣。

如果在東野一定要找一個人來親近,除了純淨如水的她,他不會要其他人,因為她身上有西涼人的味道。

西涼人是四國中最知足常樂,安于現狀的,虛于孤島之中,從無主動進攻之心,所有的軍備都是為了防守,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但是歷史證明,並非不犯人,人就不會犯你。

自建國以來,西涼就一直在動蕩不安的威脅中艱難度日,無論是一直野心勃勃的東野,還是敵友莫辨的南黎,都不曾讓西涼有過好日子,他們惟一可以依憑的,就是西涼皇族血脈世代傳承的控水能力,以及可以起死回生的定秦劍。

所以,在西涼,擁有這種稀世血脈的人本應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是的,「本應」擁有,卻非一定。

西涼歷代都是女皇執政,全國上下大多為女性,很少男性。甚至連女皇生下的孩子都以女兒居多,公主具有王位繼承權,而王子,卻成了毫無意義的擺設。

即使……他具有躁控水的能力,甚至,是西涼國內惟一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東野凝的身體很冷,即使他抱了她這麼久,都感覺不到她身上的氣息有多少的回暖。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幼年每次見到母帝的感覺。

他不能叫母帝為「母親」,只能稱她「陛下」,每天只有吃晚膳的時候才能見到母親,而那一次見面,母親甚至很少和他說上一句話。

和母親都無法說話,那麼和其他人,也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于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他輾轉難眠的時候,便會突然像發了瘋似的找出各種書籍,拚命地讀啊讀,一直讀到自己疲憊得不想再看一個字,才倒下去睡。

漸漸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不說話的古怪王子,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說話。

母帝也曾經為他請過名醫診治,但都查不出病因,然後,就沒有人再來關心他的病情了,反正,他只是不說話而已……

心結,一旦結上,就難以解開,直到能踫上一雙神奇的,可以解結的手……

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尋覓不得,而他,竟然遇到了,在這個異國他鄉,在這座深宮大院之中,在這個……本不應有真情的污濁泥潭里。

所以,他怎能放棄?

絕不放棄!

☆☆☆

冷清清的北殿中,水無涯手持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慢慢地旋轉著。

夜色已暗,但這顆夜明珠卻散發碧幽的光芒,將周圍的一切都映成了綠色。

「把這顆珠子,送去給賀連豈憂的那個師爺。」他隨手將珠子放到身邊的西涼女官的手上。

「可是殿下……這顆珠子乃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一個小小的師爺,怎麼可以……」女官著實不解。

水無涯的回答很簡潔。「他的話可以左右賀連豈憂。」

之前只是和賀連豈憂草草地見了一面,他就看出對方不過是一個酒囊飯袋,聲色犬馬之徒。所有言談的目的、策略的指定,都是仰仗他身邊那個不時提點他的郝師爺。

而郝師爺,是可以為他所用的,所以他不惜代價,也要將這人拉攏到身邊來。

他曾經見到郝師爺對著一位臣子手上的玉扳指露出垂涎的表情,這證明郝師爺的愛財的,只要人有弱點,就可以利用。

其實他要郝師爺幫他做的事情很簡單,只是他不能救助于其他宮內的人,甚至是任何臣子。他知道東野鴻派了無數眼線盯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可以在表面上少說少做,但是私下,卻有許多的事情必須安排。

文臣武將都太過張揚,不宜親近,但若換作那麼一個小小的師爺,是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西涼那邊,有消息嗎?」他問。

「是,陛下來信說……」女官為難的不知道怎麼措辭。

「說什麼?」他眉心一斂。

「陛下說……一個東野的公主,毋需救她,殿下也不必為此討好東野,即使殿下拒絕了這門親事,東野鴻也不敢為此和西涼翻臉的。」

水無涯聲音驟然冷凝。「陛下的意思是,任凝去死?!」

「殿下……她,是東野的公主……」女官結結巴巴地說。

「她是我未來的妻子!」他斬釘截鐵地頂回去。「通知所有城內的西涼人,準備回國!」

「回國?」女官訝異地說︰「可,陛下並沒有讓我們回國啊。」

「這是我的決定。三日內回國!」

推開窗子,似乎可以聞到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海風,只要到了海上,就是西涼人的天下,是他的天下。

東野凝躺在床上,手指遙遙地抬了抬,桌上的茶杯動了動,一下子滑落到桌子下面去。

宮女鶯兒听見了急忙跑進來,慌張地問︰「公主殿下,出什麼事了?您、您要喝茶?」

「不,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她煩躁地說。

「那奴婢扶著您出去吧。」鶯兒走上前,東野凝卻推開她的手,跌跌撞撞下了地,就听到鶯兒告狀的聲音。「水殿下,我們公主殿下非要下床活動!」

身後,水無涯的聲音飄來。「凝,你又任性了。」

倏然間,她被人騰空抱起,不需側臉,就可以呼吸到他的氣息。

「我不是任性,只是不想再躺在床上,像個廢物。」她頹喪地別過臉,甚至不與他對視。

沉默了一瞬,他說︰「那我帶你出去。」

她一喜,以為他是要扶著她出去,沒想到他是將自己抱出了雀陽宮。

周圍難免有路過的宮女太監,這讓東野凝覺得尷尬不已。即使皇宮中的風氣比較開放,也沒有放肆到男女可以如此張揚親密的地步。

「無涯,放我下來,我不出去了。」她抗拒著。

「既然說了,就要去做,不能反悔。」

他居然是個如此堅決的人,堅決到一旦決定的事情就絕不會改變,與東野凝最初對他柔弱外表的印象完全相悖。

他一直將她抱到湖邊,才坐了下來。

「看吧。」他說。

「看什麼?」她悶悶地問,始終不肯將頭抬起來。

「水面,有你的名字。」

東野凝才不信他的話,將頭緩緩抬起,看向湖面,但湖面一片平靜,光滑得甚至沒有一絲漣漪。

「騙人!」她沒好氣地說。

「我不騙你。」他抬手一指,水面忽然裂開一道波紋,而這條波紋慢慢旋轉,最後竟然形成了文字!

第一個字︰一筆橫,一筆豎……筆筆寫來,竟然是一個東字!

接著,水紋越來越多,但是多而不亂,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辨,那赫然是……她的名字。

她不由得展顏一笑。「這樣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

從他的懷里怞出一只手,憑空搖搖,一陣清風吹過水面,吹起了幾條直線型的漣漪,漣漪因風散開,變成一個「水」字。

接著就她躁縱風寫字,他調動水寫字,原本寧靜的湖面上,你一筆、我一畫,立刻將湖面攪得波光粼粼,水花飛濺。

就在這樣的玩樂中,東野凝一時間忘了困擾她多日的那些煩惱,只是專注于指間這個小小的游戲。

水無涯暗暗留意著她難得綻放的笑容,手臂輕輕攬緊她的身子,一股溫熱的感覺就這樣抵在自己的胸口,直透背心。

他喜歡她的笑容,尤其是喜歡她在他的懷中,為他展顏。

所以,他怎麼會放棄這樣的笑容,或是,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向死亡?

他一定會治好她,救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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